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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盡歡 47|4.13讀家
美人相邀,禍福罔顧。
平樂宮同婉桃園相去不也不甚遠,然而隻限於抄近道。疏風朗月中,丞相沿著回月廊徐行,臨到頭轉個彎,從青光亭直直穿行過去,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便豁然開朗,桃林入畫撲目而來。
月色如霜,婉桃園中的桃花已綻放到了極致,風拂過,吹起漫天如雨的粉色,仿若是從飛天袖間灑落人間。寂靜的夜,映著清涼的月華,園中繁花似錦,花色鋪陳開了一地,園中有座小小的院落,在這片桃花海中便成了自然而然的獨舟。
清宵靜院,昏黃的暗光從窗屜子的縫隙裏透出,它從如墨的濃夜中突圍出來,堂而皇之地坐落在一間間廣廈宮室間。
先帝在時寵愛婉妃,曾盛讚其為桃花仙子,為其栽種數裏桃林,修桃林小築,鶼鰈情深可見一斑。然而古往今來,曆任帝王的愛情似乎都沒有好下場,後來婉妃難產而死,一縷香魂隕於紫禁城,徒留桃花依舊笑春風。
抬起眸子四下環顧,周遭卻寂靜一片,分明連個鬼影都沒有。謝景臣微挑眉,掉過視線去望那座樸素幽雅的屋舍,淡淡的黃暈渲染開,有幾分旖旎曖昧的況味。
右手的五指仍舊在捋念珠,眸光不經意瞥過去,卻見曳撒的袖口處凝著一小方暗褐色。晃一眼以為沒看清,細細審度卻發現是人血,他有些詫異,舉起手一看,原來手背上不知何時被劃了一道長口子,正沁出血水來。
他的痛覺曆來遲鈍,鮮血淋漓的傷處摁上去,自己卻沒有察覺到一絲異常。謝景臣垂了眸子掃過四周,將好瞧見一隻千足蜈蚣從泥地裏蜿蜒而出。他麵上的神情淡漠如斯,取過那毒物放在傷口處,不消片刻血便止住了,千足蟲卻像憑空消失似的,化得渣都不剩。
料理妥當,他上了台階推門而入,琵琶袖一抬一舞送入股夜風,吹得桌上燭芯輕微晃動,一室的火光都隨著輕擺搖曳起來。
室內燭光黯淡,輕紗半掩的床榻上斜倚著一個纖細的人,慢條斯理打著扇。
女子背對著他,著蝶翼薄衫,黑綢似的發垂在耳後,由於衣物清涼,手臂與腿都若隱若現,白玉似的肌理,纖細勻稱。
他半挑了眉毛打望,她皓腕輕舒,燭光下依稀可見團扇上繡的是魚戲蓮葉間。一揮一舞間,錦鯉與荷花都栩栩如生,這是江南水鄉的意境風流,同生冷強硬的北方有極大的不同。獨屬於南方女子的溫婉,隻一刹便能教人溺斃其中。
遙遙的,她的聲音傳過來,柔媚清雅,織起一片悠柔的紗幔,將人整個網進去,又似乎遙不可及。她說:“我等了大人許久。”
話音落地,她放下團扇徐徐回過身,不知是什麽原因,胸前的衣帶驟然鬆了,外衫沿著光潔的肩頭滑下來,露出大半邊雪白的香肩。這麽個情況在不知是在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她麵上的羞窘同緋雲都真假難辨,伸出右手略微遮擋,指甲上猩紅的蔻丹比上白瓷似的雪肩,妖豔得動人心魄。
嬌嬈多姿的美人,衣襟半敞麵有紅潮,天底下沒有男人能抵抗得了這樣的誘惑。她似乎慌張,手忙腳亂地去係衣帶,然而下一瞬他整個兒覆上,清冽的幽香鋪天蓋地而來,熏得人腦子一陣發懵。
不大陌生,這是他的唇,他的吻,每一個碰觸都讓人耳根子發燒。
胸腔裏頭翻江倒海,她緊張得不行,一顆心似乎要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一麵笨拙地回吻一麵在心頭安撫自己,沒什麽好怕的,這回的情況與別時不同,平日都是他下套子讓她鑽,這回身份對換,她也當了一次謀篇布局的人,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入得局來,凡事都由她擺布罷了!
眸光急速掃過窗外,她暗自揣摩,天色已濃極,如若沒有意外,這個時辰容盈應該已經出宮了。
為容盈爭取兩個時辰,說來輕巧,真正琢磨起來才知道多難。旁人還好說,可對方是謝景臣,以他的城府,自己這點兒小聰明根本就不夠瞧。她思來想去沒了主意,隻能出此下策。由古至今,唯美人計屢試不爽,他如果真的對她有意思,那就正好為她所用,如若不然,她體內也有金蠍蠱。
畢竟她向來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手段不在乎光彩,受用就好。
心頭一番胡思亂想,她咬咬牙,因強自按捺下滿心的忐忑,兩條藕節子似的雙臂攀上他的脖頸,一個翻身將謝景臣壓在了身下。
他沒想到她會做出這個舉動,眸光之中透出幾分驚訝的神色,看她的目光有些詫異。
不看還好,一看她更緊張。雖然自幼修習媚術,可也都是紙上談兵罷了,真落到了實戰上,阿九理所當然成了門外漢。她心頭惶惶不可自已,麵上卻要作出副淡然平靜的模樣,低頭吻他的唇,舌尖輕輕滑過他起菱的嘴角。
修行媚術的姑娘,最擅長的便是勾惹男人的欲|望。床笫之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在相府時都有專門的人教授過。天底下烏鴉一般黑,男人嘛,雖然各有不同,但也大同小異,即便是謝景臣也差不離吧!
