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玖月桂
貳玖月桂
秋季,人工開鑿出的運河進入枯水期,水位線下降讓一艘船在河道拐角處卡住,後麵跟著又堵上了好幾艘。七八個船工喊著號子或拉纖或撐杆,在被堵的船邊忙活著。
“快使勁兒、再加把力!”船頭一個衣著體麵的老者不斷催促這些人,“今兒我們家少爺要趕去秋祭,耽誤了,你們十個腦袋都擔待不起!”尖細的聲音怎麽聽怎麽象--
“太監?!”泠銳脫口而出。
他和零剛巧走出鬆林,來到這兒見有船堵住河道,就過來湊熱鬧。這裏地處郊外,加上天色逼近黃昏,路上往來人並不多。他這一聲“太監”,船上人聽得十分真切。雖然聽不懂他說什麽,不過老者還是投來鄙夷的目光,可能看見他是個黃毛胡人,甩了下衣袖背過身去。
“切,什麽態度!”泠銳沒由來冒火,走上前照著被卡住的船尾巴就是一腳,沒想到還真被他踹中要害,船體左右激烈蕩著,磨著運河兩側長滿青苔的石磚轉正,水道通暢了!不過,因為突然而至的外力,船頭幾個纖夫紛紛失足“撲通通”掉進水裏。泠銳很抱歉地吐了下舌頭,剛轉身要溜,船上一直緊閉的雕花格子門被推開,從裏麵跌跌撞撞出來一位白衫公子。
“少爺,您沒事兒吧!”老者忙上前攙扶。這位少爺也不吭聲,扯過一塊絲帕就嘔了起來。也就片刻功夫,他身邊依次出現端水的丫頭、搬椅子的仆人、遞毛巾的奴才……甚至還有三五個護衛模樣的人手握長矛從後麵的船上跳了過來。原來堵塞河道的幾艘船都是一家的,陣勢煞是誇張。
“散開、散開,讓少爺透透氣兒!”老者顯然是這群下人的頭頭,揮手遣開圍著亂轉的人,一麵扶少爺在船頭軟椅上坐下,一麵奉上香茶,“您喝口茶,舒坦點。”
少爺籲了口氣:“這船……”
話隻點了一下,老者立刻心領神會:“老奴這就派人去問,怎麽走好好地突然晃起來,讓您受驚了。”
泠銳和零站在岸邊,目光被船上的白衣公子牢牢鎖住:烏發紅唇,精巧細致的五官--活脫脫又是一個昭明紫!為啥要說“又”,因為在太子府裏,剛迷倒了個一模一樣的!
難道這個時代長成昭明那樣的人很多嗎?
船上的公子也發現了他們,尖嗓子的老者立刻轉身擋在他們和少爺之間:“生人回避!再看、挖掉你們的狗眼!”
這老家夥肯定是個太監,而且絕對是狗仗人勢的那種!既然有了太監,那麽這個“少爺”就算不是太子也一定是宮中的人!零拉住泠銳的手,示意要冷靜,可他偏偏最見不得惡狗亂吠,甩掉零的手,縱身就跳上船,穩當當落在白衣公子跟前,彎腰湊近看那張臉。
老奴伸手臂想攔,卻控製不住哆嗦,寬長的衣袍不停搖晃。那位公子到很鎮定,隻顰了下眉,便直視泠銳說:“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胡人有金色眼睛的,你真的是胡人?”
這個人不是昭明!泠銳立刻就做出了判斷,因為他的目光裏全是心機,昭明也有八麵玲瓏的時候,可他的眼睛永遠很純淨。
“少爺在問你話,還不回--”麵對挺直腰板尖叫的老奴,泠銳淡淡看了一眼,翻身躍回岸上。
“嘿,這蠻子--”
“算了。”白衣公子揮手,使了個眼色。
泠銳和零站在石堤上看著船隊繼續向前航行,船上的主仆也一直看著他們。雙方大眼瞪小眼,直到超出視野,老奴在主子耳邊小聲問:“要不要派人‘安置’了?”
“他們不象是衝著‘那個’來的,快些回府,少生事端。”
“是。”
岸上,零麵色不悅:“隻要一提到器物妖小銳就急,真討厭。”
泠銳對她鼓腮幫子的模樣很沒轍,便跟著撅起嘴巴嘟囔:“下次不會這樣啦……”
“我才不信哩。”零繞著他轉了個圈,“下回再看到長得象他的,你一定還是第一個跑過去。”
“不會不會,這世上哪可能有那麽多相似的人。”話雖如此,可他一臉的失落那麽明顯,讓零隻能搖頭歎氣。看著遠去的船隊,泠銳問:“咦?我還沒說,你怎麽知道那個不是他?”
