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鬥

第一章 回府

紫檀木六扇金玉滿堂的屏風依舊金碧輝煌地耀人眼,廳裏變得安靜許多,沉厚的瑞腦香,略顯壓抑的氣氛,與剛入府那一天的情形分外相似,含章垂下眼,緩步繞過紫檀屏風。

還不曾拐彎,迎麵來了個穿豆綠色蔥黃鑲邊坎肩的丫頭,她眉間微蹙,悄聲問許媽媽:“老太太和小姐們都用完飯了,怎的才來?”她說著,眼角瞥了一眼含章。

許媽媽麵露驚慌之色,為難道:“這……”她眼神一閃,也去看含章,試圖用目光傳遞訊息,這裏都用過飯了二小姐才到,豈不是不恭?若依著老太太的脾氣,隻怕又是一場是非。二小姐心裏有數才好。

含章半垂了眸子,似乎並不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倒是櫻草瞪大了滾圓的眼睛,害怕地往後縮了縮。

裏頭老太太還等著,青雀和許媽媽也沒多停留,引著含章往內而行。櫻草想了想,往牆根邊站著,和正房裏的婢女們站在一起。

廳裏滿滿坐了一屋子人,都是女眷,各自坐在位上安靜喝茶。老太君仍舊是正中大座上,身邊空處各坐了個孫女,正是薛定瑜與薛定珞,見她進來,薛定瑜忙展顏一笑,薛定珞則畏縮縮地團了團身子。

兩邊太師椅上坐著侯夫人和崔夫人,兩人麵容平靜,唇角帶笑,好似上午那場為了木樨雅會而生的閑氣純屬子虛烏有,其他小姐們都坐在錦墩上,薛定琬緊挨著坐在侯夫人身邊,笑容滿麵,隱隱得意之色,薛定瑾卻不在人群裏。

有伶俐小丫頭放好錦墊,含章沉默地給幾位長輩磕了頭。剛立直身子,老太君便發難了,她冷笑一聲:“原來我竟不知你架子這般大,請你來這裏用飯竟也如此不賞臉。”

含章垂手立在廳上,低著頭一言不發,旁邊都是略熟悉了些的姐妹,氣氛倒比彼此陌生時尷尬了許多。侯夫人見此情形,忙打圓場,喚許媽媽道:“怎的才來,可是路上耽誤了?”

許媽媽忙回道:“回老太君和夫人的話,二小姐在林子裏迷了路,誤走到了蓮池那裏,正好碰上二少爺,兄妹兩個聊了幾句,二少爺還特地吩咐讓奴婢好生送小姐回來。”

侯夫人眼中閃過一道不明的情緒,點頭笑道:“原來是遇上禮哥兒了,”她回身向老太君道,“老太君,他們兄妹重逢,高興了些,一時多聊了幾句,耽誤了老太君屋裏賜的飯。老太太就看在禮哥兒麵上,不要責罰二丫頭了。”

老太君聽得麵色稍霽,正待開口,忽聽崔夫人撲哧一笑:“今日不是禮哥兒納妾之喜麽?聽說要在蓮花池塘那兒擺一桌酒請幾個朋友,怎的,二丫頭也去吃酒了?”

老太君沉下臉:“是今日?”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少奶奶接口笑道:“確實是今日,前兒個弟妹還來老太君這裏告罪,說今日要去城外廟裏求一個送子符給新姨娘,老太君忘了麽?”

老太君年歲大了,又安享富貴,百事不用操心,這些兒孫事便記得不是那麽清楚,經大少奶奶提醒,才確定了事實如此,她咂咂嘴,問侯夫人:“怎的又納了一房?這都第幾個了?”

這語氣頗有些不讚同和責備之意,聽得侯夫人心頭一顫,這兩年來每次說到這個話題,總會讓老太君不痛快,再加上崔夫人在一邊旁敲側擊明讚暗諷,更是會僵了氣氛。但子嗣事大,自己總得為兒子考慮,所以,雖多少會受些責備,但薛崇禮屋裏的妾室卻是雷打不動每年都會多上一兩個。今日已是侯夫人做主納的第五個姨娘了。

薛定琬見母親低了頭、臉紅耳赤。她雖性子直魯,也知這個情況下侯夫人自己不能辯白,否則越說越錯,須得另有一個人為她解圍,好在母親之前已料到此情形,也和自己串好了說辭,眼見侯夫人眼角掃過來一個眼風,薛定琬忙起身笑道:“老太君,男人家娶個三妻四妾的算什麽?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再說二弟他從不去外頭胡來,家裏多幾個人,知根知底的又幹淨清爽,不是更好?”她自己在伯府當家,說起話來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氣勢,叫人不好反駁。薛定琬嘴上說著,眼睛卻去看大少奶奶,暗示之意非常明顯。

大少爺薛崇祈就是個眠花臥柳的典型,屋裏有了兩個姨娘兩個通房不說,成日裏歇在煙花之地裏,向來夜不歸宿,為此事,大少奶奶不知跟他鬧過多少次了,他當麵應承,背後仍是照舊。

大少奶奶聽得薛定琬話裏含義,不由滿臉通紅,待要辯上一辯,可想到自己相公素日的品行和夫妻相處時的冷淡,那顆好勝爭強的心就先灰了一半。

崔夫人見兒媳麵色鬱鬱,毫無鬥誌,心頭一急,忙道:“大姐兒你也是,男人家在外頭打拚,自然記掛的是屋裏正頭夫人,去那些秦樓楚館不過逢場作戲罷了。”

薛定琬向來膽氣壯,連嬸娘也不放在眼裏,她冷笑一聲,道:“到底是逢場作戲,還是把那溫柔鄉布置成了安樂窩,養幾個小唱嬌妓,在外頭一擲千金、樂不思蜀,誰知道呢?”語中輕蔑之意溢於言表。

大少奶奶聞言大驚,她隻知道自己丈夫慣常花心,如今聽薛定琬意思,竟是篤定他在外頭置了外室,且那些都是戲子娼妓賤籍一流,想起自己屋裏被丈夫騙著拿出去變賣的嫁妝古董,最後卻是用作這般用途,她心頭頓時火起,手上絹子被揪成一團。

崔夫人見自己兒媳麵色忽變,便知今日這癟是吃定了,不由大怒,指著薛定琬罵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今日說的是薛家事,你一個外嫁女來湊什麽熱鬧?”

