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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13

一年到頭有四季,最熱鬧的當數五六月。不遠處的榴花鮮鮮豔豔一片,像出了缸的大紅綢緞,鋪陳開,翠綠反而成了點綴,明豔的色澤交相輝映,遙照半邊天地。

隱隱約約的蟬鳴從樹梢枝頭傳出來,欣榮抬起右手,垂了眸子隨意地瞧了瞧翠金鏤空的精致護甲,口裏說:“欣和,我這樣安排,你覺得如何?”

阿九不想見到謝景臣,這個帝姬雖然打著小算盤,卻將將稱了自己的心意,她自然沒什麽意見。眼一抬,目光從趙宣身上掃過去,又轉過頭去看欣榮,麵色淡淡的,道,“長姐做主就是。”

欣榮唇角的笑意有些莫名的意味,在阿九麵上細審度。

她正是爭強好勝的年紀,當然不能容忍心上人和其它姑娘獨處。天下盡知謝丞相高不可攀如天上明月,自己不能觸及,也不會讓其它人染指。如今的情形也算分明了,謝景臣對這個初入宮的帝姬總是特別,自然被她視為頭號勁敵。隻是有一點讓人生疑,看欣和這樣子,她似乎不待見謝景臣?

這頭正思忖,不料那天上明月對揖了雙手朝自己微微躬身,眼簾微垂漠然道:“恕臣難以從命。”

欣榮麵色一滯,眸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三個字兒不假思索地從嘴皮子間衝了出來:“為什麽?”

他直起腰來,清挺挺的身條筆直,立在一方天地中,不言不語也教人畏懼。那麵上的神情淡漠,側目朝帝姬一哂,笑色寡淡得發寒,道:“臣早便應允了要送欣和帝姬回宮,殿下垂憐,總不能教臣失信於人。”說罷稍停,餘光往邊兒上的人一掃,淡淡道:“趙公公向來侍奉欣榮帝姬左右,紫禁城裏七拐八繞,認不認得清往碎華軒的路,可沒個準頭。”

這話說出來,噎得眾人滿臉錯愕,暗道丞相您這道理也忒牽強了吧!前麵那句話還能讓人信服,可趙督主是什麽人,八歲淨身入宮,行走在大內好說歹說也十幾年了,紫禁城的那一角哪一隅不是了若指掌呢,認不清去碎華軒的路,這不是天方夜譚麽?

那一廂的宮人們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阿九更是目瞪口呆,猛地抬頭看過去,恨不得在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上戳幾個深窟窿!這人是不是害什麽病了,近來似乎對無中生有和信口胡謅尤其熱衷,上回在慈寧宮是如此,這回又是如此,簡直樂此不疲!睜著眼說瞎話,她什麽時候要他送了!

欣榮氣得想發笑。好好好,連這麽不著邊兒的話都說出來了,可見這人多不待見他!她惱了,雙手撐腰踱了幾回步,咬咬唇側目朝趙宣望,語調有些激動:“是麽?趙公公認不清去碎華軒的路?”

趙宣那頭一滯,右手撫了撫獸首麵具,眼中透出幾分為難的神色,半晌沒有言聲。

他不開腔,欣榮心下卻已經了然幾分。堂堂一個司禮監的掌印不識路,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可這笑話是從謝景臣口裏說出來的,即便黑白顛倒也成了不容反駁。趙宣若否認,那便是堂而皇之與丞相過不去,憑東廠督主的腦子,怎麽也不會走這步棋。她隻是又氣又傷心,沒料到謝景臣會這樣不給她留情麵。

平日裏是多孤高寡言的人,偏偏能對著一個欣和談笑風生,反觀她呢?不過是請他送一段路,至於這樣不情願麽?這麽多宮人杵著,這麽多雙眼睛瞧著,她堂堂一個帝姬,非得害她丟這個人麽!

