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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13|
香味兒?
阿九將將要往床上躺,聞言身形一滯,麵帶詫異地去拉金玉,皺眉道:“趙公公身上有香味兒?什麽樣的香味兒?”
金玉一愣,沒料到她反應這樣大,咬了咬下唇細細地回想,緩緩道,“不就是尋常女人的脂粉味兒麽。”說完一頓,見阿九一臉怔忡,又換了副語氣念著:“也沒什麽奇怪的麽。宮裏有頭有臉的太監都興塗脂抹粉,禦前伺候的人嘛,成天都在主子跟前兒晃悠,不然那一張張臉皮怎麽那麽白淨呢?”
阿九聞言一思索,覺得似乎是這麽個理兒。今兒早上她跟著謝景臣入宮,那蘇長貴的一張臉就白得跟麵粉撲出來似的。太監都算半個殘廢,不能人道不男不女,其實也怪可憐,去勢之後男人味兒沒了,久而久之也都變得陰陽怪氣,用點女人的胭脂水粉也不足為奇。
金玉伺候著她在榻上躺下去,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放床帳子,麵露疲態,俄而又呲牙咧嘴地打了個哈欠。這模樣著實滑稽,阿九抿了抿唇笑起來,道:“瞧你,眼皮子上掛秤砣了麽,趕緊去歇了吧。”
那丫頭拿手背揉眼睛,聞言一個勁兒地搖頭,不依道:“不行,我去睡了,轉個背又有人翻窗子怎麽辦?”
阿九拍拍她的手,朝窗戶外頭努努嘴,寬慰道:“別瞎想。沒聽見趙宣說的麽,出動所有錦衣衛在宮裏搜查,那賊又不是傻子,跑了再回來,自投羅網麽?”
“這可不一定!”金玉的嗓門兒一下子拔高了些,俯下頭朝她湊近些,低聲道:“殿下太天真了!那賊人潛進來既不謀財又不害命……殿下生得國色天香,我看哪,那人十有八|九是對殿下見色起意,天底下多的是色膽包天的人!”
見色起意?阿九被這個說法弄得哭笑不得,隻得合上眸子捏了捏額角,“他已經被我刺傷,色膽再大總不至於不要命吧。”再者說,即便那人真的去而複返,這丫頭不會武功又傻乎乎的,呆在這裏不是添亂麽?
金玉眨眨眼,嘴皮子一動還想說話,她卻沉了臉色,“行了,聽我的話去歇了,我不用你守著也不用人伺候。”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不從便是抗旨不尊,這麽個罪名可不是好擔待的。畢竟阿九如今的身份非同一般,再不是和自己同吃同住的粗使丫鬟。金玉無計可施,隻得悶悶地應聲是,義正言辭道:“那好,殿下,奴婢就在外間,有什麽動靜您出個聲兒,奴婢即刻進來保護您!”
阿九心頭翻個白眼,心道能保護好自己就謝天謝地了,口裏卻順著她的話不住道好,口吻無奈,“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囉嗦?”
“奴婢這是擔心您嘛!”金玉有些委屈,又踟躕了半晌終於從床沿上站起身,彎腰替她掖好錦被,這才旋身退了出去。
金玉一走,整個內間便隻餘下一片死寂。阿九怔怔地躺在抱月床上,目光望向殿中那盞半明的燭火,不知怎麽又想起那番古怪的話來。
那人知道她受製於謝景臣,甚至知道她體內有金蠍蠱,這未免太過詭異。照理說,這些事情都該不為人知,他到底是什麽人,怎麽會對這一切了如指掌?她不曾對人透露,難道是謝丞相走漏了消息?
她皺起眉,立馬又否定了這個念頭。謝景臣向來謹慎多疑,就連最得力的手下也不會全然信任,怎麽可能將把這些秘事朝外說呢?
愈想愈覺得不解,阿九倍感困惑,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兒也沒能入眠,就這麽折騰了不知多久,一陣困意才終於襲來。她隻覺得眼皮子灌了鉛似的沉,翻了個身合上眼,正睡得迷迷糊糊,殿門卻被人從外頭推了開。
不算大的響動,卻足以令她瞬間驚醒。
阿九的腦子不清明,混混沌沌的隻自己以為還在相府,因瞪大了眸子從榻上翻身坐起來,伸手便去摸枕下的短刀,卻發現空空如也。是時珠簾一陣響動,她抬眼去看,卻見金玉領頭,身後跟著一眾年輕秀美的宮裝少女,皆梳雙髻,手中捧盥洗物事魚貫而入。
她微怔,木木的不明所以。金玉見狀不由歪了歪頭,上前幾步,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比劃,試探道:“公主?醒了麽?”
