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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拂葉動,十裏清香都寄於風的餘韻中。幾隻斑鳩從草垛子裏直直衝上雲霄,轉眼間沒了影兒,隻化作天際的幾個黑點子,不知來路,也不知歸處。

年紀相仿的兩個人,似乎能在冥冥之中找到許多共同的樂子。阿九自幼接觸的都是陰暗與殺戮,對單純美好的東西總存著一份莫名的向往。譬如兒時,盡管那段記憶悲慘得讓人心酸,然而活得灑脫而坦蕩,好過如今的死生不由命。

喧鬧的是桔子園,元成攀在枝頭摘果子,一來二回地不耐煩了,便捉了一根枝幹猛烈地搖晃,沉甸甸黃燦燦的桔子便紛紛落下來,悶悶砸在草地上,陷出幾個淺淺的小坑。

阿九似乎被他的快樂所感染,也從地上站起過去撿,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

然而桔子太多,捧在懷裏一路拾一路落,樹上的元成被逗得哈哈大笑,捂住肚子嘲笑她:“這麽著可不行,到天黑也撿不了幾個,你得讓人尋個籃子來啊。”

阿九的眉毛越挑越高,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還好意思笑麽?”若不是他拉著她跑那麽快,至於讓金玉她們跟丟麽?往四下看一眼,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想讓人去找籃子也沒轍啊!這會兒還大大方方恥笑起她來了麽?

她不高興了,抄起一個桔子便往樹上扔過去,不偏不倚砸在元成的手臂上,他疼得齜牙咧嘴,指著她氣呼呼道:“姐姐怎麽還打人啊?”

阿九哦了一聲,換上一臉的無賴相,右手拿著顆果子是上下掂,漫不經心道:“打著皇子了麽?真是對不住,我眼神兒不大好。”

“你……”元成被她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給嗆了嗆,順手摘下個桔子便朝她回敬過去,卻被她一個旋身輕輕鬆鬆躲了過去。他氣結,她卻還在火上澆油,咧嘴笑道:“看樣子,皇子的眼神兒也不大好嘛,而且是真不好。”

元成朝她翻個白眼,做出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擺擺手,口裏說:“算了算了,我大度得很,不跟你計較。”說完眼風一掃瞥了眼不遠處的宮道,餘光中卻映入一個鬆竹般的清挺身影,立在槐樹的陰影下,看不清麵容,無聲無息。

他半眯起眼細細觀望一陣兒,伸手指了指,倚著樹幹道:“欣和你瞧,槐樹底下似乎站著個人,身形看著眼熟,是誰哪?”

阿九聞言一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隻一眼便覺腦子開始陣陣地發暈。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虛無,風聲是縹緲的,花香也是縹緲的,連帶著元成的聲音也變得空洞。隻有他,安靜得像一幅畫,麵目掩映在樹冠的陰影中,無需言語,還是能教她一眼便認出來。

那些努力想被忘卻的畫麵一窩蜂地翻湧上來,浪打浪一般拍擊靈台,她匆匆別過頭,麵上的笑容在刹那之間被漠然取代,眼底唯有的情緒是一絲慌張,然而也是轉瞬即逝的,她冷下臉來,頃刻間在身體周遭築起高高的冰牆,不容人靠近半分。

半大的男孩兒一貫粗枝大葉,元成對這細微的變化毫無所覺,縱身從樹上跳下來,隨意地撲撲曳撒,狐疑地自言自語,“怪了,愈看愈眼熟,怎麽像是……老師?”他唬一跳,轉頭看向她:“姐你看,那個是不是謝丞相?”

真是陰魂不散,為什麽走到哪兒都能碰上他呢?世事無常,她難得有這樣好的興致,就這麽被壞了個徹徹底底。

心頭五味陳雜,細細咂弄卻什麽也品不出來。阿九思緒有些混亂,隻沉了容色一言不發,一個晃神過後再抬眼,那人卻已經踏著清風芳草朝她們這方款款而來了。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臉上,試圖看清他的神態表情。然而這距離不算遠,看他卻怎麽也不真切。其實也不必看清,那樣一個冷心冷肺的人,光是想想也能猜測到他的神情。淡漠的,大定的,無悲無喜,仿佛世間一切均與他沒有牽扯。

