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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13||家
阿九心頭一沉,側目往趙宣臉上覷,見他淡漠從容無半分異樣,便暗道是自己想多了。人家這句話顯然是指她手上的鞭傷,自己果然是做賊心虛!
她略皺眉,右手擱在脖子上立了立領子又緩緩放下來,一麵往寶椅上頭坐一麵回答趙宣的話,語調平平波瀾不驚:“公公掛心了,隻是些皮肉小傷,上了藥將養幾日就能好,沒什麽要緊。”說著隨意指了指邊兒上,道:“公公坐。”
趙宣對掖起雙手說謝,將將坐下,外頭便有宮女入內奉茶。阿九側目往花梨桌上看,隻見黃瓷茶碗裏盛的是太湖碧螺春,今年新貢的上品,卷曲如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葉芽幼嫩,在清水之中上下翻飛。
阿九端起茶碗,撚起蓋子剔茶沫兒,低頭正要去喝,餘光裏卻瞧見趙宣動也不動。她狐疑,不由頓了頓道:“公公不喜歡佛動心?要不要換一盅?”
說完打量他,卻隻能瞧見的隻有露在赤金麵具外的一雙眼,濃長的眼睫在麵上投下淡淡的影,雖然看不見他的臉,阿九卻知道他在笑,因為那雙眼睛底下是掩不住的笑意,寡淡卻幽雅。
她皺了皺眉,正不解,又聽他的聲音從麵具後頭傳出來,沉沉悶悶,聽著教人壓抑,然而那聲線卻又是平緩的,淡淡道:“奴才這張臉毀過容,當著殿下的麵摘麵具,隻怕讓殿下受驚。”
阿九聞言一愣,未幾回過神來。趙宣覆了麵具,便是想喝茶也不能夠啊,她還以為他是不好意思,真是鬧笑話了!心中一陣尷尬,她嘴裏擠出兩聲幹笑,埋下頭喝茶,口裏道:“公公自便,自便。”
說完將茶碗舉起來往嘴邊兒送,急於一筆帶過,顯得有些慌張,不知怎麽手上一滑,黃瓷碗裏的水便揮雨似的灑了出來。茶是現衝的,水尚滾,潑出來大半盡數淋在她的右手上,浸過白布直直燙在傷口上,痛得她一聲悶哼。
阿九咬了咬唇,抬起手背一番打望,卻見血又浸了出來,將絹白的布料染得通紅,看樣子又要重新上藥包紮了。她疼得吸口涼氣,暗道今兒是什麽好日子,怎麽什麽事都不順?自己也算謹慎,鮮少有這麽笨手笨腳的時候,如今倒好,直接把臉丟到個外人麵前去了!
她愈發煩躁,因壓低了嗓子暗罵了一聲,抬眼朝趙宣看,卻見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上,明明滅滅。
阿九覺得窘迫,右手不自覺地往背後縮了縮。不是都說太監最會察言觀色麽,這時候,但凡有些眼色的不都該識趣地告退麽?杵在這兒是什麽意思,趕著看她的笑話?她心頭不悅,垂了眸子下逐客令:“時候也不早了,公公回去歇著吧,本宮……”
他不待她說完便將她打斷,漠然道:“殿下手上的傷得重新上藥。”說完從懷裏摸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往她跟前一推,“這是欣榮帝姬讓奴才帶給殿下的玉露膏,帝姬交代了奴才務必親手替殿下上藥,否則帝姬心中過意不去。”
這算什麽,扇了一巴掌再給顆糖麽?阿九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公公替本宮給長姐道謝。”目光從那藥瓶子上掠過去,又道:“玉露膏本宮收下了,隻是碎華軒裏不缺人替本宮抹藥,公公還是請回吧。”
趙宣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打算,緩聲道:“殿下若不肯,奴才沒法兒跟帝姬交差。”
不親手替她上藥就不好交差,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能在紫禁城裏混得這樣風生水起,必是個心思極其活絡的人吧,阿九有些無法理解,不明白這位掌印怎麽會這樣一根筋。
她心頭愈發不痛快,兩道柳眉越擰越緊。兩人迄今也就見過兩回麵,若是換做尋常太監,恐怕早冷著臉子請他走了,奈何眼前這位身份有些特殊,如何都得給幾分麵子,隻得繼續好言相勸,“公公回去複命時,隻道已經照著長姐的吩咐一一做了,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揭發你。”
這個說法倒是新奇。他側目朝她看過來,眸中映入光點像繁星,哦了一聲說:“做奴才的最是要老實忠心,殿下這是在教奴才欺上瞞下?”
