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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4.13·
毫無征兆的,昨晚又是場大雨,轟轟烈烈下了個痛快,整整一宿珠串如幕,將紫禁城的天地衝洗得幡然一新。
一夜不得好眠,天邊泛白時人便醒了。阿九推開窗往外看,隻見院中的木蘭凋零了幾株,柔白的花瓣被疾風呼嘯著卷落,染了塵埃,埋入泥地,然而也隻是少數,多數花兒仍在梢頭,擁擠著拱串成簇。昨兒還是花骨朵的,曆經一夜暴雨居然全都綻開了,雨水凝了珠,懸在上頭,反著金光,晶瑩欲滴。
晨間的風透著涼意,從窗屜子裏吹進來,拂亂她一頭披散的發。她看得有些發怔,忽然就有些感歎。花有時候也像人,又或者是人像花,譬如說她自己。頑強,命硬,扛摔耐打,小時候被扔進蛇窟都沒死成,也許老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剝奪你的,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贈過來。
腦子裏一通胡思亂想,驀地肩頭一暖,阿九轉身去看,卻是鈺淺將狐狸毛披風搭在了她身上。她剛醒不久,身上隻穿了件單薄的中衣,赤足散發,麵容白皙得幾乎透明,呈現一種憔悴的美態。
鈺淺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遭,眉頭不由皺起來,“地上涼,殿下怎麽沒有穿鞋就起來了?”
她聽了一愣,順著低頭去瞧自己的腳,登時感到窘迫,支支吾吾地擠出幾個字來:“我給忘了……”
“什麽忘了,我看哪,根本是魂不守舍!”金玉打起簾子走進來,將手裏端著的托案往桌上一放,道:“從昨兒起殿下就心不在焉的,謝大人把您的魂魄都給勾走了?”
不提還好,一提簡直要人命!記憶潮水似的拍打過來,一浪重一浪,阿九耳根子都開始發燒,仿佛在瞬間被點著了,麵上升起紅雲千叢。
她想起昨天那些令人羞臊的事,隻覺心尖都開始發顫,可好歹按捺住了,別過頭,沉著臉恫嚇金玉:“什麽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我好得很!小丫頭片子懂什麽,再亂說一句話,將你賞給太監當小老婆!”
虛張聲勢的威脅沒什麽用,金玉不以為意,反而義正言辭地糾正她:“賞給太監的不是小老婆,兩人即便結了夫妻也隻能同張桌子吃個飯,那叫對食!”
阿九在杌子上坐下來,由著鈺淺在她的發上抹花油,聽金玉這麽一說,登時挑高了眉毛回過頭來:“你還挺博學嘛。”
“那是!好歹也進宮這麽些時候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金玉哼了兩聲,麵上一派地洋洋得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表情陡然變得神秘,四下張望一番後壓著嗓子道:“殿下,說起太監娶老婆,我倒是想起了件事來!”
阿九從鏡子裏瞥她一眼,正色道:“成天不務正業,就知道打聽些有的沒的。我對內廷的那些秘事向來沒什麽興趣……”說著一頓,轉過頭來擺出一副慷慨的神情,“不過,如果你真要說的話,我姑且一聽。”
金玉一臉的鄙薄,清了清嗓子朝她湊得更近,神秘兮兮道:“殿下,這樁事要真說出來,那可真是了不得!我聽說啊,欣榮帝姬和趙宣……走得格外近。”
阿九聽了大覺失望,哦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趙公公同欣榮兩個不是向來交情好麽?”
“不是殿下想的那麽簡單!”金玉翻個白眼,“我估摸著啊,趙大掌印是對欣榮帝姬有意思……”
“從哪兒聽來的混賬話!”鈺淺聽得大皺眉頭,手上替帝姬挽發的動作不停,斥道:“那位可是皇後嫡出的公主,怎麽會和太監揪扯不清?”
金枝玉葉的帝姬和一個公公,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吧!阿九的眉頭擰起個結,沉聲道“是啊,你聽誰說的,這話可不能無根無據地胡謅,傳出去就是個死。”
金玉連聲歎了幾口氣,無奈之下隻好和盤托出,“就知道你們不相信我,我這可不是信口胡謅,是從鄭少監口裏聽出來的。再者說,我又不是傻子,關上門兒對殿下和姑姑沒有隱瞞,可走出去能到處亂說麽?”