阿九覺得有些滑稽,天下人眼中以持重著稱的謝丞相,不食人間煙火高不可攀,真實的模樣恐怕隻有她見識過吧。

思忖著,他卻已經走近了。日光遙遙垂灑,他雙臂上的金蟒麵目猙獰得可怖,張牙舞爪,同他麵目的沉寂是兩個鮮明的極端。

果然同她的想象沒有任何分別。無論什麽樣的事,到了他這裏都能被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天底下沒有什麽能令謝景臣動容,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平靜得像灘死水,興不起哪怕一絲波瀾,走到三步遠處對掖了雙手微微一揖,恭謹道:“臣參見皇子,參見帝姬。”

說來可笑,識破他假扮趙宣的是她,莫名其妙被他欺負的是她,如今感到不自在的居然也是她。真是匪夷所思,做壞事的分明另有其人,她迫於無奈隻能忍氣吞聲也便算了,怎麽他能做出這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她卻要做賊心虛呢!

這麽一想難免悲憤,她咬咬下唇別過頭,賭氣似看向別處,絲毫不打算跟他打招呼。

元成不明兩人中間的淵源,隻清了清嗓子朝謝景臣客客氣氣道:“老師不必多禮,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謝殿下。”他道,直起身來微微側目,視線不著痕跡從阿九麵上掃過去,最終看向皇子,唇畔勾起個淡淡的笑,道:“看來殿下與帝姬相聊甚歡。”

這話聽了,沒由來教人發冷。皇子沒能洞悉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派的不明所以,隻好也跟著笑,摸摸鼻子道:“這園子裏的桔子早熟透了,我看今兒天氣不錯,便帶欣和姐姐來摘些果子……”說著麵色一變,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因皺緊了眉頭看向謝景臣,緊張兮兮道:“老師專程入宮來尋我的?莫非皇父那邊要查課業?”

阿九片刻也不想同謝景臣待在一起,聽皇子這麽說,連忙道:“謝大人既然來尋皇子,那本宮也不叨擾了。”說完朝元成含笑道別,便起衣裙便要走。

她唇角一絲淺笑溫婉奪目,看在他眼中卻莫名地刺目。他麵色仍舊平靜,薄唇卻抿得緊緊的,立在原地,清傲的身姿紋絲不動,她徑直從他身旁翩然經過,途徑他時連餘光的傾斜也不曾有,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他一眼。

她走過了,帶起的香風徐徐消散。胸腔裏頭是突突的律動,前所未有的鮮活,他眸光微閃,右手輕輕摁壓心房的位置,生平頭一回這樣真實地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心口處絲絲發緊,似乎按捺,又似乎悵然若失。這感受有些新奇,並不是什麽好的滋味,卻能讓人記憶深刻。

“老師尋我有什麽事?”

皇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如穿雲的利箭撕開障眼的濃霧。他合了合眸子複又睜開,側目看元成,聲線微涼:“殿下不必驚慌,臣入宮並不是來尋殿下的。”

這話聽得皇子一愣,啊了一聲道:“不找我,那老師來找誰?”

“不找誰,臣隻是來這兒看看風景。”他的指尖撫過指上的筒戒,半眯了眸子望向遠處,又回過身來朝元成揖手,道:“臣還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

這話怎麽聽怎麽古怪,元成看著他的背影撓了撓腦門兒。心道老師今兒是怎麽了,說個話怎麽前言不搭後語的,先說不找誰,隻來看風景,這會兒怎麽又成有要事在身了?他挑了挑眉,探出脖子張望,未幾又驚訝地瞪大眼--宮道上半個影子都沒有,謝丞相這走得也太快了吧!