“一看就知道是個人,沒有妖氣。”對他,她是連譏諷都懶了。
“也是哦。”泠銳揉揉鼻尖,確實,真要是拿“船上的少爺”和“車裏的太子”相比,“少爺”更像是個“人”!想到這兒,忽然有種上當的感覺,扭頭對零大叫:“難道說--”
“我早就說那個人是昭明!你偏不信!”零的紅眼睛閃爍著,她口中的“那個人”是指太子,“雖然他把氣隱藏的很好、連戰息都能騙過,可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對呀,他怎麽就沒有想到呢:盡管他藏住妖氣,但他沒有人氣!這麽大的破綻,居然一直沒有發現!!!
“這個混蛋,竟敢騙我!!”他嘴裏在罵,眼中卻浮出萬分的欣喜和期盼。
零從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要不要我借條尾巴給你搖兩下,看你高興成這樣!哼,不是我潑你冷水,現在趕回京都很危險。”
“天還沒黑呢!”泠銳拍拍胸,“我對自己的速度還是很自信的。”
“他不肯認你怎麽辦?”
“不肯?”他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指骨捏得“咯啦啦”響,“我會讓他‘肯’的。”
唉,這時候的他已經聽不進任何勸了。抬頭看天,天空格外碧藍清冽,雲薄薄一絲壓在天邊,漸漸鮮紅的夕陽快要滴下血珠似的。這種色澤在人類眼中或許是淒豔之美,但在零眼中隻不過是濃重的妖氣遮蔽了日的光華。她這才明白為什麽戰息要她快點走,今天乃世俗西郊迎秋的日子,也就是祭奠主殺伐的秋神白帝的秋祭之日,難怪昨天人們放煙花送夏。太陽落山後地府大門就會敞開,陰氣濃重,存在於世間的靈物極易在這時凋零敗落,所以,妖得在天黑前找到回避之所。各方妖不約而同在行動,才會造成現在妖氣衝天的血陽紅日。
“小銳,我看還是--”扭頭發現泠銳早就跑了。跺了下腳,零隻好騰空去追。
這種時候要是再遇上天兵,真是太--呸呸,不吉利、不吉利。
“請殿下移駕西郊別苑,兩個時辰後秋祭就要開始了。”
小太監的輕聲細語隻換來太子沒有溫度的一聲“嗯”,這是第四次來催了,秋祭的時辰可不能錯過呀。偷眼瞧主子,端著書氣定神閑,恬靜的側臉被夕陽染上一層紅暈,極精細、極美。可,請不動太子,他日後的光景可就“不美”了--為什麽今天太子光應聲卻沒有起身出發的意思呢?
“殿下……”
“等我看完這卷。”這次聲音裏總算帶上了點感情,可惜是怒氣。
小太監隻好作揖退下。出了書房轉到花廊下,忍不住低聲和其他伺候的太監議論:太子打從讀書台回來後怎麽就變了?
“你這樣他們遲早會懷疑的。”
書房內,太子身邊憑空出現一個人,烏發一絲不苟梳在烏絲小冠裏,清爽整潔的麵孔上略帶不滿,他踱著方步,儒雅的青衫拖曳在地卻能保持衣擺不亂:“真正的主人對祖宗祭祀的事情是很上心的,你這樣……”
“反正是最後一夜了,何必在意那些下人?”太子,也就是昭明紫,目光依舊落在書卷上,對他看也不看,“真太子現在還沒到達西郊別苑,如果出發太早我們會露破綻。”
“真沒看出,你倒是有心。”那人頷首,“不過,你對那個黃毛鬼似乎關心得又有點過了。”
昭明抬眼看他,沒開口,但表情是極不讚同的。
“雖然你的麵皮和主人一模一樣,可你畢竟不是他。我的主人貴為太子,從不進牢獄聽審,能被他提審的犯人也要分三六九等,不是誰都有這天大的榮幸的。而且以你的道行,我不信你看不出他是個妖,卻當眾一口咬定他是胡人,真讓我懷疑你和他究竟--”
“啪”書被冷冷放下,昭明微揚下巴,半眯起的眼裏藏著殺機。那人見狀“嗬嗬”一笑,話鋒轉開:“若說你也是妖,我這三百年來還未見過像你這麽冷的妖;要說你是個棄世厭俗尋仙求道的方士,有那麽點兒象,但還是太冷漠。”頓了頓,他又說,“你應該多笑笑才象主人,主人身邊的也淨是些笑臉……”
『主人身邊的也淨是些笑臉』這話讓昭明有些暗自神傷,因為這人嘴裏一口一個的“主人”,同時也是他昭明紫的主人,是那個會整天對著他說話的、如玉般的纖纖公子。在他的記憶中隻存在主人的臉,從未見過其他什麽“笑臉”,可見,主人對麵前這個家夥比對他寬鬆多了!同樣是鏡子,為什麽差別就那麽大呢?
