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人
第二十一章故人
中秋節後第三天,恰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辰時過半,薛府的西角門咿咿呀呀地開了,駛出三輛馬車,前頭兩輛垂著金絲繡帶珠玉網絡的雙駕馬車,分別坐了四位參加木樨雅會的少奶奶、小姐,最後頭的則隻是油壁車坐著跟隨的婢女婆子,梧桐焦黃的葉子逶迤而落,恰好垂落在車頂,不多時,又在馬車輕碎的顛簸中掉落地上,被車輪碾壓而過。
薛定琬一身明亮的碧綠色衣裙,頭上的鳳釵是成色極好的翡翠,翠色晶瑩的鳳嘴裏銜著一連串黃豆大小的淺色翡翠環,鏤刻了精細花紋的小環彼此相扣,最尾端吊著一粒深綠的翡翠珠,整串連環和鳳釵上毫無一絲拚接痕跡,竟是用一整塊翡翠雕琢而成,當真巧奪天工。她懶懶倚靠在一塊金絲綠絨的大迎枕上,碧色翠珠垂蕩耳邊,似笑非笑看著對麵的含章:“喲,你還真來了,我以為你沈家二小姐一身傲骨,不肯沾我的光呢。”
含章闔上修長的眼,軟下身子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車裏光線偏暗,在明亮光芒下一望無疑的冷漠氣息似乎都偃旗息鼓,看上去單薄無害,甚至還有些可憐兮兮。眼前這個人,無論是權勢家勢,抑或是在京城貴女圈的名望地位,毫無一絲可以與自己相比的,更不用說她還是個殘廢,薛定琬幾乎有些懷疑自己前幾日對含章的那幾絲畏懼純粹是錯覺。
她嬌笑一聲,繼續道:“哎喲,看我這張嘴,老是口沒遮攔的,明明是歡喜妹妹能和我同來的好話也能說變樣,也怨不得妹妹記恨。我知道妹妹還記著小時候那些小孩子間的玩笑,那時候人小不懂事,玩起來胡天胡地的,但不管怎麽說咱們還是至親骨肉,那日我當著那麽多妹妹的麵給你認錯,也給全你麵子了,難道咱們這嫡嫡親的姐妹還有隔夜仇不成?你如今形單影隻的,做姐姐的看了也著實替你難過,這不,特地帶了你來這別人擠破頭也進不來的雅會,你在眾多皇親貴族麵前露臉,興許就能相到一門合意的親事。到時候你嫁得好,咱們侯府還要沾你的光呢。”她越說越是歡快,到後頭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仿佛天上真有個光閃閃的餡餅掉到麵前。
含章睜開眼睛看向她,目光清明:“有勞大小姐費心。”
薛定琬直起身,緩緩道:“說這麽客氣做什麽?說到底不過是我這個姐姐該做的罷了。你既然是個識得好歹的,自然也該清楚,前日你惹惱了祖母,今天卻還能這般安逸地坐上去公主府的馬車,這其中父親母親為你擔了多少斥責閑話,母親更是受盡了委屈。她這一片慈愛關懷之心,你若是不想著報答一二,那便真是豬狗不如了。”
含章挑挑眉,道:“可大小姐也說了我是形單影隻,一無所有,卻拿什麽報答?”
薛定琬粉唇微勾,甜蜜一笑:“還能有什麽?父親母親最大的心願,不過是你能一帆風順嫁個好人家,從此太太平平一生無憂。你既然有心報答他們,不如好好結識幾位夫人,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含章輕笑著點頭:“好。”
薛定琬一怔,這就完了?一點反駁也沒有?這樣恭順服從的態度未免太反常了,她準備了許多能滅對方威風的大道理要講,居然就這樣輕易地同意了?薛定琬隻覺得一肚子話就像茶壺煮餃子一般堵在喉嚨裏倒不出來,頗有些憋得慌,偏對麵的人雲淡風輕,叫她更是惱怒。隻是礙於今天的大事,薛定琬不得不按捺性子,直接跳過中間講述重點,她頷首淺笑,黑色水杏眼波光流轉,竟恍如侯夫人近在眼前:“到了那裏,到處都是顯貴皇親,你且跟在我身後,萬不能隨意走動,免得衝撞了貴人。”
她又叮囑了幾句,含章並無反對,一一點頭應了,。
待得到了壽寧長公主府,宏偉莊嚴的府邸占了半條街,高高的朱紅鑲銅釘大門緊緊關著,仍是隻開了角門,饒是小小角門,卻也不比薛家大門遜色多少,果然是皇家氣度,叫人一望而生敬畏,守衛們查看過請帖便放行了,馬車粼粼駛入府內,不聞一聲咳嗽,耳邊隻聽得馬蹄和車輪滾動的聲響,連薛定琬也不由得坐直身子,放緩呼吸,神情間也恭肅起來。
過了一會,外頭有人朗聲道:“安平伯府昌平侯府諸位女眷,請下車。”安平伯府的婢女打起繡金車簾,薛定琬吸了一口氣,深深盯了含章一眼,伸手搭了婢女的手臂,緩緩走下車。
外頭車下候著個管事媳婦打扮的青年女子,衝著薛定琬等人福身道:“幾位少奶奶、小姐,請隨我來。”她氣度與一般媳婦不同,沉肅端莊,隱含了威嚴。薛定琬猜她大約是宮裏出身,忙笑道:“不敢,不敢。”說著塞了個金線牡丹荷包,那媳婦笑笑,大方收了,待後頭兩輛車上的人都下來便回身引路,櫻草忙上前幾步跟在含章身後。
含章側過身瞥了她一眼,眼風掃向立在馬車邊的小六身上,小六趁人不注意笑嘻嘻扮了個鬼臉。
幾人正欲入內,忽聽得來路上由遠而近一陣急促馬蹄聲,夾著一陣歡笑,踏破了四周平靜。幾位來客心下生疑,今日公主府內院都是女眷,是誰敢如此放肆,在此地縱馬大笑?
