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叁山木藍
叁叁 山木藍
昭明在離開西郊前把泠銳手裏的鏡子放回了原處。有暗層的紫紅檀木櫃子讓他忍不住伸手多摸了兩下。這裏是主人渡過後半生的地方,都是烙在記憶中的景,曾經他因能偷瞧一眼而雀躍不已,現在沒人能阻止他觀察了,卻不太想去看,是因為這裏盡是些死氣沉沉的家私擺設?最後環顧一圈,他決然地走出門。
外麵是沉睡中的泠銳,雖覺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還沒怎麽說上話就被自己用妖術迷倒很過意不去,但想到那個人對他的承諾,他扶起泠銳將他帶至一處僻靜的小林,安頓好。轉身就走。
那個對他做出承諾的男人,就是雷霆都司--戰息。
早在第一次見麵他或多或少就猜到這個人的來曆,當他準備和泠銳一起進入裂縫尋找零時,他看見戰息遠遠而來,其實不用“看”他也能立刻感受到那股戾氣。作為一麵鏡子,好處是可以任意窺視人心,壞處是看得太“透”,不想看到東西也會映入眼簾--他記得自己早就對銳說過,那張臉他不想再看第二次,可是,又看到了。於是,他在銳踏入空洞的一瞬先鬆開了手。他怕,怕那個人會做什麽不利於他們的事,留下他一人或許還容易脫身些。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的想法太天真。
戰息的白發還是在腦後張揚著,如無聲的霹靂一下下割裂人的心肺。昭明在距他不到十丈的地方“噗通”跪地,並不是因為膽怯或者尊敬,而是身體不由自主這麽做,這讓他深刻體會到妖和神的差別,什麽八百年的修為,他在戰息眼中連螞蟻都不如。隨著戰息的靠近,他感到體內氣息甚至是靈開始紊亂,長久以來自恃能做到完美克製的他現在全身上下象泄氣的皮球,噴湧而出的靈氣致使周圍土地凍僵變得鐵一般硬,踩踏在上麵的腳步發出“咯吱咯吱”碎裂之聲。然,恐怖還沒有結束,看著那人每近一步,氣息就亂一分,似乎不到他身心徹底崩潰就不會停歇!
原來這就是絕望!
戰息終於停住步子在他跟前低下頭,神袛的俊容充滿光輝,耀眼不可直視。從昭明的角度望去,他根本就是一個巨人,向著他彎下腰便遮蓋了頭頂的青天。他感到肩膀被他抓住的部分灼熱如烈火燃燒,接著他被提起,天旋地轉之中四周景物似乎在崩塌又像是脫胎換骨般上長、變得巨大--昭明這才明白,在神威之下,他變成了原形!
作為鏡子在神的手裏每被動一下就天搖地動般的。
戰息持鏡端詳,貌似不太感興趣,剛準備隨手扔掉,無意中翻過鏡身看見背麵,他臉色微變。背麵如一般鏡身那樣,仰賴工匠高超的技術堆滿了華麗裝飾,珠紋、雲紋、瑞獸奔走,尤其是中央星雲環抱之中一條若隱若現的浮龍行雨圖特別惟妙惟肖。若隻是如此,戰息倒也不會在意了,關鍵是那條龍--他一眼就認出這龍是雷部雨師的!
上古之地存在各色妖魔,有的連天兵都對其束手無策。妖魔大多有貪食且不知滿足的弱點,於是天庭常向雷部借用事先喂毒的雨龍來誘妖魔食之,久而久之最後成了長期征用。雷部原先也僅是為了對付格這類上上旱魃才偶爾從龍族那兒強征雨龍,後來逐漸變成專門飼養,既可以供應天庭使用,又能行雨時派出去做誘餌。即便是現在,龍族榮升神格,也還有一支依舊歸雷部馴養,大部分龍族已經不認他們為同宗,而蔑稱為“天蛇”,他們的理由是:龍生逆鱗,而天蛇沒有!
