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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13|

月圓而涼,映襯千山橫疊,垂楊十裏,一絲絲幽厲的光從窗扉外投落進來,照亮他的麵容,也映入他的眼。同初見時一樣,那是一雙森冷得有些徹骨的眸子,朝她垂下一個眼神,寡淡疏離,仿佛是骨子裏帶出來的驕矜倨傲,目空一切,欲描難寫。

菩提樹下的那個怪人!上回這人在相府現身,已教她滿心困頓,這回倒好,直接潛到皇宮裏來了!可大內高手如雲守衛森嚴,他有三頭六臂麽?究竟是怎麽進來的?

阿九惶駭不已,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掩著口,步子踉蹌著向後,終於抵上金絲刻花落地罩,退無可退。她深吸一口氣定定神,壓著嗓子寒聲道:“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紫禁城,你究竟是什麽人?”

那人微微側目,濃厚的戲妝遮去眉間神色,唯有眼角一抹緋紅妖豔無雙,奪人心魄。

“帝姬何必如此。”他開口,冰冷漠然的語調,聲線卻極為詭異,顯然是刻意為之,說著又稍稍一頓,目光落在她的麵上,緩緩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麽?”

阿九驚愕地瞪大眼,心頭沒由來的一絲慌張,衝口而出道:“我何時等你了?”

見她毫不猶豫地否認,他唇角卻噙上了抹寡淡的笑,忽然身形一閃,阿九隻覺得有冷風拂麵而來,再定睛看時不由悚然大驚——她不曾看見他提步,甚至沒有看清他如何動作,他卻已在方寸之內。

咫尺的距離,兩人之間隔了不足三指,她大為震驚,後背嚴絲密縫地抵上落地罩,不敢動,隻揚高了脖子死死望著這個不速之客。

他突然逼近,衣袂間帶起一陣香淺的風,阿九呼吸一窒,頭一次曉得男人身上的脂米分味也能這樣澈如山風,淡淡其華,奕奕清芳。塗油抹彩的一張臉,卻離奇地不讓人反感。他的輪廓優雅而細致,如寫意處的筆鋒纏綿,勾勒得恰到好處,仿佛脫離萬丈紅塵。

完美得教人……覺得似曾相識。

他垂眸俯視她,傾斜入室的月光映上右麵的側臉,明暗交錯。他的眼神幽黯,瞳孔的色澤像極濃烈的夜,看著她,線條優雅的唇上凝著一點胭脂,淡淡吐出三個字:“沒有麽?”

氣息呼出是冰涼的,攜著淡淡的香,拂過她額上的碎發,令人心口一緊。這個男人來路不明,言行舉止處處皆是詭異,武功高深莫測,要取她性命隻是眨眼之間,不能硬拚。

阿九的喉頭一陣滾動,愈發感到慌亂,麵上卻還是佯作鎮定的模樣,麵無表情道:“沒有。”

他聞言哦了一聲,卻並不言語,隻是緩緩抬手,修長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的眉心。溫熱的肌理驟然觸到寒霜似的冷,激得她一陣瑟縮。他的指尖徐徐地下滑,像在描摹丹青,從眉心起,遊移過圓潤小巧的鼻頭,最終落在她略微蒼白的唇上。

“帝姬不是個老實人。”他平靜道。

阿九眸光微變,忽然瞥見外頭有火光閃動,暗自猜測是是宮中夜間巡視的錦衣衛途徑。她咬咬唇,心中細細地思量,若是先從他手中脫身,再高聲呼喊錦衣衛,勝算會有多大?

正盤算著,忽然又聽見那人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語調淡漠:“帝姬不必白費心機,你絲毫不是我的對手。”

“……”阿九眼底浮現幾絲驚詫,霎時生出種被人言中心事的惱怒,凜眸厲聲道:“既然知道我是帝姬,還敢如此放肆?難道不想活了麽?”

“色厲內荏在我這裏行不通,”他麵上有笑意,眼底卻還是一片寒色。指尖慢條斯理地勾畫她的唇瓣,略微俯身,反問道:“帝姬,真的是帝姬麽?”

