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驚弓弦

驚弓弦

屋子的門開了,阿九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狠狠甩了出來,冷漠得有些蠻橫的舉動,沒有半分的憐香惜玉。

她的身子不受控製,重重摔在外頭的青石地上,驚起遍天塵土。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叫囂著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抬手按了按不住浸出血水的傷口,聽見謝景臣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低沉流麗,每個字眼都清定如雪。

他開口,無悲無喜,隻是緩聲道:“難得你有這樣的好運氣,回去吧,晚上自會有人帶你去藏書閣。”

話音方落,那扇雕花精致的花梨木門已經重重合上。阿九悶哼一聲,試著動了動身子,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因為流了太多的血,腦子有刹那的暈眩,她伸手扶住一旁的廊柱勉強站穩,合了合眼,待那陣眩暈感消退才重新睜開。

豔日的流光從她身上緩緩淌過,帶來久違的暖意,她吃力地抬起脖子看天,明晃晃的太陽就在頭頂,金光璀璨,耀眼而奪目。

從前不知在哪裏聽過一種說法,說越卑微的人命越硬,看來這話不假。她寥寥一笑,步子踉蹌著邁出北院,穿過垂拱門,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沒死成,還活著,很好。天底下沒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留著一條命,勝過所有。謝景臣說的很對,難得她有這樣的好運氣。

鬼門關又一次死裏逃生,阿九暗自慶幸,同時又有些迷茫。謝景臣從來不是個心地慈悲的人,留下她的命,自然有他的道理。誠如他所言,相府裏從來不會養無用之人,她不安的地方就在於,她不知道自己另有什麽用處。

她獨自一人走在曲折回轉的遊廊上,晌午已經過了,朝旽略微向西傾斜,光輝映亮院子裏的幾株玉蘭樹,細碎的微茫流轉在那潔白的花瓣上,像是能跳動,青石地上投落下斑駁樹影,渲染出幾許的春意。

阿九對春天有獨特的情感,和多數人一樣,她喜歡春日。這是一個美好的節令,萬物春回,死寂了整個冬天的天地幡然一新。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們都喜歡春,她和他們卻有很大的不同。

她的喜歡,無關乎風月,隻因為一個人。

眸光有刹那的黯淡,阿九唇畔微揚,笑意比玉蘭花色更淺,抬手拂開一綹垂落在眼前的柳條,提步離去。

回到流雲閣,阿九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躺上了羅漢床,伸手覆上額頭,目光定定地望著房梁雕刻的牡丹花案。

謝景臣的話教人參悟不了,他說會有人帶她去藏書閣,卻沒有說去了要做什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據對不會是什麽好事。

在許多人心目中,世上最令人喪膽的不是死亡,不是魑魅魍魎,而是對未知的恐懼。隻可惜,這“許多”裏麵,沒有她阿九。

拋開麻木得略顯冷血的性子,從本質上來說,阿九的確是一個簡單又灑脫的人。既然哭著活也是活,笑著活也是活,那又何必為難自己。

她是個隨性的人,從不會去想一些未知的事給自己徒添煩惱。參悟不了他的話,索性不再去想,踢了秀履扯過錦被罩住自己,翻了個身麵朝裏,徐徐合上了眸子。

因為累到極點,竟然沉沉好眠。

再度醒來是因為一陣急促野蠻的叫門,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厲喝她的名字:“乾阿九,乾阿九?”

她睜開眼,房中漆黑一片,隻有窗欞外透入惶惶燈火,天已經黑了。

從榻上坐起身,隨手將垂落的一縷發絲捋到耳後,阿九沒有片刻的耽擱,穿鞋下床,走過去拉開房門。

站在外頭的是個魁梧的男人,身著飛魚服,腰胯繡春刀,身形高大,有種巍峨如虹的氣勢。見她開門出來,不由怒目而視,沉聲斥道:“大人在藏書閣等你,磨磨蹭蹭的,不想活了麽?”

阿九的麵容淡漠如水,隻抬了抬眸子朝那錦衣衛看了一眼,“勞煩大哥久等了。”

那錦衣衛對她有敵意,他瞪著她,那眼神恨不得將她撥皮抽骨。就是這個女人,因為她的一句話,害得他們幾十個弟兄平白賠上了性命,也害得宋同知丟了雙眼睛。他心頭窩火,又冷嘲道,“敢讓大人等,可見你膽子不小。”

“不,我膽子很小。”顯然,她並不想同他多費唇舌,垂著眼淡淡道,“你也說了,大人在等,那就勞煩大哥前頭帶路吧,否則誤了大人的事,隻怕你我二人誰都擔當不起。”

那人被她堵得說不出話,麵露惱色,轉念又暗自思忖,這丫頭伶牙俐齒,說的話卻不無道理。大人喜怒無常,誰都觸怒不得。因憤憤哼了聲,伸手狠狠推了一把阿九,“少跟我耍花樣,走!”