阿九微微驚訝,啊了一聲又拿古怪的目光打量她,半晌才道:“你什麽時候和鄭寶德有聯係了,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啊。”
金玉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微妙,別過頭躲閃著她的目光,囁嚅道:“我一個宮女他一個太監,有交情也沒什麽奇怪的嘛……”說著又拿眼風覷一眼阿九,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分明是說帝姬和謝丞相的事,怎麽繞著繞著就跑偏了呢?因半眯了眸子道:“話說回來,殿下,你和謝大人的事準備瞞咱倆多久啊?”
兜兜轉轉又把自己圈兒了進去,阿九捂了捂雙頰,俏生生的一張臉兒通紅一片。
她是個遲鈍的人,昨天過得渾渾噩噩,被他的一番話和之後的舉動攪得心亂如麻。大半夜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便將他們之間的種種都疏理了一遍。或許,他真的是愛她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如果不是因為愛,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到現在。
堆砌成卷兒的墨雲撥開了一條縫,灑下了金色的霞芒,草垛子裏的斑鳩嘰嘰地叫,撲打著翅膀飛出來,愈飛愈高,最終衝上了霄漢,化作遙不可見的一點,迎向華光萬丈。
心頭悸動,從未有過的激烈。然而世上有種人,就算火燒房子了也要佯裝若無其事,這說的就是阿九。她定定神,對著兩個丫頭打起了馬虎眼:“我和謝大人的事?我和謝大人有什麽事?”
鈺淺正拿著隻翡翠簪在她發髻上比對,聞言微微一笑,柔聲道:“合宮裏誰不知道謝大人喜歡殿下,明擺著的事,殿下還有什麽好隱瞞的?”
阿九隻覺得一道雷劈在印堂上,她嗆了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衝口而出道:“你們怎麽知道他喜歡我的?有這麽明顯麽?”
愈發坐實了,可見有多驚慌失措,這都不打自招了!金玉用無奈的眼神看她,雙手一攤:“是你一向太遲鈍了,真的很明顯!”
冷靜自持這會兒全沒蹤影了,阿九大為震驚,渾然不顧發髻隻梳了一半便從杌子上站了起來,目光在兩個丫頭麵上來回打量,最終定定看向鈺淺,困頓道:“連姑姑也覺得大人真的喜歡我麽?”
阿九沒有朋友,陪在身邊的統共就兩個人。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金玉大大咧咧沒個心眼,能不惹麻煩就算難得了,唯一隻有個鈺淺言行謹慎玲瓏剔透。由於嚐遍了世間的太多艱辛,她是個很難敞開心扉的人,信任或許談不上,但也不會拿出對待敵人的姿態麵對鈺淺。姑娘家頭回碰上這樣的事,總需要一個人來好好傾訴。
鈺淺唇角勾起一絲笑容,目光在帝姬麵上細細審度。過去總覺得帝姬是副冷淡的性子,睿智,果敢,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後來才發現不是這樣。盡管心智比同齡的人成熟,但畢竟隻有十五歲,麵對愛情,帝姬和普通的少女沒兩樣,情竇初開,好奇而膽怯。
“不瞞殿下,奴婢在宮中年歲也不短了,關乎丞相的種種,或多或少都有些見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謝大人對殿下實在與眾不同。男女之間的事情旁人說不清,恐怕隻有你們自己才清楚。”她略忖度,又柔聲道:“那殿下對丞相呢?你喜歡他麽?”
阿九垂著腦袋一陣沉默,半晌才搖頭,抬眼一看,卻見金玉同鈺淺都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她眉頭擰成一個結,好半晌才終於又擠出一句話來,悻悻道:“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吧。喜歡是什麽,我從未經曆過,或許這輩子也不會明白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裏頭透出一絲莫名的悲涼。金玉忽然有些難過,走過來拉她的手,攥在掌心裏握得緊緊的,定定道:“當初在相府時咱們總被欺負,可這會兒一切都不同了啊,你認祖歸宗成了帝姬,宮裏宮外誰不尊你一句殿下?你不要覺得自己配不上謝大人,若真要說高攀,這會兒可是他高攀你!”
