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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13||

也不知是搭錯了哪根筋,怎麽會去得罪謝景臣呢?仔細想想也覺得奇怪,她從小到大受的委屈遭的罪多了去了,哪一樁不比這茬厲害?小時候流落街頭,寒冬臘月的時節,餓得受不住了甚至要跟狗搶飯,後來到了相府,嬤嬤讓背的女德背不出來,被仍在雪地裏跪了一天一夜,險些把命都丟了。

謝景臣待她也算仁善了,至少五年前他出手救過她,給了她一條命。不是都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麽?她如今的一切全是他給的,除了自己這個人這身肉,似乎也沒得什麽可以拿來報答。而且他也不是出自本意,對她做那些事不過是因為金蠍蠱,像他那樣目空一切的人,清醒過後想起來,沒準兒比她還膈應吧!自己既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名門閨秀,惺惺作態跑去介懷一個吻?一定是瘋了!

她在心頭狠狠罵自己矯情,可轉念又覺得有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第一次說得通,這回也說得通,他迷失心智的模樣絕不像是裝的,可是阿九想起他替她點朱砂的那個晚上。

輕盈的吻落在唇上,她猶還記得那張薄唇的溫度冰涼,帶著幾分試探,甚至是幾分小心翼翼,仿佛怕一不小心就驚碎一場洇墨的夢……

阿九愈發地困頓不解,昨晚原就沒有休息好,這會兒思緒翻湧更覺得腦子漲得要裂開。她疼得狠了,隻好抬起兩手用力地摁壓太陽穴,尖銳的指甲幾乎要刺破柔嫩的肌理,緊鎖著眉頭挪也似地徐行。

忽然聽見有人喊殿下,聲音遠遠地飄過來,像一把利劍斬斷冗亂的神思。腳下失魂落魄的步子一頓,她定定心神抬頭去望,隻見長街那方遠遠跑過來一抹水碧色的身影。

人到了跟前兒不住喘氣,滿頭的大汗雨似的流下來,那小宮女撐著雙腿朝她一福,上氣不接下氣道:“殿下,不、不好了……”

阿九皺起眉打量她,瞧著臉熟卻一時叫不上名兒,應該是碎華軒的宮人,因道:“什麽事這樣慌張?喘口氣兒慢慢說。”

那丫頭急得眼淚都冒出來,夾著哭腔道:“殿下,您趕緊回宮吧,您要再不回去,金玉可就得上望鄉台了!”

她臉色一變,拉過那宮女的手沉聲問:“究竟出了什麽事?說清楚!”

“方才欣榮帝姬到碎華軒來了。見您不在,便說要等著您回來,金玉姐姐過去奉茶,不知怎麽就得罪了帝姬……”小丫頭急得哭,歪著腦袋將眼淚往肩膀上蹭,抽噎道:“帝姬大發雷霆,砸了茶碗,還賞了金玉四十大板--殿下您快回去吧,皮糙肉厚的男人也經不住四十大板,要是金玉受下來,恐怕命都沒了……”

阿九火氣被撩得三丈高,情急之下全然不顧步態婀娜姿儀翩躚,提了裙擺便朝碎華軒疾奔過去,一路玉玨相撞叮當作響,似能帶起一陣兒風來。

火急火燎趕回去,將巧撞見幾個執刑杖的內監進院,她凜眸一聲冷笑,在後頭道:“幾位公公這是做什麽?本宮不記得自己要訓誡宮人。”

幾個太監聞聲回頭看,隻見一個仙玉似的美人兒不疾不徐地跨進了宮門,羞花閉月的一張臉,唇角含笑,眼中卻一片冷色。幾人麵麵相覷,紛紛跪下去給她行大禮,口中道:“奴才叩見公主。”

阿九垂下眸子掃一眼,也不讓人起來,隻涼聲道:“公公們好大的氣派,本宮不曾發話,你們倒不請自來。”說著睨一眼他們手中的刑杖,喲了一聲,“得虧本宮回來了,否則,隻怕我這碎華軒的屋頂都讓人給掀了——你們眼裏還有本宮這個公主麽?”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幾個太監哪裏吃得住這麽大個罪名,隻好不住朝她磕頭,諾諾道:“殿下,奴才們都是奉命辦事,絕不敢對殿下不恭,殿下饒命,饒命啊!”