一聲“公主”將三魂七魄給喊了回來,阿九這才想起這裏是紫禁城中的碎華軒,而自己已是大涼皇帝的寧樂公主,高欣和。
她伸手撫了撫額,麵色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疲憊,微微頷首,一麵動身下榻一麵問:“什麽時辰了?”
金玉連同另一個宮女連忙過去扶她的手臂,口裏諾諾道,“快辰時了。”
阿九不大習慣被人這麽小心翼翼地伺候,卻也沒有推拒,隻由著她們將自己扶到妝鏡前坐下。側目朝鏡中看,裏頭一張臉花容月貌,雙眼下卻有隱隱的一圈青黑,看上去頗有幾分憔悴。
整宿沒睡個好覺,這會兒腦仁兒都在抽疼,無怪乎是這副尊榮了。她別過眼不去看鏡中人,朝殿中幾個宮娥一睨,隻見其中一人擰幹了巾櫛雙手托著奉到她跟前,垂首恭敬道:“殿下請用。”
阿九麵色漠然,將巾櫛接過來揩臉,又有宮女捧著一盅茉莉茶上前。漱了口淨完麵,幾個年輕丫頭便上前來為她梳妝,挽發的,描紅的,有條不紊。
頭回被人這麽精細地伺候,阿九心中難免別扭,麵上卻隻不動聲色。金玉倒是挺雀躍的模樣,一麵替她挽發一麵瞄了眼案上的珠花頭飾,口裏興衝衝問:“殿下今日想佩什麽釵?”
她朝托案上一瞧,隻覺琳琅滿目,微微側目道:“今兒個有什麽安排麽?”
聞言,邊兒傳過來一個聲音,溫婉悅耳,朝她畢恭畢敬道,“回殿下,過會子您得先去慈寧宮跟老祖宗請安,再往坤寧宮給皇後請安。”
阿九循聲看過去,卻見說話的是一個容貌清秀端莊的女子。二十左右的年紀,眉目間柔順內斂,渾身上下自有一股淡然沉穩的氣度。她微挑眉,朝那女子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便道,“回殿下,奴婢是碎華軒的掌事姑姑陳鈺淺。”
原來是掌事姑姑,難怪同旁的小宮女不大一樣。阿九的目光在鈺淺身上打量一遭,複回過身來,伸手指了指那堆珠花,道,“挑素色的。”
金玉一臉驚訝,不大理解的樣子,“為什麽啊殿下,您剛剛回宮,原就是天大的喜事,自然得喜慶些!”邊說邊拿起一隻紅珊瑚雙結如意釵往前一比,“這個多好看哪!”
