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隔日早朝,右相大人站在列前三番四次的偷瞄著白清。

朝堂上文武百官分列而立,五品之下隻能在殿外守候,算起來白清這個從三品的大理寺卿也得排在末位。冰冷的性子也不怎麽受寵,連站朝的位置都不那麽起眼,同是從三品,九寺五監裏偏隻有他藏在柱子後頭,官家還得伸長了脖子歪著腦袋才能看見他的影子。

白清低眉順目的站著,假裝看不見右相大人那殷切的目光。手中的笏板端端正正的舉著,不敢有絲毫的逾越。乍眼一看也沒點血色,如穿了官服的人偶似地。

座上的官家終於憋不下去了,怒問一句,“洪卿家可是犯了眼疾?”

右相慌忙出列,埋首拜倒,“微臣聽聞大理寺卿白大人有事上奏。”

“哦?”

白清跨前一步雙膝跪地,笏牌橫執雙手遞上了黃皮奏本一折。

內侍呈了上去,官家逐頁翻著看著,台下眾人屏息凝神就等著摔折子的那一刻。

忽的,高坐上那位又笑了起來,樂道,“白愛卿做事果然清正,大理寺用度告急你開口便是,何須抄雋開支明細與朕過目?你是朕的大理寺卿,可不是朕的賬房先生。”說罷,賬冊一合大手揮道,“特批白銀三千兩填補大理寺內需。”又送出兩字,“退朝。”

內侍三呼退朝,文武百官恭送聖上。

餘達強一案直接牽扯了左右二相得利益,其經過也是鬧得滿朝皆知。昨日白清收了右相的萬名冊,這消息還沒走出那宮門口就以傳遍了文武百官,歸順右黨似乎已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兒。右相看他那會兒,眾人心底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沒想到卻被他擺了一道,上演了這麽一出掉包好戲讓人白緊張一場。

洪右相胡子一翹,鼻子裏一哼,挪著身子匆匆離去。左相追上來,恭恭敬敬的喚了一聲,“小白大人。”

白清轉過臉來,也不知怎麽的就憋出了滿頭滿腦的冷汗,氣若遊絲的道,“左相大人……”抽了老半天的氣兒才說出下一句,“微臣今日舊疾複發,身子實在是不行了……”枯瘦的身板配上那麽副強調,更顯得命不久矣了。

左相一驚,忙寬慰道,“白大人切莫太過操勞,別累垮了身子。”又打發了自己的隨從伺候他上轎,湊在轎邊上小聲叮囑一句,“路上小心些,一會兒我讓小侄映月帶些溫補良藥去府上探望……”邊說邊腹誹一句,“半截入土的人了,要是死在我麵前可就不好說了。”

也不知是怎麽傳的信,竟比那鴻雁還來的快些。白清的轎子這頭才進了府,那頭的側門裏就瞧見了夏十二那麽左顧右盼的一張臉。見了白清便是一臉堆笑,好似在他那賭坊裏當久了掌櫃的,連張笑臉都帶上了三分元寶味兒。隔了老遠的就打招呼,恭維一句,“白大人。”

白清知他心意也不願客套,命人上了兩壺好茶便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夏老板今日有何貴幹?”

夏十二湊上前來,依舊是那副惹人厭的元寶笑。比平日裏多了幾分黏糊,討好的叫了幾聲,“白大人……白清,小白……”見他沒點動容又長歎一聲,似無奈的一攤手,道“哎!還不是我那姑父那點破事兒!”

白清右手布茶,一挑眉道,“左相大人圈地牟利、欺詐農戶的事兒?”

對坐的那人搓搓手,嘿嘿笑了兩聲,道“小白,你別說得那麽嚴重。嚇唬人呐?”

剛才底下去的眉目又是狠狠一挑,兩道眉毛皺成一團,帶些薄怒,道“嚴重?夏十二,你還別說,我真就是嚇唬你!”放了茶壺伸手往袖籠裏摸索了一番,掏出封油紙信箋甩到他麵前,冷道,“今早剛收回的線報,你自己看看吧……”

書信上記錄了左相馬國章指使下人在城郊圈地建宅的經過,更為詳細的則是其中一個下人在圈地過程中與佃戶發生糾紛將人毆打致死的事兒,時間地點一應俱全,人證物證皆有處可循。據說死者媳婦幾度報官均被左相從中阻撓,後來那女的申冤無門幹脆吊死在自家的梁上。一來二去這地倒是歸了左相府,還是登記在案的,連賬冊都叫人抄了出來。

都說樹大招風,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要謹小慎微。千裏之堤毀於蟻穴,馬氏一族苦心經營三代亦可叫著一兩條人命給悉數毀去。