眼見薛定琬被罵,侯夫人拉住火冒三丈的女兒,對崔夫人淡淡道:“弟妹慎言!”

“夠了!沒看見這屋裏都是年輕孩子,那些糊塗話也說得?琬姐兒是我薛家的嫡長孫女,嫡親的骨肉,有什麽關心不得的?”老太君聽得頭暈耳鳴,眼見崔夫人爛泥扶不上牆,已經離題萬裏,而且越說越離譜,隱約向潑婦罵街般不堪,不得不出言打斷。崔夫人聽得婆母訓斥自己,還有些不服氣,四下掃了一眼,發現年輕的女孩子們已經都驚惶地立起身垂首立到兩旁,自家小女兒定瑜一臉急色,正不停地給自己使眼色,崔夫人便隻好按捺住情緒,沒好氣地白了身邊魂不守舍的大少奶奶一眼,悻悻地去旁邊幾上端了茶潤喉嚨。

自家長孫的平日裏如何,老太君自然心知肚明,她縱偏心三房,也不好再在納妾一事上多加指責侯夫人,隻得順坡下驢,咳了兩聲,對薛定琬裝傻道:“你嬸嬸也是關心禮哥兒,你弟弟身子不算好,別被帶累了。”

薛定琬嘴角一彎,道:“那哪兒能呢,我母親做主納的都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一個個最老實不過。祖母盡管放寬心。”

老太君點點頭,很是滿意的樣子。薛定琬眾目睽睽下單槍匹馬勝了崔夫人,不由頗為得意,正微抬了下巴驕傲一笑,冷不防撇到不遠處含章老神在在坐在錦墩上,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微眯的鳳眼中似乎閃過一道流光,薛定琬臉一僵,頓時收了笑容,板著臉看向別處。

之後的氣氛有些僵,薛定瑜有心趕緊換了話題,讓人忘了方才的不快,便忙忙地一個勁地抖著笑料包袱,仗著年紀小賣乖弄巧,討好在座的幾位長輩和姐姐,直說得大冷天裏自己額頭一層細密汗星。侯夫人大約也是此意,不時溫和地接上一兩句,薛定琬勉強賞臉說了個笑話,氣氛漸漸活絡起來。

經過這一打岔,沒人再去理會含章的遲到,但是也沒人關心她還餓著肚子。含章坐在錦墩上,安穩做個看客,大約也看清了如今陣壘分明的兩派人,如今侯府裏的規矩真是大不如十四年前了,她慢悠悠撥著茶葉,不時淺啜一口。

隱隱察覺有些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含章順著方向瞥了一眼,薛定琬在熱火朝天的聊天笑語中抽出空招來青雀,耳語了幾句,隻是她那銳利的眼光一直朝著自己這裏,隱隱帶了幾分挑釁。

含章挑挑眉,不置可否,自顧自飲茶看熱鬧。

不一會,茶碗握得乏了,剛放到一邊幾上,便有丫頭提著壺上來補茶水,含章垂眸瞥了一眼,仍舊留神聽著廳裏談話中的各種信息,女眷們話題已轉到了木樨雅會上,細細數了些往年參加過雅會的親眷,老太君覺得今年自家人能受到邀請是件光彩事,笑得合不攏嘴,但一聽薛定琬要帶去的人選,便直截了當說含章前去不大合適。

眾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含章身上,崔夫人眼中恨意更加明顯,又有著隱約的希冀。侯夫人卻掐斷了她最後的妄想,說道這是侯爺親自吩咐的。

一聽這事兒子已經拿了主意,老太太便不好駁回,她想了想,含章年紀已大,不過是個庶出,又是殘疾,隻怕難得有人相中她,但長幼次序擺在這裏,若是她不出閣,隻怕後頭的幾個小的也不好議嫁,就是已經定親的定珍定珠出閣時也會惹人非議,再者那沈家托孤般將她送來,惹得外頭無數眼睛盯著侯府等著糾錯兒。如今這般好的機會都明著給她了,以後縱嫁不出去,別人也不會說是侯府薄待了她。於是也點頭應了。崔夫人大失所望。

含章無可無不可的笑了笑,取過茶盞揭開碗蓋,低頭清嗅,果不其然,清香的東海龍舌裏混了淡淡辛澀味道,巴豆,若不是自己有意提防,隻怕聞不出來。她不假思索,便直直看向薛定琬,薛定琬嗑著玫瑰瓜子正看著這邊,臉上帶著既得意又嘲諷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含章午飯也沒吃,隻得喝茶水充饑,如今茶水被人做了手腳,卻又能如何。

含章已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懵懂孩童,莽莽撞撞就說出事情來乞求大人們給自己做主,她唇角彎起一個笑,隨手將茶放回原位,再不去碰。真正的饑餓是撕心裂肺,肚腸幹涸成了幹草,連老鼠和蠍子都能生吞的,和這比起來,餓一頓飯又算得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