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霜霧重

霜霧重

“你留下。”

在相府,乃至整個大涼,他說出的話便不容忤逆。

阿九身形一滯,果然停住了步子不再走,一絲涼氣兒從背脊竄上來,頃刻之間彌漫進她的四肢百骸,恐懼細細密密爬上心頭。

一眾錦衣衛從她身旁走過去,途徑時沒有一個人側目。不多時,屋子裏便隻剩下她同珠簾後頭的那個人。房門從外頭重重合上,隔絕開兩種人的命運,阿九蒼白的麵容上印著一道淡淡的光影,窗扉洞開,她怔怔望著窗外。

院中栽種著禾雀花,串掛成簇,深沉的紫,在金光照耀下卻呈現出水紅的意態,風拂花動,絢爛豔麗,昭示著無窮無盡的黯然生機。

很多時候,人甚至不如一株春花,不如一粒草芥。

阿九遲遲地回過神來,微抿蒼白的唇,深吸一口氣又吐出,規整規整思緒,這才緩緩轉身。她微抬眸子,匆匆往那簾珠串後掃了一眼,卻驀地一驚,腳下的步子朝後退了兩步--珠簾後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背上冷汗涔涔,麵上掩不住的驚疑。

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她皺起眉,絞盡腦汁地回想之前的事。她一直在這個屋子裏,並未見到他離去,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甚至連一絲珠簾的響動,一絲腳步聲都不曾聽見。

正驚忡,一個聲音卻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後傳來,陰寒冷冽,帶著幾分立在高山雲霧間的肅清,“你在看什麽?”

五年的時光賦予阿九超過常人的自控力,然而此時,她還是硬生生唬了一跳,心中驚駭,一麵往後退一麵惴惴回頭看背後的人,目之所及卻令她呼吸都一錯,腦子有刹那的空白,隻憑空冒出了“驚豔”二字。

三步的距離,不近也不遠,足以令她看清眼前的人。

阿九在相府長大,自幼習禮儀讀聖賢書,也算得上有才有識。然而看著他,她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詞能用以描繪這樣的美。

也許是因為身上有苗疆血統,他承襲了一副極別致的五官,和漢人的循規蹈矩差別甚大。那副眉眼深邃異常,跳脫出任何人對美的想象,瞳仁如墨,畫屏上的臘梅幽蘭映入其中,那雙眼便是天地間唯一的風景。

他有頎長的身形,同她記憶中的蟒袍曳撒不同,他著常服,皎白如月,如墨的長發在耳後鬆挽,一縷發絲滑落,被那修長如玉的右手輕輕撚在兩指間,側目一瞥,眼波流轉間盡是風華。

乾字號的姑娘自幼習媚術,修得是如何勾引男人蠱惑人心。阿九此時卻發怔,暗道媚術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他了,能以眼惑人。

這時外頭穹窿上飄來一簇雲,遮擋了大半的金烏。日光的金色稍稍淡退幾分,勾勒得廊簷柔婉青峰和緩,斜照向他,映襯他身旁的紅梅霜雪,似仙,又似畫中人。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直直的眼神,他收回了落在畫屏上的目光,微微側眸朝阿九瞥了一眼,那韻致難以描繪,即使睥睨也顯得從容而優雅,薄唇微啟,輕聲吐出了兩個字:“鬥膽。”

陰鶩的眼,淡漠得教她渾身發冷。他周身的氣息凜冽迫人,或許因為居高位,他言談舉止都能描摹出傲慢,俯仰天地,俯瞰芸芸眾生,簡短的兩個字,霎時將徘徊在眾生底層的阿九打回了原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隻是轉眼的事,她垂低了眸子,心頭一沉,不假思索地伏膝朝他跪下去,“屬下該死。”

視線中隻有那白袍一角,她匍匐得很低,心頭堆滿驚惶。

居高臨下,這是謝景臣最熟悉的角度。他俯視她,修長的指尖摩挲過腕上的蜜蠟珠,眼底無悲無喜,緩聲問:“你真的覺得自己該死?”