阿九氣得厲害,動了動唇還要說話,華潤堂裏頭卻出來個華服少女,身子一斜倚在菱花門上,一麵把玩手裏的羊皮鞭子,一麵朝她道:“欣和,旨是我下的,人也是我喊來的。碎華軒的奴才不懂規矩,我這個做姐姐理所應當替你管教,你也好省省心”

話音方落,金玉便被幾個宮女從後頭給推了出來,雙手反綁在身後,滿臉的淚痕交錯狼狽不堪。一眼瞧見阿九,她雙眸驀地一亮,口裏抽噎著喊了聲公主。

阿九皺眉,不明白這個帝姬為什麽會忽然心血**尋自己的麻煩。相府裏頭回見麵,那分明是個和善的姑娘,原來那不過是假象,這才是這個公主的真麵目?刁蠻跋扈,驕縱任性,過去不曾見識過,如今倒著實教人大開眼界。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平複心神,側目望向欣榮,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勞煩長姐掛心,我著實過意不去。隻是不知金玉怎麽得罪了長姐,令長姐這樣生氣?”

“在這紫禁城裏,我要教訓誰從來不需要理由。”欣榮瞥她一眼,手裏的鞭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揮落在地,發出一陣極為刺耳的聲響,又道,“你才剛剛回宮,要學的東西還多得很,你我既是姐妹,便別去分彼此,我該為你代勞的--自然要為你代勞。”

這算哪門子的荒唐理由?阿九覺得簡直是不可思議,火上心頭也不想再同她多費唇舌,隻收了笑容半眯起眼,沉聲道:“長姐金尊玉貴何等的身份,和我宮裏的一個丫鬟置氣,豈不折了體麵?今日我就明明白白告訴長姐,金玉是我宮裏的人,要打要殺該憑我做主。這兩杆刑杖,隻怕得勞煩公公們抬回去了。”

欣榮挑高了眉毛,鞭子狠狠一甩打在邊兒上的漢白玉石屏上,滑下一道白生生的印記。自幼千嬌萬寵的公主不曾碰過這樣的釘子,她怒不可遏,上前幾步鞭子一揚,直衝衝地指著阿九,要攔著是麽?她欣榮打出生起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越要攔著她越要罰,因道:“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這丫頭我打定了!”

兩位帝姬這麽劍拔弩張,一旁的奈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老實說,那金玉隻是奉茶的時候不小心灑了些茶水,雖然該罰,卻絕對罪不至死。她感到萬分奇怪,自家公主雖說平日裏驕橫,但心眼兒並不壞,像這麽罔顧人命還是頭一遭。為什麽?她歪著頭百思不解,眼風兒在兩人之間來回張望,忽然眸光一閃——難道是因為謝大人?

奈兒被這個念頭唬了一跳,細細思索卻又覺得大有可能。她家主子喜歡謝丞相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謝景臣有怪疾,從不與人近身的毛病人盡皆知。可上回在坤寧宮,他同欣和帝姬那樣親密,如何不讓人浮想聯翩呢?

過去聽過一個說法,女人如果狠毒不起來,那一定是沒嚐過嫉妒的滋味,如今倒好,這話一語成讖,成了她家主子的寫照了!

再這麽下去可不成,這兩位是什麽身份,當著一堆奴才置氣也太不像話了。傷和氣且不說,若是再傳到了帝後耳朵裏,那可就大大不妙。奈兒急得團團轉,口裏直念著怎麽是好,一旁的小太監湊過來壓著嗓子說:“奈姐姐,欣榮帝姬是副火爆性子,這麽下去遲早出大事兒,得上去勸一勸哪。”

她皺緊了眉頭翻個白眼,捶手道:“你以為我不想勸麽?公主們說話,哪兒有咱們置喙的份兒!”說著腦子裏猛地閃過道靈光,因轉頭吩咐一旁的小太監,低聲道:“小林子,你趕緊到掌印值房走一趟,請趙公公來,就說碎華軒的火要燒房子上了。”

小林子應個是,躡手躡腳地往宮門兒的方向退,趁著個沒人注意的當口兒,轉身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

奴才們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兩位帝姬仍舊寸步不讓。

阿九冷眼瞧著欣榮,麵上沒得一絲表情。過去無所倚仗,被這動蕩不安的世道啃得遍體鱗傷,身似柳絮如雨打萍,逆來順受毫無反抗的餘地。可如今不同了,正如謝景臣說的那樣,不管她這個公主真或假,隻要紫禁城裏人人都尊她一句帝姬,那她就絕不會再讓人欺負到頭上去!

