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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4.13都家

他?阿九怔了怔,疑惑地抬眼看眼前的人,“你說什麽?他是誰?”

他一哂,墨玉似的瞳仁映出她茫然的臉,手略抬,冰涼的食指輕輕點在她的眉心處,神色淡漠:“一個身體裏是兩個魂魄。阿九,我和他相比,你更喜歡誰?”說著稍停,他的眸光忽然黯下去,陰惻惻道:“或者說,你更希望誰永遠消失?”

這番話教人困惑,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一愣,隻以為他又在耍什麽花樣來捉弄自己,因蹙著眉搖晃他的手臂,不悅道:“你究竟是多無聊,以逗弄我為樂麽?”

那人沒有言聲,隻滿眼陰鶩地覷著她。

是時狂風大作,不遠處的幾株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暗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張牙舞爪,就像山野精怪。

阿九這才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慌慌張張鬆開手,往後錯開幾步。抬眼看他,月冷如霜,那副眉眼同容顏還是原來的模樣,清漠孤高,一如既往,可隱約又有哪裏不同。哪裏不同……究竟哪裏不同?她細細端詳這張臉,在目光對上那雙眼睛時覺出了端倪。

依稀又能看見那個菩提樹下的怪人,著戲服,塗彩麵,口裏低吟經文,衣袂飄飄,人鬼莫分。

冷汗浸出來,刹那間將小衫盡皆打濕。她喉頭在發顫,雙手垂在袖中緊緊收攏,用力到骨節泛青。他說謝景臣,可他自己不就是謝景臣麽?一個身體兩個魂魄,這又是什麽意思?過去以為那怪人是謝景臣假扮的,幾次三番地戲弄她,這會兒才發現不對勁--這兩個難道不是同一人?

事情實在太過荒謬,阿九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皺緊了眉頭看他,滿臉的警惕神色,“你不是謝景臣?”

他半張麵孔都隱在晦暗處,斜眼看她,唇畔一絲輕笑詭異陰森:“原來你一直將我也當作他,還真教我傷心。”

果然如此。阿九驚呆了,腦子裏莫名其妙就蹦出了“鬼上身”三個字來。之前就覺得他不人不鬼,難不成是借屍還魂?心頭波濤洶湧難以平複,她微掩著口駭然道:“你是哪裏來的孤魂野鬼,敢附在丞相身上?”

不是說高官都是文曲星轉世麽,可見這鬼怪的法力還挺高深,連文曲星都不是對手!

這邏輯還真是令人瞠目結舌。他聽她一番胡言亂語,隻覺得太陽穴隱隱都作痛,抬起手來摁壓眉心,微合著眸子緩緩道:“那日在相府你遭人追殺,若不是我,你恐怕早死了。將救命的恩人稱作孤魂野鬼,謝景臣就是這麽教導你的?”

阿九麵色一滯,似乎不好意思了,囁嚅著道:“知道你法力無邊……”說著稍停,心頭又開始打鼓,複又惴惴道:“其實我心中還是很感激你的,可是你什麽時候現身沒個準數,難免令人受驚嚇嘛。”

年輕的小姑娘想象豐沛,怪力亂神樣樣都是張口就來。他感到無奈,曲起食指點了點額頭,徐徐道:“我不是孤魂野鬼,也沒有無邊法力。我與謝景臣共用一副軀體,身世際遇也盡皆相同,也可以說,我是另一個他。”

不是借屍還魂,也不是鬼上身,而是另一個謝景臣?不解釋還好,真是愈說愈讓人混亂。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阿九不是見多識廣的人,甚至有些孤陋寡聞,眼下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認知,所以萬分地困惑不解。

腦子裏疑雲密布,她合著眸子使力地揉太陽穴,試著將他自相矛盾的話語串聯起來,思索了一陣兒方沉聲道:“繞來繞去大半天,所以說你們還是同一個人啊。”

道理說不通,他也懶得解釋了。時不待我,每回現身都是風簷刻燭,這些年來,謝景臣一直在竭力壓製他,甚至是抹殺他的存在。人都是自私的,渴望將一切據為己有,不願與人分享。獨占軀體,身份,權力,還有這個叫阿九的女人。

可目前看來,情勢對他不利,她麵對謝景臣時的模樣和現在判若兩人,這和預計的大相徑庭,為什麽?