這丫頭到底是相府的三等丫鬟出身,眼皮子淺,心思上頭自然不能與阿九比。她風光回宮的確稱得上喜事,可昨日坤寧宮裏那麽一鬧,瞎子都瞧得出來皇後不待見她,不過礙於皇帝和國母的身份不得不接納自己罷了。
謝景臣送她入宮必然有所圖,她頂著帝姬的頭銜初入內廷,對這座紫禁城不過一知半解,若是因為言行不當與皇後結怨,那就大大不妙了。
阿九心中思索,當著這麽多的人又不能對金玉解釋,畢竟不知根底的人信不過,宮闈錦繡中四處都殺機暗伏。因隻略皺了眉,麵上做出副不大耐煩的神態,道:“我不喜歡。”
金玉癟癟嘴,隻得依依不舍地將手裏的釵子放回去,轉而拿起另一隻素淨的八寶白玉簪替她戴上。鈺淺眸子略抬,不著痕跡掃一眼妝鏡前的少女,暗道宮中的皇子帝姬大多飛揚跋扈恣意妄為,這個帝姬果然是受過民間疾苦的人,小小年紀便如此謹慎小心,果然不容小覷。
她心中略思忖,提步取來一件象牙月華裙呈上去,垂首道,“殿下,衣裙備好了。”
阿九拿眼一望,見那裙裝色澤淡雅,麵上露出滿意的神態,揚起個笑頷首,眼風從鈺淺麵上掠過去,淡淡道,“你有心了。”
鈺淺道,“盡心竭力伺候殿下,原就是奴婢的本分。”
金玉心頭有些不自在,在邊兒上杵了半晌,也不說話,徑自從鈺淺手裏將那宮裝取過來伺候阿九穿上。
亭亭玉立的帝姬對著鏡中細打量,見妝容妥帖無誤,便回身吩咐道,“行了,替我備輦去慈寧宮,別讓老祖宗久等了。”
幾個丫鬟應聲是,阿九便扶了金玉的手出寢殿。誰知剛剛走到碎華軒門口,便有個圓臉的太監過來傳話,說太後今日身子不適,宮中上下一例不必去請安。她聞言也沒什麽反應,隻口裏關切了幾句便將人打發走,轉而領著金玉幾人往坤寧宮去了。
鈺淺在前相引,幾人一路不乘轎輦,沿長街緩緩而行,到了銀華池旁一個回轉步上鬆風廊,目之所及皆是風景,綠意縈繞,柳絮紛飛。
不經意間一個側目,瞧見池中漂浮許多落花,白紅相間,美中帶著幾分淒淒涼涼的意態。雍容瑰麗的紫禁城,就連藍天綠水也彰顯出幾分磅磅礴礴,莊嚴持重中又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滋味,像陰森,又像無奈。
阿九腦子裏一通的胡思亂想,悶著頭,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人到了坤寧宮前也渾然不知,立侍的宮人朝她請安也像是沒聽見。金玉在一旁直皺眉,禁不住拿手拐子撞她,壓低了聲音道:“公主?”
她如夢初醒,垂眼一看,見門口的宮人還福著身,麵上浮起幾絲尷尬之色,幹咳了兩聲才擺擺手,“起來,起來。”
阿九言罷連忙規整規整思緒,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定神凝目,提步垮了門檻。殿中有兩個女人的交談聲傳出,話語間帶笑意,看來皇後心情不錯。
她思索著,繞過殿中央的香鼎上前,朝主位上的美婦人跪下去,眼神落在身前一尺的位置,恭敬道:“兒臣恭請母後萬福金安。”
岑皇後嗯了聲讓她平身,身子微動斜倚在玫瑰椅裏,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尾兩指戴護甲,自是一派金尊玉貴的體麵。她笑意不減,淡淡道:“帝姬才剛回宮,還沒有休息好,何必急著來請安呢。”說著一頓,做出副懊惱的神色,“也怪本宮記性不好,起先都想差人去碎華軒知會一聲兒的,卻給忘了。”
阿九麵色沉靜,口裏道,“兒臣多謝母後體恤,隻是祖宗禮法不可違背,兒臣既然已經認祖歸宗,該遵守的自然便要遵守。”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倒令皇後有些驚訝起來。她的目光從頭到腳將阿九打量一番,半眯了眸子微微一笑,道:“本宮真是羨慕良妃,膝下原就有元成這個皇子,如今又得帝姬你這樣乖巧懂事的女兒,何等的福氣。”說完一頓,又歎息道,“哪兒像你姐姐欣榮,打小便被你皇父捧在掌心裏疼著寵著,如今已經無法無天了。目下又到了婚配的年紀,著實令本宮傷透了腦筋。”
心思靈巧如她,豈會聽不出皇後字裏行間的諷刺。然而阿九仍舊很平靜,笑道,“欣榮長姐乃母後嫡出,出身高貴才貌無雙,日後必得良配。”
原以為是個難纏的主兒,可這樣溫順,看來是翻不出什麽浪花兒來了。岑皇後心中思忖著,別過眼不再看阿九,隻兀自撫了撫指尖的赤金翠玉護甲,慢慢悠悠道:“時候也不早了,帝姬回去吧。”
阿九應聲是,複恭恭敬敬地告了退,步子一動正要離去,卻被什麽給硬生生絆了一跤。一旁的金玉麵色大變,不假思索上前去扶,然而有人卻率先一步拽住了阿九的手臂,與此同時,一道清麗的女聲在她耳畔響起,說:“路不好走,帝姬千萬當心。”
阿九渾身一震,轉過頭,視線落在那女人的臉上。姿色天成,一笑嫣然,如畫中嬌。
那女子卻仿佛不曾瞧見她眼中的驚訝,徑自替她理了理衣衫,神態從容恬淡。皇後的聲音隨之傳來,道,“帝姬,這是容昭儀,照著輩分,你該尊昭儀一聲容母妃。”
容昭儀?