正僵持不下,地上被五花大綁的姑娘又開了口,赤紅著眼怯生生道:“殿下……”

她身子一動在金玉跟前蹲下來,目光在她青紫的嘴角上掠過去,心頭一陣發酸。真是個倒黴的丫頭,自打認識了她似乎就沒遇上什麽好事兒。她別過頭吸了吸鼻子,口裏道:“來,我給你鬆開。”說著便要去替她解手上的麻繩。

欣榮挑高了眉毛一聲怒叱:“欣和你敢!你替她解開試試!”

她眼皮子一抬冷冷瞥了眼帝姬,對那芙蓉麵上的怒意視若無睹,徑自為金玉鬆綁。那丫頭不住地流眼淚,小臉兒上涕泗縱橫,朝她抽噎道:“殿下,您犯不著為了奴婢和欣榮帝姬鬧,奴婢不值得……”說著一頓,似乎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挺了挺胸脯努力擺出副慷慨就義的架勢,“不就四十個板子麽?奴婢命硬得很,挨了當撓癢癢!”

“胡扯什麽!”阿九抬眼,眸子底下隱隱有一圈紅,“你拿自己當鐵打的麽?四十大板,真下去可不是皮開肉綻這麽便宜!”

“再不便宜也就這樣了,興許、興許奴婢運氣好,死不成呢……”金玉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往下落,啞著嗓子說:“殿下,您聽奴婢的話,別和帝姬不痛快!”她不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可是欣榮帝姬的大名在宮裏如雷貫耳,那可是帝後捧在手心裏的小祖宗,輕易開罪不起,真和她撕破了臉,吃虧的鐵定是阿九。

阿九冷冷打斷她,寒聲道,“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金玉心頭著急得厲害,張口還想說話,欣榮帝姬的鞭子已經朝著她抽了下來,她被嚇了一大跳,出於本能地偏過頭,然而預想中的疼痛遲遲不來,她心下狐疑,戰戰兢兢地睜眼看,卻見阿九擋在前頭,手背上一道鞭痕觸目驚心。

她大驚失色:“殿下,您的手……”

“不礙事。”殷紅的血水順著五指往下淌,然而阿九至始至終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她麵色淡漠如水,反手攥了那鞭子在掌心,冷眼望欣榮:“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氣撒過就該消了,長姐說是不是?”

眼瞧著她硬生生挨下一記,欣榮麵上霎時有些難看。自己今日心情不佳,看什麽都不順眼,那叫金玉的這是撞在了刀口上。加上這個妹妹一意阻攔,前些日子因為謝景臣鬧的不痛快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欣榮是氣急了,怎麽也沒想到這人會替個宮女擋鞭子。

偌大的院子頃刻間安靜下來,唯餘涼風肆意刮過。帝姬手上見了紅,一眾宮人早嚇傻了,鈺淺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連忙看向身後的內監,急道,“傻站著做什麽?沒瞧見公主的手受傷了麽?傳太醫啊!”

幾個太監如夢初醒,口裏連連道是,轉個身子便朝宮門跑。人一急起來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剛剛跨出門兒就和人撞個正著。

鄭寶德腳下一個趔趄,伸手扶了扶帽子定睛看,登時七竅生煙,罵道:“你們碎華軒的盡是睜眼瞎子麽!”

小鄧子也被撞得暈頭轉向,一麵揉腦門兒一麵朝前頭看,入目是張白淨少年的臉,因不住地嗬腰賠笑,道:“鄭公公消消火兒,小的趕著上太醫院請太醫,急中生亂,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這一回吧。”

“火燒房子了便該救火,請太醫頂個什麽用?”

這嗓音陰柔,妖嬈無以描畫,鄧顯眼風一掃,餘光裏映入雙纖塵不染的皂靴,當即俯身跪下去,口裏道:“督主。”

青石長街上緩緩踱過來一個人,舉手投足似在山水之間,眼風流轉,帶著幾分雌雄莫辨的嫵媚韻致。蜜蠟佛珠纏在指間緩緩地捋,趙宣垂眸朝地上的太監看一眼,道:“沒眼色的東西,太醫來了勢必鬧得人盡皆知,帝姬不和,這話傳出去恐怕不好聽。”

“是是,督主教訓的是,”小鄧子跪在地上不住討饒,“奴才該死!”

趙宣冷哼,慢條斯理將佛串子往腕上戴,一旁立刻有人奉上巾櫛,他接過來揩了揩手,曼聲道:“老跪著做什麽,起來吧。”說完抬眼一望,提起曳撒走進了宮門。

小鄧子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朝那背影覷了覷,麵上有些為難,朝寶德問:“鄭公公,督主不讓傳太醫,可公主的手受了傷,這可怎麽辦?”

