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來客
第一章 回府
兩個婢女回房時,含章已經換好了衣服,淺雋綠的上衫,素白綾裙,針線上趕出來的,所以繡花極少,樣式顯得素雅,含章自己並無意見,但在櫻草看來,這裙子比起大小姐和四小姐的,顯然粗糙得多,上不得台麵。
又因那裙子都是按照侯府小姐的衣裙規格剪裁的,務求達到靜立時如花瓣一般散開,即便坐下或半蹲也不會露出鞋子的程度,所以曳地極長,步子稍大便容易絆倒。含章嫌麻煩,自己用匕首比著舊裙的長度裁了一截下來,幸而被櫻蘭及時發現,將裙子救了下來,小心打了細編,這才勉強能上身。
櫻蘭走進臥室時,含章正彎腰用手背撫平裙上褶皺,另一側的裙擺被帶起來,露出淺綠的鞋麵,光禿禿的沒有繡花,最普通的樣式。她慢直起身,恰好和櫻蘭目光相對,便點了點頭示意,然後自顧自取了放在床上枕邊的一本遊記和銀狐毯,便朝門外走去。
櫻蘭自取了雞毛撣子在屋內撣灰,眼睛一直密切注視著含章,這位二小姐仍舊和前些時候一樣,走到廊下搖椅邊,自己將麵前的草簾半卷起,照舊坐下來安靜看書,毫無異樣。
櫻蘭心裏亂紛紛的,她覺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也看不懂這個人。含章雖然不像有的小姐那樣使性子折磨下人,卻也不和人親厚,她想做的事,婢女們想到了做到了她不會多話,若是沒想到沒做到,她便自己去做,從不主動開口使喚人,也不會打罵下人。這樣一天下來幾乎不會聽到她說話,受她的影像,漸漸下人們也都極少大聲言語,整座院子雖有十幾個人,但常常都是靜悄悄的。櫻蘭有時候幾乎要以為自己伺候的是個啞巴,但分明又不是。
這個人的周身好似有一層厚厚的冰殼子,沉默寡言,冷漠而疏遠,甚至排斥任何人的靠近。櫻蘭想起侯夫人的吩咐,話語隱晦地讓自己好生摸一摸這位小姐的脾氣,最好能探明她來此的目的以及今後的打算。但隻怕這任務自己決計做不到讓侯夫人滿意了。
白日的秋陽既高且遠,帶了微冷的熱度,含章一卷在手,竹椅輕搖,泥壺小火,極悠然散漫,仿佛這樣就能消磨所有的時光。
午飯後,含章靠在椅上,正昏昏欲睡,忽聽得院門外有人輕拍木門,朗聲笑道:“二姐姐在家嗎?”笑聲如珠,音如黃鸝,倒讓這僻靜的一角突地染了些許生氣。
守門的媽媽憋悶了半日,正盼著有個什麽人來解解乏,聽到這聲音恍如天籟,忙不迭跑過去將門啟開,定睛一看,頓時笑成一朵菊花:“哎呦,我當是誰,原來是六小姐,快請進來。”
薛定瑜咯咯笑著,一步踏了進來,她眼神極好,一眼便瞧見含章,笑眯眯打了個招呼:“二姐姐!”
含章略皺了皺眉,頷首道:“有何事?”薛定瑜快行幾步,長長的碧綠閃光亮綾裙擺泛起波浪,好似一波碧水,蕩漾而來,她甜甜一笑,道:“我見昨日二姐姐沒有折桂枝插瓶,今日特地去折了兩枝送給二姐姐賞玩。”她身後的小丫頭手裏抱著個青釉冰裂紋花瓶,裏頭插著兩枝枝葉繁茂,花團點點的桂花樹枝,看麵容,卻不是昨天那個。
櫻蘭已經笑著走過去將六小姐迎到了廊下,薛定瑜眉飛眼笑,對著含章盈盈行了個福禮。含章素來見慣了府裏眾女高人一等的樣子,可麵前這個少女卻三番四次陪著笑臉湊近來,行為頗為古怪,難不成昨日自己的態度還不夠明顯?含章略一遲疑,櫻草已經眉開眼笑搬過來一個錦墩,薛定瑜擺擺手:“這個墩子沒靠背,坐著怪難受的,勞煩姐姐給我搬個靠背扶手椅來。”
含章聽得眉間微挑,此間的官宦女子,從來講究坐臥有規矩,縱然是坐靠背椅子,身體也是絕不會挨著靠背,和坐錦墩亦無差別。卻不知薛定瑜有何用意。她素來於應付狗皮膏藥般的人物上頗有幾分心得,此刻既然摸不清對方用意,便索性不再多想,隻靜觀其變。
櫻草果然指揮著兩個粗使小丫頭搬了一把玫瑰椅過來,又怕椅麵寒涼,親自用錦褥子鋪好,這才請了薛定瑜坐下,薛定瑜爽快一笑,便往椅背上一靠,整個人幾乎粘在椅上,毫無世家貴女的形象。
櫻草看得目瞪口呆,連打好腹稿的奉承話也忘了說出口,薛定瑜帶來的小丫頭沁桃卻已經見怪不怪地將那瓶葉綠香濃的桂花放在卷起的草簾下方的欄杆上,濃烈歡快的香氣立刻熏染了四周,讓人心裏添了幾分愉悅。
薛定瑜心情極好地接過了櫻蘭奉來的茶,淺啜一口,笑道:“好茶。”櫻草生怕昨日之事在六小姐心頭留下陰影,忙笑著解釋:“這是城外的玉泉水,泡的是侯夫人新送來的顧渚紫筍。”
“大伯母真是最疼人的。”薛定瑜點著頭,又撚起一片芙蓉棗泥雲片糕,咬了一口,也笑著讚道:“味道真好,今日姐姐的好茶好點心都要便宜我了。”
櫻草心裏一咯噔,就怕二小姐又說出什麽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正小心偷掃一眼,卻見含章手裏握著書本攤在膝頭,眼睛看向薛定瑜,目光清明淡泊,並沒有素日慣見的冷漠之色。