那股力道狠而重,扯得胸口的傷處隱隱作痛。她微微皺起眉,目光驟凜,卻沒有發作,提步向前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藏書閣走,那錦衣衛似乎很提防她,緊跟在半步遠的身後,眸子瞬時不離地盯著那抹略顯孱弱的身影。

阿九心頭卻覺得有些好笑。逃走麽?這樣的念頭不是沒有過,不過早在幾年前便泯滅得一幹二淨了。在相府,想要活下去,忠誠是必須的。這裏也曾出現過試圖逃離的人,那下場她親眼見識過,至今回想起來都是午夜時分的夢魘。

甩了甩頭,她拋開腦子裏的那些令人作嘔的畫麵,凝目斂神一言不發。

今夜無月,穹窿如墨跡渲染而成,濃烈的黑,夾雜枯冷的風,呼呼從耳畔刮過,卻離奇地帶著淡淡花香。

一個錦繡深麗的地方,外表光鮮瑰華,內地裏的肮髒卻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

徐行了半柱香的光景,再抬眼時人已經到了藏書閣前。阿九在門前停下來,定睛看,這門上刻著蝙蝠,還有一種古怪的物事,不曾見過。她半眯了眼,麵色露出幾分遲疑,此時有人從後頭猛地一推,她沒有防備,身形不穩便朝著那扇雕花木門撲了過去。

那門沒有鎖,隻是微掩,她破門而入,更像是自投羅網。

“砰”的一聲響,門複合上。阿九略皺起眉,目光中透出幾絲疑惑,一麵朝裏走一麵環顧四周。

大人的藏書閣,是這個相府的禁地,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闖。是以,這是阿九第一次踏足這個地方。

大涼是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國度,上至朝中臣工,下至民間寒士,都會有一間自己的書房。謝景臣是舉世聞名的高才,一個對風雅之事尤其熱衷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為相府中的藏書閣起名萬卷樓,一個恢弘而富有詩意的名字,應當有相符的內裏,譬如有陳書萬冊,文房四寶,還有從古至今的名家集作。然而入目之處卻不是這樣,相反,這個地方太令阿九詫異,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

春令天,這裏卻陰冷得不成話。偌大的廳堂空空如也,家當陳設不多,唯一醒目的是壁上的燈燭,火光搖曳,將她的影子投落在對麵的牆上,拉扯得很長,看上去詭異駭人。

阿九凜眸,按捺下心頭那絲驚詫,腳下的步子挪動著繼續朝內走。

撩開層層掩映的珠簾,後頭仍舊空無一人。她皺起眉,依稀明白過來,自己大約是被騙了,因為謝景臣並不在這裏。

她和相府裏的每個人都一樣,對那人的懼怕深深烙刻進骨血,恐怕此生也剔除不幹淨。知道了這個事實,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可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敢大意,因為這個地方處處都透著古怪。

就在這時,一股淡淡的異香卻在四下裏漸漸彌漫開。阿九是個警惕性極高的人,聞見那氣味,立刻出於本能地抬起手,拿廣袖捂住口鼻。

那股香味卻愈發地濃烈起來,一絲一絲飄散開,充盈了整個屋子,鑽入她的肺腑。

阿九的神識模糊起來,眸色漸漸不再清明,腦子裏霎時隻剩下一片迷茫的白,冥冥之中,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聲音,有些耳熟,如天籟的梵音,飄飄渺渺道:“轉動燈座。”

她目光有些呆滯,仿佛是魔怔,毫無意識地朝著不遠處的燈座走去,抬手,緩緩轉動。似乎是觸動了什麽機關,那扇掛了蘭亭集序的牆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處暗格,裏頭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八寶琉璃盒。

“打開它。”那聲音又曼然道。

阿九麵無表情,沒有片刻的遲疑,纖長的指微動,打開了盒子。

裏頭臥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形似蠍,通體呈一種近乎透明的金,隻一眼便能叫人寒毛根根乍立。

驟然接觸亮光,那隻常年處於黑暗中的蟲子似乎異常亢奮,順著那纖細的指尖緩緩往阿九的掌心爬了上去。

她仿佛毫無所覺,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空洞而茫然。是時,那聲音又響起,嗓音低沉地近乎沙啞,仍舊波瀾不驚,隻徐徐吐出四個字,“喜歡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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