“他老人家自有打算,何時輪到你操心?”鄭寶德冷眼一睨,說完也不再搭理他,兀自跟在趙宣後頭進了碎華軒。入內一瞧,隻見兩位公主兩相對立,中間橫著把鞭子,各自持一頭,欣和帝姬手背上還橫著道鮮血淋漓的鞭傷。

他倒吸一口涼氣,果然不是小陣仗。再側目瞧督主,跟沒事兒人似的,上前對著兩個帝姬揖手,恭恭敬敬道:“欣榮帝姬玉安,欣和帝姬玉安。”

寶德暗道督主到底是督主,不愧是司禮監的掌印,大風大浪什麽沒見識過,這樣的境況也能神色自若氣定神閑。

欣榮先轉頭來看他,麵色稍稍緩和幾分,有些疑惑地皺眉,“趙公公怎麽來了,平身吧。”

趙宣應聲是,直起身來也不繞彎子,口裏道:“聽說二位帝姬因為個宮女置氣,奴才嘴拙,說不出什麽好聽話來規勸。隻是事情若張揚出去驚動了萬歲爺,隻怕於二位殿下百弊無一利。”

尋常的太監說話,往往奴顏婢膝,主子聽了怎麽舒心怎麽來。可他這番話卻毫無技巧可言,雖言辭間仍舊恭謹,可單刀直入,一針見血,輕易便捏住了兩個帝姬的七寸,並不婉轉,卻出奇地受用。

欣榮聽了麵色一變,暗自琢磨一番終於軟下來,望向阿九道:“今日的事就這樣算了……”說著一頓,視線瞄過她帶傷的右手,不大自然道:“你這傷……我不是故意的。”

金枝玉葉鬆了口,她自然沒有再端著的道理。阿九鬆開握著鞭子的手,目光平靜道:“本就是自家姐妹,欣和言辭不周之處,還望長姐海涵。金玉這丫頭我會好生管教,必定給長姐一個說法。”

不多時,欣榮同趙宣一道離去,碎華軒一眾宮人長籲一口氣。大戲總算落了幕,鈺淺撫了撫了心口,側目一瞥瞧見小鄧子,登時一愣:“不是讓你去請太醫麽?”

小鄧子臉一垮,有些無奈,壓低了嗓子道:“姑姑,不是奴才不去,是趙公公不讓啊,說是不能驚動大家。”

金玉正低頭仔細察看阿九的傷,聞言挑高了眉:“這是什麽說法?驚動了大家也是咱們殿下占理,不讓傳太醫算怎麽回事?那趙宣唯利是圖果然不是好人,這不是欺負咱們殿下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把太醫傳來了,我也不好說。”她道。

“什麽不好說啊?”金玉氣得跺腳,“姓趙的就是偏袒欣榮帝姬!”

阿九卻一臉無所謂,自己剛剛入宮,自然不能與欣榮比,無怪乎趙宣是這麽個做法。遇著這樣的事,不落井下石已經難得了,還指望雪中送炭麽?她抬手撐了撐額,道,“皮肉傷而已,犯不著大驚小怪。”

用過午膳,萬裏晴空飄來幾簇鉛雲,濃濃厚厚的將穹頂壓得極低。初夏的雨水下起來似乎沒個盡頭,從午後一直綿延至入夜,淅淅瀝瀝,如落玉盤。

心頭揣著事,做什麽都沒個勁頭。阿九坐在窗前擺弄盆景,耳畔是雨聲風聲,黑洞洞的夜,嘈雜得有些荒涼。

正愣愣地出神,聽見外頭有人傳話,道:“殿下,趙公公來了。”

趙宣?大晚上的,他來幹什麽?看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她思忖了一陣兒才緩緩頷首,“知道了,傳他進來。”邊說邊扶了扶發髻,將領口拉高遮得密不透風,對著鏡子查看一番,見妥帖無誤,這才打起珠簾走了出去。

燭光下的燈火有些飄渺,昏黃而曖昧。她打眼望,隻見一個高個兒的男人立在香鼎前撥弄佛珠,背對著她,居然令人生出幾分清傲高潔的錯覺。

阿九規整規整思緒,臉皮子扯出個笑,邊走邊道:“趙公公到碎華軒,不知所為何事?”

那人側目,一雙眸子映入燭台上的燈火煌煌,也映入一個她,淡淡道:“奴才來瞧瞧,殿下身上的傷都如何了?”

這話問出口,她居然下意識地去摸脖子——這話聽著,怎麽這麽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