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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13|
花影相錯,阿九伸手微壓,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將腦袋探出去看。隻見一個男人從那座假山後頭疾步走出,著寶藍色暗紫紋雲紋團花錦衣,戴白玉冠,相貌堂堂,舉手投足自成一派風流倜儻,尊華貴氣。
她的目光在那男人的身上流轉一遭,正驚訝,一道女聲卻在那男人背後響起,氣息不穩,不知是因為方才的**還是害怕,惴惴道:“殿下,妾身方才真的聽見有人說話,該不會錯的……”
話音未落,一個著錦繡宮裝的女子跟在後頭繞了出來,雲鬢香腮,姿容秀麗,雙頰還有幾分未褪的潮紅,雙手慌慌忙忙地係領子上的盤扣,盈盈一雙眸,明若秋水。
阿九看得直發愣,沒想到這對鴛鴦會生得這樣體麵,青天白日做那等苟且之事,果然人不可貌相!
那男人顯然是個憐香惜玉的主兒,聞言連忙回過身來,伸手將那女人往懷裏一摟,口裏道:“你別怕啊,沒準兒隻是個過路的太監,瞧給你嚇的。”
那年輕女子半推半就地靠在男人懷裏,麵色惶惶,似乎還是驚魂難定,又道:“是太監麽?可那人像是喊了句‘殿下’啊。”說完一頓,嗓子一軟道,“王爺,要是咱們倆的事教人發現了怎麽辦?妾身雖說不是個人物,可好歹也是宮中嬪妃,若是東窗事發,您貴為榮王自然不怕,可妾身就是個死,指不定還會連累家裏人呢。”
“胡扯,柔兒你是本王的心肝寶貝兒,本王怎麽舍得你死呢。”榮王皺起眉,似乎不大高興了,伸手在女子圓潤挺翹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引得那女人一聲嬌吟,他滿臉□□,壓著嗓子道,“本王前兒聽太醫院的說,皇兄年紀漸長,又服食歡藥過度,如今身子虧空得很,**上頭難免力不從心。你這小浪蹄子跟著他,豈不暴殄天物麽?”
那叫柔兒的舉起拳頭裝模作樣錘他一下,口裏嬌嗔:“王爺這是什麽話,欺負了人家還說人家是小浪蹄子。”
“喲,”榮王一雙大手往女人豐盈的胸房覆上去,邪肆道,“你不是最喜歡本王欺負你麽……”
柔才人一貫膽子小,經了方才那一嚇,這會兒哪兒還有什麽心思,可又不敢明著推拒榮王,遂摁住他在身上遊移的大手,柔聲道:“殿下,昨兒李公公來傳過話,說萬歲爺今兒個要來妾身那兒用午膳,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了,可耽誤不得。”
聞聽此言,榮王霎時興致大敗,沉吟一陣兒終於將女人鬆了開,擺手道,“得得得,你回去吧。”
女人自然聽出他不高興,卻也沒個奈何,隻屈膝道了個福,又伸手整了整儀容衣裝,複躡手躡腳地從假山群走了出去,四下張望一番見無人,這才提步匆匆去了。
榮王稍等了會子,也跟著從走了出去。金燦燦的的太陽就在頭頂,他錦衣華服如珠如玉,抖了袖子理衣衫,又成了副翩翩君子的模樣,同方才的放浪淫邪判若兩人。略忖了忖,忽想起京都的萬花樓來了幾個新鮮貨色,他唇角蕩開一抹笑,起先的不痛快頃刻間一掃而光,迎著日光昂首闊步,自尋他的樂子去了。
阿九這頭還猶自震驚,方才二人你來我往那麽幾句,足以令人聽出個大概。原來這對鴛鴦不僅長得體麵,連身份都顯赫,一個是皇帝的女人,一個是皇帝的兄弟,這可真是荒唐。她心頭大感不屑,原來不僅是皇帝好色,連帶著弟弟榮王也不是隻好鳥,可惜了高氏一族自古盛產美人,倒平白糟蹋了那一副副好相貌。
她正專心致誌地鄙夷,乍然想起背後還站著一個人,登時背脊發涼,回身去看,卻見那人立在熹微之中,一襲曳撒官袍,雙臂的金蟒在熠熠光華中有幾分猙獰的意味。眉間飛過一點柳絮,白如玉,恍惚間令人生出渡頭飛雪的人間意境。
是謝景臣。
阿九微怔,那一瞬間居然有些不知所措,遲疑了一陣兒才垂下頭,口裏低低地喊了聲大人。
她一如既往的拘謹恭敬,他卻隻一哂。這一笑獨占風流,牽盡疏風朗月,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頭抬起來,緩緩道,“如今已貴為帝姬,便該有金尊玉貴的樣子。你主我仆,曆來沒有公主對臣子低頭。”
他說這番話語調莫名,令人分不清是出自真心還是試探。阿九麵色微變,心中惶駭,幾乎在刹那間膝蓋一彎朝他跪了下去,麵上一派的誠惶誠恐,伏在地上沉聲道:“若沒有大人,我早在五年前便死了。阿九能有今日,全仰仗大人一手栽培提拔,大人於我如師如父,我絕不敢對大人僭越分毫。”
如師如父?