她猛地抬頭看他,眸中急速地掠過一絲驚詫——這人怎麽會這樣問?難道他知道她是頂包的假公主?她又驚又疑,麵上卻隻冷冷一笑,道:“這話問得可笑。我父親是大涼皇帝,母親是良妃,我身上流著高家的血,自然是帝姬。”

他輕笑,也不反駁,忽又半眯了眸子話鋒一轉,道:“你真的甘願一直受製於謝丞相麽?身如輕煙,聚散皆不由己。”

阿九一怔,沒料到這人會忽然對她說這樣的話。這人究竟是什麽人,究竟知道多少事?為什麽他會知道自己一直受謝景臣控製?她百思不解,並不敢掉以輕心,隻冷聲道:“我並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人唇角的笑意綻放更盛,眸子望著她,眼底卻並無笑意,“說來也是,謝丞相權傾天下,武功極高,且擅蠱術,除非你能上天入地,否則怎麽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不過……”說著忽然將唇貼近她的耳垂,啞聲道:“若我能替你取出體內的金蠍蠱,護送你安全離京,永遠擺脫謝景臣——你可願與我遠走高飛?”

她濃長的眼睫有輕微地顫動,心頭狠狠一震——取出金蠍蠱,這個誘惑對她而言著實是夠分量。金蠍蠱在體內一日,她必須忍受隨時可能發作的蠱毒之苦,在三百多個日夜後被反噬,屍骨無存……

然而理智在下一瞬回到腦子裏,令阿九頃刻間清醒。擺脫謝景臣?談何容易。她永遠記得相府中那些試圖逃離他的人是什麽下場,萬蟲啃食千刀萬剮,如他那樣殘忍的人,容不下一丁點兒的背叛。

還說什麽遠走高飛?這人的腦子恐怕真的有毛病吧!

她用力推開在耳旁說話的男人,朝後退開丈遠,惡狠狠道:“你休得在這兒胡言亂語!我流落在外十五年,相爺能送我回宮,我心中對他感激不盡,何來受製於他?”說著猛地抬手指向窗外,容色一沉道:“你救過我一命,如今我還你一份恩情,請吧!”

那男人卻隻漠然看著她,動也不動。阿九等了會子見他還不走,霎時生惱,邊朝前幾步邊怒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到底想幹什麽?”

忽地腳下被什麽東西給絆了跤,她驚呼了一聲,身子不受控製地朝前一撲,他始料未及,眼底劃過一絲訝然,居然被她給應硬生生摁倒在了地上。

多了個人肉墊子,阿九自然沒被摔著。鼻息間盡是那股淡淡的幽香,她倒在那人懷裏,也來不及窘迫,凜眸從懷中摸出幾枚銀針,往他的胸口處狠狠刺了下去。

塗彩麵的男人微挑了眉,側身閃避,晃眼之間便從寢殿裏消失無蹤。

阿九捂著心口咳嗽了幾聲,這才從地上緩緩爬起來。上前幾步朝窗外看,空空如也,幾片落葉被夜風吹得起旋,分明連個鬼影兒都沒有。

她抿唇,心頭感到古怪。方才鬧出的動靜也不算小,怎麽碎華軒的宮人沒有一個人進來察看,難道都毫無所覺麽?旁的人且不說,金玉就在外間值夜,難道連一丁點兒的響動也不曾聽見麽?

太不尋常。阿九腦中疑雲縈繞,略忖了忖,複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外衫披上,點燃了燭火,又旋身打起珠簾走向外間。

宮中的每處寢殿都會在外間設一張小床,供值夜的宮人夜裏休憩。燭光中依稀可見床上睡著一個人,她舉著燭台走過去,拿火光照亮金玉的臉,卻見這丫頭呼吸均勻麵容恬靜,顯然睡得很沉。

她皺起眉,指尖蓄力在金玉的某處穴位上重重一點,果然,那丫頭咕噥了一聲便悠悠轉醒。一眼瞧見她,金玉還有些迷糊,愣了會子才呀了聲,從榻上一坐而起,驚訝道:“殿下怎麽醒了?”

阿九撐了撐額,挨著床沿坐下來,歎道:“方才有賊人潛入,我便驚醒了。”

“賊人?”金玉大驚失色,連忙拉了她的手四處打量,急道:“殿下沒怎麽樣吧?傷著哪兒了沒?那賊人現在何處啊?咱們快去請管事的來,這紫禁城的錦衣衛都是吃閑飯的麽,還沒有咱們相府裏的頂用!讓他們趕緊將賊人拿下!”

