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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48|4.13度家

次日醒來天已大明,澄澈的穹窿一碧如洗,微光遙映,院中的蟬鳴綿延成片片柔紗,柳絮花枝掛串得層層疊疊,像垂落的麥穗,間或吹來陣風,擺弄了一方濃濃夏意。

一夜多夢,眼皮子沉重得像千斤巨石。阿九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陽光透過菱花格子灑進來,一室的家當擺設都暴露在旭日之下,籠上層淡淡的淺金……碎華軒?自己不是在桃園裏麽,什麽時候回的碎華軒?謝景臣呢?

腦子裏白茫茫一片,她感到不解,撐身子坐起來,皺著眉頭抬起右手揉摁太陽穴,絞盡腦汁回憶昨晚的事。正思忖著,門上簾子一挑,幾個梳雙髻的年輕丫頭進了殿,領頭的是金玉,衝她驚訝地咦了聲,“才說來喊殿下起來呢,您倒是自己醒了,正好。”

阿九撐著額頭緩緩頷首,翻身下榻,左右連忙上前攙扶她起來。她仍舊疲乏,任人扶著在杌子上坐下來,麵上悶悶的,略低著頭一言不發。金玉捧了茶盅過來請她漱口,觀望著她的臉色試探道:“殿下身子不舒服麽?”

她搖著頭說沒有,抬起眸子欲言又止,略忖度,複拂手揮退一眾宮人,淡淡道:“這裏有金玉,你們都出去吧。”

帝姬有令,一眾宮人莫敢不從。幾個宮女欠身道是,對叉了雙手恭恭敬敬地退出內室。阿九探首看了幾眼,見人都撤了幹淨,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拉過金玉的手問道:“昨晚我是何時回的宮?可有驚動旁人?”

金玉古怪地看她,一臉茫然道:“不知道啊,殿下這話問得多奇怪,您不是去見謝大人了麽?怎麽連自己什麽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麽?”邊說邊挨著她坐下來,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駭然掩口道:“殿下,昨兒夜裏您和大人該不會……您實在太糊塗了!”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阿九朝她翻個大大的白眼,低聲叱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什麽!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和謝丞相清清白白,見了麵也隻是說說話罷了,什麽都沒做!”

“是麽?”金玉換上副懷疑的眼神,目光在她身上細細打量,撫著下巴湊上去幾分,聲音壓得很低:“那你連自己怎麽回來的都不知道?騙誰呢!”

這話說得……似乎也在理。阿九麵上惘惘的,心頭忽然就有些發虛。她想起來了,那時謝景臣識將她識破,她情急之下便拿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之後自己便昏了過去……桃林之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又毫無知覺,誰知道那人對她做了什麽!

愈想愈覺得膽戰心驚,她低頭在自己身上細細察看一番,口裏自言自語:“他難道會趁人之危?不會吧……”

見她遲疑,金玉麵上大驚失色。自己隨口一說,難不成真是一語中的麽?因悚然道:“殿下可別嚇唬我!你現在身子有什麽不適麽?”說著稍停,似乎難以啟齒,聲音壓得更低道:“有沒有覺得……哪兒疼?”

兩個都是未出閣的黃花閨女,對於這種事都沒有經驗,然而道聽途說,最起碼的東西還是了解些的。阿九回望她,訥訥地搖頭:“沒有哪兒疼,就是腦子暈得很。”

金玉聽了長舒一口氣,撫著心口連呼祖宗保佑,“可嚇死我了,沒出什麽事兒就好。”

腦仁兒裏犯暈,整個人都昏沉沉的沒力氣。阿九發力地揉摁眉心,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因猛地抬頭道:“昨晚宮中可有什麽動靜?容昭儀人呢?”

這話引來金玉詫異的注目,偏著腦袋道:“昨兒夜裏宮裏安生得很,什麽動靜都沒有,至於容昭儀嘛……這大清早的,自然在她自個兒宮裏嘛。”說著一頓,不解道:“好端端的,殿下問這些幹什麽?”

