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弁慶草

叁拾 弁慶草

這下麻煩大了!昭明的額角滲出薄汗,幹脆轉身跑吧--元敬“啪”伸手掐住他的手腕:“難道你是刺客?”

當時昭明穿著的還是那件樞雨學院的冬季製服,黑色修身,難道穿黑色衣服的就是刺客嗎?他皺起眉冷觀元敬:除了零,這是他見過的第二隻比較缺乏判斷力的妖。

“隻要我一聲喊,立刻就會有人來。快說,你是什麽人?”

“你當真敢喊?”昭明決定賭一把,他欠身低語,“你就不怕被人發現你是個妖?”

“你、你究竟是何人?”

滿意地看著他神色慌亂,昭明知道自己賭對了,他抽回手:“我啊,是個遊曆四方的方士。聽說宮裏有人養妖,作亂朝廷,所以來了。”

元敬聞言立刻瞪圓眼:“你是在指桑罵槐嗎?我乃十二日月古鏡之一,豈是作亂之妖?”

果然很好騙,一乍話就出來了,昭明故作委屈,歎了口氣:“我說的不是你,而是深宮的那隻。”

元敬上上下下仔細將昭明打量一番,比起零,他還是有點事故的,他沒有立刻相信昭明的話:“你不是一個普通的方士,絕對不是。普通人怎麽會知道皇上私養‘腓’的事情。”

偷笑之餘,昭明暗自奇怪,據他所知,當朝皇帝偷藏的是“乘黃”,怎麽成了“腓”?腓乃上古的物種,有白色的尾巴,外形倒是有點象狸,養之除了能解憂愁沒什麽其他作用,難不成他們把乘黃當成腓了?真乃滑天下之大稽!不過進而想到泠銳常管零叫狐狸,零總會拍著尾巴很氣憤地糾正“是狐不是狸”!看來自古人類就是狐、狸不分呀!

“原來你裝成太子是想進宮偷腓!”元敬又一次抓住他,“我不許你利用主人的身份做這等下流之事。”

哎呀呀,這家夥對主人還真忠心,單憑這點昭明自歎弗如。可是他已經懶得與之糾纏了,在昭明眼中元敬不過是能幻成人形而已,修為淺得很,隻要他願意,隨便動一根指頭就--當心頭第二次萌生殺意時,元敬接下來的話讓他呆住,隻聽他說:“不如你我合作,你扮作主人在他返京之際尋來他新得寶物,毀掉它,事成之後我自會帶你入宮幫你盜腓。”

“新得寶物?”怎麽有一股不好的預感。

元敬詭異一笑:“此物也是一麵鏡子,盛傳是采石匠偶然在靈山妙地發現的、天地間最好的材料鑄造而成,還未精雕細琢就自然形成龍紋,極瑞帝王之氣。”

帶有天然龍紋的寶鏡,不就是昭明自己嘛!原來他是想除掉他?見昭明麵色發黑,元敬還以為他怕了,開口譏道:“我看你應是有幾分膽色之人,連入宮盜瑞獸都敢,一麵寶鏡不算什麽吧。”

“好吧,一言為定。”事關自己,再怒也要咬牙應下。元敬聞言甚喜,伸出手勢做擊掌,昭明才不要和他擊掌,扭頭努力藏起厭惡之色,無視之。

之後幾日在元敬安排下昭明離開京都,然後再裝作太子返京,不想太子本人因得寶鏡在讀書台多滯留了幾日,所以路上沒遇到,元敬隻好將計就計讓昭明以太子身份進入府邸。對元敬這樣的鏡妖來說欺瞞人類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昭明隻管裝成人類聽憑他“擺布”,一切都很順利。隻是返京途中泠銳從天而降讓他大吃一驚。

算算和他們分開前後也不過十日,可又一次看到泠銳,他覺得他變了,變得更象隻妖,妖氣也格外跋扈張揚,很配那對金色的眸子。顧忌元敬隱身於一側,他隻好忍耐過望之喜,可被泠銳漂亮的眼睛緊緊直視著,嗅到風中屬於他的芬芳氣息,希望被認出甚至想直接暴露身份的念頭不斷動搖著意誌。如果當時銳能看見隱身的元敬,如果當時他能釋出哪怕一絲的氣息傳遞給銳,如果當時他試著回應他心底的聲音,如果……如果當時沒有隱忍,現在他也不能坐在趕往西郊的車上了!