便見一匹棗紅駿馬飛馳而來,上頭一抹鮮豔紅色,那馬上人騎術甚佳,臨到近前,猛的勒起馬韁,棗紅馬兩前蹄臨空,一聲長嘶,已然止住了步子,紅衣騎手躍下馬,大笑道:“程熙朱嘉那兩個小子實在沒用,不過一盞茶功夫就追不上我了。”說著隨手將馬鞭扔給旁邊一個侍女,幾步走到二門前,正撞上薛定琬一行人,她眨了眨眼,落落大方對著幾人一笑。
那年輕媳婦忙上前兩步,笑容滿麵地對著這少婦打扮的紅衣女子福身:“世子夫人,這幾位是安平伯府和昌安侯府的女眷。”紅衣女子一愣,繼而爽朗笑道:“原來是親戚。我父親是定遠將軍李成鵬,夫君是東泰侯世子傅襄。”
薛定琬本是不動聲色打量對方,聽到這話,不免變色道:“你……你是李娘子的外甥女?”對方笑嗬嗬點了點頭。
薛定瑜和王欣辰走近前來,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含章本來也有些疑惑,見了這架勢,隱隱約約回憶起小時候去廚房裏偷東西吃,無意間聽見廚娘們聊起侯府舊事,說當年的侯府大夫人寡婦再嫁,居然也能嫁得國公府的幺子做正頭夫人,隻是這人未免太不惜福了,不過是懷孕時夫君納了房裏丫頭做妾,便不服氣地大鬧了一通,最後居然落了胎,強迫夫家和自己和離,簡直就是驚世駭俗、聳人聽聞。
不過含章知道的不止這些,這位出身將門的李夫人三十多年前曾在邊關小城僅憑幾千兵勇就敗了前來偷襲的幾萬西狄人,她也憑此功勞得了個忠義鄉君的誥封,但後來李家男丁大都戰死沙場,家族式微,這些事也漸漸湮沒無人提起。
如今見到這位李夫人的養女,卻與官家女子截然不同,一身颯爽,英姿勃發,幾乎能從她身上看到當年李夫人紅妝退敵的英姿了。含章看著,對她倒有了幾分好感。
但薛定琬卻沒有這樣的好心情,自家大伯母沒有守節不說,嫁出去了還鬧成這樣,別人說起這個瘋瘋癲癲的女子時總會牽涉講幾句薛家的是非,她小時候跟了母親出門常被人指指點點,害得侯夫人一氣之下深居簡出,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不再出門,這著實不是什麽好記憶,李夫人這個名字在薛家更是絕對的忌諱,雖說後來薛崇禮與傅襄交好,礙於這般舊事卻也隻限於君子之交,從不曾通女眷之好。幸好那李娘子已經離京十多年,她的舊事也逐漸被人忘卻。
但如今薛定琬碰到罪魁禍首的外甥女,哪裏還能有好氣,她忍住要翻白眼的衝動,冷笑道:“既是李娘子的親戚,論輩分年齡我當稱呼一聲姐姐,隻這親戚兩字,我薛家實在不敢應承。”
本來和煦的氣氛陡然一僵,王欣辰眼見對方笑容僵在臉上,不由臉色一白,她不知道昌安侯府和眼前這女子的恩怨,隻覺得此人連公主府的奴婢都如此禮讓,必是個不能得罪的人物,自家大嫂這般冷嘲熱諷,隻怕要得罪她了。於是王欣辰拉了拉薛定琬的袖子,悄聲勸道:“大嫂……”
薛定琬哪容小姑子置喙,袖子一抽,白了她一眼,正待開口訓斥,便聽得世子夫人爽快笑道:“的確如這位妹妹所說,是我莽撞了,總喜歡親戚越多越好。”
薛定琬一滯,這位世子夫人的親屬大都已經亡故,她這樣坦蕩認錯,不但讓人無法責備,反而會生出幾分同情。反倒是自己顯得小家子氣了。薛定琬橫行慣了,近來卻屢屢吃癟,不由暗生惱怒,隻是這裏畢竟不是安平伯府她的地盤,少不得收斂情緒,勉強笑了笑。世子夫人卻是朗朗大笑著對眾人點頭示意,轉身進了內宅,往旁邊一叢花樹後一轉就不見了,看樣子竟是對這公主府熟悉得緊。
薛定琬很是疑惑,看向那管事媳婦,那媳婦看出她所想,淡然笑道:“世子夫人的姨母是長公主的好友,世子夫人也是我們公主府的常客。”她雖也是笑著,可明顯比方才疏遠了許多,且話中對世子夫人的維護之意更是不言自明。那李娘子竟是長公主的好友?!
薛定琬聽得一愣,繼而麵上頗有些掛不住,心中不由大是後悔方才魯莽,焦慮地忐忑盼著自己說的話別傳到長公主耳朵裏才好。
管事媳婦雖麵上淡淡,卻也盡職盡責,將薛定琬一行人引到木樨園的一處月洞門前,這才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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