什麽動靜都沒有?昨晚上她拖了謝景臣那麽長的時辰,難道容盈還是失手了麽?阿九心頭有些惋惜,她們都是身如柳絮命不由己的可憐人,盡管沒有深厚的情誼,可她還是希望容盈能逃出生天。這種希冀有些怪異,然而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具體的緣由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是自己沒法兒做到的事,希望容盈能替她做到吧!

可事到如今,所有都前功盡棄。一切若能回到原點或許都成了奢望,容盈知道的秘密太多,謝景臣已經覺察到了她的異心,以他的性子手段,會讓這個昭儀安安生生棲在天子枕畔麽?他那樣冷血殘忍,又會怎麽對付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可阿九卻不願深思了。如今觸怒了謝景臣,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兒還有閑工夫去操別人的心呢?

帝姬有些煩躁,拖著雙腮坐在妝鏡前,裏頭映出張白皙明媚的麵容,愁眉苦臉一籌莫展。金玉立在後頭搗鼓她的發髻,一麵將金步搖別上去一麵道:“殿下,往後您夜裏還是別出門兒了,昨兒要不是我和鈺淺機靈,恐怕事情就鬧大發了。”

阿九還在想事情,聞言仍舊沒什麽反應,垂著眸子不知在看哪兒,隨口哦了一聲,“昨兒晚上怎麽了?”

金玉小心翼翼替她戴瑪瑙耳墜,口裏氣呼呼道:“還不是元成皇子麽!大晚上的跑到怎們宮裏來,非得邀您一起去放紙鳶!您說他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大晚上的黑燈瞎火,鬼才出去放紙鳶呢!”

她回過頭來看金玉一眼,“我也覺得奇怪。他找我放紙鳶,你們怎麽推拒的?”

“鈺淺姑姑說您身子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他討了個沒趣兒,隻好走了唄。”金玉替她梳妝妥當,複旋身去整理床榻,將錦被鋪開了重重抖了抖,隻聽“磕砰”一聲脆響,不知從哪裏落出來個東西,咕嚕嚕滾到了帝姬腳邊。

金玉咦了一聲,連忙跑過去將地上的東西拾起來,拿在手心裏翻來覆去地看,麵上疑雲重重:“這是什麽東西,怎麽像個笛子?”說著往阿九麵前一送,“殿下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玩意兒?”

阿九聞言回過身來,抬眼望她手上一覷,卻見那是一管通體翠綠的笛子,豔日旖光流轉其上,仍舊透出幾絲荒涼幽冷的意味。她眉頭深鎖,伸手將那管笛子接過來,垂下眼簾細細審度。

這管笛子……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她冥思苦想,眸光從窗台掠過去,上頭放著個紫金盅,盛了小半盅才剛采摘下的星月菩提子。

她麵色驟然大變,猛地從杌子上站起身,回身朝金玉厲聲道:“這東西怎麽來的?怎麽來的?”

金玉被她這模樣唬住了,結結巴巴道:“奴婢也不知道呢,這是方才從錦被底下落出來的……這不是殿下的東西麽?”

這怎麽會是她的東西!菩提子,菩提樹……這分明是那個怪人的蛇笛!阿九駭然大驚,怪人的蛇笛怎麽會在她宮中?在她床榻上?昨夜她分明是同謝景臣在一起,難道那怪人後來潛入了碎華軒?

阿九百思不得其解,攥著笛子在殿中來來回回踱步,忽然就想起昨晚的一件怪事來。那時她聞到了蠱香,謝景臣的模樣分明尤其怪異,說的話也神神叨叨,起先不怎麽在意,此時一回想才叫人後怕--他那番話,分明同那怪人說的如出一轍!

她心頭驀地一沉,一個猜測在喉嚨裏呼之欲出,忽然就感到天旋地轉。

若說之前沒有懷疑,那是不可能的。過去與他交談,從隻言片語裏也能聽得出來,他早就知道那個彩麵怪人的存在,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幾次三番出言試探過她!更何況那日相府中的那怪人以笛馭蛇,這樣精通蠱術的人,普天之下除了他謝景臣還有誰?隻是自己不願相信,畢竟那樣一個孤高驕傲的人,怎麽也不像會做出這樣的事!