她咬咬牙把心一橫,紅唇試探著往他的耳垂遊移,輕柔吻上去。他身子一僵,摟住她細腰的雙手猛然收緊,力氣極大,箍得她生疼。
阿九喉頭溢出一陣痛呼,皺了眉頭正要開腔,他卻反客為主重新覆了上來,薄唇靠近她的耳畔,低聲道:“可見你學藝不精。”
都說人平時的聲音和陷入情|欲的時候不同,阿九側耳聽了聽,卻沒有聽出他有任何不同。她有些沮喪,又有些不甘心,因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拉,媚眼如絲對上他的眸,柔聲笑道:“那不妨大人來教我。”
她很少笑,然而笑起來的時候尤其美,一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頰上還有兩個隱隱淺淺的小酒窩,幾乎要甜進人心裏去。這副麵相,令人很難將她與“別有所圖”聯係到一起。然而難歸難,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再難以置信的事成了事實,也隻剩下了防備這一條路。
他雙手捧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唇角勾起個淡淡的笑,笑色卻未滲入眼底,漠然道:“未出閣的帝姬大晚上私會臣子,傳出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公主才剛剛贏了一局,不怕教人捉了把柄麽?”
涼風透過窗格的縫隙吹進來,拂動垂在榻前的帷帳,瀉出幾絲旖旎春光。
天曉得她背上冷汗涔涔,然而不能表露,隻好曲起右腿攀附他,纖細白皙的一抹亮色從朱紅的曳撒上滑過去,冰涼得教她發顫。阿九媚聲道:“我既然敢請大人來,自然打點了一切。何況以大人的手段,即便真有人看見了也不敢往外聲張的,你又何必說這些來嚇唬我?”
他哦了一聲,指尖順著她光潔的麵頰輕輕撫過去,曼聲道:“你這麽篤定我一定會護著你?”
阿九聽得一愣,不知道他從哪句話聽出她有這個意思。她想否認,然而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眼下這情形太特殊,強硬的嘴臉得收起來,她窩在在他懷裏,應當是依賴的,溫婉的,柔情似水。心頭琢磨著,她因反問道:“你不會麽?”
謝景臣定定望她,眼底卻有冷意,指尖在她纖細的脖頸處流連忘返,慢條斯理說:“你是我的人,我自然樣樣護著你替你周全。”說著稍稍一頓,半眯了眸子往下傾幾分,寒聲續道,“可是我容不下背叛,你明白麽?”
他的手放在她頸項上,居然隱隱有收攏的趨勢。阿九心頭涼了一大截,果然,他是個敏銳的人,總能輕而易舉識破她的一切偽裝。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早就沒有回頭的路了,這會兒承認說不定就是個死。她決定裝傻到底,瞪著一雙大眼睛無辜兮兮地望著他,“我不明白大人在說什麽,我從未想過要背叛你。”
“是麽?”他一哂,語調仍舊平靜,“那殿下今晚為何邀我相會?”
為何?阿九愣了愣,真實的緣由若說出來,隻怕下一刻自己就得咽氣了。所以到底為什麽?大晚上請他來桃園,賞花賞月暢聊詩詞麽?可看看她這行頭,也太勉強了,怎麽也不能令人信服吧!
她有些著急,思索了一陣兒卻還是沒找到什麽妥帖的說辭來,抬眼看他,暗光之下他眉目如畫,眸子定定望著她,有種高深莫測的意味,看得人心頭慌慌。
這架勢,儼然是在等她回話,手還放在她脖子上,是準備一個不稱心就掐死她麽?阿九也是被逼急了,鬼使神差蹦出一句話來:“我想你了嘛……”
她鬼扯的時候,雙手拉著他的袖子,居然還是種撒嬌的口吻。人一旦陷入愛情,便是處在一片全新的天地中。謝景臣一怔,心頭驀地微漾,即便知道這丫頭在睜著眼說瞎話。然而他很快平複下來,麵容沉寂,又是副從容淡定的模樣,歎道:“說這句話你不心虛麽?”
阿九同他打交道的日子也不短了,隱約也摸清了些門路。他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若與他鬥智鬥勇,她必然落個兵敗如山倒的下場。萬幸她除了智鬥還有第二門法寶,因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一副理所應當的神態:“肺腑之言,我為什麽要心虛?”
這是準備一條道走到黑,和他裝傻到底了麽?
