第19章 波瀾

第一章 回府

薛侯爺眼神微動了動,修長的手指無意識敲在桌案上,眸光沉黯下去,似喜似悲,低歎道:“你妹妹她……”話停在一半,似是欲言又止,又似無可奈何。

薛崇禮半垂下眼,握拳湊近唇邊,低低咳嗽起來。他先天不足,自出生時起身體一向病弱,秋冬天涼時略一受涼便會引發咳嗽。這兩日天氣陡然變冷,今晚又操心勞累了些,方才便已有咳意,隻是礙於父親正在沉思便隻得強壓下去,這會兒已是忍到了極限。

薛侯爺看著他咳得難受,額頭細細一層汗尚未幹,不由放緩語調:“你自幼體弱,不禁風寒。平日裏總以養身惜福為要,那些外務便少操心些吧。”說著,從旁邊架上取過一塊素絹遞給兒子。

薛崇禮又咳了幾聲,聽得父親關切說出“惜福”兩字,本就泛著青白的臉上血色更少,蒼白如紙,眉頭一直緊緊皺著,眉心間印出深深刻痕,顯得他更加老成了幾歲。他應了一聲“是”,接過父親遞來的絹子,輕輕擦去因走動而出的虛汗。

薛侯爺不曾察覺到他的異態,見兒子低了頭沉默不言,知他心裏也是澀苦難言。薛侯爺年已將不惑,膝下隻有這一個兒子,偏生他從小體弱,用盡了靈丹妙藥也無大用,雖是個年輕穩重有城府能擔當的,但心思極重,骨子裏又極好強,即便在外事上於自己是一番極大的助力,卻也極易耗損心神,病上加病。薛侯爺本不欲他操勞,訓斥勸解都用過,奈何兒子自有主意,當麵應了,背後卻照舊樣樣操心,屢教不改。

薛侯爺看著眼前的兒子,又想到那個倔強冷硬更甚的女兒,不由心頭苦笑,都說兒女是前世債,自己前生卻不知欠下了怎樣巨額的債務。

薛侯爺搖了搖頭,驅散心頭煩雜思緒,轉回正事上頭,他負著手在書房內踱了幾步,沉思道:“沈元帥一向鎮守邊關,於帝王後嗣之事從不置一詞,加上他年事已高,又是孑然一身,後繼無人,與權勢之爭更是不相幹,所以皇上這些年才這般放心他。如今咱們家在關卡上,奏請承嗣人的折子總被壓下,又流傳出那些風言風語,你祖母心急,便動了心思想借助沈家之力,可她不明白,若沈家一旦插手於此,便會失了聖心,到時候咱們家也脫不了幹係。更何況,”他似想到什麽,搖搖頭,自失一笑,“今時不同往日,沈家人也不是那麽好拿捏的。”

薛崇禮壓住咳嗽,沉默片刻,沉聲道:“都是兒子無能,才讓祖母和父親母親這般為難。”

薛侯爺踱步的腳一停,回頭看著兒子,隻覺得喉頭幹澀微苦,不知該如何開口,略停了一停,才安撫道:“你還年輕,子嗣上不必心急。況且這些事放在平時原也隻是小事,隻如今有人想用這拿捏我薛家,才將一件簡單事弄得如此複雜。”

薛崇禮沉默片刻,轉開話題道:“二妹妹此番惹怒了老太君,隻怕是心裏有怨的緣故。”

薛侯爺平靜的眼中泛起波瀾,他緩緩走回桌邊,修長手指慢慢撫過那卷軸,又小心卷起,低啞道:“那些陳年舊事早已過去,又何需再提?她縱有怨氣,也有我和你母親來應對。你且放寬心將息身體,若是想關心妹妹,叫你媳婦常去看看她便是。”略停了一瞬,聲音更沉,“她總不過一個女子,又能怎樣?更何況如今這時節,也由不得她來添狀況!”

薛崇禮沉默地聽著父親半是歎息半是堅決地說完,點頭應了,半垂著的眼睛清晰看到那被徐徐卷收好的卷軸上淋漓的字跡,行草,比行書放縱比狂草克製的一種字體,因方向相反,隻略辯得幾個字,但僅憑這些已能認清內容,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父親和那位沈氏姨娘的故事被長輩們嚴加封鎖,自己隻能憑著聽得的隻言片語勉強拚湊出一個大概。昔日情投意合的少年情侶,因祖父母早已定下與王家的親事又不肯退親,婚事無望下兩人便一起悄悄離京,本想著一同遠走高飛,卻沒多久便被尋回,薛沈兩家親未結成,卻險些結了仇,雖經曆種種兩人仍是在一起,但也不免落得個奔者為妾的下場,最後沈氏更是受累於自己,催生傷身,在淒楚中香消玉殞。