這算什麽?塗個花臉裝神弄鬼,真看不出他還有這麽個趣味,唱起戲來有板有眼,著實教人刮目相看!

阿九氣得厲害,捂著前胸大口喘氣。若是一直欺瞞她也便罷了,留個笛子在這兒又是怎麽回事?刻意要她發現麽?專程要她知道自己是多愚鈍,輕而易舉就被他耍得團團轉麽?

過去覺得他纖塵不染如仙人,這下好了,他被打回了原形,天底下哪兒找這麽沒臉沒皮的仙人,他分明是個無恥之徒!

她怒不可遏,抬手指向門外,闊袖大袍舞得呼呼帶風,“去,將謝大人請到我宮裏來,就說我有要事要同他說!”

金玉從未見過她這樣生氣的樣子,早嚇傻了,不明白帝姬怎麽會突然發這麽大的火,不過一把笛子而已,至於麽?心頭正納悶兒,又聽她說要去請謝大人,當即道:“殿下怎麽了,什麽事讓你這麽生氣?這大熱天兒的可別把自己給氣壞了!”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麽?”她一張俏臉憋得通紅,音量也越拔越高,“去叫謝丞相來!立刻,馬上!”

“臣已經來了,不知殿下有什麽要事?”

話音方落,屋裏兩個女人俱是一愣。金玉目瞪口呆地朝外看,隻見珠簾從外間被人撩了起來,引路的宮女往邊上一讓,後頭進來個著公服的高個兒男人。

他慢悠悠入殿來,一手拿巾櫛,半垂了眸子細細擦拭指上的玉扳指,麵色如水。到麵前了將巾櫛往邊上一遞,朝帝姬對掖雙手見個禮,口裏道:“臣恭請帝姬萬福玉安。”

金玉朝兩人欠了欠身,帶著殿中宮人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阿九衣袖一動,右手往後背,將蛇笛藏進了寬大袖袍裏頭,望著他淡淡一笑,“我這宮裏的奴才真是愈發不中用了,大人來了也不知道通傳一聲。”說著便指了指殿中寶椅請他坐,“大人怎麽入宮了?”

謝景臣坐下來,指尖盤弄一枚迦南木香牌,眸子望向她道:“我來看看公主。”

這可真是個言簡意賅的回答。她心頭氣悶不已,抬眼看他,霞光斜籠中是他的側臉,眸光清正孤高出塵,一派地方正齊楚。

這副模樣真教人恨得牙癢癢,阿九巴不得將手裏的笛子往他臉上扔,然而忍住了,深吸一口氣強自穩住笑容,柔聲道:“昨晚宮中相安無事,看來容盈失手了,一切都還在大人的掌控之中。”

“畢竟一介女流,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相府之中是機關密布天羅地網,單憑一個容盈若能盜出解藥全身而退,未免太小看了我府上一眾暗衛。”他的聲音遠遠傳過來,涼薄的,透出莫名的森森寒意,轉瞬之間似乎要化作天邊一縷輕煙。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麵色不顯喜怒,“我勸你還是好好思量怎麽將功贖過。”

她扯了扯唇,指甲無意識地摳弄花梨桌上的牡丹紋路,“聽大人這意思,你是來找我算賬的?”

丞相沒有絲毫的猶豫,頷首道,“是。”

嗬,他這回答倒是爽快得很,興師問罪來得這麽快!阿九火氣上來了,沒有閑情逸致和他再繞彎子,手裏的蛇笛狠狠往花梨桌上一放,發出陣沉悶悶的響動,冷笑道:“早便聽聞大人文武縱橫,真是名不虛傳!才高八鬥神功蓋世不說,吹笛唱戲也樣樣是好手,教人自愧弗如!”