心頭一沉,他眼底的陰沉愈演愈烈,半眯了眸子覷她,聲線冷冽:“你還沒有回答我,我與他相比,你更愛誰,更希望誰永遠從世間消失?”

這話聽得人不舒服,有種咄咄逼人的意味。阿九擰起眉,愈發覺得這人是個瘋子,一麵朝戒備地往後退,一麵道:“愛是什麽,我誰也不愛,你要我怎麽回答呢?更何況你們本就是同一個人,根本沒有分別。”

“你並不善於說謊。”他言簡意賅,唇角勾起個冷笑,目光鎖住她的眸子,銳利如刀箭,要將人一眼洞穿。真是個木訥的傻子,一切都寫在臉上,還以為能自欺欺人。看來什麽都不必問了,顯而易見,答案不是他,而是那個比他更加殘忍無情的人。

事實擺在眼前,無遮無掩,居然教人不敢直視。胸口的位置扯著生疼,他皺起眉,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差錯,腳下一動,步步朝她逼近,“當初謝景臣罔顧你死活,是我救了你,你不是時常到菩提樹下等我來麽?”

忽然頭痛欲裂,知道另一個人快要奪回掌控權,他有些狂亂了。眼底隱隱縈著一抹赤紅,上前捉她的手腕,力道蠻橫,箍得她手腕發青,“阿九,你喜歡的怎麽會是他,從始至終都該是我才對!”

她吃痛,心頭沒由來地一陣慌亂,咬緊了下唇奮力甩手,邊掙邊道:“你弄痛我了,快放手!有什麽話咱們好好說!放開!”

這時候的掙紮無異於火上澆油,他笑起來,夾雜幾絲自嘲的意味,“你很嫌惡我麽?那不如將我當做他如何?就如你所說,原本我們就是同一個人,你與他再親密的事都做過,多這麽一件也無妨吧!”說完將她拉近懷裏來,俯身便要去吻她的唇。

阿九心頭慌亂不已,掙紮著躲避。然而他的唇欺上來,像一場狂風暴雨,啃咬她的唇瓣,痛得她皺起眉,口裏溢出破碎的嚶嚀。兩個吻相距不過片刻,卻是真正的天差地別。真是個瘋子,腦子有毛病還是怎麽,之前還柔情蜜意,陡然便成了這副凶惡的樣子!

她感到委屈,抬起雙臂用力推搡他,最後逼急了,居然狠狠一巴掌摑在那如玉的左頰上。

清脆的聲響平地乍起,波浪滔天的湖麵重又歸於死寂。

謝景臣平靜下來,闔著眸子一陣沉默,良久才睜開眼,望向阿九。雲層翻湧過來遮住了大半月光,她就站在不遠處,廣袖底下的雙手交疊在一起,木木地看著他,白皙的小臉上神色驚惶。

他感到心疼,目光落在她微紅的眸子上。近日以來,情況愈發地不受控製,那人方才又現身了,還對她做出了那樣出格的舉動。神智是清醒的,可是身體不受控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委屈。走過去,伸出雙手想攬抱她,卻被她一個側身躲開了。

心頭突然空蕩蕩的,像缺失了一塊東西。他皺起眉,盡量使語氣聽上去柔和,道:“方才嚇到你了?”說著又對她伸出雙臂,輕聲道:“到我這兒來。”

阿九還是沒有動,仍舊一臉怪異地望著他。從前就覺得他難以捉摸,經過方才那一出,她覺得自己愈發看不透這個人了。人活在世上總會戴著麵具,可謝景臣一人便有千張麵目,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她不過來,他隻好輕歎一聲自己過去。伸出雙手摟她的肩,試探著將她嵌進懷裏來。這回她沒有再反抗,卻也沒有回應,垂著雙手倚在他胸前,不言不語。他輕拍她的背脊,沿著發絲緩緩撫過,沉聲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可對你隱瞞的了。你如今該相信,過去並不是我成心戲弄你。”

腦子裏是一團亂麻,讓人無法思考。她覺得不開心,噘著嘴口裏哼哼兩聲,怏怏道:“由不得人近身,動不動就變成另外一個人,謝大人身上的怪毛病還真是多!”

