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見
第一章 回府
薛崇禮另取了一隻凍石玲瓏蕉葉淺口杯,倒了些菊花浸的黃酒,淺酌一口,道:“總是阿信這些年在家的時日少,沒盡到做兄長的責。”
朱嘉搖了搖頭,又問傅襄:“袁信到底為何沒來?他三個月前成的親,縱有多少甜言蜜語,這一百來天也該說完了吧,我好容易從南邊回來,他也不出來聚聚陪我說話喝酒,真夠沒義氣的。”說著又瞥了眼薛崇禮,繼續怒其不爭地搖頭晃腦。
傅襄臉色一僵,小心偷看薛崇禮,欲言又止,朱嘉狐疑地順著他目光看看薛崇禮,又看回傅襄,催道:“快說!要不然我現在就找上門去,橫豎他的新娘子是崇禮的妹子,與咱們的妹子也沒兩樣了。”
朱嘉向來有些胡鬧,這話他說得出未必做不到,傅襄無奈,隻好苦笑著道:“橫豎你們早晚也會知道,不如我做了這個惡人吧,袁信那小子年初時就說過,盧將軍和沈小將軍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有同袍之情,既然他們兩個在沙場上馬革裹屍了,又沒有親人朋友戴孝燒紙,那自己就以兄弟之禮為兩位同袍守孝一年。也算是全了那六年邊關結下的情分。所以從年初至今,他一直閉門不出,在家守孝呢。”
“一年?!守孝?!”朱嘉目瞪口呆,“那小子三個月前剛成的親,那豈不是?!”他小心翼翼將目光看向薛崇禮,若是守孝,那斷不可能同房,這樣一來,那新嫁過去三個月的薛家四娘子豈不仍是完璧之身?這可不是小事,卻從也不見人提起,隻怕連薛崇禮自己都不知道……
薛崇禮素來蒼白少血色的臉仍是麵色如常,隻是唇色更白了些,他頓了一頓,一口將杯中酒飲盡,淡然道:“情義難兩全,既如此,就叫袁信好生守著吧。但若是日後他虧待了我妹妹,便不要怪我不念舊日的友情……”
含章聽得寡然無味,意興闌珊地回身,卻不妨一個沒注意,踩到一枝掉落在地的月月桂枝,“哢嚓”一聲低響。
“誰?!”一聲厲喝。身後傳來腳步聲。
走已經來不及了,四周也無可藏身之處,含章索性將手籠進袖子裏,好整以暇地等著。
果然,幾個呼吸之後,便見紫影一閃,一個頎長身影突然出現在眼前。來人一身紫衣,麵容俊美,隻是此刻臉上風華盡斂,水墨般的雙眼冷厲地睜大,狠狠瞪著含章:“你是誰?”含章微抬了頭與他對視,卻是靜默不語。
傅襄心頭閃過一絲驚異,隻冷哼一聲,一手牢牢攥了含章胳膊,推推搡搡往亭子而去。
薛崇禮與朱嘉已經動身走了過來,傅襄一把將含章推到他們麵前:“崇禮兄,此女是何人,你可知道?”含章被他推得險些摔倒,她立穩身姿便先垂著眼眸撫平微亂的衣角鬢邊,一派鎮靜,絲毫不慌。
薛崇禮上下打量了她幾眼,見她衣著雖不華麗,料子卻都是上好,顯見得是位小姐,隻怕是府裏女眷的客人,便搖頭道:“不是我府上之人。”
傅襄與他對視一眼,已是下了定論,雖然那月洞門與亭子隔得甚遠,聽不到什麽,但此人鬼鬼祟祟,隻怕有別的內幕,看來有些棘手。
他們的表情動靜,含章都看在眼裏,她輕歎了口氣,上前一步對薛崇禮抱拳行禮:“見過二哥。我初來乍到,不知府中路徑,一時迷路到此,還請二哥差人將我送回清樨齋。”
薛崇禮三人都吃了一驚,薛崇禮又仔細掃了她幾眼,眉間微皺,沉吟道:“你就是含章?”
含章點了點頭。
朱嘉一直冷眼旁觀,聽了這幾句話,突然恍然大悟道:“你就是沈元帥的外孫女?薛家的二小姐?”