阿九歎口氣,旋身重新坐回了妝鏡前,望著鏡中的人靜默不語。不了解內情的人,不明白她和他之間的種種瓜葛。兩個人之間摻雜了太多利益關係,談情說愛實在有些滑稽。他說愛她,可她體內的金蠍蠱呢?苗人愛蠱如命,他那樣殘忍無情的人,會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舍棄他的蠱麽?
正思忖著,外間有太監打起珠簾走進來,抱著拂塵細聲細氣道:“公主,相爺差人來傳話,說今兒晚上城中有花燈會,酉時許來接您出宮。”
花燈會?阿九一怔,這才想起昨天他說要帶自己出宮看花燈。這個時候她最不願見的就是他,因道:“替我謝謝相爺好意,我今日身子不爽,恐怕去不成了。”
話音落地,那小太監登時愣在了原地,麵上很是為難。自己隻是個傳話的,如今帝姬這麽堂而皇之駁相爺的麵子,他還不倒大黴?那內監心頭叫苦不迭,隻好一臉可憐兮兮地看鈺淺,囁嚅地喊了聲:“姑姑……”
鈺淺側目同金玉相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她抿抿唇,朝那白白淨淨的小太監道:“回去跟相爺複命,就說帝姬知道了。”
那人麵色一喜,連聲說了幾個謝,這才貓著腰退了出去。阿九驚訝不已,朝鈺淺道:“姑姑為什麽替我做主?”
鈺淺歎口氣,上前一步撫她的肩,輕聲道:“雖然感情上的事勉強不來,可是殿下,聽奴婢一句勸。如今謝大人對你情有獨鍾,即便你心中沒有他,你也得順著杆子往下爬。老祖宗原就不喜歡良妃娘娘,再加上皇後撞邪禁足的事,難免對你心存偏見,帝王家最冷漠,真要對誰下手,不會講半點親情顏麵。”說著稍稍一停,聲音壓得更低,“殿下是聰明人,那日在乾清宮你也看見了,大家忌憚老祖宗,若不是丞相在,恐怕如今被禁足的就不是皇後了。”
阿九眼皮子一抬朝鈺淺看過去,“你是說……”
“無論真情假意,樣子還是得做出來的,畢竟於殿下百利無害。”鈺淺將胭脂細細點在她的唇瓣上,緩緩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怎麽做全看殿下自己。奴婢一心全是為殿下謀劃打算,隻望殿下安好。”
百利無害……百利無害。
仿佛是當頭棒喝,鈺淺這話說得半點不假。阿九微微凜眸,如今大涼朝坐江山的,明麵兒裏是皇帝,然而朝政大權大半數都在丞相手裏,在紫禁城裏,人人都虛偽自私,孰敵孰友難以分辨,有謝景臣庇佑,至少也算多條生路。更何況,她體內還有一隻金蠍蠱,不甘心就死,眼下似乎就是個絕地翻身的機會。
她半眯了眸子細細琢磨著,忽聞金玉的聲音傳過來,感歎道:“其實大人對殿下是真的好啊,知道宮裏悶,便想著帶您去外麵玩兒。這座皇宮,外頭看上去光鮮得很,其實就是個四麵都被紅牆圍起來的鬼地方,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走出紫禁城。”
鈺淺斜了她一眼,叱道,“才說你最近有長進,怎麽又開始口沒遮攔了?咱們做奴才的怎麽能這樣想,傳出去隻怕又要連累帝姬了。”說著稍稍一頓,又欷歔道,“當初我進宮的時候聽過一個說法,說我們能入宮來侍奉主子是三生有幸,主上都燒了高香才積來的德。”
金玉取來廣袖衫替阿九穿戴,嗤了一聲道:“這宮裏哪兒就沒有一絲幹淨的地方,要不是為了殿下,誰樂意來趟這渾水?”