阿九身子一僵,半晌沒有應聲。

曾數次耳聞他如何手段狠辣陰狠殘忍,也曾數度耳聞他在大涼是如何興詔獄,府中,乃至整個大涼的人都忌他如鬼神,方才親身體會過,令阿九更加恐懼。

相府培養了一大批的死忠之士,她是其中之一,本質上來說卻是一件失敗的作品,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沒能泯滅對死亡的懼怕。是以,盡管這時她口裏說著自己該死,心裏卻根本不這樣想

她渴望生,渴望活下去,她真的很貪生怕死。

半晌沒等來個答複,謝景臣也不催促,隻旋身踱到官帽椅前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微揚,浮起一絲寡淡的笑意,“我不急,能容你慢慢想清楚。”

這話說得不假。但凡同謝景臣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這是一個糾集了世間諸多矛盾的人,能達到這樣地位的人必然有其非凡的手段。在大涼,謝景臣以行事狠絕著稱,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一個人,應當暴虐成性,然而他卻不是。

他確實有一副世所罕見的好耐性。

屋子裏暗香浮動,玉漏滴答,阿九深埋著頭,額貼著冰涼光滑的石板。這是個令人為難的問題,天底下恐怕沒有人會真的覺得自己該死,她更不例外。聽他的口吻,斂盡了一切情緒,根本無以揣摩。

她沉默了許久,終於沉聲道,“回大人,屬下並不想死。”

謝景臣麵上仍舊沒有表情,隻兀自把玩手中的茶杯,極緩慢地轉動,忽而一哂:“世上沒有人想死。”略一頓,半眯了眼眸光掃向她,如斜視一具死物,“要活命,總得有活命的價值。”

阿九沒有吱聲,隻是僵著身子頭俯得更低。又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下來,漠然疏離,“你殺了該與你一同入宮的女人,刺傷自己,又憑空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刺客,每一條都足以讓你死千百次。”

他語調平靜,曆數她條條罪狀,聽得阿九不寒而栗。她大為惶駭,昨日他不在府中,這些事是從何得知的?她細細回想,昨夜梅花亭附近的確並沒有旁人,她能夠肯定,便不會是有人通風報信……

那是為什麽呢?她冥思苦想,是哪裏出了岔子,還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可是既然他已經說了這樣的話,那是否就意味著……她這回難逃一死?

是時謝景臣的聲音又響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冰涼如隆冬的風,徐徐道:“身上留了傷,入宮是不能夠了。相府不留無用之人,你該明白規矩。”

身子忽地一陣癱軟,阿九的十指在廣袖地上收攏,狠狠糲過地麵,傳來鑽心的痛意。

拚死一搏麽?方才這人無聲無息到她身後,足見他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測,與他相鬥,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是她不想坐以待斃,或許,能一試……

她眸光乍凜,銀針從指縫間露出一隅,咬牙正欲動手朝他飛擲,孰料房門外卻響起一個聲音,不是阿九熟悉的,那語調有些驚慌,顫聲喊:“大人,奴才有事稟奏……”

“進來。”他淡淡道。

少頃,房門被人從外頭推了開,一個仆從打扮的男人略佝著腰走進來,一張白淨的臉,約莫二十上下,一眼看見地上還跪著一個人,似乎很是驚異,也沒敢再多瞧,徑自提步朝主位上的男人走,卻在約三步遠的距離處停了下來。

阿九皺眉,指縫裏的銀針重新攏回了闊袖,斂眸不動聲色。

謝景臣覷一眼進來的人,眸中靜若深水:“什麽事?”

半晌沒聽見那仆從回話,阿九有些疑惑,不著痕跡地側目朝那人看了眼,卻大感詫異。

唇語。

聽蘭囑咐的話果然沒有錯,這人不喜人近身並不是傳聞,甚至連隱秘之事都要用唇語告知他。又悄然看座上的男人,卻見他眼底逐漸蒙上一絲嚴霜,便暗自猜測那仆從嘴裏說出來的不是什麽好事。

少頃,那仆從揖手,躬身恭謹道:“大人,奴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特來奏明大人,請大人定奪。”

謝景臣微微合了眸子,抬起左手發力揉摁眉心。素白的琵琶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帶著佛珠手串的手腕。白皙的肌理上卻隱約可見一處傷口,傷勢不算輕,上頭似乎塗了藥膏,看不出是什麽所傷。

難怪方才會聞到那絲藥味兒,原來是他受了傷。阿九微微眯了眯眼,他受了傷,那麽……或許拚了命,她也不是毫無勝算吧……

正垂著頭盤算,忽覺下巴一涼,一股大力迫使她重新抬起了頭。

眸子對上那雙漂亮的眼,幾乎能吸魂攝魄。謝景臣右手執玉如意,挑起她的下頷,半眯了眸子在那張略微蒼白的麵容上細細審度。

她不明白他要做什麽,隻是平靜地任他打量,垂下眼,目光淡然,指尖卻悄悄蓄力……

不多時,那張線條優雅的唇角徐徐勾勒出一個弧度,他在笑,那笑意卻沒有滲入眼底。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的半邊輪廓,他看著她,曼聲道:“將功贖罪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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