薛定瑜眸中笑意更盛,眼珠子一轉,對旁邊丫頭說:“你們都下去吧,我和二姐姐說說話。”沁桃忙應了,就去拉櫻蘭櫻草兩個,櫻蘭看了含章一眼,並不見阻攔之色,便帶著櫻草退到旁邊一間小屋裏吃茶聊天。隻是她心中仍不敢忘記侯夫人的話,略坐了坐便推說要去解手,叫櫻草好生照看沁桃,自己從屋後小耳房旁邊小門拐了個彎,悄悄走到拐角處靜聽,此處離含章二人的坐處約有六七步距離,但因廊下安靜,她們所說的話卻也大致都能聽見。
櫻蘭才凝神靜聽,便聽見薛定瑜委屈問道:“二姐姐,你為何不喜歡我?”這位小姐心思直,人爽利,她大約是覺得自己這般姿態低下地示好卻總是碰壁,心裏頗為不解,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櫻蘭屏住呼吸,豎起耳朵想聽含章的回話,半晌,卻悄然無聲,隻聽得見風吹動遠處冬青樹葉的碎碎聲響,薛定瑜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難為情,低聲清咳一下,掩飾安靜的尷尬。
“你想做什麽?”搖椅微微作響,然後穩住,含章立直身,定定看向薛定瑜,語氣十分平淡,卻隱含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壓力。
薛定瑜愣了愣,慌忙道:“我沒有別的想法,隻是聽說了二姐姐的事,昨日又與二姐姐相見,越發仰慕姐姐為人,想和姐姐多親近……”
“仰慕我?”含章突然打斷,一聲嘲諷的輕笑,“你莫不是在說笑?”
薛定瑜究竟人年輕麵皮薄,從未被這般尖刻諷刺過,忍不住想要辯駁一番,但一張口卻又覺得詞窮,無話可說。自己本是昨日相見後羨慕欣喜她處事瀟灑、見多識廣,直認為和自己是一類的人,這才存了親近結交之心。但想到母親曾私下提到過這位堂姐幼年所為之事,在長輩們看來真是大膽妄為,幾乎算得上不孝,自己雖對此不以為然,但如今兩人本就不熟,自家長姐和她又有些舊怨,自己卻還冒冒失失出說那幾句仰慕的話,倒像是在嘲諷挑釁了,難怪二姐姐這樣不待見自己,今日自己實在是造次了。
薛定瑜正尷尬難堪窘迫不已,便聽見院門處有人輕笑:“哎呦,我說怎麽三嬸嬸那裏到處尋不到六妹妹,原來跑到這裏來說私房話了。”語笑嫣然,廊下兩人齊齊看去,卻是和含章有過一麵之緣的二少奶奶薑蓉娘。
她一身水紅妝花芙蓉紋長褙子,頭上流雲髻邊斜斜探出一支三寸長的滴珠八寶步搖金簪,半長的米粒珠滴垂在鬢邊隨著步伐晃動,明豔照人中添了幾分活潑。身後一群丫鬟婆子,提著一簍子金燦燦的大橘子。
薛定瑜見了,立刻壓住心頭淚意,含笑起身道:“二嫂。”仍是帶著笑意的語調,隻語氣似乎恭敬疏遠了些,再不是姐妹間絮絮私語。
二少奶奶笑嘻嘻走過來:“我昨兒個出城去敬香,路上看見好大的蜜橘林,種類和咱們莊子上出的不一樣,就想著買些給大家嚐個新鮮,便特地弄了一大車,今兒一早各處送呢,老太君和幾位夫人都誇甜得像蜜,現在特地送些來給二妹妹嚐鮮。”又道,“昨兒個妹妹康複,出了院子與眾姐妹遊玩,偏我又有事不在,不到之處還請妹妹多擔待些。”
含章微微點頭道:“不敢。”
二少奶奶依舊笑容滿麵,嫋嫋婷婷走了過來,先推薛定瑜道:“六妹妹還不快回去,三嬸那裏急得都快把府裏翻個底朝天了。快些去安撫安撫老人家。”說著又招呼跟自己來的兩個婆子,好生把六小姐送回三房院子裏去。
沁桃慌慌張張從小房裏出來,唇邊還粘著半粒瓜子皮,二少奶奶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也不多說,隻吩咐要好生伺候小姐,便送主仆二人離開了。
櫻草櫻蘭也先後從房內出來,捧了新茶裝了新點心來侍奉二少奶奶。她笑眯眯一雙俊俏眼眸,指著中庭道:“這廊下有穿堂風,仍是有些冷,不如我和你們二小姐去庭院裏坐著,太陽光足,也暖得緊。”兩婢女見含章並未反對,忙點頭應了,團團忙著將椅子小幾和火爐搬到中庭。
含章蹣跚走到搖椅邊,仍舊坐了,又將狐皮毯搭在膝蓋上。二少奶奶卻沒這麽怕冷,她笑嗬嗬的,手裏拿著一條粉藍色絹子扇著風,順勢坐在方才薛定瑜坐過的鋪錦褥玫瑰椅上,搖著一對紅珊瑚葫蘆耳墜,對含章笑道:“妹妹這些日子可住得習慣?夜裏睡得可好?下人婢女們伺候得可好?有什麽不好的盡管告訴我,想要什麽也隻管告訴我去。”
含章將書本放在膝上,略顯粗糙的手指無意識敲在書封麵上,聽完這一大串問話,她隻簡單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