“……”
一通鬼扯繞得人頭暈,阿九沒什麽耐性了。太監果然陰陽怪氣,白天裏一門心思向著欣榮,大晚上的又跑來探她的傷,這是想裏外都當好人?果然居心叵測。她有些鄙夷,沉了容色正要開口,趙宣卻已經徑自拉過了她的手。
阿九大驚,沒料到這人膽子這樣大,沒有她的準允便敢動手動腳,覺得她好欺負麽?她使力把手往回抽,冷下臉恫嚇:“公公是在禦前侍奉的人,這麽做可要擔罪名的……”
然而趙宣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鉗了她的手朝她一乜,聲音出口陰沉得教人發冷,道:“殿下乖乖聽話,您脖子上的傷奴才權當不知道。”
此言一出,驟然教她渾身一僵——脖子上的傷……這人瞧見她脖子上的傷了?她麵色大變,心頭將謝景臣家的祖宗挨著問候了個遍,複抬手便去捂頸項,半眯了眸子冷冷看趙宣:“怎麽,公公這是威脅本宮麽?”
他一哂,微垂著頭替她解一圈圈兒的白布,視線落在她的手上,輕描淡寫道:“殿下不也威脅奴才麽?你來我往罷了。”
阿九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被這話堵了個結實,一時半會兒居然說不出什麽話來反駁,隻能拿冷刀子似的眼風在他身上來回剮。
他微垂首,從這樣的角度隻能看見一雙英挺的眉和濃密的眼睫。她的目光在他麵上打量一遭,不由歪了歪頭。白日裏分明是副嫵媚妖嬈的模樣,怎麽這會兒倒顯得疏涼了……有些奇怪,分明是同一副眉眼,怎麽不像同一個人?
正琢磨著,那頭的人不曾抬眼,替她上藥的動作不停,口裏卻忽然說了一句話:“殿下似乎對偷覷一事格外感興趣?”
“……”
阿九微怔,旋即移開眼,別過了頭看向別處,不再盯著他瞧。這話初聽時覺得沒什麽,可細想之下卻萬分怪異,夾雜一絲教人說不清的滋味。偷覷……真是一個精妙又隱晦的詞,直覺告訴她,這人似乎不是單純在指她看他這件事。
正思忖著,手背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她微微皺眉,眼風兒看過去,卻見他手中握著藥瓶子,將白色的粉子均勻地灑在那道鮮豔奪目的鞭痕上,低眉凝目,麵上的神態專注得類似小心翼翼。
掌中的手微微地顫抖,他輕聲問,“疼?”
聞言,她抬起頭,將好同他的視線不期而遇。幽冷的眼,眸中沾滿秋意,窗外淅瀝的雨聲如隔世,風渡蕭蕭,他眼中是一片玄色的迷離,不經意闖進去,像是能令人在其中溺斃。
阿九有刹那的怔忡,定定看著他,口裏沒頭沒尾蹦出幾個字來:“你是誰?”
趙宣眼角浮起一絲笑紋,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好奇,反問道:“殿下還不知道奴才的名字麽?”
“……”阿九拿另一隻手扶了扶額,微微搖頭。掌印公公的大名如雷貫耳,如今又提督東廠,她怎麽會不知道?隻是她覺得不對勁,這個趙宣,和白日裏陰柔妖媚的督主壓根兒不像一個人,倒很像是、很像是……
一個名字從心底浮出來,在雙唇之間呼之欲出,她霎時大驚,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朝後連連退了幾步,“哐當”一聲撞翻了殿中央的香鼎。沉香屑灑了一地,原本清雅的香味霎時變得濃鬱,她抬起纏著白布的右手,蹙眉凜眸,聲音出口卻有些發顫,道:“說,你到底是誰?”
他瞥一眼地上灑落的香木屑子,換上一臉的不明所以,也跟著從寶椅上起來朝她走近,“殿下這是做什麽?”