這四個字聽得他微微皺眉,垂了眸子朝她一乜,麵色不善:“殿下的膝蓋不是用來下跪的,叫人看見了傳出去,臣的罪名可洗不清。”
果然是是個心思難測的人,想要摸透他在想什麽,簡直是比登天還難。她是不是公主他再清楚不過,如今四下無人,何必繼續裝模作樣地演戲。
阿九不解,埋著頭咬咬唇,身子微動動正要起身,一隻手卻伸了過來。修長幹淨的五指,在日光映照下白皙得近乎透明,食指上套著個精巧的筒戒,羊脂白玉上流光四溢。
她心下驚訝,抬頭看謝景臣,他的麵容逆著光,看不清麵上的神色,隻是始終不發一言,看樣子是根本不打算解釋什麽。她皺起眉,目光看向那隻漂亮的手,神情木訥。
他等了半晌失了耐性,見阿九仍舊跪在地上,臉上一副木木傻傻的樣子,儼然不知所以。他無奈,未幾方低歎一聲彎腰去拉她,細若無骨的手掌藏在宮裝廣袖底下,攥在掌心裏柔軟至極。十指相觸,溫暖同冰涼對比太強烈,濃入骨髓。,
然而掌心裏的小手猛地一顫,似乎受了驚嚇,不假思索便往回抽,他眼色一冷,蹙眉道:“躲什麽?”
阿九被唬住了,不敢再掙,隻好乖乖由他拉著從地上起來。
誰料到跪的時辰有些長,乍一起身時膝蓋發麻,她隻覺雙腿發軟使不上力,暗道一聲糟糕,身子卻已經朝邊兒上崴了下去。謝景臣眸色微變,側身來扶,輕盈香軟的身子就那麽毫無防備地跌進了他懷裏。
宮裏嬌客格外講究,裏衣外衣都要專門熏香。熱騰騰的體溫伴著蜜合香的氣息,盈盈嫋嫋衝得人腦子發脹。他皺起眉,待她站穩後右手一推將人送開半遠,複退後一步伸手撐上假山,合上眼,強自壓製體內的躁動。
膝蓋骨還在發麻,然而這會兒她也顧不上了,打眼一瞧,他閉著眼睛額上盡是細汗,看起來不大好過。她皺皺眉頭,起先還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成這樣兒了?因連忙湊過來幾步道,“大人身子不舒服?”