“放心,我沒傷著。”她搖搖頭,“況且賊人已經跑遠了,恐怕要追也追不上。”

金玉啊了一聲,似乎有些驚魂未定,撓了撓腦袋道:“這可太奇怪了,怎麽有人闖進來,我半點兒都不知道啊?都怪我,怎麽睡那麽死呢……”

她淡淡一笑,寬慰道:“其實這也不關你的事,並不是你睡得死,而是那人早有預謀,點了你的睡穴。”

睡穴……那是什麽?金玉不怎麽明白,歪了歪頭也沒多問,隻是撫了撫心口似乎心有餘悸,連連道:“還好殿下你沒出什麽事兒,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照顧好你,要你有個好歹,我還不被相爺活活扒下一層皮來!”

“……”阿九的神情幾不可察地一變,微微垂下頭,眉頭輕蹙,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頭的金玉還在喋喋不休,忽然又道:“殿下看清那人長什麽樣子了麽?”

她微微搖頭,金玉大為失望,雙肩一垮,“這可就難辦了,連賊人的模樣都不知道,即便想查也是無從下手了。”

阿九攤開手,一枚閃著幽幽冷芒的銀針靜臥在白皙細嫩的掌心,她目光落在針頭的血跡上,徐徐道:“那倒也不是無從下手……”

金玉一眼瞧過去,不禁呀了一聲,指著那枚沾血的針說:“這上頭的血是怎麽回事?”

“那人被我的銀針所傷,傷在胸前。”阿九半眯起眼,指尖一動將銀針收了起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塗彩麵的大半夜潛入皇宮,難道隻是為了跑來跟她說些古怪的話麽?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受謝景臣控製,又怎麽會知道她體內有金蠍蠱?難道……難道他也是相府的人,受謝景臣指使來試探她?

思來想去愈發地不安,她捏了捏眉心一陣思索,緩緩合上眸子朝金玉說:“司禮監曆來居內務府十二監之首,宮中出了這樣的事,可不單單是錦衣衛失職。去,將司禮監的掌印請來,就說我宮中大半夜的有賊人潛入。”

金玉聞言也不耽擱,應個是便匆匆出了門兒。濃稠的夜,今夏將至,自有蟬鳴蛙叫不絕於耳,白日裏聽起來覺得煩悶,大晚上卻叫人怵得慌。金玉到底是個丫鬟,眼皮子淺沒見過世麵,膽子自然小,手裏提著宮燈渾身都發抖,口裏咕噥著什麽念念有詞,大致是在叨著阿彌陀佛白鬼不近身之類的話。

皇家內院,朱牆碧瓦,京都裏關於紫禁城的傳說已經不隻是一樁兩樁了。皇宮是皇帝理政居住的地方,前朝後宮一殿相隔,每幾年便會有數不清的如花美眷從舉國各處送入這座金絲籠。

金玉過去有個同鄉在神武門當侍衛,從他口裏隱約聽過不少關於皇宮的事。譬如傍晚時分有成群的烏鴉從東西六宮上頭飛過,又譬如永巷盡頭的哭聲,如泣如訴,詭異陰森。

人一害怕起來就喜歡胡思亂想,她被腦子裏一連串的念頭嚇得牙齒發顫,一麵四下張望一麵往東安門那頭的掌印值房走,硬著頭皮一路往前,火急火燎地就跟被鬼攆似的,一不留神兒和一個人撞了個正著,她登時魂飛魄散,驚叫了一聲把手裏的燈籠都給扔了出去。

鄭寶德被這一嗓子生生唬了跳,跳起幾步回頭看,見是個小宮女,登時罵道:“大半夜的不睡覺在外頭瞎晃蕩,鬼叫個什麽勁兒!”真是的,出個恭也能遇上個驚乍乍的瘋婆子,簡直走黴!