冷靜之後再想當時的情形,他隻能慶幸自己的身體可以流汗,元敬看見他因“驚嚇”和“緊張”而汗濕的前額,更加相信他是個人類。不過最終銳沒有認出他,讓他不免惋惜和惆悵,總覺得這短短幾日裏,他錯過的是一些永遠也追不回來的東西。

對麵傳來元敬的輕笑,他不知從哪裏弄了把紙扇,繪著寫意的花草,很風雅地壓在唇邊。

“你認識那隻妖,我能看得出。”他低聲說,“這年頭私底下養妖的人很多,特別你這種方士,捉妖不除偷養起來……你是他的主人?你不要他了?”

這個家夥在說什麽?昭明眯了下眼,元敬沒在意這是個危險的信號,繼續說:“我等是作為寶物獻給主人的,可不管是被捉來的還是被贈的,也不管主人是否知道我們是妖,如果被遺棄,心情都是一樣的,特別是我們鏡子……我們會--”

“會碎成千萬,”昭明稍微提高聲調,語中透著不耐煩和無情,“你們會妖不成妖,器不成器,無法入道輪回,更不能得道成仙。可以說,一旦被遺棄,就是萬劫不複。”

元敬麵色僵硬:“說得沒錯,不虧是方士,什麽事情都知道。”

『我還知道過了今夜你們就會如此』昭明在心裏這麽說。這就是為什麽以前他們不曾見過麵的原因,這十二麵鏡子早就毀了。

元敬手裏的紙扇“篤篤”敲在掌心,無意義的重複的聲音,聽著心煩。車外,血般的殘陽頑固地將夜幕一角染成紫色,天邊妖氣殆盡,陰冷的氣息從地下蔓延出來。冷風讓昭明打了個寒戰,他順手放下車簾,卻被元敬用扇骨擋住。

“你看那些花,不久就敗了,為什麽還要開放呢?”

昭明看去,野地之間一片蕭瑟之景,飛馳而過隻能看見一些草葉在風中瑟瑟發抖。

“現在看不見的花,不代表不存在。可能它們晌午還綻放著。”他看向窗外的眼睛有些呆滯,昭明這才明白他也沒看見花。『現在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想了想,他對車外高聲喝道:“停車。”

元敬一臉茫然,接著豎起眉毛:“我們趕時間--”

“我想下去看看那些花。”

西郊附近都是未開墾的荒地,草間大小石塊盤踞,距馬車較近的路邊零星有幾叢花攀附在石塊上。頂端是小小的幾束花冠,七八片尖細蒼白的花瓣向四麵張開,不好看,卻很頑強。如此一叢叢聚集,展望開去竟然發現這一帶都是這樣的花,它們藏在亂石之間,被高高的草遮擋,但隻要定下心去看,就能見到遍野的繽紛。

“果然有花。”昭明輕聲道。此刻,他和元敬都能看見花在地府陰氣之中逐漸失去生命,這是一種肉眼看不到的枯萎,是沒有痕跡的死亡。

“如果這些花是為我所開,”元敬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在空氣中隱著,“它們會很高興讓我看見綻放的樣子,如果它們是為自己所開,現在應該也是幸福的。”

陰氣不僅奪走花的生命也讓昭明感到骨子裏透涼,他轉身走向馬車,身後傳來元敬幽幽一聲:“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花可能是為你而開,或者希望他們能為你綻放?”

他沒有止步,隻漠然道:“上車吧。”

侯在旁邊的太監躬身放下馬車踏板,上車前,昭明回眸看了一眼陰霾四溢的荒野,冷哼。他不需要像花那樣綻放、那樣美麗,更不需要花為他而開。

車繼續前進,前方隱隱有燈火閃動。

“就要到了。”元敬起身將車簾撩開一些,“讓車從偏門繞進去,隨行的下人我來處理。”說完他躍出車外。

昭明照辦著,馬車行至別苑後門停下,開門,沒有侍從太監,元敬立在門口搖動紙扇等著他。

西郊別苑昭明很熟悉,他徑直走向北廂房,主人的書房是第三間。

“你怎麽認識路?”元敬起了疑心。

“我能扮成太子,自然也研究過他的府邸。”背起手,昭明對自己的信口雌黃很滿意,見元敬看不出什麽破綻,他輕笑著繼續向前走。穿過花園時他們遇上一隊人,抬著籌辦秋祭用的器皿,他們看見昭明連忙施禮,昭明則鎮定自若對他們叮囑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揮手打發他們先走,順便吩咐這些人傳話出去暫時不要到書房打擾他。

他的一舉一動全被元敬看在眼裏。真的太像主人了,像到讓他不得不懷疑他!眼看要到書房,昭明停下腳步回頭道:“你確定鏡子放在這裏?”

