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好意
第一章 回府
含章到底也沒在安泰院吃上晚飯,飯後閑聊了近一個時辰,老太君推說體乏困倦,將小姐們都散了,由兩個媳婦伺候著自去歇息。含章由櫻草領著,慢慢往貞華院去。薛定琬心念一轉,本想上前去攔她,但許媽媽悄悄在耳邊交代,侯夫人稍後有要事相商,薛定琬無奈,隻好眼睜睜由著含章走過拐角,消失了身影。
貞華院離安泰院頗有些遠,含章上午在桂樹林就走了許久功夫,後來雖說坐著歇了半日,但腿上酸痛仍是未減,如今又步行,便引著那條斷腿的舊傷處隱隱作痛,一陣痛過一陣,隻好踟躕般走得極慢,引得路過的丫鬟婆子不時側目,終於熬到遠遠看見貞華院的院門時,已是滿頭冷汗。正咬牙忍著,忽聽得後頭有人脆生生喚道:“二姐姐。”
含章努力展開眉頭,回身看去,卻見薛定瑜帶著個丫頭立在身後不遠處,不過這麽會子功夫,她身上方才穿著會客的明紫色鑲淺藍滾邊的金銀絲繡折枝花卉緞子交領長襖和粉紫褶裙已經換下,新穿了淺碧色錦紗如意暗紋長襖和碧綠的綾緞長裙,裙角繡著叢叢盛開的茉莉,幾隻粉蝶縈繞,含章看著那花,突然想起薛定瑜上午穿的那條粉紫裙子上繡的是芍藥,從細柔綠葉裏探出嬌嫩的紫紅花骨朵。
含章恍惚憶起自己剛記事的時候,有一次薛定瑾碰壞了老太君房裏極貴重的禦賜翡翠蓮花座千手觀音像的一隻手,卻和薛定琬聯手又栽贓到二丫頭身上,因為她倔強不肯認錯,被罰在院子裏跪上一天一夜,不許吃喝,那天正好是給小姐們請的教引嬤嬤們來了,就在隔壁院子裏講課,伺候的丫頭偷懶,連接兩院的門沒有關攏,風一吹便開了,那課室就在門邊不遠,說話聲音稍大便能隱約聽見。
二丫頭跪在院子裏大太陽下,饑腸轆轆,口裏幹得冒煙,無意間聽得風吹送過來的淳淳教誨:“凡有些體麵的人家,穿戴都是有講究,比如穿的衣衫,若是見客會友的大衣裳,便該顏色莊重,款式端莊,料子用最上等厚重的,上頭金銀花紋也該精致得體,衣袖沒過指間,裙子蓋過鞋麵拖地,長度以走動時看不見鞋為宜,一絲絲也不可錯。平日裏家常穿,就該講求親切隨和卻不失身份,輕盈些的衣料和雅致花紋便可。”
“衣裳上的紋樣也不能普同一等,比如衣服上繡的花草紋樣,若是早晨,一日之初萬物蘇醒,就該配上花骨朵兒和露珠,若是過了午日頭開始熾烈,衣裳上的花就該開得熱烈,蝴蝶蜜蜂纏繞,若過了傍晚,日落西山,便是花兒凋謝。按這樣換衣裳方是順應天道自然,是大家子的做派……”
二丫頭百無聊賴地低頭看了眼身上滿是塵泥的半舊衣裳,已經穿了幾天沒有換洗了,據說是沈姨娘過世前掙紮著親手做的,料子還好,款式極為簡單,繡的花紋也是極平常的平安如意紋,針腳有些歪,算不得平整,而且因為是估算著身材做的,肩膀做寬了,裙子卻做短了,穿上很不合身,常引得婢女婆子們指指點點,嘲笑不已。
教引嬤嬤們的訓話還在繼續,二丫頭撇撇嘴,不再聽那些無用的東西,隨手撣了撣衣服上的灰,自顧自低了頭看地上螞蟻打架。
幼時的事,本來是不願意回想的,小時候不明世事,不知辛酸苦辣,縱想起來也無甚感覺,長大了知道那些滋味,則怕一旦陷入回憶,會傷了自己的心。如今猝不及防猛然憶起,卻發現,心頭一絲觸動也無,就像長了厚厚血痂的傷口,無論怎麽抓撓擠按,因隔著硬厚的血痂,反倒像有了堅實盾牌一般,皮肉倒沒有什麽感覺了。大約,這就叫麻木了吧。
“二姐姐!”含章走神的工夫,薛定瑜已經盈盈走了過來,站在三步遠處福了福,微微笑著。她容貌和崔夫人薛定瑜都十分相似,但眉目間的氣度卻迥然不同,開闊爽朗,眼神明亮。櫻草難得見到一個對二小姐示好的人,不由有些受寵若驚。
含章微挑了挑眉,修長的鳳眸緩緩開闔,臉上喜怒不辨,淡淡道:“六小姐有何事吩咐?”櫻草聽得眉頭一跳,忙低了頭不敢再看。
薛定瑜明顯愣了一下,立刻又恢複了笑臉,她笑吟吟地往前走了兩步,就要來拉含章的胳膊:“二姐姐這般客氣作甚?”