金玉驚魂未定地撫心口,拾起燈籠往前一照,火光映亮一張白淨少年的臉,有些眼熟。她思索一陣兒想了起來,這少年同自己也算有過一麵之緣--他是跟在趙公公身邊兒的少監,似乎是姓鄭。

“鄭公公,”她幹巴巴一笑,小臉兒上浮起幾絲尷尬的神態,“對不住對不住,黑燈瞎火的奴婢沒把您認出來。”

見她這錯認得還算及時,鄭寶德也不想多計較了,隻冷哼了一聲整整儀容,尖著嗓子道,“新來的?不知道宮裏的規矩麽,大晚上的亂跑,不怕死麽?”

金玉有些無奈,口裏說:“奴婢也是沒法子。鄭公公,是奴婢的主子著令奴婢來請趙掌印的。”

“請督主?他老人家今兒染了風寒身子不爽,早歇下了。”寶德從鼻子裏發出個音兒,顯然司空見慣,他絲毫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問:“你家主子是哪個宮裏的娘子啊?”

金玉皺起眉:“奴婢是碎華軒的宮人,主子是寧樂公主。”

一個響當當的稱謂,這丫頭說得字正腔圓,鄭寶德聽了麵色微變,連帶著對金玉的態度來了個陡轉,滿麵堆起笑意朝她客客氣氣道:“喲,原來是碎華軒的姐姐,不知公主殿下請督主有什麽事?”

金玉一愣,暗道太監果然是底下沒把兒的人,翻起臉當真比翻書還快。她癟癟嘴,朝寶德睨一眼,“勞煩公公進去跟掌印知會一聲兒,碎華軒今兒個夜裏鬧了賊,賊人潛入了公主的寢殿,令殿下受了驚嚇,還請趙公公去見見帝姬。”

鄭公公聞言大為驚訝--這可真是怪事,紫禁城向來連隻蒼蠅也飛不進來,怎麽會有賊人潛入?偏偏還在欣和帝姬返宮的頭一天兒,這也忒巧了吧!

他心生狐疑,也不敢怠慢,旋身匆匆往值房處走,到了跟前兒輕叩菱花門,試探道:“督主?”

未幾,裏頭傳出個淡淡的嗯,尾音處稍揚,慵懶卻低沉。

寶德便道:“督主,宮裏有賊人潛入,欣和公主受了驚嚇,請您去碎華軒看看。”

案上的燈燭還剩下最後一段,眼看就要將夜色燒成灰燼。錦繡得冰涼的寢殿,窗屜子合嚴實了,僅僅餘下一絲昏暗的光。阿九披著外衫坐在玫瑰椅上,微微低垂著眼簾,濃長的眼睫像兩把旖旎的扇,靜默無言,無聲無息,安靜得仿佛不屬於人世。

就這麽等了不知多久,終於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齊刷刷地皂靴在青石地上踏過,帶起一地風塵。阿九微微側目,眼皮子抬起朝門口看,隻見一個高個兒的男人入了殿,著曳撒係鸞帶,頭戴描金帽,半張臉上覆著猙獰獸首麵具。

那人低垂著眉眼,埋首朝她一揖,麵具後頭的聲音悶悶的,不甚真切,“奴才給帝姬請安。”

她收回視線,目光望向梁上的雕花,淡淡道:“這麽晚了叨擾公公,本宮也覺得過意不去。隻是今夜那賊人不聲不響潛入了碎華軒,想是武功高強之輩。請公公來也沒別的意思,隻是給你提個醒,本宮傷著嚇著了不打緊,若是驚擾了皇父聖駕,恐怕公公難辭其咎。”

趙公公應聲是,仍舊弓腰埋頭,“奴才謹遵殿下教誨。”說罷也不耽擱,直起身來吩咐一旁的鄭寶德,寒聲道:“出動所有錦衣衛,若那賊子還藏匿在這紫禁城中,翻個底兒朝天也要將他搜出來。”

寶德一怔,暗道督主這風寒恐怕不輕,連聲音都有些不同了。卻也沒有多想,諾諾應聲是,道:“奴才明白。”

阿九有些困乏,撐著額頭拂了拂手,“行了,夜深了,公公請回吧。”

那人對掖了雙手朝她道是,言罷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見人走遠了,金玉才上前來扶她上塌,邊狐疑地皺了皺鼻子,咕噥道:“太監就是講究,跟個女人似的。方才趙公公從奴婢身邊兒過去,一股子香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