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白清攤在床上三天了,連個起身的勁兒都沒有。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印堂發黑眼眶下帶著濃重的青紫。又時常覺得氣悶難受,喝口茶水都能咳出一杯子血來。

前太醫摸著他那細瘦的腕子歎出一句,“急怒攻心,傷了心肺了。”提筆唰唰唰的開了個方子交給床畔候著的趙隨,讓他回鋪子裏抓藥。

趙隨欲出門吩咐,那躺在床上的人卻抓住了他的衣衫,窩在被子裏小聲說道一句,“我想出門。”一條枯瘦的手筆,倒有七分似著索命的冤魂。

趙隨差點腿一軟就給他跪下了,湊在床邊苦道,“我的小祖宗哎,你都病成這樣了還出什麽門啊,趕快給我閉了眼睛睡覺吧……”

自打白清倒了,趙隨就在身邊一直守著。白清醒著得替他端茶送藥陪著說話,白清睡著了才能扒著床沿小憩一會兒。整整三天,連個梳洗的時間都沒有,弄得自己蓬頭垢麵滿臉胡渣。

白府管家都快看不下去了,催他回去。他隻道一句,“寶泰堂裏有夥計看著,少了我又不會死……”

管家無奈,翻個白眼腹誹著,“我家大人少了你也不會死……”

病中的白清倒有一番不同於平日的滋味兒。平日裏或冷漠或張狂,這在病重啊倒有了幾分任性幼稚的感覺。此刻隻是一味的扯著他的衣服,重複道,“我想出門。”

趙隨挨著床沿坐下,將他那手臂塞進被窩裏,摸著他凹陷的臉頰,道,“等你好了再去行不?你看你都成什麽樣了?本來就瘦的跟白斬雞似的,現在看著都有點像醬鴨了……”

白清也不笑,就問一句,“今天幾號?”

“四月初七。”

“讓我出門。”不由分說的就從床上折騰起來,撐著身子氣喘籲籲的。

趙隨好似突然明白了著手替他更衣,又喊來轎子侯在門口。

白清依舊是穿著那麽一聲素衣,由趙隨扶著從屋裏湊出來。整個人蒼白又泛著病中特有的暗灰色,整個人顯得陰沉無力。原本就瘦,這幾天病下來,連衣袋都寬了不少,叫風一吹還能嘩嘩作響。趙隨手上提著個籃子,籃子蓋得嚴嚴實實不知藏了些什麽。

一頂藍轎,兩人共乘,三四盞茶的工夫,五六裏地外。

白家祠堂。

祠堂外一塊牌坊,打他有記憶開始就那麽巍峨挺拔的豎立在那兒。牌坊上陰刻著八個大字:陰陽忠烈,廉潔奉公。

白清一人跪在堂前,上一柱香念道一句,“表哥,我來看你了。”

比起那些大戶人家,白氏一族算是人丁稀少的。座上七八塊牌位,隻從他曾祖父那輩開始。最顯眼一塊莫過於眼前的半位。半位上書:表兄白蘭之靈位。

趙隨蹲在一旁,替他拆著元寶銀票,點個火盆小心翼翼的燒著。白清念了幾句便湊到他身邊跟他一起燒著紙錢,嘴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說道,“表哥若是還在,今年也二十四了。他四月廿八生的,算算也該過生日了……”

表哥白蘭是他姑母的兒子,隻比他大三十日。她姑母年少時曾嫁與臨縣一進士,完婚不足兩月那進士失足跌進河裏一命嗚呼了。夫家嫌她命硬連夜把她掃地出門,都來不及知道她已經身懷有孕。

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不過名節二字。被套上了“克夫”這頂帽子,姑母的下半生便算是完了。娘家的父母早死了,好在胞兄收留了她。兩人各自帶著孩子,守著點微薄的俸祿艱難度日,時不時的還得替大戶人家漿洗衣衫補貼些菜錢。

白清往那火盆裏丟了一把紙元寶,橘紅色的火苗噌的一下竄了起來,烤的他臉上一片紅亮。“姑母命苦,隻有這麽一個遺腹子。”拿著樹枝撥了兩下,那駭人的火光才漸漸小了下去。“我娘死的早,我爹整日的就知道公務,姑母就像是我娘親。”

白清他娘是個身子不中用的,生下了他都來不及看一眼便撒手人寰了。那時候的白清才巴掌那麽點大,皺巴巴的小臉連眼睛都睜不開。小貓似的一個還挑剔的很,米漿糖水一概不喝,餓了就隻會張著嘴哭幹嚎。他爹那兩袖清風的傻子哪兒來的錢請奶娘?可憐她姑母,連飯都吃不飽了還得喂養兩個孩子。那奶水到後來都是清的,恨不得混進幾滴血去。

他爹舍不得,歎道,“妹妹,是哥沒用,苦了你了。”