謝景臣見她拿出蛇笛,麵色旋即一變,然而很快鎮定下來,再看她時又是一副坦坦蕩蕩的模樣,曼聲道:“臣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不過這的確是臣的笛子,看來是昨晚送殿下回宮時落下的。”

他否認得這麽幹脆,這倒是令阿九不曾料到的。遇著這樣的事,正常人都該尷尬無措,他說起謊來居然臉不紅心不跳,臉皮究竟是有多厚?她被噎了噎,站起身朝他逼近幾步,拿蛇笛的一頭指著他道:“大人何必同我裝糊塗?你幾次三番扮作個唱戲的來捉弄我,如今物證都有了,還想抵賴麽?”

謝景臣心頭隱隱有些慌張,天底下多的是荒誕不經的事,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兒時練蠱種下的病根,他能通過那人感知到一切,然而卻不能控製那個人的一言一行,那是存在於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竭力壓製了多年,近來另一個人卻頻頻現身,究其緣由其實他心中也有數。那日相府潛入刺客,另一個自己無端端出手救下她,便是因果始然。

他朝她一哂笑,一臉的寵辱不驚,“這是什麽話。我何時扮作唱戲的來捉弄你,你說物證?天底下有蛇笛的人數不勝數,單憑一管笛子就能妄下論斷,那大理寺同刑部都不必設立了。”

到底是個文臣,翻嘴皮子阿九自然不是對手。她被堵得沒了話,愣在那兒同他大眼瞪小眼,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什麽,上前一步道:“那怪人潛入碎華軒,曾被我用銀針劃傷了胸口,既然大人這樣坦坦蕩蕩,那就讓我驗明正身!”

她一定是氣瘋了,居然動手去扒拉他的蟒袍花衣!驗明正身?不由分說便過來扒男人的衣服,她到底是不是女人!謝景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伸手護著交領朝後退了一步,對她怒目而視:“你敢!”

瞧瞧這扭捏的模樣,威脅的話也顯得沒什麽威懾力了!平日裏這樣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總算也有吃癟的時候,阿九心頭大快,麵上的笑容甚至有些猙獰,挪著步子一寸寸朝他走過去,一副地痞流氓的嘴臉:“大人不要緊張嘛,你都說不是了,那讓我看一看又何妨?再者說,你一個大男人,被看一眼又不吃虧,怎麽跟個小媳婦似的?”

她說他像小媳婦,這是什麽說法,堂而皇之地吡噠他,天底下恐怕也就她才這麽不知死活了!他心生惱意,擰了眉頭覷她:“詩書禮儀白學了,這行徑哪兒像個帝姬?”

她一臉無謂地笑了兩聲,“我是不是帝姬,大人心頭最清楚。”說著一停,又換上副安慰的口吻勸說他,“大人想開點,解了衣服讓我看看,一眼就解決的事,何必消磨這麽久?也不是頭一回了,你怕什麽?”

這丫頭是著了魔怔吧,看看這副無賴相!謝景臣氣得肺都開始脹痛,捉了她的右手往身前一扯,半眯了眸子道:“沒喝醉膽子也這麽大?”

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和膽識,他瞪她,她居然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用力掙紮著道:“你不敢讓我看,分明做賊心虛!胸口上有傷是吧?被我的銀針劃的吧?那個怪人就是你假扮的!”

她咄咄逼人,他卻隻冷眼乜著她,沒有言聲。

這算默認了麽?她忽然感到很委屈,咬著下唇死死盯著他,“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好玩兒麽?你當耍猴呢?”

他那頭沉默良久,忽然一陣欷歔將她抱進懷裏來,語氣有些無奈,“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阿九哦了一聲,挑眉看他一眼,“那是哪樣?”

幾簇雲翻湧過來擋住了金烏,他的麵目也顯得柔和起來,如光照臨川之筆,“世上的事,眼見也不一定為實,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話。”

他諱莫如深,她聽得雲裏霧裏,遲遲道,“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他長歎一口氣,隔著薄薄的劉海吻上她的額頭,“那你就當作都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