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冷凝香

冷凝香

腦子裏是混沌的,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漿糊,迷迷茫茫的一片。

阿九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場荒誕的夢境,周遭的一切都變得虛無,唯剩下那道空靈得不真實的男人聲音,像是從腦子的最深處響起。

那音色沒有任何言語能描繪,矛盾的,醇厚得像酒,又清朗似山風,不算熟悉,也不陌生。

在那片無邊際的虛無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忽地,一陣劇烈的痛楚席卷而來,自胸前的傷口處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漫過全身,如利刃刺入。

阿九痛苦地蹙眉,蒼白的唇瓣間溢出壓抑的低吟,與此同時,眼前的重重迷霧逐漸散開,映入眼簾的是那盞搖曳的火光,分明沒有風,燭芯卻在搖曳,消失無蹤的一切知覺再次回到身體中,她靈台乍然一片清明。

沒有了那股詭異的甜香,清醒過來隻是瞬間的事。胸口處的疼痛像是要將人硬生生撕裂開,阿九額上冷汗簌簌,皺緊了眉頭垂首一看,頓時渾身的寒毛都倒豎。

那股涼透肺腑的冰冷觸感來源於身下的石床,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時被人剝離得幹幹淨淨,她一絲|不掛,光**身子仰麵躺著,羊脂美玉似的肌理籠著一層遲重的金色,居然透出幾分聖神的意態。

然而阿九來不及羞臊,她眸子驚恐的瞪大,拚盡了全力才能忍住那股尖叫的衝動。

劇痛來源於傷口處的一隻蟲子。通體流金,模樣類似蠍,卻比尋常的蠍子小許多,正順著那裂開的傷口進入她的身體。

她目眥欲裂,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拂,兩條手臂卻動彈不得。抬首去看,這才發現雙手都被人鎖住,長長的鏈鎖,拉扯之下發出沉悶刺耳的聲響。

她駭然大驚,目光再度望向傷口處,那隻金蠍卻已經不在了,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道劍傷居然在逐漸愈合,肉眼可見,不多時那處肌理已經重新變得如白璧,再尋不見一絲一毫的瑕疵。

隱約能猜到那金蠍的去處。此刻的感受無以言表,一隻蟲子在自己的身體中,血肉裏,緩慢遊移,她依稀能覺察到它的存在。這個認知令阿九幾欲作嘔,胃裏一陣翻騰,仿佛能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原是一個冷靜的人,此時卻再難維持基本的鎮定。這一切都怪異至極,那雙晶亮的眸中劃過幾絲慌亂,阿九細細思索,記憶往回倒退,最終在聞見那股異香之後戛然而止。

那股香味!

她雙眸一凜,霎時間明白過來。自己著了道,方才的迷香令她迷失了心智,看來是有人蓄意為之,在這段不算太長的光景裏對她做了什麽!

腦中又想起那道不大真切的男聲,她眸光微閃,記起一個名字。正思忖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卻在死寂之中響起,她身子一震,霎時警惕起來,這才開始細細打量自己所處的這個屋子。

簡單的陳設,除了身下的這張石床和分列四角的銅鶴燈座,便再沒有其它的家當。四麵的牆上沒有開窗戶,興許是因為長年照不進陽光,這裏顯得格外陰冷,春令時分,這寒意卻帶著幾分深秋的寂寥,似乎從人心底深處升起。

這樣的靜,愈顯得那聲響突兀可怖,她眸中劃過一絲寒光,聽出是從珠簾的另一方傳來,因半眯了眼定定望向那燭光不及的暗處。

腳步聲漸近,一道人影被昏暗的燭光投落在地上,拖得老長,隨著燭芯微微搖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映入視野,身量頎長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眉如遠山,眼若深潭,一片黯淡中,那身白衣醒目得刺眼。

“……”她倒吸一口氣,低聲道出兩個字:“……大人?”

謝景臣施施然走近,步伐沉穩,不急不緩,在距離她不甚遠的地方站定,不再向前。同人保持三步遠的距離是他獨特的習慣,他不愛與人接近,對女人尤其如此。

清冷的目光望向石床上的女人,視線從足尖一路掃視過去,掠過那堪稱毫無瑕疵的身體,最終看向她的臉,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沉寂如水,甚至不曾掀起一絲漣漪。

那處原本猙獰的傷口已經愈合了,看來這回的功夫沒有白費,成功了。

線條優雅的唇邊浮上幾絲淡淡的笑紋,他眼底浮現幾絲滿意之色,聲音出口卻仍舊冷冽,“你能活下來,我很意外。”

從頭到腳沒有一絲蔽體的衣物,就這樣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阿九感到說不出的羞恥。她想遮掩,可雙手被牢牢束縛,隻好攥緊了拳頭別過臉不看他,竭力穩住喉頭不發顫,道,“多謝大人饒命。”