她靠上來,那股子似有似無的甜膩愈發濃烈,混合著淡雅的處子香,凝香勝酒,迷滂得擾人心神。他眉頭越皺越緊,伸手想去推擋,理智卻在觸及她的刹那瓦解殆盡。阿九隻覺腕上一緊,轉眼間便被他大力扯了過去死死抵在假山上。
癮這種東西,越是抗拒就越波濤洶湧。下腹的灼熱幾乎要將人撕裂,欲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打得人措手不及。
阿九被狠狠甩在假山上,她本就瘦弱,堅硬的石子兒硌在脊梁骨上,痛得她眼淚都快流出來。張了張口正要說話,他的唇卻突然封上來,將幾聲破碎的字句悉數咽入口中。
平日裏清冷孤傲,不食人間煙火,這時卻渾然換了個人似的。蠻橫得幾乎瘋狂的吻,帶著些嗜血的意味。
阿九嚇傻了,一時間竟忘了該做什麽。他啃咬她的唇,吮吸她的舌,用力得像要將她整個兒吞食入腹。她痛得皺緊了眉頭,口裏溢出一聲嗚咽,終於想起來反抗,遂卯足了氣力去推搡。
不是頭回遇上這樣的事,她很快從莫大的驚駭中回過神。謝景臣這副樣子,難道……難道又是因為那隻蠱蟲?
上次他發瘋是在相府,肆無忌憚毫無顧忌。可眼下不同,這裏是紫禁城,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再是他的一個丫鬟,堂堂一個帝姬被丞相這樣輕薄,若是讓人撞見還得了!
正思索著,那胡作非為的人卻唇口一鬆,阿九忙不迭地別過臉大口喘氣,緊吊著的心稍稍落幾分,隻以為是他回了魂兒,然而令她萬萬不曾想到的,那張薄唇放過了她的嘴,居然一路順著她纖細的脖頸長驅直下,最終薄唇一張往她左邊頸項咬了下去。
尖銳的痛楚襲上心頭,她疼得冷汗直冒,用力收攏十指,霎時間怒火上腦,五指間蓄滿內力往他胸前狠狠就是一掌。
謝景臣口裏溢出一聲悶哼,朝後踉蹌著退了兩步。她咽下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仿佛看見黑洞洞的天開了道亮口,往邊兒上一閃,迫不及待同他來開距離,避如毒蛇猛獸。
一而再再而三被人這麽欺負,誰能受得了?她死死咬著下唇,抬起右手摸了把被他咬過的地方,拿下來一看,白皙的五指上沾了斑斑嫣紅,好麽,天上月鏡中花原來是屬狗的,下嘴這樣狠,都見血了!
阿九滿腹都是委屈,狠狠吸了吸鼻子,拉高了領子將傷口擋住,側目覷謝景臣,他的唇上沾著她的血,合上眸子扶額,半晌麵色恢複如常,這才重新睜開眼。
兩相對望,誰都不開腔。她警惕地盯著他,顯然在等著他先開口。接二連三這麽莫名其妙輕薄人,即便是受蠱蟲影響,也該說些什麽來解釋吧!
然而他卻隻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漠,話鋒轉得教人猝不及防,語調平平道:“殿下怎麽隻身一人?”
清冷寡淡的口吻,仿佛洗淨人世的浮華與滄桑。他眸光清正,負手而立,跟太陽底下一照像是能發光。這副高高在上的清冷姿態氣得阿九要嘔出血來,若非頸子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她簡直要懷疑方才種種都是自己做了場春秋大夢!
滿心的憤怒無處宣泄,罵人的話堵在嘴皮子上打擠,終於還是被她忍下來。阿九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別過臉沉聲說:“才從皇後宮裏請完安,想單獨走走,便沒讓人跟著。”
謝景臣審度她的臉,目光落在那雙隱隱泛紅的眼睛上,微微挑了眉,沉聲問:“臣咬得殿下很疼?”
再簡單的不過的四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不知怎麽就染上幾分曖昧旖旎的味道。
嗬,原來還知道自己咬了她一口麽?她還以為他準備一鼓作氣裝傻到底呢!阿九氣悶地咬唇,不自覺地伸手撫脖子,心頭有些難堪又有些委屈,將領子越拉越高,似乎欲蓋彌彰,倔強地搖頭:“沒有。”
十五歲的小姑娘大多嬌氣,可她顯然是例外中的例外。謝景臣的唇畔往兩旁一掀,有些涼薄的意態。步子踱著朝她走近,漠然道,“那是殿下覺得臣欺負了你?”
他說這話時麵上平靜無波,風輕雲淡。阿九卻聽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人,居然能用這樣坦蕩的口吻問出這樣的話來!一口一個臣,一口一個殿下,真是再諷刺不過了!