紫禁城的一磚一瓦都匠心獨具,獨自行走其中,即使隻是從巷陌夾道裏穿行也讓人不自在。也許骨子裏對這個地方有種排斥,四方朱牆圍成了一個全然獨立的天地,禁錮了人的魂魄,左右了人的生死,躲不開的就是身不由己四個字。

身邊沒有金玉,也沒有碎華軒那一眾走到哪兒跟到哪兒的宮人,阿九麵上惘惘的,從水河廊上緩步過去,在望江亭上駐了足。

元成是宮裏長大的孩子,對皇宮的各處巷道都了如指掌,可阿九不同,她半路出家,在一片紅牆綠瓦間根本打不著方向。他帶著她一同亂竄,早繞出了她孰知的一方天地,她有些挫敗,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確實迷了路。

阿九歎口氣,順著石階下涼亭,一路沿著長廊徐徐前行。方才隻顧著躲開謝景臣,這下倒好,挖了個坑將自己給埋了進去。放眼看四處,不知她繞到了什麽地方來,周遭居然沒什麽人煙。

她暗道一聲倒黴,停下步子思量半晌,最終還是回過身子沿著來路折返了回去,巴望著能在半道上遇上個宮女太監將她送回碎華軒。

阿九不想見謝景臣,然而老天偏偏不稱她的心。她正垂著頭緩緩地踱,前方漆彩廊柱後頭忽然就繞出了一個人來,修長挺拔的身量像座山嶽,擋住了去路,也擋去幾寸日光。

映入視野的一雙鑲金線的皂靴,幹淨得不染纖塵。她一顆心涼了大半截,沒有片刻的遲疑掉頭就走,然而手臂被人從後麵死死拽住,極用力,捏住她纖細的腕骨,似乎隨時都能將她的手捏斷。

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並不回頭,隻是瞥了眼他鉗製她的右手,白玉扳指流轉的光華無比流麗,跟太陽底下照著,和人一樣的璀璨生輝,將好擋住了她留下的咬痕。她合了合眸子,聲音平靜,“宮中四處都是耳目,大人自重。”

這話或多或少有幾分威懾力,他雖位高權重,畢竟這是皇宮,總有那些讓他顧念忌憚的東西。

謝景臣凜眸,終於還是緩緩鬆開了扣她的手,沉吟了一陣兒才道:“殿下不必害怕,我沒想對你怎麽樣。”

沒想對她怎麽樣?昨晚上雖然沒有釀成大禍,可她一個姑娘家,事情到那份兒上也是什麽便宜都被他占盡了,他還想怎麽樣?她氣得想笑,又不敢明目張膽地觸怒他,隻能捏了捏被他箍得發青的手腕看他一眼,語氣壓抑:“大人握著我的生殺大權,無論如何,我自然都打心眼兒裏敬畏您。”

這酸溜溜的語氣怎麽聽怎麽是諷刺。他略皺眉,目光在她身上細細打量,忽然道:“殿下去而複返,這是迷路了?”

“……”這麽丟人的事被他一語言中,她覺得萬分窘迫,別過臉去用力搖頭,倔強道:“並沒有。”

見阿九否認,他眉宇間凝起一層淡淡的薄霧,覷著她寒聲道:“堂堂一個帝姬在自家花園兒裏迷了路,傳出去像什麽話,你準備一直在這兒晃悠麽?”

這副教訓人的口吻聽得人不舒坦。他是個天性孤高的人,此時這姿態卻紮眼得很,讓她沒由來的厭惡。淡漠冷傲,仿佛什麽都事不關己,什麽都能袖手旁觀。她煩悶,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她招惹她,又總能在事後裝作什麽都發生過,覺得好玩兒還是怎麽?他能兩麵三刀遊刃有餘,以為她就不會麽?

十五六的小姑娘將什麽都寫在臉上,阿九卻懂得如何收斂的情緒。她抬起左手撐了撐額頭,目光收回來看向遠處的垂楊,吸納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隨和,漠然道,“勞煩大人掛心了,想是方才本宮的話沒讓大人聽清,我並沒有迷路。”

琵琶袖下的右手握緊了又鬆開,反反複複輪回不斷。他是塔輪頂端操縱國運的人,積年累月的鬥爭與殺戮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自控力驚人,鮮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這時卻被她三言兩語撩得鬼火起。

這副冷若冰霜的嘴臉是專門做給他看的,同麵對元成時的笑顏如花簡直截然相反。她迷了路折返回去,是要去找元成送她回宮?相處了不過幾個時辰,她時時都對他尖刺倒豎,倒是對個繡花枕頭毫無戒心。

他不悅,看她的眼神陰鶩,森然一笑,道:“是麽?若臣沒猜錯,帝姬是想回去找皇子吧?”

