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鬥
第一章 回府
榮和堂右邊的偏廳裏,陳設著一套三塊整玉寥寥數刀雕琢而成的漢八刀百鳥朝鳳紋樣滴漏,順次安放在黃花梨木架子上,滴漏裏有婢女適時更換好的清水,晶瑩的水滴顫顫垂在古樸大氣的鳳嘴邊,垂墜得緊了,才晃悠悠掉落到下一層滴漏裏,發出一聲悠遠晃顫的聲響,緩緩蕩開在靜謐的夜裏。
偏廳裏或坐或站著幾位年輕小姐,個個眉頭都略皺著,頗有幾分驚色,似乎心緒未寧,幾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各自發著呆,那滴漏的小小回響便顯得格外清晰。
忽然,門口處傳來淺淺腳步聲,薛定瑜第一個發現,她立刻起身朝外看去,引得眾人側目,恰好有人正掀開簾子,兩下裏目光對視,對方中一人嫣然一笑:“喲,都看著我做什麽?”屋內的沉寂頓時被這一聲笑語打破,那隱約彌漫的似緊張似壓抑的氣氛也一掃而光。
二少奶**上搖著累絲丹鳳銜珠釵,笑盈盈走了進來,一身銀紅閃鍛撒牡丹花的綢褙子映得人心頭一動,含章腳步略緩,跟在她身後。
薛定瑜看見含章,眼前一亮,隻是不敢開口相詢,還是站在一邊在看滴漏的薛定珍莞爾一笑,問二少奶奶道:“二嫂子,可是老太君喚我們?”她生得嬌弱美豔,嗓音又甜,說話時便帶了幾分羞怯的嬌意。
二少奶奶搖頭道:“長輩們還有事呢,讓你們先回去歇息,不用候著了。”
薛定珍點了點頭,不再多問。薛定瑜卻是疑惑不解道:“二嫂,怎的我娘也不回嗎?今晚的煙火也沒放呢!”
二少奶奶麵不改色,笑盈盈點她額頭:“你這小鬼頭,就惦記好玩兒的,再不多久就是你十四歲生辰,芳辰壽星大,那天裏隨你愛放多少去呢,我保管你放一天一夜也夠的。”
薛定瑜果然眉開眼笑,隻還是有些失望:“可是還要兩個月呢,可得好等了。”
二少奶奶撫掌一笑,招呼著眾小姐的丫鬟婆子,又吩咐她們一路上好生伺候,這才將幾人送出了榮和堂。
秋日的夜晚總是沁涼,四周都是黑蒙蒙的,幾人一路同行,加上婆子丫鬟們,足有十好幾人,卻也是光燦燦的一片。大約到了一處轉角,薛定瑜要往右走,她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含章,見她完全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隻好與幾位姐妹告了別,轉身走了。
含章所住的貞華院同定珍定珠兩姐妹的小院隻隔著一處空院子並幾座假山花圃,幾人倒是同路,隻是都不熟,所以一路行來也無人說話,十分安靜。
大約能遠遠望見貞華院門前垂著粉紙燈籠的光時,薛定珍突然“哎呀”一聲,跌倒在地,眾仆人忙不迭圍上去看,卻是不小心崴了腳。看她撫著腳呻吟,似乎痛苦萬分,她一身冰肌玉骨,全身毫無一絲疤痕,如今突然受傷,直把跟著她的小丫鬟喜鵲急得團團轉,薛定珠也慌慌張張叫自己丫頭去告訴四夫人。
薛定珍自己倒是十分鎮定,忍痛道:“急什麽,沒傷到骨頭,不打緊。快去院裏抬一頂涼轎來,我這樣子怕是走不動了。”喜鵲忙不迭點頭,正提著裙子要跑,薛定珍拉住她,疼得聲調都變了:“定珞妹妹早先已經回去,母親那裏這會兒肯定也誦完經歇下了,你別驚動她們,就叫咱們的人來,若是人手不夠,就請七妹妹幫忙吧。”
薛定珠忙點頭,細聲細氣地對自己丫頭雪蘭道:“你跟著喜鵲姐姐去抬涼轎來,再把雪菊也叫上。”不遠處恰好有一座夏日歇涼的涼亭,小丫頭們扶著薛定珍到亭子裏坐好,這才忙忙地去了。
薛定珍坐在石墩上,滿臉痛楚地揉著腳踝,薛定珠一臉擔憂地守在旁邊,櫻蘭見狀,便對含章道:“小姐,咱們院裏有跌打藥酒,讓櫻草去取來給五小姐用吧。”
含章點點頭:“涼轎怕一時半夥來不了,石凳子涼,你也跟去拿兩個錦褥子過來給她們墊一墊。”櫻蘭愣了一愣,隻得應道:“是。”
轉眼丫頭們都走了,小小涼亭裏隻有三位小姐。含章立在台階邊,目送著櫻蘭櫻草遠去的身影,淡淡開口:“五小姐有什麽話想對我說,不妨直說。”
薛定珠怯生生地看著她的背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薛定珍卻輕聲淺笑:“二姐姐真是爽快人,倒省了我許多口舌。”聲音嬌甜清爽,哪裏有一絲吃痛難忍的影子?