逆鱗是每條龍的喉下都長著的一尺長的倒鱗,若是觸動之,會激怒龍、招致血光之災。當初雷部得來雨龍便會把每一條的逆鱗拔除,一是為了容易馴服,二是為了做誘餌時它們不會因為被妖魔觸碰而發威。天長地久,漸漸這些馴養的龍已經生不出逆鱗,就算偶爾有的會長出一兩片也會立刻被揭掉。
曾有一次,戰息陪同西方龍王逛玉府雷霆九司,恰巧遇見馴龍人處理逆鱗,其慘狀無可言喻,連他都受不了微微側臉,卻見身邊的龍王一臉淡漠,抄著袖子不語直視,這令他忽然覺得這些雨龍在悲鳴非為皮肉上的痛楚,而是因不被龍族認同的遭遇才變成今日的傷痕累累。
鏡中的龍雖威嚴莊重,口中甘露噴灑恩澤人世,但胸前沒有逆鱗,半藏在雲中的頭部似乎也看不到頭頂的龍角。他將掌心在龍紋上拂過,然後向著太陽高舉起鏡子。日光照下,鏡中依稀可見有一條無角遊龍來回暗湧,更奇特的是反射在地的光暈中不僅能看見龍,連旁邊精美的圖紋都幾近清晰可辨。
“原來如此,你本應是天上之物,卻變成人間寶鏡,”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鏡子,“你的來曆還真不簡單,多少和我也有點因緣。想不想知道你真正的原形?”
他的聲音其實已經算是很和煦了,但在昭明聽來根本就是雷鳴灌耳,“轟隆隆”震懾到心底,不過戰息所說的一切他都聽進去了,也聽明白了,他的的確確很好奇自己的真身,同時也很疑惑為什麽他會主動告訴他這些,這番話之後似乎還有下文未表--果然,戰息又說:“有一件事我正愁沒時間去辦,交給你,你能行麽?”不容置疑的口吻讓昭明想起泠銳,完全不是征求別人的態度!可就目前這形勢,他不答應也不行!
昭明急急趕向京都,夜色已經幾乎全黑,老遠他就看見京都上空有五彩之光乍現。沒想到雨師這麽早就到了!
雨師以及皇宮中的乘黃,都是戰息告訴他的,他讓他做的事情看似很簡單:取下乘黃背上的角。很早以前他在一本書中得知,乘黃乃白民國的瑞獸,外形似狐,不同的是,乘黃背上長有一角,普通人類若是能騎上它,即可增加三千年壽命,因此上古之人大量捕獵,後來乘黃都跑到神族居住的海島避難,從此幾乎人間再也沒出現過。從元敬口中,他聽來的是宮中偷養了腓。可能世人根本不識乘黃,誤認為腓,也可能那根本什麽都不是。
他伏在宮牆上,雨師的祥雲正徐徐向著宮殿飄來,他想了想,閃入陰影之中。就算是收斂氣息,太靠近的話也很容易被天兵們發現,如果使用隱身之法更會讓人察覺他的妖氣,所以選擇高牆下的陰影做遮掩是最方便最實用的。昭明已經從戰息那兒得知乘黃被養在西北角的一處,現在他必須先一步到達那裏。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幾乎沒怎麽費力氣,他就找到了那個院落。假山、池塘、彎曲的畫廊,這裏幾乎收納了世間全部別致的景物,每個細節均布置得質樸高雅,不止如此,遍地栽滿象征長壽和吉祥的鬆柏、青梅還有長春花,更看得出平時精心打理的效果。雖然不大,但一定是相當重要的院子!