那手剛剛伸過來,含章瞳孔急縮,手往後一擺,整個人直接跳出去三四步遠。薛定瑜一臉驚愕,右手還伸在半空裏忘了收回,腕上兩隻白如截肪的羊脂玉圓鐲子微微撞出玲瓏輕響,玉色水潤流光。
含章臉上閃過一絲怒意,瞬間斂去,她立穩身形,慢慢將手籠成一個袖筒,垂眸,聲音淡漠如深潭:“不知六小姐有何見教?”好似麵前站的不是自己的血脈至親,而是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
薛定瑜是崔夫人最小的女兒,又因為四老爺本是庶出,所以她也是老太君最小的嫡親孫女,自小上頭祖母父母哥哥姐姐疼著護著,蜜罐兒裏長大,哪裏受過這樣的罪,她愣了一下,繼而滿臉委屈,又羞得臉紅耳赤,水汪汪的眼中積滿了淚,偏主人生生忍著不肯讓它奪眶而出,小模樣看上去煞是惹人憐愛。她頓了頓,努力不發出聲響地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淚,又擠出一個笑容,這才道:“我見二姐姐沒有用午飯,便吩咐婢女準備了些肉絲酥卷,姐姐可以先用些。”說著,示意身後的青衣婢女將食盒奉上。
含章掃過食盒,聲音如舊:“多謝六小姐好意,但這些我用不上,煩你拿回去。”
薛定瑜一番好意被人三番兩次拒絕,心裏的委屈難過壓過了維持端莊的理智,晶瑩的淚珠簌簌而下,她哽咽著,好似可憐的小動物般喃喃:“二姐姐,這是我特地吩咐丫頭為你做的。”
櫻草滿心憐惜,又擔心到時候崔夫人責怪自己會遭池魚之殃,還想借機討好薛定瑜,便湊到含章身邊,低聲勸道:“二小姐,這是六小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在她看來,薛定瑜是府裏最受寵的嫡女之一,身份高,性子又爽朗好相處,若是能結交這個姐妹,對二小姐來說隻有好處沒壞處,但若是惹到了她,隻怕不但二小姐倒黴,自己也沒好果子吃。
含章微微側頭,抬眸掃了她一眼,櫻草身子立刻涼了半邊,僵在原地,方才一瞬那個眼神,就和第一天含章係著裙子而自己要去接手時一樣,冰寒、冷漠、無情,有如出鞘利刃。這幾日含章性子收斂許多,她幾乎快要忘記這個人最初展示過的危險。含章不喜人近身,便是自己和櫻蘭這兩個貼身丫頭,也從來沒挨近她周身兩尺內。櫻草突然覺得自己身體離含章近些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一陣徹骨冰寒,她打了個哆嗦,顫抖著瞪大了眼睛,僵硬的身體掙紮著後退了幾步,低了頭再不敢做聲。
見說情的丫頭也吃了個釘子,薛定瑜再好的性子也忍受不下去,隻得福了福身,匆匆轉身離去。
含章也不停留,自回身便走,剛抬腳,一陣劇痛襲來,身子一低,險些跌倒在地,她忙穩住身形,揉按了幾處經脈助血流暢通,過了會疼痛稍減,再慢慢挪動腳步。櫻草遠遠跟在後麵,再不敢往前湊。
薛定瑜步履匆匆,不自覺帶了些賭氣和發泄委屈的狠勁,身邊的婢女蕊梅頭一次見自家備受寵愛的六小姐受這麽大的委屈,忿忿地瞥了眼手中的食盒,嘴裏打抱不平似地嘀咕道:“不過是個庶女罷了,憑什麽在小姐麵前擺這大的架子,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住口!”
蕊梅一驚,抬頭看去,才見自家小姐已經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怒瞪著自己,帶了幾分英氣的眉毛皺成一團。蕊梅伺候定瑜這麽久,從未見她這樣發火,不由心頭一驚,忙低頭忐忑道:“奴婢知錯了,小姐恕罪。”好在她記得定瑜的教訓,在人來人往的道路上不好下跪惹人注意。
薛定瑜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放遠視線,含章步履微跛,已經進了貞華院的門。薛定瑜遠遠看著,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慢慢回身,低聲叮囑蕊梅:“以後對二姐姐就像對我一樣,不可不敬。別人胡亂議論什麽也不許插嘴。”蕊梅心頭納悶,可見自家小姐這般斬釘截鐵的命令,也隻好點頭應是。薛定瑜緩緩歎了口氣,放緩步伐怏怏地往自己院子而去。
晚飯後,含章早早洗漱了,繼續用毛巾熱敷傷腿,卻把人都趕出了房,櫻蘭櫻草兩個出去了好些時候,方領回一瓶禦方跌打活絡油,含章默然接過,也不問她們方才去了哪裏,徑自將人遣散,自己用藥按揉。許是傷藥有效,鎮住了疼痛,不多久房裏便熄了燈。各處人員也都漸漸入了夢鄉,隻值房裏亮著一豆燈光。
再晚些,天上繁星遍布,顯得越發幽藍高遠。牆頭有野貓竄過,低叫了兩聲,隱約著有人淺咳,之後輕微碎響,一切仍歸於平靜。
小六今日比較走運,從地上翻起時第一眼便瞅見桌上一堆糕點,兩隻琉璃碟子裏裝得滿滿的,旁邊兩隻攤開的手帕上也都是,他幸福得直想嗷嗷叫,嘴剛張開,還來不及發出第一個音節,含章隨手操起一個東西打過去,仍舊是氣聲的低喝:“閉嘴!”
小六一手接住,往後一滾卸了力方才拿穩起身,一看,疑惑地小聲道:“跌打活絡油?”他嗅了嗅房內空氣,撇嘴,“原來這個怪味就是它。”又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急切地撲了過來,急吼吼道,“小姐,你腿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