白清看著夏十二那紫灰的臉色歎道一句,“夏十二,別怪我沒告訴你。右相是打定了主意拉你姑父下水的。你說讓我別管這案子了,這話我現在原原本本還給你。”杯盞中的水一飲而盡,砰的一聲擱在了桌上。

夏十二一雙手有點顫抖,似乎覺得這事兒也不再他能掌控的範圍之內,連說話的聲兒都變得結巴起來,“這、這……白清,這事兒……可大可小……”尋思良久也不該如何去說,幹脆跳過了這一段,直接點名了重心,“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把這事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人命關天的事兒我不覺得可大可小!”白清一拍桌子,那空著的茶盞都隨著他的動作跳了一跳,大有對簿公堂的意思。

他撓著頭嘿嘿苦笑,又道,“這案子還不是你白大人說了算?你大可不必忌憚他洪霍,這事兒若是過去了,我左相必會助你平步青雲。”

“平步青雲?我還真不稀罕。”白清撇他一眼,亦是笑了,“你們以為我今日隱瞞不奏是圖什麽?你們把我白清當成什麽人了?這事兒我不但要查,還要查到底!”

夏十二有點愣住了,坐在椅中搓著手還想說些什麽。卻又聽他道,“夏十二啊夏十二,你就算辦成了這事兒夏家日後也得落在你大哥手裏!你又何必替他做這沒了心肝的勾當?”

白清一張嘴是刻薄的,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能撩撥的人發狂。

想他夏氏一族枝繁葉茂,可他爹夏族長就生得兩個兒子。夏映月排行老二,上頭有個哥哥是正室夫人生的。他娘原本是夫人帶來的丫頭充做填房的,後來夫人去世了她也總算排上了正位。可惜這做了十幾年丫頭養的,骨子裏生的就叫人瞧不起。縱使他那哥哥有千般萬般不如他,但這長子嫡孫的名頭,話起話來能比他響亮些。若不是他跟李豆趙隨這夥人走的近些,多年來也算積攢了些人脈,隻怕他爹都不拿正眼瞧他。

這事兒,真真是他心頭的一根刺。哪怕是自立門戶出來做生意了,心裏依舊是放不下的。若能實打實替家裏辦成一二件事,那以後在族裏便有了一席之地。

這點算計讓白清一語道破,必有一番惱羞成怒。隻聽他拍案而起,怒嗬一聲,“白清!”拍桌子那聲兒比方才白清拍的還響。他那隻動都沒動過的瓷杯猛的一震,幹幹脆脆的跳崖自盡了。

夏十二咬牙切齒的道,“你的心肝才讓狗吃了!為了你這大理寺卿的虛名,為了你家‘大公無私’這好名聲,你連六親都不認了,你自己的心肝又在哪兒?說的道貌岸然要鏟奸除惡,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說,你對得起你表哥嗎?就是五年前被你親手斬了的表哥!”

聽聞“表哥”二字,白清整個人怔了一下。臉色瞬間白了一層,兩片薄唇沒了血色緊緊的抿著。

廳外候著的管家聽見了響動探進頭來,見著兩人臉色鐵青便有膽顫的退了出去。口中念叨兩句阿彌陀佛,幹脆跑回後廚準備湯藥去了。

夏十二一張臉生的細眉長目,遠遠來看極為溫謙恭謹,此刻怒起來眉梢上吊倒顯得有幾分怪異的陰厲。

他指著白清的鼻子,又道,“白清啊白清,我還指望你念在我們朋友一場能放我姑父一馬。看來我真是瞎了狗眼!明知道你是個連親情都能不要的人,我還跟你指望什麽兄弟之情?”

白清避而不語,一雙眼睛隻是盯著桌上的一隻茶壺。西洋玻璃壺,淺淺的琥珀黃能看見裏頭的茶葉。幾片茶葉似被夏十二唬到了一般,正一圈一圈的打著滾。

暴怒的那人轉而又哈哈笑了兩聲,一手拍拍頭複又指著梁上笑道,“我真是傻了!你這誰啊?你是白清啊,清正廉明的白大人!是殺人不眨眼的儈子手朝廷的走狗!你心裏眼裏都隻有這短命的‘大公無私’。”彎下腰來,湊近了白清的額頭,恨道一句,“你這性子誰他媽受得了你!隻有趙隨!你們都他媽有病!”

夏映月氣咻咻的走了。望著那抹離去的背影,白清癱軟在太師椅中,額上背上汗如漿出。

梁上,“大公無私”匾如明鏡高懸,帶著一身凜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白清還記得趙隨第一次見到它的情景。他說:

“小白,你的病不在身上,在這兒——大公無私,這是你的病。”

後腳踏進來收拾殘局的小丫頭扯著嗓子滿院子尖叫,“來人啊,救命啊!大人啊咯血啦!”

小白吐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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