黑夜中昭明聞到一陣淡雅的清香,隨著香氣他輕身躍入院落後宅,香氣越來越濃,往裏走幾乎能看見迷霧繚繞。可是這味道,濃而不烈,吸入心肺神清氣爽。昭明正奇怪這到底是妖氣還是自然香,眼前出現一隻兩人高的金籠子,四邊每隔約十步有一盞長明燈,燈火在微風中搖曳,籠子裏一雙青色的眼睛正盯著他。
香氣似乎源自於這隻小獸,怪不得象妖氣又不是妖氣,原來是上古瑞獸特有的氣息。這就是乘黃?它比狐狸來得大,也沒有狐狸那般優雅的身姿曲線,但是憨厚單純的目光讓昭明一時不願折它背後的角。它的角不是想象中尖銳如刺的,而是起伏如連綿之山,突出的地方線條流暢,很適合雙手交握,估計騎乘時正好可以扶著角坐穩。
乘黃定定看著昭明,昭明也認真地看著它。忽然,乘黃向後躲竄,仿佛知道他要取它的背角,表情痛苦難耐。
昭明猶豫了,頭一次,他在為達自己目的做某樣事情時難以下手。偏偏妖的本能告訴他乘黃的角必須折下,這關係到他的原形……一驚:那根角,不是龍之尺木嘛!俊秀的臉龐麵色暗沉,他覺得自己哪裏被戰息騙了!再把戰息的話從頭到尾飛速過了一邊,又想到元敬稱他為“龍鏡”,說他是用龍鱗所製,背後有一條天然而成的龍形,是任何工匠都做不出來的--如今他要折取的是尺木,是龍飛升時必備之物,俗語有“龍無尺木則不成龍”!莫非他是、他是……
昭明覺得有些站不住,伸手扶住金籠一角,這個動作嚇得乘黃立刻躲到與之相對的籠子另一頭。
“不要怕,”他定定神,然後對乘黃伸出一隻手,微笑,“我不會傷害你。不過,再過不久天庭會來人將你帶走,你若願意跟他們去,我這就離開,你要是不願意,就到我這裏來。”
乘黃似懂非懂偏了偏腦袋,慢慢靠近那隻手,青色的眼珠依然警惕地盯著他。直到乘黃用濕潤的鼻子輕觸他的掌心,他才用盡量不驚嚇到它的音量說:“你真願意跟我走?”清澈不帶雜思的眼神,讓昭明有些擔心自己的決定,他想帶著它去取自己這一世的原形--昭明寶鏡,如果判斷無誤,他,也就是鏡子,本應是天上的龍,有了乘黃背上的尺木,說不定就可以變回真身!然而,這個方法會不會因此而毀掉這隻瑞獸呢?
他知道,天庭派人收走乘黃無非是為了不讓普通人類也百歲千年,可是雷霆都司暗自派人來盜乘黃的背角,目的又是什麽?真的是和自己的原形有關?他應該沒有好心到單純為了讓他回複真身,昭明至始至終都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戰息的話。尤其是他說過自己和他“多少也有點因緣”,那麽,他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原來對元敬撒謊說要盜走瑞獸,如今成真了。這是背著戰息做出的決定,以後要是被他追究起來……很多很多需要他去想去揣摩去考量的因素,可是時間不等人,頭頂突然被五色之光照亮,雨師已經到了!祥雲產生的霧氣和乘黃身上的香氣讓院中景物變得彌蒙不清,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一聲尖叫以及器皿落地的鏗鏘之聲,可能是某個伺候乘黃的宮人發現了他或者是看見上空的雨師天兵。這些突如其來的騷亂讓乘黃驚恐不已,扭頭想跑,昭明一把捉住它,同時另一隻手釋放凍氣瞬間凍住籠子上一排金欄杆,然後切斷,把乘黃從裏麵拖了出來。整個動作比思考還來得快。
趁著有祥雲遮住視線,昭明牽著乘黃跑向院外,可是那聲驚呼已經引來宮內衛隊,雜亂的腳步聲和奔跑時盔甲碰撞的聲音讓他不得不轉身另尋出路。可是這時候想退已經晚了,祥瑞之氣充滿整個庭院,連他的妖氣都被蓋住。他感到身邊的乘黃在發抖,似乎極怕這些天兵,於是他輕撫乘黃的脖子,引導它乖乖跟著自己轉到一處假山石後麵。沒多久聽見有兵器落地的聲音,一定是那些衛兵見著雨師隊伍嚇傻了。
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昭明對乘黃說了聲:“得罪了!”翻身跳上乘黃的背,拍了拍它。乘黃也沒反抗,聽話地一蹬地麵躍入半空,四足生翼般輕巧飛出宮牆,可即便速度極快又無生息,雨師還是發現了!昭明回頭迅速布下一道透明冰網,雖對天兵沒什麽效果,但能攔多久就算多久。
乘黃背上的尺木被他牢牢握在手心,其中隱隱有熟悉的氣流應和著他。他輕聲對乘黃說:“和我一起去試著改變一回命運吧!”
烏黑的眼睛在這一刻特別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