她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朝後退了一步垂首道,“容母妃,兒臣告退。”說罷再不作多留,旋身大步踏出了坤寧正殿。
太陽從遠處的山頭升上了高空,明晃晃地掛在頭頂,穹頂的雲層是淡淡的金色,遙遙望去似有萬丈佛光。
腳下的步子虛晃,她每走一步都似用盡極大的氣力,神情恍惚,不明所思。一旁的金玉還在喋喋不休,壓低了聲音憤然道:“皇後娘娘也太過分了,您去給她請安,她卻連個座都不願賜,這不是欺負人麽?”
身邊的人毫無反應,金玉覺得奇怪,側目瞧阿九,卻見她目光閃爍臉色蒼白,不由唬了一大跳,忙道:“公主怎麽了?怎麽臉色這麽難看哪?要不要奴婢給您傳太醫?”
阿九搖頭,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擺手道,“昨晚上鬧了那麽一出,精神不大好罷了,沒有大礙。”說完又睜開眼,側目看向金玉,目光如冰:“今後不許在外頭說三道四,什麽人都敢說道,你膽子不小。”
金玉自知說錯了話,隻好腆著臉討饒,“殿下別生氣,這不是隻有您聽見了麽。”
她心頭煩悶,也沒心思同那丫頭計較,忽然步子一頓道,“你們先回去,我想一個人走走。”
金玉霎時瞪大了眼:“您一個人怎麽行?要是出了什麽事……”
阿九不待她說完便冷聲打斷,“本宮的話要說幾遍?”
帝姬抬出了“本宮”兩個字,這是要發怒了。一眾宮人麵麵相覷,皆不敢再多言,隻屈了屈膝紛紛退了下去。
人散盡,一方天地總算落了個清清靜靜。她抬起手撐了撐額頭,腦子裏全是容昭儀那張如花似玉的臉。
不會認錯的,朝夕相處整整五年,那是阿四,容昭儀……嗬,原來如今已貴為昭儀,果然不負眾望。當年一起入相府的是九個人,阿七死在了她手上,而她成了帝姬,阿四成了昭儀,那其餘的人下場如何呢?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她卻有些不忍去想。
感情深厚麽?並不見得吧,都是一群為了活命不擇手段的人,誰能待誰有幾分真心。同情麽?可憐麽?或許都不是吧,她隻是覺得心頭堵得發慌,說不出的滋味兒。
人生在世,果然各有各的命,她們唯一相同的隻有身不由己這一點而已。
這樣一盤棋局,布局的人是謝景臣,而她們都是局中的棋子,或許這輩子都別想抽身,直到死。
京都已經到了多雨之際,湖畔水邊的石子大都結上了薄薄的青苔,人踩上去打滑。阿九漫無目的地沿著銀華池邊上的宮道徐行,時不時拿腳尖去踢路上的鵝卵石。忽然前方隱隱有人聲傳來,模糊不真切。
她皺了皺眉,壓著步子上前,這才發現那聲音是從假山群那方傳出的,有男子的喘息,粗重而渾濁,還有女子的嬌吟,細碎淫豔。
這等情景,便是傻子也能猜到假山後頭的兩位在做什麽好事。阿九眉頭緊皺,光天化日之下淫|亂宮闈,真是膽大包天嗬!
她聽了會子覺得雙頰發燒,眸中透出幾分鄙夷之色,正欲轉身離去,一個男人的聲音卻忽地在耳旁響起,壓抑而沉悶:“殿下好高的興致。”
淫聲|浪語戛然而止,那對野鴛鴦顯然是受了驚嚇,隻聽一陣衣衫窸窣,隨後便有腳步聲從假山那頭傳來。
阿九心頭罵了句髒話,也來不及深思熟慮,一把扯過那人的手臂,將他半拖半拉地拽到了另一座假山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