謝景臣擰了擰眉,眸子半眯起,右手順著腰肢往下滑,覆在她光裸的腿上。常年拿劍的人,虎口上起了一層薄繭,從滑膩的肌理上撫過去,使得她一陣輕顫。她呼吸一窒,他傾身俯得更低,薄唇噴出的氣息涼涼地拂過她鼻尖,寒聲道:“我向來耐心極好,再給你一次機會,說。”
他威脅她,聲音飄飄渺渺,有些不真實,冰涼得教她發冷。
心口那方砰砰砰地亂震,阿九頭皮都在發麻。男人女人這種事,其實她也明白的,做這個決定時也曾設想過後果,可坦言是死,不坦言還能有生機,這會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沒有回頭路了。
雙手攥緊了他的琵琶袖,她深吸幾口氣強自鎮定,麵上故作鬆快道:“我沒有說謊,信不信在你。”
他陰測測一笑,眸光森冷,也不再言聲,手上不由分說便去掰她的雙腿。
阿九心頭一沉。她不是根正苗紅的金枝玉葉,甚至連好人家的姑娘都算不上,都說女人的貞潔比性命更重要,可謝景臣養大她們,原就是為了送入宮伺候皇帝,她早該看淡了才是。原以為隻會覺得厭惡,可在這樣的情境下,對象是他,她居然心頭居然生出莫大的反感,反感到無法忍耐。
她忽然用力地掙紮起來,推搡著他急道:“大人住手!”
“後悔了?”他一哂,“你今日邀我來,費盡心機勾引我,不就是為了這樣麽?你現在反悔,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是,她後悔了,她不願意在這樣的情境發生這樣的事!她又慌又亂,努力地摁住他的大手,絞盡腦汁想脫身之法,忽然蹙緊了眉頭道:“大人,帝姬出嫁前要驗身點守宮砂,你若執意如此,到時候恐怕沒法兒交代!”
這話是火上澆油,撩得他火冒三丈高,壓低了嗓子厲聲道:“出嫁?你渾身上下有什麽不是我的?還想嫁給誰?”說著忽然麵色大變,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同他消磨了這麽些時辰,莫非是調虎離山?
他反應過來後勃然大怒,捉了她的手腕凜眸切齒道:“這筆賬我給你記著,咱們有的是日子慢慢兒算!”說完便起身要走。
阿九心中大驚,也來不及深思,抽出繡枕下的短劍便比到了他脖子上,欺身覆上去,“大人恕罪,你不能離開。”
利刃閃著幽光,謝景臣麵沉如水,眸子從匕首上掃過去,淡淡道,“若我一定要走呢?”說著稍停,乜向她,“你要如何?”
如何?她要如何呢?阿九一陣迷惘,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吧,刀雖然架在他脖子上,難不成還真要殺了他麽?她皺緊了眉頭,思索了一陣兒才道:“大人,我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今次多有冒犯,往後你要怎麽責罰,我都絕無二話。”
謝景臣讓她氣得笑起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為了個容盈對他拔刀相向,還真看不出她是個這麽講義氣的!他半眯了森冷一笑,“你倒是重情重義,還真不像我養大的人。這樣吃裏扒外,可想過自己下場會如何?”
阿九一滯,握刀的手甚至在發抖。下場如何?也不是沒有考慮過,最壞就是死,她向來貪生怕死,這回一定是淋雨把腦子燒壞了才會想要幫容盈!可是都到這份兒上了,後悔也沒用啊,隻能硬著頭皮撐到底。她清了清嗓子,朝他很認真道,“大人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再過半個時辰我就放開大人。”
這番答非所問,顯然是不敢麵對之後的事。聽她這麽一說,謝景臣卻扯了唇角挑起個笑,笑容裏有些譏諷的意味,漠然道:“你真的以為這樣就能留住我麽?”
屋子裏的燭火有些飄搖,照亮外頭幾樹桃花。鮮煥的桃林,在月色燭光下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態,暗色的樹幹,斑斕的花兒,多看幾眼叫人毛骨悚然。
阿九沒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歪了歪頭正要說話,他卻緩緩合上了眸子,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甜膩香味逐漸彌漫開來。她驚愕地瞪大眼,過去一直不知道,原來這種能惑亂人心神的異香竟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
渾身的氣力都像被人抽了個幹淨,手中的匕首“哐當”一聲落了地,她身子一軟倒下去,將好落進他懷裏。
她腦子裏暈沉沉一片,恍惚看見眼前是一張人臉,看不大真切,“你是誰……”
謝景臣垂眸覷她,冰涼的指尖點在她的眉心,麵上的神色有些陌生,又有些奇異地熟悉。那雙眼底一片無悲無喜,薄唇微啟,淡淡道:“若我能替你取出體內的金蠍蠱,護送你安全離開紫禁城,擺脫謝景臣,你可願與我遠走高飛?”
他音量不大,隔著這樣的距離,她聽得不甚清楚,隻迷迷糊糊知道個大概。
這話聽著格外耳熟……似乎有人曾問過她一模一樣的話?阿九心頭疑竇叢生,然而混沌之中教人無法思考,隻隱約想起一個菩提樹下的人影,著戲服,塗彩麵,風華舉世莫能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