她一滯,話一出口帶著些莫名的滋味兒,冷硬道:“不過摟了下抱了下,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沒什麽,我知道大人不是出自本意,就像上回在相府,元成皇子也曾酒後不恭,我一概不會放在心上。”說完眼皮子一抬看向他,“大人也同樣別往心裏去。”
這比較的說法聽得謝景臣鬼火冒,他臉色一沉,半眯起眼覷她,皮笑肉不笑:“殿下果然心胸寬廣又豁達。”
阿九扯了扯唇,額前的碎發被輕風撩得舞來飄去,一雙柳葉似的眉在劉海下頭半隱半現。眸子微垂著,聲音仍舊淡漠:“全仰仗大人教導得好。”
這話四兩撥千斤,居然堵得他一陣無言。從來不曉得她有膽子和他對著來,這倒是天大的稀奇事。
琵琶袖底下的雙手捏得咯吱響,然而他麵上卻牽起一個流麗的笑,眼角眉梢都似風花雪月,望著她曼聲道:“殿下知道自己最大的本事是什麽嗎?”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拋出來叫阿九一陣兒錯愕。猜不著他在想什麽,她擰了眉,半晌才搖了搖頭。”
他因收起笑容,眸中陰鶩縈繞,冷聲吐出幾個字,“是惹臣生氣。”
阿九聽了還是沒什麽反應,隻是徑自仰頭看了眼天色,暗自估摸著是時候回去了,因回身一福,看也不看他,隻平靜道:“我出來有些時候了,再不回去恐怕金玉她們著急,大人先息怒,再自便吧。”
她說這話的神情淡然自若,說完一個轉身大步離去,扔下謝景臣,走得異常瀟灑。
沿著長街,豔陽高照下那副身形瘦弱得有些淒涼,阿九迎著日光走,地上投落的是道孤零零的影子。
方才在氣頭上,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居然敢那樣和謝景臣說話。這會兒冷風一吹,腦子清醒過來,她霎時開始後悔,頹然地抬手扶額,隻覺得頭隱隱作痛。走了沒幾步同幾個著飛魚服的迎麵相遇,她抬眼一看覺得眼熟,想起是相府裏的錦衣衛。
領頭的譚桐見了阿九,眸中劃過一絲驚訝,旋即便低了身子恭恭敬敬給她揖手請安,道,“公主玉安。”
她神色有些疲乏,隨意地擺手讓幾人平身,又問,“千戶找大人麽?”
那人應聲是,她便不再多言,徑自提步往碎華軒的方向緩步而行。待人走遠,譚桐幾人才直身站起來朝銀華池走。打眼望過去,隻見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金光水色中,背對著看不清麵色,隻有一道背影孤高得有些落寞。
幾人上前揖手,恭謹道:“大人,都照您吩咐的查清了。彈劾您的折子是江浙一帶遞上來的,屬下已經將人拿下。”說著一頓,又道:“那廝先還嘴硬,一頓大刑消受下去總算將背後指使挖了出來,正是戶部侍郎楊安德。”
話音落地,幾人紛紛屏息斂眸等他吩咐。然而遲遲沒個回音,幾個錦衣衛雙手托得發酸,譚桐皺了皺眉,拿眼風往上一覷,卻見謝景臣正目光平靜地望著遠處山巒,徐徐轉動指上的筒戒,喜怒莫辨。
這可就難辦了,查出了是什麽人在作怪,該怎麽料理他們可不做不了主啊。可相爺一言不發,怎麽是好?
千戶這廂犯起難,回過頭朝背後幾個錦衣衛遞眼色,示意他們開口問。孰料幾人將頭搖得像撥浪鼓,儼然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勢。
譚桐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試探道:“如何處置楊安德,還請大人示下。”
他半眯起眼,眼中一片陰冷徹骨,緩緩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挫骨揚灰,斬草除根。”說完側目一哂,拂了琵琶袖大步離去。
初夏天兒,幾個大男人卻覺得渾身發冷,口裏諾諾稱是,心頭卻直犯嘀咕。
如謝相這樣的權勢,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可目下這情景,瞎子都瞧得出來他動了怒,這倒是奇了怪了,誰有這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