含章微抿著唇,並未轉身卻也能想象到身後少女此刻的神情定然已經是變了摸樣,她心裏卻並沒有多少驚訝,能在這深宅大院裏安穩長大的,大都不是泛泛之輩,她也從未輕視過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薛定珍原也沒指望含章回答,她扶著冰冷的石桌立起身,看著含章的視線也變得冰冷“二姐姐,你都走了快十四年了,為什麽還要回來呢?既然回來了,為何不留在貞華院別出來?你每次出來都要引起軒然大波,不殃及幾個人決不罷休,活像個禍水。”
薛定珠臉色發白,四處看了幾眼,擺著手,幾乎語無倫次地低聲勸道:“姐,別說這個,不行。”
薛定珍眉一挑,冷笑道:“為什麽不行?她既做得出,我為何不能說?一個二十歲的老姑娘瘸子罷了,當年既然走了,就該有骨氣別回來!”
含章漠然聽了半日,終於冷笑著反問:“怎麽?這和五小姐有關嗎?若是我沒有聽錯,五小姐明年七月便要出閣了吧?這般關心娘家事,難不成擔心你的嫁妝沒有著落?”語調中隱隱帶了幾分冷嘲之意。
薛定珍柳眉一豎,竭力不去在意含章帶給自己的壓抑感,握緊了拳,斥道:“若不是你橫插進來,木樨雅會的名額就該是珞兒的,你一個無德無能之人,又是個瘸子,有什麽資格去公主夫人們麵前露臉?”這話委實太刻薄了些,薛定珠有些膽怯地拉了拉薛定珍的袖子。
薛定珍好似完全沒感覺到妹妹的勸阻,兩隻眼睛直勾勾瞪著含章,幾乎在她背後打出兩個洞來,含章嗤笑一聲,施施然轉身,她個子頗高,又披著鬥篷,在夜色下便是一重高大的陰影,幾乎要將人團團籠罩住。
薛定珍心頭一跳,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她手握得更緊,仿佛壯膽般冷笑一聲,道:“你休在我麵前裝模做樣,你這才回來多久,便已經惹得祖母相當不快,又得罪了大姐姐和三姐姐,今晚隻怕又將所有長輩得罪了個遍。你都已經是自身難保了,我勸你還是乖乖呆在你的小院子裏養病,別出來惹人厭了。特別是有些事自己沒那福氣就別應承,省得你沒那命數,受不起!”她本是鶯慚燕妒的美人,縱是板著臉冷嘲熱諷仍是不掩一片豔色照人,和那刻薄的話語倒是鮮明對比。
含章眯著眼睛聽完,歪了歪頭,突然撲哧一笑:“你這般大費周章裝崴腳、遣散婢女,就是為了讓我放棄出席木樨雅會?”她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眼前之人。小時候薛定瑾出主意,薛定琬使壞,薛定珍就是那個小跟班,常常帶著幾分諂媚的笑跟在兩人身後,看含章的眼神便如看一團垃圾。含章對著她們本是提足了戒備,想不到這些年過去,這幾個人卻都沒有多大長進,白白浪費了她的心情。
薛定珍見她領會了自己意思,便定定神,冷傲地抬了抬下巴:“你既然明白,那麽該怎麽做不需要我教了吧。”
含章鳳眸中閃動幾點星芒,勾唇一笑:“勞你費事。但我既然應下了就沒有推拒的道理。隻能讓你失望了。”
薛定珍咬牙怒道:“你……你……”她眼神閃爍,突然語調一變,顫抖著喃喃,“二姐姐,你怎麽能這樣說大姐呢?她哪裏陰險惡毒,哪裏蛇蠍心腸了?她隻是心直口快了些,但都是為你好,你怎能在背後這樣詆毀她……”聲音雖不大,但在這僻靜之地分外清晰,薛定珍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整個人看上去可憐極了,她扶著石桌坐到墩子上,就勢撲在過來安撫她的薛定珠懷裏低聲哭泣,肩膀不停抖動,壓抑著哭泣的聲音,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含章挑挑眉,後退一步,果不其然,身後極近處傳來細碎腳步,櫻草的聲音倒抽了一口冷氣,櫻蘭低聲秉道:“小姐,跌打藥酒和錦褥都拿來了。”
含章輕聲一笑,終於有些滿意,點頭道:“好,很好,那你們就留在這裏伺候五小姐擦藥酒,等涼轎來了再回院。”說罷回轉身,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徑自往貞華院而去,擦肩而過時,櫻蘭嗅到一陣細膩的玫瑰甜香,想是在夜色裏浸染得久了,竟帶了幾分寒沁入骨的冰涼。
雖是中秋之夜,可天公不作美,蒼藍色的天際籠罩著厚厚一層灰白的雲,月亮的光芒一絲也看不到。侯府外院書房裏,薛侯爺已經脫去吉服,換上洗得泛白的青色長衫,去了冠帽,立在案前靜靜看一副鋪陳開的卷軸。
不多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門簾緩緩掀起,露出薛崇禮瘦削的身影,他一眼看見父親正立在案前凝神沉思,便輕輕放下簾子,緩步走了過來,立在案前三步處。
薛侯爺半垂著眼看著卷軸上墨汁淋漓的字,掩去了目中神思,不辨喜怒,他緩緩歎息,抬頭看向兒子:“你都聽說了?”
薛崇禮低頭回道:“是。”父子兩容貌輪廓極相似,隻薛侯爺是神清骨秀的風華無雙,而薛崇禮則是沉穩內斂,含蓄深沉,氣度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