“他跑了你還在,隻要你如約幫我把事情辦了,我才不管你們是什麽關係。”那人的話將他思緒拉回,他答應幫他做的事情是毀掉主人即將帶入府的一麵新鏡子,如果沒算錯,那麵鏡子就他昭明紫的原形!
“你就那麽擔心新來的……鏡子?”昭明問。
“雖然我元敬也是百年古鏡,位列十二鏡第七,但絕比不過‘龍鏡’,主人一定會更寵它。不止我,其他十一麵鏡也同樣很擔心會因它而破。”
主人愛收集鏡子昭明是知道的,也知道主人擁有天下無雙的十二麵日月鏡,每一麵均按鑄造時日月圓缺規定尺寸,如果這個叫元敬的是其中第七麵,那一定是寬七寸七分、鑄於七月七日的。傳說十二日月鏡通靈,一旦被擁有著遺棄就會碎裂成千萬片,永不能修複。不過,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會被稱為“龍鏡”。
“龍鏡是用上古之龍的鱗片鑄造的,”元敬說著臉色不免有些羨慕,“據說觀之能愉悅人心,能見其所想,乃世間之寶物。和它一比,我等庸俗多了。”
這些昭明都不知道,他隻依稀記得被采石匠發現前,他的四周都是荒山,每天受日月光輝的洗禮,賞彩霞祥雲,觀翱翔的雄鷹……
“殿下。”門外響起小太監謹慎的低語,“時辰不早了--”
元敬對他點頭,這時候趕去西郊應該正好能遇上從讀書台歸來的太子。
“備車。”昭明冷聲道,門外傳來小太監放心的籲聲。
沒一會兒,書房門開了,走來兩列太監提著宮燈食盒之類,恭候他上車。真是太有效率了--昭明看看身側,元敬隱身於一旁監視著他,無奈隻好邁出優雅的步子走向前廳,其實他是不想離開京城的。
西郊距離太子府並不算特別遠,行車快的話大約半個時辰就能到。
車上,元敬坐在他對麵一路監控毫不放鬆,昭明則輕輕揉著眉心苦思:事態發展成這樣怎麽收場呢?
當他跌入這個時代,發現周圍再熟悉不過的景色,掐指一算,發現竟來到主人還在世的年代,激動地他幾乎忘掉了和泠銳分開的擔憂。信步走著,庭院、草木都是記憶中的模樣,如今再見,恍如隔世,令他澎湃萬千,正要嗤笑自己可能是和銳待久了,染上人類多餘的情愁,他撞見了這隻鏡妖。
過去八百年的光陰裏,他從沒見過他;而元敬,也從未見過他。
昭明用最快的速度斂了氣息,小退一步,冷靜觀望。結果發現對方的驚訝並不亞於他的,且不說他連妖氣都忘了藏,單是何不攏的嘴巴、瞪得老大的雙眼、整個一副呆若木雞,如果這時候昭明出招,一定能置之於死地--這隻妖,漏洞百出!
幸好在他動手前元敬開口一句“主、主人”說得兢兢戰戰,他立刻意識到:他把他當成“主人”了!
打昭明進了太子府到陪葬埋入地下,可以說活人隻見過主人。修成人形時,深深烙在記憶裏的也隻有這麽一張麵容可作參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於是他想順水推舟假冒主人然後找機會開溜。可是才打定了主意還沒來得及開口撒謊,元敬突然翻臉厲喝:“你不是主人!”
“何以見得?”昭明擺出很鎮定的姿態,心裏卻打起小鼓。
“主人這半年都在江南讀書台,根本不在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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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花語:蠱惑
作者有話要說:淩晨來更新,吼吼。天亮後俱樂部活動,差不多是年前最後一次大活動,所以周六周日兩天沒空上線,幸好還有一篇餘糧給周日更。。。儲備沒有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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