他聽了不以為意,垂下眸子看她,眉目間神色坦蕩:“我自幼在毒物堆裏長大,修習蠱術二十來年,留下的毛病倒確實不少。”

原來是練蠱落下的病根,這倒是令人唏噓了,隻聽說修道之人五弊三缺,沒想到練蠱術的人也差不離。阿九口裏悶悶地道個哦,仰起小臉看他,麵上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態,皺眉道:“怪可憐的呐……”

他也挺配合,聞言悵然地歎口氣,一麵牽著她往前走一麵頷首,“的確,我也覺得自己可憐。滿朝文武中,與我歲數相近的都有了家室,孩子都遍地跑了。”話音落地,帶著幾分傷春悲秋的意味,他稍稍一頓,側目審度她臉色,緩緩道,“不過也不是不治之症,隻是懶得費神費力,真要治愈可能也不難吧。”

這番話真是古怪,前後有什麽關聯嗎?她琢磨了好半晌,終於隱約明白過來,因轉過頭看他,眉頭皺得緊緊的,歪著脖子道:“大人覺得自己娶不到老婆,所以想將不由人近身的毛病治好麽?”

他點頭,頓住步子替她戴儺婆麵具。雙手繞過去,微涼的指尖不經意間拂過小巧的耳垂,專心致誌地係繩結。她個子矮,腦袋整個埋在他胸膛上,聲音從麵具後頭傳出來,嗡噥的,語氣卻有些怪誕:“大人不是說喜歡我麽?我能與你近身就好了啊,其實也不是一定要治好吧!”

半晌沒有回應,埋著頭,又看不見他的表情,她有些著急,忽然聽見他胸腔裏頭轟隆隆地悶響,登時氣憤不已,推了他一把道:“我說錯了麽?有什麽好笑的?”

抬頭看時他已經戴好了青麵獠牙的鍾馗儺麵,臉上的神態盡掩去了,隻聽見他說沒有,語調柔緩,“你說得極是,並不一定要治好。”

這才對嘛。阿九滿意地頷首,同他手牽著手往前踱步,眸子一掃,這才發現他正帶著她往市集去。她皺起眉,伸手拽他的袖子,口裏道:“大人不喜歡人多,市集上最熱鬧,為什麽要過去?”,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頂,緩緩道:“這個時候不比方才,半數人潮都散了,我陪你去放河燈許願。”

從巷道裏繞出來,仍舊是一派的火樹銀花張燈結彩。花燈會已近尾梢,之前那番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盛況去不複返,然而街上仍舊有戴儺麵的行人,或男或女,持紅線提花燈,在燈火煌煌中穿行而過。

阿九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而處在這樣的環境中,難免受到感染。過去的十幾年都暗無天日,從未接觸過這樣的繽紛斑斕,她由他拉著往前走,不時往四處張望,忽然頭頂上方巨響傳來,原來是一朵極盡絢爛的煙火綻了開,照亮了半邊黑夜。

一行戴麵具的小孩子從她身旁跑過去,成群結隊,人手一支冰糖葫蘆,清脆的笑聲蕩染開,如風動銀鈴。她唇角彎了彎,目光追著那些小小的身影過去,愈行愈遠,最後轉過一個街角從視野中消失。

回過身來抬眼看,卻見他正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她微愣,“大人看我做什麽?”