她隻說一句,“都是我白家的孩子,日後隻要他們守望相助我便心滿意足了。”

趙隨悄悄抬頭瞄了白清一眼,隻見他蜷縮著身子蹲在火盆邊。眼窩下陷,枯白的臉上滿是汗水,也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難受的。雙手飛快的拆著元寶塞進火,一下一下沒個停,十指烤的通紅。

他說,“可我殺了表哥。”

那年,他十九歲,表哥也是十九歲。他是大理寺中一名小小的寺丞,執掌判刑輕重;表哥是京縣縣衙裏的捕快,司法專官西京治安。那一日,同僚將表哥押送至他的麵前,一紙罪狀詳細記錄了他表哥傷人致死的經過。四五個同僚一起作揖,齊刷刷的一片腦瓜子,看似恭敬地道,“此案子還請白大人定奪。”

是挑釁,亦是羞辱。

“現在想來,當時是太過急於證明自己了。”他苦笑一聲,“若能深思熟慮,從中做些文章,或許表哥就不用死。”火盆中丟下的錫紙漸漸的融成了一團,寶塔模樣的供奉一點一點的化為了灰燼。桌上的香火燒彎了腰,噗的一聲甩散在貢案上。

“究竟是與公還是與私,我自己也分清楚。”

爺爺是兩袖清風的白璞,爹是大公無私的白玨,那他白清是什麽呢?十九歲那年,他爺爺已是大理寺首座,他爹都得了先帝禦賜的尚方寶劍。

與公,表哥殺人確實該砍頭償命;與私,表現自己的機會隻有一次。

但那是表哥啊,姑母唯一的兒子啊。

盆中已不見了錫紙的影子,隻剩下明明暗暗的火光在灰燼中閃爍。趙隨貼過去單手環著白清的肩膀,讓他的身子依靠著自己。看不清他的臉色,也不知他現在是怎麽一副表情。

良久,他又道,“什麽正人先正己,什麽責己嚴責人寬,都是假的。或許我心底就是這麽一個偽善的人……”

白清姑母的樣子,趙隨是記得的。那是一個飽經風霜卻未被苦難磨去棱角的女人。幹癟的身段,紅腫的雙手,絲毫不影響她眉目裏的驕傲與矜持。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請求卻從不乞求。

白清斬兄那事兒讓他一案成名。一時間,加官進爵連跳三級,如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官家拍著他的肩膀告誡文武百官:這才是我大唐的忠臣,大公無私的表率!

往後,這事兒就成了長安城裏經久不衰的一道佳話。茶餘飯後人人交口稱讚,都說小白大人是位好官,大公無私頗有其父遺風。或許隻有趙隨一個人知道,白清在他姑母的屋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那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冬,憤怒的女人始終一言不發亦滴水不進。後來也不知結果如何,隻知道白清的病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表哥還是斬了,監斬的是另一名官員,白清按律同坐於台上。

行刑前表哥對著他說:“我死後,你就是我娘戴孝的兒……”話未說完,時辰已到。監斬官可不管你們什麽關係應聲投出斬簽,手起刀落一個人頭便咕嚕嚕的滾到了白清腳前。那人頭還睜著眼睛,俯貼在地上側著眼珠子看白清。巴掌肉還會動,一抖一抖不知想說些什麽。

斬首示眾的,十有八九都是死不瞑目的。最後那句話也總是說不完,好似要留個念想,讓人長長久久的記著他。

表哥打死的是十裏八鄉有名的惡霸。據說原因很簡單,隻因為那惡霸辱罵他娘親。

白清拍拍飄落在肩頭的灰燼,站起身來,身形不穩還有些搖晃。他走到案前對著密紮的靈位拜了拜,擺了些水果點心,歎道一句,“轉眼五年了……”

回首,隻見一個形容枯槁的身影立在堂內。右手拄著鳳頭杖,左手持念珠一串。身子背著光看不清麵容,隻見滿頭銀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白清走過去,作揖道,“姑母。”

姑母好似沒看見一般,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直上堂前,取下那燒了半截的香火丟在地上。香頭嗑在青石板上斷成了兩截,一明一暗便徹底的熄滅了。

白清苦笑,對著老婦的背影又作一揖方才離開堂內。

趙隨提了籃子追出去,扯著他的衣衫道,“小白,你跟了我吧。別做官了,好不好?”似在請求又似在耍賴,道,“跟我走吧,就我們倆,好不好?”

白清回過頭來看他一眼,青灰色的臉頰上扯出一個無力的笑容,“趙隨,你讓我怎麽跟了你?做你的十四房小妾?然後日日在府裏等著你臨幸?為討你歡心和一群女人爭的頭破血流?”

“不是……小白,你聽我說……”

“趙隨,你能給我的隻有甜言蜜語,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大公無私啊。。。內牛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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