她覺得難堪,再這麽堅持下去也不過自取其辱,淚珠在眼眶子裏打旋兒,教她咬緊牙關吞回去。轉過頭擺擺手,做出副雲淡風輕的大度姿態,說:“既然趙公公不識路,那本宮也不強人所難了。”說完右手往趙宣跟前兒一伸,聲音低沉得有些生硬,道:“回宮。”

視線中忽然闖進一隻白生生的玉手,腕上帶著上好的翡翠鐲,鑲金嵌玉的護甲流光溢彩。趙宣微抬眼,隻見帝姬別著頭,拿後腦勺朝著一眾人,以他的角度卻將好能瞧見她半張側臉。濃密的眼睫垂得低低的,似乎沾著點點水珠,在太陽底下轉瞬即逝。

心中的滋味有些難以言喻,然而他麵上仍舊掛著絲淺淡疏離的笑,上前一步去托欣榮的手,握在掌心裏五指收攏,扶著她旋身緩緩去了。

皇後嫡出的帝姬,骨子裏有她的矜傲,人前不喜歡示弱,背過身卻是個脆弱的小丫頭。欣榮不如阿九那樣有戒心,這些日子同趙宣走得近,她便不再拿他當外人。長年累月的委屈似乎都在尋覓一個發泄,她恍恍惚惚地迎著風朝前走,視線隱隱有些模糊,沒頭沒腦道:“趙公公,你心裏有中意的人麽?”

沿岸有垂楊千裏,迎著無聲的清風枝條拂動。他麵上的神態恭謹有禮,笑道:“殿下說笑了,奴才一個閹人,談什麽中意不中意。”

她了然地頷首,小臉上一副的悵然若失,“你沒有麽?可我有。”說著似乎觸及傷心事,眼底的淚意又洶湧了幾分,連忙拿手巾揩了揩,抽泣了兩聲才繼續道:“我心中有個如意的人,可是人家不喜歡我。”

這語調有些淒涼,聽起來期期艾艾,活脫一個懷春的少女。趙宣一哂,緩聲道:“殿下還年輕,也許並不了解什麽是愛。”

她聽了不大樂意,皺起眉覷他:“公公這話錯了,這和年紀大小沒有關係,我又不是傻子,連喜歡誰都不知道麽?”

他抬起眸子看她,眼底映入她紅通通的眸子,嬌脆而清澈,忽然歪了歪頭,問道:“殿下喜歡謝大人?”

盡管是事實,被人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欣榮還是覺得窘迫。她有些不好意思,幹咳兩聲別過頭,清了把嗓子才低低地嗯了聲,唇角忽然又勾起一絲悵然的笑,說出的話夾雜幾分自嘲的意味,道:“我向來不怎麽會隱瞞心事,這在紫禁城裏,似乎也不是秘密了……”

他點點頭,眼風微轉間盡是一派嫵媚,看著她微挑眉,一副惋惜的語氣:“可是殿下也瞧見了,恕奴才直言,謝大人對您似乎沒什麽意思。”

這話說得真露骨,一針見血,直教人倍受打擊。欣榮心中大感挫敗,一麵又有些不願承認,因小心翼翼地同他爭辯:“謝相被鬼迷了心竅,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說不定過段日子就知道我的好了呢!”

“是嗎?”他嗤笑,踱著步子慢慢悠悠道:“殿下太不了解丞相。坦白說,天底下沒什麽東西能入謝大人的法眼,另一方麵,被他看上也絕不是什麽好事。”

欣榮心中愈發地狐疑,眸子從頭到腳打量他,咦了一聲道:“怎麽趙公公很了解謝丞相麽?”

他搖著頭說,“謝相大名如雷貫耳,奴才隻是稍有所聞罷了。”

原來也隻是道聽途說,說得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樣。她將信將疑,癟癟嘴道:“公公,我身上的毛病是不是真的挺多?聽奈兒說,宮裏好些奴才都說道我凶悍,連元成那廝都背著喊我母夜叉--我這性子,是不是真的挺不招人喜歡啊?”

趙宣挑高了眉毛,“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敢編排殿下?奴才活活剮了他!”

“仔細想想也是哪。欣和比我漂亮,比我溫婉,連聲音都比我細……”欣榮恍若未聞,板著手指回想妹妹的模樣,免不了又是一番唉聲歎氣。忽然眸子掃一眼身邊的人,莫名其妙蹦出一句話來:“趙公公,要你是謝丞相,你是不是也會喜歡欣和啊?”

