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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13|

一切仿佛都是場荒誕的夢,虛無得不真實。

阿九恍恍惚惚,鼻息間是良妃身上淡淡的清香,五指包裹她的手,那樣溫暖柔軟,這是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她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自記事起便過著乞討的日子,在城隍廟裏挨餓受凍朝不保夕。在相府時也曾想象過自己的將來,入紫禁城,成為皇帝的嬪妃,在這錦繡如畫的深宮中勾心鬥角謀生謀命,至死方休。

然而如今,她的命途卻翻天陡轉,謝景臣令她“認祖歸了宗”,她多了一個寧樂公主的頭銜,多了一個身為九五之尊的皇父,還多了一個溫柔似水的母親。

兩人並肩從坤寧宮中出來,自景和門穿過,緩緩步上宮中的長街。良妃拉著她一路往碎華軒走,不知怎麽的又開始落淚,哽咽道:“欣和,你不知道母妃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那時你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說你已遭不測,可母妃知道,我的欣和一定還活著,一定還好好地活著,等著和母妃團聚……”

一字一句皆是身為人母的心酸,聽得阿九心中發堵。她向來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人,沉吟了半晌才道:“母妃別哭了,這麽些年讓您這樣傷心難過,是女兒不孝。好在如今女兒回來了,也算是守得雲開。”

良妃聞言重重地頷首,伸手撫上她的頰,眸中有欣慰之色,笑道:“對,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你能回到母妃身邊,便是讓母妃折壽十年也值得。”

“母妃怎麽能說這樣的話,”阿九皺眉,悶悶道,“若真像您說的那樣,女兒情願流落在外,一輩子為奴為婢!”

見她麵上不大高興,良妃連忙賠好話,“好好,你別惱,是母妃失言。”

邊兒上的一個瓊瑛看了不住地歎氣,可憐天下父母心,親生骨肉一分離便是十五年,個中滋味旁人哪裏知道。她心頭嗟歎,朝良妃勸道:“主子,奴婢知道您心裏苦,可帝姬這才剛剛回宮,紫氣東來大好的日子,可千萬別把折壽這樣的話掛嘴邊兒,不吉利的。”

瓊瑛是壽熹宮的掌事姑姑,從良妃還是姑娘時便在她身旁伺候,對她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頗受重用,一貫是良妃的心腹。聞言,良妃拿絹帕掖了掖眼角一笑,說:“再苦也都苦過了,帝姬回了宮,苦盡甘來。”

見良妃這般狀貌,阿九不由心感愧怍。到底不是鐵石心腸,若非情非得已,她絕不願欺騙一個母親的感情。可事已至此,擺在她麵前的隻有一條路能走,冒充帝姬是欺君之罪,她若想活命,那就隻能將錯就錯。

心頭歉意同不安交織翻湧,皆被悉數壓下去。她柔聲喚了句母妃,唇畔的笑容恬淡清麗,“您放心,女兒一定會承歡膝下,好好侍奉您的。”

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這話可半點不假。良妃心頭一暖,隻覺得胸口處那空欠了十五年的東西又被填得滿滿當當,滿腔憐愛道:“真是好孩子。”

兩人一麵說話一麵徐徐朝前走,從裕華門穿過去,途徑禦花園,望月廊走到底便是樺林園南方的碎華軒。四進的院落,正殿名為華潤堂,東西各設配殿,倒不見得多宏偉堂皇,勝在精巧別致。時值暮春,園中百花盛氣盡斂,平添幾分柔婉,紅粉暗隨,清陰綢密。

院中跪了一地恭迎的宮人,俯首垂眸靜默無聲。阿九跟在良妃身旁提步進去,一眾宮人方齊聲道:“良妃娘娘萬福玉安,寧樂公主萬福玉安。”

良妃到底是承歡多年的寵妃,後宮中從不缺貌美的女人,她能固寵多年榮寵不衰,除卻美貌與溫婉,自有一套馭人的佳法。她的帝姬自幼在民間長大,恐怕不識宮中人心險惡,她這個做母親的自然要替女兒鋪好前路。

她麵色漠然地立在院中,尊榮氣度竟絲毫不輸皇後。垂眸掃一眼跪在地上的宮女內監,沉聲道:“宮裏的消息一貫傳得快,想來你們也都聽說了,公主回宮,萬歲已頒旨昭告了天下。說來本宮還得恭喜你們一句,能跟在帝姬身邊兒伺候,可是天大的福分。不過本宮醜話說在前頭,若是有誰不知惜福,休怪本宮無情。”

這番話收效不錯,宮人們一震,均被這話驚出了一身冷汗,頭伏得更低,口裏諾諾道不敢。見此情形,良妃的唇畔勾起個淡淡的笑容,“公主還得好好休息,本宮就不留了。行了,都起來吧,外頭風大,伺候公主進屋。”說完轉頭看一眼阿九,低聲道:“帝姬明白母妃的意思麽?”