“當然,”元敬答道,書房已經掌了燈,裏麵一片通明,“主人每次來別苑都會在書房小憩,重要的收藏他會隨身帶。”

“這倒是。”昭明點頭,主人確實有這樣的習慣。

“你說什麽?”

“呃,我是說你先進去看一下,萬一主人--太子在裏麵,我突然出現就不方便了。”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元敬聽後覺得不無道理,便找了個空隙施法進去。昭明臉上漸漸展開狡黠的笑容,他知道,這時候的自己,應該正躺在主人的臥室裏。元敬一消失,他立刻提起衣擺轉向東邊。彎彎曲曲繞過花園和畫廊,前方出現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環抱的中央是精巧的竹製庭園。

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絲竹器樂之聲,應該是府外西郊秋祭開始了,他雖沒親眼見過,但聽說那個祭台上鑲嵌了一塊地府的門磚,每年今日,這裏會成為人間最接近地府的地方。地府是管理世俗之人輪回的,就像管理眾妖的天庭一樣,地位很高,人類隻有具備神格的皇族才有資格主持祭祀,他的主人,太子殿下,應該身著華服在祭台念誦禱文吧!

“你要去哪?”元敬忽然出現在他麵前,對他充滿戒備和警惕。

沒想到這小子追的挺快,昭明泰然地指著那座小園子:“你要找的鏡子在那裏。”

“你又想騙我,”他哼了一聲,“你來這裏真的隻是為了盜宮中的瑞獸?”

“那座園子是喜愛清淨的主人專門為他的“昭明寶鏡”而築的別苑中的別苑,是早在寶鏡入府前半年就修造完工的。”昭明自顧自地說著,“民間傳聞太子在讀書台苦讀半年,其實是為了等候鏡匠鑄造寶鏡。”

元敬有些惱怒:“閉嘴!”

可是昭明眼中沒有炫耀,相反有些寂寥,接著往下說讓他覺得刺耳的話:“因今夜天色微紫,主人會給這麵鏡子取名‘紫珍’,永遠藏在紫紅檀木櫃子的暗層裏,專屬的一層。並且,終日相伴。其他任何器物的名字都不許用‘紫’或‘珍’,十二日月鏡中有幾麵因此而不得不改名。”

“住口、不許說了、閉嘴!”扇子指著昭明的鼻尖,“我最後問你一次,你來此真的隻為盜瑞獸?”

“你以為呢?”昭明依舊背手而立,挺拔的身姿、自信溫婉的笑容,幾乎與主人無二!

元敬慌亂中想到“引狼入室”一詞,莫非他真的做出這等蠢事?正當他不知該如何進退之際,竹林裏漫出一陣肆意的妖氣,似有一道金光衝了進去。昭明和他不約而同奔向竹林。

不出昭明所料,金光是泠銳留下的。溫暖如陽的氣息直衝進腦門,讓他失神片刻。元敬也怔住了,他從沒聞過如此芬芳的妖氣,甚至他從未覺得妖氣是好聞的。當手持寶鏡的泠銳出現在屋門口時,元敬失口叫道:“黃毛鬼?!”

怎麽這種地方也會有人知道這個名號--泠銳不爽地看向發聲之處,目光跳過元敬直接落在昭明身上。

“昭--明--紫--!”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眼神跟著暗了下來。這回,他可是一眼就認出他了。

他認出他了!昭明暗自高興著,剛想大步走向他,衣袍被元敬揪住:“你、你是誰?”他很清楚地聽見黃毛鬼叫他“昭明”!“昭明”、“昭明寶鏡”!這個長得和主人一樣的人親口提到過這個名字!手中的扇子在昭明眼前胡亂點動:“其他寶鏡雖然不讚成毀鏡,但要是有人想傷主人,不僅是我,他們也不會答應--”

“放心,”昭明的嘴角彎成適度的弧,手指優雅挑開紙扇,“你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我不會傷他。”

扇子從指縫間滑落掉地,“啪嗒”一聲扇骨裂開,元敬回過神,轉身瞪著昭明,大張開口卻什麽話也說不出。昭明低下頭靜靜地看著這張臉,臉上的表情從難以置信變成苦不堪言,之間似又雜糅著一點點希望、一點點渺茫,各種表情彼此吞噬,最後留下的是灰白一片。這是他見過的最豐富的表情,比銳的表情還五味俱全,可是他並不喜歡,於是他抓住自己的袍袖狠狠一抽,甩開了他。元敬向後踉蹌幾步,不小心踩著地上的紙扇,扇子“嘎巴”徹底斷成兩截,隨著這聲清響迸裂的還有元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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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慶草花語:積蓄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份餘糧~周末抽空上來了一下下,明天周一我就有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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