“不會。”他搖頭,沒有片刻的猶豫,帶笑的眸子望著她,“若換成奴才是謝大人,一定喜歡殿下。”

左胸處似乎被什麽狠狠敲了敲,欣榮麵上有些怔忡,定定地看著他半晌,驀然間換上一臉的痛不欲生,皺緊了眉頭大呼:“完了完了,我這模樣果然很不招正常男人喜歡。”

這回成了趙宣愣住,望著她一臉錯愕,連帶著走在後頭的奈兒都被硬生生嗆了嗆,暗道帝姬果然人中龍鳳,這邏輯也是令人無言以對。

萬幸他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看她的目光驟然變得微妙,好半晌才低聲道:“恕奴才直言,殿下對謝相的這份兒念想,還是趁早打消了的好。趁著這會兒還懵懂,當斷則斷。”腦中猛地想起許多事,他低低歎息,眼神裏頭渲染上幾分憐憫。

當斷則斷,這話說得倒是輕巧!謝景臣在她心頭紮根的日子也不算短了,雖然還未長成參天大樹,可要她這會兒連根拔除,哪裏這麽容易呢?

欣榮吸了吸鼻子,拿哀怨的眼神覷趙宣:“公公,我對你說這些,本想討些寬慰言語的,你倒好,一個勁兒地潑我冷水。”

他唔了一陣兒,摸了摸麵具提議道,“不然殿下希望奴才說什麽?謝大人遲早回心轉意麽?”說著一頓,一副自己都不相信的嘴臉:“依奴才看,謝丞相如今讓欣和帝姬迷得神魂顛倒了,回心轉意殿下是別指望了!”

她挑高了眉毛,伸出跟細細的指頭指著他:“你……有公公你這麽打擊人的麽!”

他對掖了雙手朝她滿行一大禮,義正言辭道:“奴才肺腑之言全是為殿下著想,懇請殿下早日斷了對謝大人的念想!”

起先一出活像場鬧劇,在這金光花色的十裏間落了幕。欣榮帝姬同趙公公走了,興起的漣漪再度平複下去,歸於一汪死寂。

兩個容光耀眼的人在廊簷彩繪下對立著,隔著不遠,然而誰也不說話,就這麽幹巴巴地站著,遠看就像兩個栩栩如生的玉雕。

阿九合上眼,抬起手來無力地撐額頭。認真想想,欣榮實際上是個救星,給了把梯子出來,兩個人隻要順著台階下就能萬事大吉,可這人卻偏偏不領情,堂堂一個帝姬被那樣傷麵子,真是不懂欣榮看上他什麽了!

她心頭有些可憐欣榮,感到無奈,半晌才道:“大人到底想幹什麽?”

謝景臣倒是一臉的波瀾不驚,上前兩步,牽了袖子往前頭一比,語調淡漠:“臣送殿下回碎華軒。”

阿九先是一愣,目光流過他冷若冰霜的臉,隻覺心中沒由來地煩躁,最終賭氣似的回身朝前走,廣袖狠狠一拂,似能帶起一陣風。他見了也不言聲,隻微挑了左眉跟上去,幾步行至她身側,目不斜視地同她並肩而行。

她心頭不痛快,走起路來飛快,他在身旁卻慢條斯理,每邁一步都像是要勾描出一副畫卷。

就這麽走了一段路,氣呼呼的姑娘似乎沉不住氣了,轉過頭來看他,悶聲道:“大人方才為什麽要那樣對欣榮帝姬?她原就不喜歡我,如此一來豈不是變本加厲?大人何等人物,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要這樣。”

真是給她添麻煩。雖然駁欣榮麵子是他,可是依那帝姬的性子,十有八|九要將所有都歸咎到她身上,她不願樹敵,苦心隱忍到現在,被他輕而易舉給毀了。

他伸手替她拂開擋在眼前的綠枝,眸子瞥她一眼,聲音聽不出喜怒:“聽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對欣榮帝姬憐香惜玉?”