他沒言聲,隻是別過頭,視線落向別處,握緊了她的右手徑直朝前走。不知過了多久,拂過耳畔的風沾染了水汽,吹過人的皮肉,涼意沁心,帶著幾絲泥土的味道。

這個時辰,錯開了一眾年輕男女,河麵浮著大片五彩的河燈,光影交織,熠熠生輝。一個暗衛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恭恭敬敬呈上了河燈,身形微閃又沒了蹤影。兩人陷入冗長的緘默,誰都不說話,摘下了儺麵,自顧自將手裏的荷花燈放到水麵上,小小的兩隻船燈便隨波逐流,漸漸同萬千燈潮融匯到了一處,徐徐朝河的下遊飄蕩去了。

河風吹麵而來,阿九環抱著雙膝蹲在河岸邊,轉頭看謝景臣,隻見他臨水而立,皓白的直裰在夜色燈火中格外醒目,四方巾後頭綴著的軟巾條也聊聊縹緲,恍惚間有種乘風歸去的況味。

她拿一隻手托著腮,忽然開口打碎了寂靜,“大人今年二十五麽?”

他回過眼來覷她,微微擰眉:“為什麽忽然問這個?”

她沒答話,小臉上若有所思,扳著手指挨個兒地數數,未幾方惆悵地嗟歎,搖頭道:“大人閉月之貌天人之姿,沒想到都二十五了。”說著稍停,仰高了脖子打望他,伸出兩根食指交疊在一處,驚乍乍道:“大人長了我整整十歲哪!”

這是什麽口吻,二十五在她眼中很老麽?

阿九正想站起來,可蹲得太久膝蓋發麻,壓根兒使不上力。她沒轍,隻好可憐兮兮地望向他,伸出右手,柔著嗓子喊了聲大人。

她是軟糯的聲口,說起話來輕聲慢語,像往人心湖上扔了顆石子。他無可奈何,隻好過來扶她,拎著那隻細胳膊輕輕一提,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人拉了起來。

謝景臣垂著眼簾俯視她,半眯了眸子涼聲道:“話都到嘴邊了,別隻說一半兒。二十五如何,長你十歲又如何,你想說什麽?”

她正彎著腰揉膝蓋,壓根兒沒聽出他語氣不善,隨口便道:“哦,也沒什麽,隻是有個說法叫老牛吃嫩草,我忽然想起來了而已。”

老牛吃嫩草?這是哪門子荒謬的言論!他簡直氣結,捉了那纖細的腕子將她拉到身麵前來,沉下臉道:“你什麽意思,今兒個必須給我說清楚。”

“……”隻是隨口說說,至於這麽較真兒麽?阿九覺得他小題大做,皺起眉頭不甘示弱地和他大眼瞪小眼,“這麽急赤白臉的做什麽,我說是大人了麽?舉世皆知,謝丞相乃當今第一美,風華絕代,幹嘛對號入座?”

好啊,變著法兒損他年紀大,損也便罷了,她還不承認!他心頭不悅,睨著她道:“這段日子嘴皮功夫見長,已經不曉得天高地厚了。”

她歪著頭打量他的麵色,忽然一笑,眸子彎成兩道月牙,兩手拉著他的大袖搖晃,柔聲道:“大人還當真了麽?大人神容玉貌冠絕當世,不會有人介意你年紀大,而且你真的不顯老嘛,看上去也就隻比我大一點。”說著還伸出小拇指,比劃細微的差距。

謝景臣發力地揉摁眉心,這丫頭尤其擅長越描越黑,壓根就抓不住重點。什麽是不介意不顯老,簡直要將人氣死。然而丞相畢竟是丞相,即是天塌下來也能眉毛都不動一下。他很快平靜下來,麵沉似水,拉著她打道回府,斜眼覷她道:“這樣無法無天,誰給你這麽大的膽子?”

“不是有大人給我撐腰麽?”她窩進他懷裏去,吊著他的脖子往上蹦,一口親在他的臉頰上,晶亮的眸子定定望著他,忽然笑嘻嘻道:“大人,我體內的金蠍蠱,你打算怎麽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