“別怨聲載道了,做宮女總比當嬪妃好,年滿二十五還有機會出宮,那些個娘娘才可憐。”鈺淺說,“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到頭來爭個什麽?自古帝王皆薄情。”
阿九的麵色驟然黯淡下去,轉頭看窗外,漫天晴空萬裏雲卷雲舒,落在她眼中卻都變得淒冷起來。
花燈會是大涼盛事,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一,乞巧前的節令,別有一番深意。京都四處張燈結彩,萬人空巷,人們覆麵具,揣紅線,提花燈出行遊街,熱鬧非凡。未出閣的少女若是遇上心儀的男子,便以手中花燈相贈,若兩情相悅,男子題詩燈上,促成一段良緣,若不然,男子便將紅線送出,祝其早日覓得良人。
皇帝昏庸,佞臣攬權,世道愈發地不安穩,人們對花燈會的熱情卻日益高漲,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細想來,生在這動蕩不安的年歲,誰都說不清往後會發生什麽,及時行樂不是件壞事,總不至於抱憾終生。
夏令時節,萬物都同人似的,懶懶散散的沒精神,就連天都黑得晚。酉正時分,碎華軒裏撤過晚膳,丞相果然如約而至。
謝景臣換下官服,頭戴四方巾,穿絹白直裰,一身戾氣盡皆消褪,儼然一位玉樹臨風的公子。立在院中遙遙一望,帝姬繞過漢白玉石屏走了出來,著杏白褙子裙,幹幹淨淨的一張臉,不施脂粉,婀娜多姿,當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走過來,盈盈的淺笑掛在嘴邊,走到跟前兒時卻像愣住了。一直都知道他模樣好,卻從未見過他這樣斯文幹淨的扮相。他的五官極精致,一筆一畫都是鬼斧神工,往日裏的行頭是蟒袍曳撒,濃墨重彩之下光華萬丈,倒掩蓋了本來的清雅。
帝姬看得發愣,眼神直勾勾的,絲毫不加避諱。他負手俯視她,好半晌才淡淡道:“有這麽好看麽?”
這輕描淡寫的幾個字是晴天霹靂,在她腦子裏炸出一朵花來。阿九恍然回過神,登覺尷尬無比,忙不迭地移開眼看別處,聲若蚊蚋道:“確實好看。”
倒還挺實誠。謝景臣挑眉,唇角不自覺地往上揚,別過頭將喉嚨打掃一番,這才又回過身看她。伸手往前頭一比,沉聲道:“禦輦在外頭候駕,殿下請。”
阿九覺得窘迫,簡直是無地自容。上回發燒一定是把腦子燒壞了,居然對著他傻看那麽久,簡直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了!她有些別扭,遲疑了半天擠出個“有勞了”,複又提步逃也似地往外走。
背後鈺淺和金玉靜靜觀望著,隔了老遠,聽不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卻見帝姬悶著頭朝前衝,忽的像被什麽絆了下,身子一崴險險栽倒下去,被丞相伸手扶住了。
手掌握在小臂上,隔著薄薄一層衣料,阿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涼的體溫。她愣了愣,抬眼看他,他麵上的神情波瀾不驚,甚至顯得淡漠,似乎沒有同她說話的打算。
她抬眼朝四周張望一番,心中隱隱明白過來。看來再位高權重還是有避諱的東西,碎華軒門口的地方人來人往,眾目睽睽之下他也知道避嫌。因垂下眼簾朝後退開一步,微微頷首,“多謝大人。”
他對掖了雙手朝她見個禮,又是一副冰冷疏遠的模樣。阿九微抿唇,也不再言聲,轉身登車,一個內監連忙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她略遲疑,卻也不過一瞬,提了裙擺踩在那人的肩頭上了禦輦。
行行複行行,兩人對坐著誰都沒說話,禦輦從碎華軒到神武門,暢通無阻出紫禁城,一路緘默。
不多時,顛簸總算消停下來。阿九抬眼一望,隻見駕轅的小廝打起簾子請兩人落輦。她覺得這人麵熟,不由多看了幾眼,目光佯作漫不經心掃過地那人的虎口,果然,結著厚厚一層繭,看來是暗衛假扮的。
她那頭還在想事情,謝景臣已經先她一步下了輦,站定後回過身,朝她伸出雙臂,作出接納的姿態,麵上卻沒什麽表情。
她果然很遲鈍,看了居然皺起眉,訥訥問:“做什麽?”