沈元帥散盡家財以為軍餉,將唯一的外孫女送回昌安侯府,此事近日已在玉京傳得沸沸揚揚,連帶著昔日沈元帥之女與侯爺之間的舊事也被人重提,眾人都饒有興趣想看薛府的好戲,誰知他家卻是一派安寧,讓許多好事者大失所望,失望之餘便調轉槍頭,大肆議論這位離家出走十四載的二小姐。
隻是這傳說中身有殘疾的小姐自回京後從未出過府,所以眾人也無緣得見其廬山真麵目,隻能越編越離譜,將她說成了既像無鹽女一般奇醜無比又像墨團般黑的人物。朱嘉以前與人聊起時,還大笑不已:“若真是墨團般黑,那黑夜裏若是不點燈豈不是連人都看不見了?”此時他憶起自己曾經的笑語,忍不住仔細看了看本尊的臉,皮膚確實不白,應是被太陽曬的,算不上黑,隻有些蜂蜜般色澤,五官端正,眉目爽朗,卻也算不得醜。
含章也知他在打量自己,大大方方看回去,口齒清楚回道:“家祖名諱確是沈三。”她說的是三,而不是山,民間百姓不識字,以訛傳訛間都將沈元帥大名誤以為是沈山,卻不知這位傳奇元帥原是孤兒出身,無父無母,隻知道自己姓沈,行三,便以沈三之名參軍,以沈三之名成名。
薛崇禮聽得“家祖”二字,不由皺緊了眉,嘴唇抿成一條線。正這時,遠遠來了幾個人,薛崇禮的婢女陌行領著正房裏的許媽媽和櫻草一路飛奔而來。到了跟前,許媽媽便慌忙秉道:“二少爺恕罪,今日清樨齋小聚,二小姐初初回家不曉得路徑,也不知道二少爺在蓮池這裏宴客,她從桂樹林迷路到了這裏,若是衝撞了幾位貴客,還請貴客們不要怪罪。”
櫻草已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慌忙站回含章身後。
薛崇禮眉頭仍未鬆,盯著含章看,含章神情自若,淡淡垂眼。過了一會,薛崇禮道:“去吧。”
許媽媽如釋重負,忙領著含章走了。三人看她遠去的背影,果然一條腿行動不穩,步履略帶蹣跚。
朱嘉“啪”一聲打開扇子,故作姿態地搖了搖,惋惜道:“可惜呀可惜,沈元帥一世英傑,唯一一個嫡親的外孫女卻落得這般淒慘光景,真是可惜了……”他口裏說著可惜,眼中卻全是笑意,毫無一絲憐憫可惜之色。
薛崇禮閉口無聲,隻沉著眼看著,朱嘉不敢惹他,便用扇子敲了敲傅襄的肩膀:“誒,傅世子,你準備何時上門迎娶?”
傅襄麵上冷色未褪盡,猶自沉思,忽聽得此語,不由一愣:“迎娶?”
朱嘉忙不迭點頭:“是呀,人家是侯府千金,外祖隻怕會封公,這般女子被你大庭廣眾下抓著手臂推推搡搡,方才還連個歉也沒道,難道就不該給個交代?”
傅襄徹底呆了。朱嘉好脾氣地繼續補充:“你不是最為崇敬沈元帥的麽?如今娶他外孫女,也不算虧吧?橫豎你家裏那個河東獅子太強悍了,不如索性休掉,換一個好相處的,又和崇禮結親,不是更好?”
朱嘉吊兒郎當地靠在傅襄肩膀上絮絮叨叨,真如幾百隻蒼蠅般轟轟震耳,傅襄一聽他提起自家老婆,一身氣勢頓消,就跟見了狼的兔子般蔫了,與方才冷厲判若兩人。朱嘉仍是不肯放過他,還待繼續絮叨,忽聽得薛崇禮冷冷道:“既如此,我這便告訴李家弟妹去。”說完便轉身回亭子。
朱嘉大驚,傅襄家那隻母老虎若是知道此事,隻怕吃不了兜著走的就該輪到自己了,他忙改口賠笑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傅襄被他變臉般的表情變化給逗得發笑,搖搖頭,跟著薛崇禮而去,朱嘉隻好跟在後頭不住解釋。三人重回了亭子,仍舊喝酒閑聊不提。
含章跟在許媽媽身後,穿過遊廊,繞過幾座假山,又過了兩道垂花門,直走了兩刻鍾光景,方到了一處院落。
許媽媽邊引著含章進安泰院,邊和顏悅色解釋道:“這會兒已是飯點,老太君上午聽說姑奶奶們和幾位小姐都出來了,心裏高興,特地交代讓都來安泰院用午飯,侯爺也說前幾日因為姑娘身體不適,所以沒出門,今日既然出了門,也該來老太君這裏請安。老奴本是去知會小姐,誰知繞了個圈子費了些時辰,此刻裏頭隻怕已經開始用飯了。”
含章隻跟在她身後,應了個:“是。”許媽媽偷偷看了眼她的神態,隻覺得竟如木塑泥捏一般看不出分毫變化,不由心頭疑惑,這小姐到底是心思太深讓人辨不出端倪,還是本就心思粗獷聽不出自己話裏意思?
從院門到內,走路也不過一會兒光景,許媽媽心頭一分神,不覺已是到了院裏正房前。
一個玫紅坎肩的小丫頭正侯在門邊,見她們近前,便秉道:“二小姐來了。”說著,打起了萬字不到頭的錦繡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