聽了這話,謝景臣似乎有些詫異,微挑眉哦了一聲,“你不想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親眼目睹了那樣駭人的一幕,這個女人的反應卻很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靜,似乎對方才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他清漠的眼底難得地浮出幾絲興味,側目覷她,昏黃的碎光在那墨玉般得瞳仁中微微跳動,如滿天星辰墜落其中。

阿九一陣沉默,半晌才垂著眸子道,“大人如果希望我知道,何須我來問。”

那副眉眼間早沒有了之前的淩厲同棱角,低眉斂目,顯得很柔順。謝景臣並不言語,他負手而立,注視她光裸的身體,眸光清正,不含一絲的情|欲,淡淡道:“蠱蟲在你體內,天亮之前你不能離開這裏,也不能穿衣服。”

對於這番解釋阿九有些驚訝,難得他會大發慈悲,不過最令她詫異的還是蠱蟲兩個字。

蠱是什麽?

苗人將之稱為草鬼,由毒物煉製而成。原來方才那隻金蠍子是蠱蟲,她明白過來,眸光微動——他將蠱蟲放入她體內,意欲何為呢?

謝景臣將她眸中一閃而過的驚詫收入眼底,忽而勾起唇漠然一笑。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倒是很懂得生存之道,不該問的不問,可見過去的五年沒有才白活,她被調|教得很好。他開口,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眼底縈冷意,又似乎興味盎然,“知道是蠱,不怕麽?”

蠱毒之禍古來有之,苗疆人擅練蠱,能以蠱害人,一觸即殺生與無形,天下人無不談蠱色變。她隻是個凡夫俗子,不怕是不可能的,隻是怕又如何,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相府養著她,她的這條命不會比草芥金貴多少。

不能反抗,便隻能泰然接受。

阿九抬眼,將好撞上那道冷冽如霜的視線。那是一雙帶著高傲與淩厲的眼,極深邃,如淵,幽若寒秋,仿佛能洞悉一切,令阿九不由自主地畏懼。她自詡是一個善於偽裝的人,遇上他,往往被一眼看穿。這個人的眼睛像是能看透天機,令世間一切都無所遁形。

心頭突地一沉,她移開同他對視的目光,“怕。”

倒是個坦誠的回答。他寥寥一笑,又問:“知道自己的下場麽?”

阿九麵上的神色淡漠,仍舊沒什麽反應。古書曾有記載,練蠱的工序極為繁複,其中最為關鍵的一步便是最後的養蠱。將蠱蟲寄與年輕女子體內,以精血養之,一年後蠱毒養成,養蠱的人便會暴斃而亡。

說到底,她眼前其實隻有兩條路。現在死,或是乖乖替這個主子養蠱,再苟延殘喘多活一年。

一個人為了活下去能付出什麽,對阿九而言,是所有。她點點頭。

“人活在世上,其實都難逃一死。”他說這話的語調很平靜,仿佛生與死都隻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眼,在他口裏變得無關痛癢,“相府長大的人,不該像你這麽貪生。”

和緩的口吻,應當沒有輕蔑的意思。阿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謝景臣今天有些不同尋常。平日裏惜字如金的一個人,居然能紆尊降貴和她說這麽多話,這令人很不習慣。她在心頭歎氣,他看人的眼光果然很準,她的確是很貪生怕死。

哪怕有一線生機,她都不願意放棄,一年的光景足以改變許多事,一切都是未知,她願意拿自己的一切代價去換取這一年的世間,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能猜得到結局。

阿九那廂沉默。等了會子,見她遲遲不再開口,謝景臣似乎敗興,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致。乾字號的女人自幼便習媚術,為的就是將來入宮之後能虜獲聖心,能在圖謀大計時與他有助。分明應當最擅長怎麽取悅男人,可很顯然,她不是個合格的學生,倒有些可惜了那副好皮相。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出乎意料的,她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略低沉,夾雜幾絲說不清的韻味,居然柔媚入骨。她說:“其實我該謝謝大人,能讓我多活一年。”

謝景臣微微側了側頭,修長的食指緩緩撫過那張線條優雅的薄唇,望著她半眯起眼。燭光下,那副白皙曼妙的軀體完美無瑕,如質地上好的白玉。不盈一握的楚宮腰,偏偏生了一副勾人的**肥臀。

那一瞬間,那副身體居然對他產生了致命的誘惑,撥撩心弦,他隱約感到體內有某種詭異的東西在緩慢滋生,蠢蠢欲動。

他眼色驀地一黯,刹那間別開了目光,下一瞬便轉了身大步離去,頭也不回道:“記住,我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情況有些不妙,他似乎低估了那隻存在於她體內的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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