“下來,”他偏了偏頭,神情顯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我抱你。”
阿九愕然,眼風一掃往邊兒上張望,方才那駕轅的小廝不知何時已經退開了,隔了幾丈遠垂手而立。
她有些不知所措,眼下的情形有些怪異,她立在高處,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他。英挺的眉宇下是深邃的眼,望著她,神情柔和。她猶豫了一陣兒,終於咬咬牙,雙手伸出去摟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雙臂在腰後收攏,微微使力,輕而易舉將她抱了下來。
典型的北方男人,高高的個子,身形英挺,過去一直是仰視,所以覺得高不可攀,頭回發現也能這樣親昵溫和。
心跳如雷,她麵上紅潮似霞,雙腳沾地都有些虛浮,然而還是很快從他懷裏退了開,垂著頭站到了一旁。又聽見謝景臣淡淡道:“都施派好了麽?”
那小廝打扮的暗衛朝他揖手,口裏道:“大人同帝姬放心,屬下們會在後頭遠遠跟著。”
他嗯一聲,指尖撫過腕上的蜜蠟珠,麵色淡漠,“聽聞周國的皇子已經潛入了京都,都給我盯緊了,若宮裏宮外生出任何事端,全都提頭來見。”說著稍停,旋身取來兩個麵具,將其中遞給了阿九,口裏漫不經心道:“聽聞戶部尚書的門生前些日子寫了篇文章,暗諷我任意橫行,欺君擅權,拿了人扔給春意笑,東廠設立這麽些日子,也該有些建樹了。”
那人應聲是,複一個閃身沒了蹤影。
阿九接過麵具看了幾眼,卻見這儺麵具畫的是儺婆,生得寬臉長耳慈眉善目。她也沒有多想,徑自將麵具覆在了臉上,戴好了回身看,卻見背後站著個青麵獠牙的人,當即被嚇得後退一步。
麵具後頭溢出一聲低笑,他摘下麵具,露出一張眉目似畫的臉。她撫了撫心口,聲音從麵具背後傳出去,有些沉悶,埋怨道:“這上頭畫的是誰,怎麽這麽嚇人?”
他笑容寡淡,將麵具重新覆上,過來牽了她的手往集市走,邊走邊道:“鍾馗,驅邪的凶神。”
緩緩朝前走,一路都是鼎沸人聲,花燈照亮了整個京都的夜色。阿九這回沒有掙紮,乖乖任他牽著,掌心裏泌出了幾絲細汗,她感到緊張,遲疑了一瞬才反手去握他的手。帶著薄繭的掌心,即使是盛夏也有些冰涼,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他掌心的紋路,相攜而行。
阿九側目往身後張望了一眼,忽然朝他道:“大人,你出個門兒都得派那麽多人跟在後頭保護,可見仇家多如牛毛吧。”
這是在損他壞事做絕?他的目光從麵具背後投過來,睨了她一眼又收回去,緩緩道:“你這算冷嘲還是熱諷?”
她瞪大了眼睛連連說沒有,擺手義正言辭道:“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關心大人嘛。你什麽人物,位高權重,真要出了差池我可擔待不起。”
這話還真是怎麽聽怎麽別扭,他一個大男人,何時輪到她來操心安危了?謝景臣掃她一眼,也沒有說話,隻是拉著她的手從主街裏穿過去,繞進了一條清淨的巷道裏。人聲遠去,身上的那股不適總算減輕了幾分,他轉過眼來看她,沉吟了一陣才道:“方才太吵了,不好說話。”
阿九後知後覺,這才想起他不愛與人近身的毛病,霎時感到古怪,歪著頭問道:“你不喜歡人多,那為什麽要帶我來看花燈?”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麽?
他沒搭腔,牽了她的手緩緩往前踱步。漆黑的夜裏,隔了不遠便是煌煌燈火,然而人聲卻莫名地空遠起來,這條巷道仿佛成了一處世外桃源。抬頭看,一株花樹長了老高,花枝從圍牆上方伸展出來,紅豔豔的花瓣在月色下幾近透明。
歲月靜好,有種細水長流的意態。她心頭動容,側目看他,映入眼中的卻隻有一張鍾馗儺麵具,長了兩角,猙獰駭人。她有些失落,張口正要說話,他卻先她一步開了口,語調漠然:“從這條巷口出去,前頭就是菜市場。”
她遲遲地說個哦,“菜市場又怎麽樣?”