她有些疲乏,沒什麽心思同他爭論,隻是回頭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大人究竟想說什麽?我始終記著你說過的話,我的這條命,還有如今擁有的一切全是你給的,也始終謹記著自己是大人的手下,凡事都聽你差遣。我對大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有二心,這難道還不夠麽?大人還想怎麽樣?還想我做什麽?”

阿九想不通,這個人和她之間本來簡簡單單一目了然,主與仆,他捏著她的命脈,她替他辦事,如今原本單純的關係卻被攪得不清不楚,真是讓人費解。

她一連串的問題拋過來,那一瞬間居然堵得他沒了話。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事情的走向似乎發生了某種偏離,與他既定的計劃有了出入。仔細想來也覺得怪誕,她是個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金蠍蠱原來的宿主如果不死,也輪不到她來填補這個空缺。若非皇帝突發奇想設立東緝事廠,她也不會冒充欣和帝姬被他送入內廷。

這樣一盤棋局,謀劃多年,機緣巧合之下,她莫名其妙闖進來,成了最順手的棋子,當然……也隻能是一枚棋子。

謝景臣眼底唯一的流光黯淡下去,像煙花被濃烈的夜吞沒,掩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眸子合了合又張開,再看她時已經喜怒盡湮,餘光一掃,立時對掖起雙手朝阿九一揖,斂眸沉聲道:“帝姬息怒。臣適才言行無狀,冒犯之處望殿下恕罪。”

那丫頭一臉的莫名,心道無端端的,這人跟她謝什麽罪,又耍花樣?她皺眉,張口正要言聲,背後卻傳來一個清亮悅耳的嗓音,略帶著幾分驚訝道,“謝大人怎麽在這兒?”

阿九循聲回頭,隻見不遠處緩緩走來了一行人,走在最前頭的小姑娘依稀天水色馬麵裙,墮馬髻上綴了金步搖,宮裝錦繡熠熠生華。

帝姬身後領著一眾宮人,對揖了朝他們鞠禮,口裏呼帝姬萬福丞相千歲。阿九擺手一拂,忽然眼風一轉瞥見個清挺的身影,交疊著雙手立在欣榮身側,覆麵具,眼角一抹淺笑,無需隻言片語便是百媚橫生。

她怔愣,目光在謝景臣從那人之間來回好幾遭,腦子裏一團迷霧——趙宣不是他假扮的嗎,那眼前的趙公公又是誰?此前也有耳聞,說涼宣帝設立東緝事廠是為了牽製謝景臣,若真是如此,那麽東廠督主便該和他勢不兩立,怎麽會放任他假扮自己呢?難道無所察覺,可能麽,能爬上那個位置,絕不是個傻子吧!

正驚疑不定,那頭卻傳來了欣榮的聲音,朝她喂了一聲,別扭道:“欣和,你手上的傷怎麽樣了?”

這語氣不怎麽順耳,可對方是欣榮,沒找她麻煩都是萬幸了,怎麽還敢指望她客客氣氣。阿九朝她笑笑,抬起手背看了眼,道:“多謝長姐掛念,沒什麽大礙了。”

帝姬哦了一聲,背著兩手朝兩人踱過去,看了一眼謝景臣又望向阿九,眉頭皺起:“不是聽說你和元成在一起麽,怎麽和謝大人上這兒來了?”

阿九微微窘迫,口裏支支吾吾,正尋思著怎麽搪塞過去,欣榮卻似乎恍然大悟,很了然地點點頭,抬高了音量,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道:“你是不是不識路啊?”

“……”看來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但是真的有這麽明顯麽?這回的臉可丟大發了!她麵上頹喪,別過頭去咬了咬唇,複朝欣榮擠出個笑來:“畢竟不大熟悉……”

帝姬道個哦,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肩,換上副寬慰的口吻:“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別擔心,我自會派人送你回去。”說著一頓,轉過頭吩咐杵在邊兒上的高個兒男人,笑容滿麵:“那就勞煩趙公公將欣和帝姬送回碎華軒了。”

“……”趙宣一滯,微弓了身子試探道:“奴才不伺候殿下回宮麽?”

“不用不用,”欣榮笑盈盈地擺手,說,“謝大人出宮會從玉棠宮那方過,順路就送我回去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