阿九一愣,細細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話,不由大為疑惑。她已經盡量挑揀重點了,怎麽他還能本末倒置呢?對欣榮憐香惜玉,怎麽突然問這麽個問題?她不解,皺緊了眉頭說:“我不希望大人對誰憐香惜玉,我隻是不希望帝姬對我成見更深。”

他麵色冷然,精雕玉琢的側顏是千山飛絕的畫作,似乎孤絕,又沾染寂寥,卻因為她的這句話微牽了嘴角,一哂道:“不知進退的人,時候吃點教訓。”說著朝她看一眼,眸光不明,“你怕她給你找不痛快?”

當然怕啊。阿九眉宇間有些凝重,她想起上次欣榮大鬧碎華軒,若非她及時趕回去,指不定發生什麽可怕的事。嬌生慣養的帝姬是受不得氣的,吃了這麽個大虧,難道會忍氣吞聲麽?絕不可能,欣榮隻會想方設法地報複回來,而對象就是自己。就像上次那樣,即便不敢明著對她做什麽,也會殃及碎華軒裏的一眾池魚。

她不是怕風浪,她隻是貪戀太平日子。

阿九歎息,咬了咬唇道:“怕有什麽用。事已至此,沒有什麽轉寰的餘地,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謝景臣側目,過去沒有注意,這樣一瞧才發現她有虎牙。皓白的,尖尖的,印在嫣紅的唇瓣上,像紅梅上沾了兩片雪花。他看得似乎入神,神情專注而柔和,她似乎覺察到了什麽,猛地抬眼看過來,將好同他的目光撞個正著。

她一怔,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臉,“我臉上又有什麽髒東西?”

話一出口,教自己都有些發怔。一個“又”字勾惹出大片的回憶,慈寧宮中他畫在她臉上的墨痕,還有金玉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都在刹那之間如湧潮一般鋪天蓋地將人淹沒。

心頭忽然窘迫,她匆匆別過臉看別處,也不說話,隻拿手背在臉上使勁地蹭來蹭去。

這個舉動怪異,白生生的一張小臉蛋兒被她搓得泛紅,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看得皺起眉,道:“這是做什麽?”

“看看臉上有沒有髒東西啊,”她聲音悶悶的似乎不高興,回答得理所當然,眸子看他一眼,道:“吃一塹長一智,可不敢大意了。”

這副委屈的口吻惹得他一笑,“同樣的把戲,沒有耍兩回的道理。”

“……”這算是認罪了麽?坐實了往她臉上塗墨水的就是他麽!

阿九朝他看,金輝下那副眉與眼都是鬼斧神工,精致細膩,卻並不流於女氣。唇線優美地上揚,似薄薄一彎如夢的紅瑚。不免歎惋,這樣一張美到極致的容貌,偏偏屬於這麽個冷漠殘忍的人,真是暴殄天物。

她生惱,蹙眉質問他:“大人竟然這樣理直氣壯麽?為什麽捉弄我?”

他聽了仍舊毫無反應,隻是平靜地看著她,道:“你記性可能不大好。那日究竟是誰先捉弄誰,如果你不記得了,我可以幫你好好回想回想。”

“……”

阿九先沒反應過來,琢磨一陣兒又猛地回過了神兒。那日她的胭脂印在他眉心,她起了壞心不打算告訴他,原來他早就發現了麽?她覺得尷尬,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己還在那兒洋洋得意,他一定拿她當笑話看吧!

她是個薄臉皮,雙頰泛起紅暈,支支吾吾著辯解:“胭脂總比墨水兒好,你這比我的惡劣很多哪!”

他眼皮子一掀淡淡乜她一眼,“究竟是誰理直氣壯?”

文臣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三言兩語堵得人啞口無言。這句反問令阿九偃旗息鼓,她一麵尷尬一麵委屈,心道這些日子簡直是倒黴到了極致,自從和他揪扯不清,她簡直就沒順過!

身邊的人半晌不再說話,他微微側目,隻見小丫頭腮幫子鼓鼓的,忽然微微擰眉,右手一抬便朝她伸了過去。

阿九心跳漏了一拍,頭一偏朝後躲了躲,卻見他的手已經收了回來,修長如玉的兩指間撚著一片落葉,望著她,話音裏頭帶著無可奈何:“別想太多。”

她麵色一陣青紅交錯,咕噥道:“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