“菜市場就是斷頭台。”夜風拂過,他的聲音沉悶得有些陰森,徐徐道:“如今夜這樣的盛會,免不得會叨擾陰靈。”
沒由來的,背上的汗毛居然根根乍立起來。阿九側目看四處,目之所及都是烏漆墨黑的一片,前頭似乎是家酒肆,白幡子在風中飄來蕩去,詭異可怖。她渾身有些發涼,然而很快鎮定下來,轉頭對他怒目而視,“大人邀我出宮,就是專程來嚇唬我的麽?”
真是個令人失望的反應。尋常姑娘被唬住了便往人懷裏鑽,她倒好,直杠杠地來質問他,果然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謝景臣換上一副悵然若失的目光望向她,搖頭感歎:“你果然不同尋常。”
要是聽不出他語氣裏的挖苦,那她就真成傻子了。阿九有些氣惱,自己分明是個極有智慧的人,怎麽這段日子老是犯傻被捉弄呢?果然錦衣玉食的日子不能過久了,不光消磨鬥誌,連腦子都得出毛病!
她咬咬下唇,伸手將臉上的儺麵具摘了下來,拉著臉子悶聲悶氣道:“我原本就和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不同,你才知道麽。”
他詫異地轉頭看她,隻見月光照耀下,那張小臉上頭陰雲密布。看出她不高興了,他也伸手摘下了麵具,回身將人抱進懷裏來,撫著她的長發道,“怎麽生氣了?”
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為什麽覺得難過,自己都說不上來。阿九透過他的肩膀仰頭看天,鐮刀似的月亮掛在頭頂,月光白慘慘的,就像半邊蒼白的人臉。沒由來的想說說話,她因沉聲道:“如今人人都喊我帝姬,喊我殿下,其實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破廟長大的乞丐,連爹娘是誰都不知道。”說著一陣失笑,合了合眼道,“說來真的要謝謝大人,如果不是你,我活不到現在,就算長大成人,或許也會被賣進窯子裏。”
他的聲音貼著耳垂響起,有些森冷,有些沙啞,“別說了。”
“我至今都記得第一次殺人的感覺。”她的臉色出奇地平靜,漠然道,“十歲的年紀,在相府的暗室,那孩子如果活著,可能比我大個一兩歲。”
幾十個人,每天送進來的吃食隻有一個饅頭,人人都想活命,她其實沒有別的選擇。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對生與死還沒有什麽具體的了解,直到餓得前胸貼後背,直到餓得站不起來,才意識到了食物的重要。最初隻是扭打,撕咬,到最後的殘殺,她無數次瀕死,也無數次從瀕死的邊緣活下來。
老天對她很殘忍,有時又狠仁慈,在那樣的境況下,一個又瘦又小的小姑娘能夠撿回一條命,著實匪夷所思。
他側過頭親吻她,薄唇輕輕落在柔嫩的麵頰上,帶著安撫的意味,緩緩道,“我從不後悔將你帶回京都,也慶幸當初是你活了下來。”
阿九緩緩合上眼,她是個信命的人,也許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吧。從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從她到相府的那一日起,都是命數。
雙臂抬起來回抱他,她猛然想起了鈺淺的話,心頭突地一沉。忐忑是必定的,然而猶豫也不過眨眼之間,她轉過頭,帶著某種目的的,試探著吻上謝景臣的唇。
他順水推舟,俯身全然地迎接她。月色迷人眼,他的氣息淡雅芬芳,縈繞在唇齒間,引人如夢。
不同於過去的幾次,這回的親吻柔和細膩,他成了最好的情人,繾綣溫婉,每一個舉動都能融開一江春水。
忽地,他移開了唇,阿九微滯,目光迷茫地望著他。他的眼神透出幾分熟悉的陌生,湊近她的耳畔,涼聲道:“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更喜歡他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