這說到底也不過是樁內宅舊事,本該隨著歲月流逝埋沒在時光裏,隻如今因著這位二妹妹的回歸,如石墜深潭般重又在知情人心中激起波瀾。

從外書房出來,圓月終於鑽出了重重厚雲,柔美光輝如水銀般瀉了一地,隻是這個時節府上的人已經全沒有了賞月的心思,薛崇禮揮退了小廝遞來的燈籠,踩著月光慢慢走回了自己院子。

二少奶奶正倚著桌子斂眉沉思,老遠聽見咳嗽聲,便啟聲喚丫頭倒熱熱的參茶,自己抓了一件初冬時的石青色厚鶴氅,匆匆迎了出去。

薛崇禮背著手慢慢走過來,身上雖穿著緋色厚錦緞長袍,卻仍給人一種衣衫單薄的感覺,二少奶奶忙將鶴氅披在他肩上,薛崇禮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扶住鶴氅,兩人一前一後入了屋。

屋裏布置並不顯奢華,一應的陳設布置都是暖潤的色調,一眼望去似乎並不顯眼,細細看來卻都是價值不菲的古董。雖是秋季,屋角卻已經放了火盆,熱氣穿過罩了薄毯的薰籠透了出來,給室內添了重重暖意。

薛崇禮隻覺得手腳都暖熱了些,胸前的沉悶之感頓時消散了許多,他解開鶴氅坐到錦榻上,穿桃紅衫子的方姨娘立刻端著銅盆過來,薛崇禮盥手畢,著翠衫的辛姨娘又捧上細絹,他細細擦了手,又有最新納的梅姨娘捧上一盞溫熱參茶,薛崇禮伸手接了,卻連頭都未抬起看她一眼。

梅姨娘心頭不忿,兩隻雪白的凝脂玉手攥緊了朱漆海棠如意盤,左手上兩隻銀絲纏翠的鳳紋玉鐲滑到腕間,叮咚作響,在靜謐的屋內分外清晰。

薛崇禮本在飲茶出神,聽得聲音便循聲望了過去,頓時臉色微變,抬頭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見他終於注意到自己,不由心花怒放,羞怯怯,委委屈屈地瞥了他一眼,當真美人含怨,叫人憐斷了柔腸。

她是個削肩細腰,容色極好的絕麗女子,又有一手絕好的針線,隻苦於家中父兄僅是薄有田產,隻夠糊口度日,光靠了自己的姿容和針線,聘不得好人家,素日常引以為恨。自上香時被侯夫人看上,便又驚又喜,恨不得立時便魚躍龍門做上貴人。

前些日子終於麻雀變鳳凰,脫下布衣銀釵換上綾羅金銀,滿心想著要做人上人,從此奴婢圍繞金銀滿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卻不料主母隻讓自己做些端茶倒水的活,拿自己當婢女使喚。梅姨娘在自家也是嬌寵長大的小女兒,哪裏受過這個罪,幾天下來早就渾身酸疼了。

她仗著自己是新出爐的姨娘,又是良家出身,賤籍的姨娘沒她身份高貴,同為外頭聘妾的比不得她姿容秀美,便常常自覺高人一等,心裏早止不住對二少奶奶好一通埋怨,眉眼也不服順。

今晚服侍二少奶奶時失手砸了個茶杯,被當著眾人的麵說了兩句,梅姨娘心頭氣悶至極,便存了心思定要在二少爺麵前撒個嬌告上一狀,壓一壓那氣盛的主母。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夫主,想著他夜裏待自己那般溫柔體貼,想必是極中意自己的,這幾日下來見他夫妻兩個容色淡淡,似乎並不如膠似漆,隻是相敬如冰,下人們也大都抱怨說二少奶奶待下嚴厲,不比自己溫柔可人。

梅姨娘心裏得了意,越想越覺有空子可鑽,誓要將撒嬌告狀實施到底,更要當著二少奶奶跟前,讓她瞧瞧自己的能耐,隻是苦於二爺回來後便自顧自發愣,渾沒有注意到自己,梅姨娘急中生智下便故意抖落手頭鐲子,好容易才引來二少爺一看。

眼見薛崇禮頓在那裏,手上的茶盞蓋也忘了合上,梅姨娘心中萬分得意,嬌聲喚道:“二爺……”麵上無限嬌羞,柳眉微蹙,端的是絕色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