“別過來!”見他上前,她連忙踉蹌著往後退,纖細的食指指著他,冷聲叱道:“你到底是誰?將你的麵具摘下來!”
“奴才惶恐——”趙宣朝她深深揖下去,埋著頭沉聲道:“奴才不敢欺瞞殿下,數年前太廟走水,奴才的臉被落下的橫梁燙傷,猙獰可怖,麵具一除恐令殿下受驚。”
這套說法在阿九這裏已經行不通了,她仍舊堅持,端起了帝姬的駕子命令道:“本宮令你即刻摘下麵具,公公想抗旨麽?”
趙宣麵上浮起幾絲無奈,沉默一陣兒才朝她應個是,這才動手去取獸首麵具。阿九喉頭一陣吞咽,屏息凝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指尖修長而白淨,捏著麵具下端微微一抬,將它給摘了下來。
黑壓壓的穹窿滑過一道閃電,風雨交加中將那張臉打得慘白一片。趙宣沒有說謊,那確實是一張醜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臉,兩邊臉頰的皮肉擰作一團,呈現出一種扭曲而猙獰的狀貌。
阿九隻看了一眼便別過了頭,霎時大感窘迫,支吾了一陣兒才道:“真是對不住,是我誤會公公了,你別介懷……”
自打那夜遇見過那怪人,她就開始變得神神叨叨的,如今這疑神疑鬼的症狀愈發嚴重,直接揭人傷疤了!她覺得愧怍,趙宣那張臉燒成那樣,想必是這輩子也不願讓旁人看見的,也不知他會怎麽想,恐怕早在心裏恨死她了吧!
趙宣將麵具重新覆在臉上,朝她揖手見個禮,道:“殿下既然對奴才心存疑慮,自然得看個分明。奴才不敢介懷,隻是擔心嚇著了殿下。”
如此說來倒是個忠心耿耿的人,被她揭了傷疤踩了痛腳,反倒來擔心有沒有嚇著她。阿九更加感到不自在,幹咳了兩聲擺擺手,別過臉說:“並沒有。天色不早了,公公還得去跟長姐複命,我就不留公公多坐了,你請吧。”
這道痛處顯然戳得深,趙宣這回倒是沒再多言,徑自朝她見了個禮退了出去。阿九頹然地在椅子裏跌坐下去,垂了眸子端詳一陣兒自己的手,暗道那個掌印不愧是專門伺候人的,這傷口包得可真驚喜,比金玉那丫頭的手藝耐看多了。
阿九這頭正思忖,金玉便從外頭打起簾子走了進來,一臉狐疑地朝她走過去,邊道:“殿下,方才我打了幾個噴嚏,您說是不是有人在念我什麽不好啊?”
她聞言心頭發虛,隻悻悻一笑,朝金玉說:“哪兒聽來的說法,外頭又是雷又是雨,我看你是著涼了,多添些衣裳就不打噴嚏了。”
“是麽?”金玉撓了撓腦門兒,也沒再深思,垂下眼瞄見一地的香屑子,不禁呀了一聲,連忙蹲下來收拾,一麵朝阿九道:“殿下,方才老遠兒就聽見您的聲音了,您是不是和趙公公吵起來了啊?”
她略皺眉,不假思索地否認:“亂說什麽,我和趙公公有什麽可吵的。”
“奴婢想也是,您這樣的性子,除非逼急了,否則能和誰爭得起來呢。”金玉將香鼎扶起來擺正,複立起身來撲撲手,又回過頭看她,問:“趙公公這麽晚來找您有什麽事啊?”
“是欣榮讓他來給我送了些玉露膏來。”她將桌上的藥瓶子遞給金玉,麵露幾分疲態,撐著額吩咐,“將東西收起來,我有乏了。”
金玉將玉露膏收好後過來扶她,托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避開傷處往裏間走,道:“乏了就歇下吧,殿下,您明兒一大早還得去慈寧宮見老祖宗,精神頭兒可得養足了。”
雨後初晴,天清氣朗,霞光照亮白雲千叢,洋洋灑灑在重樓高瓦上鋪陳開。枝頭柳梢還凝著雨珠,跟太陽底下一照,不消片刻便沒了蹤跡。
梳妝妥帖後約莫辰時,阿九扶了金玉的手從宮門口出來,鈺淺早命人備好了車輦外頭等候,輦前立侍的宮人見了她,紛紛躬身拜禮,複打起簾子伺候她入輦。
撤了杌子,鈺淺複撩起窗簾看向她,沉聲道:“殿下,您頭回去跟老祖宗請安,奴婢有些話要告訴你。”
她眸光一動,道:“你說。”
鈺淺朝四下望一眼,這才湊上去壓低了聲音道:“合宮裏都知道,老祖宗不喜歡良妃娘娘,您是良妃娘娘的親閨女,難保不受牽累——殿下,奴婢就是想提醒您,謹言慎行,千萬別惹熱太後不爽心。”
不喜歡良妃?阿九有些詫異,卻也沒有深問,隻是點點頭說好,“我知道怎麽做,你放心。”
萬歲爺的兩個孩子都不算出類拔萃,倒是難得這位帝姬生了副玲瓏心腸。鈺淺頷首,這才將窗簾子放了下來,側目吩咐駕轅的內監,道:“去慈寧宮。”
金玉癟了癟嘴,不甚情願地朝鈺淺走近幾步,壓低了聲音道:“姑姑,你跟殿下神神秘秘的,說了些什麽啊?”
鈺淺側目看了她一眼,麵上沒什麽表情,道:“若我沒記錯,你是相爺送入宮伺候殿下的吧,不該打聽的東西就別打聽,難道這個規矩你不明白?”
金玉一愣,登時不高興地別過臉,口裏咕噥著:“隻是問問而已嘛,這麽凶做什麽?”
鈺淺朝她一睨,言語間帶著幾絲諷刺的意味,道:“真不明白大人怎麽會讓你在殿下身邊伺候,除了給殿下添麻煩,根本一無是處。”
“……”這女人說話也忒過分了吧!金玉氣得一滯,口裏“你”了好幾聲也沒擠出半句話,最後憤憤地甩了甩袖子,“姑姑怎麽這樣說話,我哪裏一無是處了?”
兩個姑娘爭執不下,不知不覺卻已經到了慈寧宮門口。金玉不再搭理鈺淺,哼了聲兒便兀自過去打簾子伺候阿九下輦。
晨間的微風拂過衣裙,她立在朱紅的宮門前稍稍頓足,定定心神,複又提步上前。到了宮門前有宮人過來請安,複入內傳話。阿九立在原地等了會子,見遠處景泰門那方徐徐走來一行人,日光下她微微眯眼去看,卻見最前頭的少年錦衣華服,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背著手洋洋地踱過來,清秀俊朗,很是眼熟。
阿九蹙眉一陣回憶,臉色登時沉了下去——她當是誰,原來是曾經在相府裏灌她羅浮春的大皇子。
顯然的,那頭皇子也瞧見了她。元成挑高了眉,麵上露出幾分驚喜的神態,連忙緊著步子上前攔住她去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遭,訝然道:“是你?你不是老師府上的丫鬟麽,怎麽進宮了?”
這話一出,一眾宮人都有幾分尷尬,元成身邊兒隨侍的太監連忙湊過來,朝他壓低了聲音附耳道:“殿下,這是欣和帝姬,前兒才被相爺找著給送回來呢!”
元成錯愕至極,隻覺像記悶棍打在腦門兒上似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定定瞧著她不可置信道:“你是我姐?”
阿九懶得和他多說,隻是微微頷首,是時那名進去傳話的嬤嬤已經出來了,伸手一比恭敬道:“殿下隨奴婢來。”
“有勞嬤嬤。”她含笑一點頭,步子微動繞過元成朝裏頭去了。
皇子怔忡,看著她的背影半晌回不過神兒。這玩笑可開大了,惦念這麽久的丫頭居然是他親姐姐,他還輕薄過她,真是混賬!豈不是要天打五雷轟遭天譴麽!
元成悔不當初,正懊惱得厲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一麵往回走一麵問身旁的太監,道:“對了,聽說老師今兒一大早就進宮了?”
小尹子應個是,朝慈寧宮那方抬了抬下頷,道:“就在裏頭給老祖宗謄經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