阿九微微頷首,壓低了聲音答:“馭人之道,重在誅心。母妃放寬心,女兒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良妃心中很覺滿意,點點頭,也不再多言,扶了瓊瑛的手旋身離去,邊走邊說,“公主蕙質蘭心冰雪聰明,又溫順知禮,我很是欣慰。”

瓊瑛滿臉是笑,說:“娘娘如今可是天下最有福的人,那好字兒怎麽寫的?可不就是一子一女麽。”

聽了這話,良妃也跟著笑起來,忽然笑容一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看向瓊瑛沉聲道:“今日大喜,卻有一事古怪——那謝景臣對欣和,似乎有些……不尋常。”

恭送良妃離去,緊繃了多時的身子總算稍稍鬆懈下來,阿九暗自籲一口氣,回身也不多留,徑自提步入正殿,並未搭理那些宮女太監。見狀,一眾宮人不敢怠慢,連忙緊步跟了進去。

華潤堂迎門便是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大屏風,後頭擺著琦壽長春白石盆景,整個正殿顯得雅致卻又不失皇室威儀。

帝姬身子一動,在玫瑰椅裏坐下來,那些宮女內監隻以為她要訓話,連忙膝蓋一彎又跪下來,匍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才剛回紫禁城的帝姬,似乎頗受皇帝喜愛,宮中沒人知道這位主子是個什麽脾性,所以才愈發謹慎,生怕觸怒了她倒大黴。

阿九掃一眼跪在地上的宮人,麵上有些無奈,略沉吟道:“都退下吧,我暫時不用人伺候。”

碎華軒的一眾人顯然都沒料到她會這麽說,紛紛詫異地抬起眼來麵麵相覷,好一會子才齊聲應個是,從地上站起身按序退了出去。半晌,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裏終於落了個清淨,阿九拎了麵前的茶壺正要倒水,餘光裏卻瞥見一抹水色,詫異地抬眼看,卻見殿中居然還立著一個宮女。

她皺眉,“我不是讓你們都退下麽?”

話音落地,那身形瘦弱的小丫頭還是沒有動作,隻埋著頭不發一言。阿九覺得古怪,歪著頭細細打量她,竟覺得幾分眼熟,因沉聲道:“抬起頭來。”

聞言,那小姑娘才緩緩抬首,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來。淡淡的眉,靈動的眼,精致小巧的五官,眉宇間還有幾分稚氣未脫。阿九眸光驚閃,手上一滑,隻聽哐啷一聲響,粉彩釉茶壺重重地落回了花梨桌。她猛地起身朝那宮女走過去,驚訝道:“金玉?你怎麽會在這兒?”

金玉看她的眼神有些膽怯,懦懦道:“……殿下,是大人讓奴婢跟著您進宮的。大人說您身子不好,宮裏的人也沒個您熟識的,有奴婢在,知根知底,萬事能有個照應。”

身子不好?話說得可真好聽,知根知底萬事有照應,隻怕是擔心她蠱毒發作時被宮中的人察覺,所以才讓金玉來替她打掩護吧。

她心下了然,複又抬眼看金玉,眉頭卻越皺越深:“你這是什麽表情,很怕麽?”

“不是……”金玉悻悻地笑,嘴裏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其實也不能怪她這樣的反應,想想看,一個屋子裏同吃同住朝夕相對的人,眨眼之間成了高高在上的寧樂公主,兩人的身份有了這樣的雲泥之別,再想像從前那樣,怎麽可能呢?她頓了頓,又似乎感慨,道,“其實也好,能和您呆在一處,比在相府裏好,奴婢是大人送入宮伺候您的,宮裏人都對奴婢客客氣氣的呢。”

阿九扯了扯唇,拉著她的手說:“那是自然,從今往後,這紫禁城裏,沒人再敢欺負你了。”

金玉見她對自己還和從前一樣,並沒有多少公主帝姬的駕子,眼底頓時一熱,哽咽道:“從前相府裏我便覺得您渾身上下都是貴氣,果然人中龍鳳。如今您能認祖歸宗,我打心眼兒裏替殿下高興。”

認祖歸宗……這丫頭滿心以為她是真正的公主,哪裏知道其中隱情。阿九麵色微變,轉瞬間又恢複如常,徐徐點頭,“還是大人思慮得周到,我初入內廷,還不知其中水深,自然誰都信不過,有你在,萬事也好有個商量。”

金玉用力地頷首,鄭重道:“殿下放心,大人早有交代,今後殿下但凡有用得著奴婢的地方,奴婢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謝景臣的用意她大約也能猜個一二,送金玉入宮是為她所用,畢竟一個心思單純的人,雖然智謀上有所欠缺,卻絕不會有二心。隻是不知,他這樣費盡心思送她青雲直上,到底意欲何為呢?他曾說過宮中有人與她接應,足見他的爪牙已經深入禁宮,眼下她要做的,隻是靜觀其變。

阿九有些迷惘,心中愈發地困頓,他權傾天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究竟還在圖謀什麽呢?

思來想去沒個所以然,索性不去想了,隻同金玉閑話了些家常,未幾有宮女入殿中來傳話,說是宮中各娘子恭賀帝姬回宮大喜,都送來了不少稀罕物事。阿九淡淡嗯了一聲,這一眾宮妃的心思誰看不出來呢,初返內廷便被賜了封號的公主,自然是要來巴結拉攏。

她想了想,因淡淡道:“將東西都收起來吧,替我帶句話給娘子們,就說欣和謝過了。”

宮女聞言應聲是,複又旋身退了出去。

晨間落過雨,此時雨過天晴,遠處的山巒間綿延著一道五彩虹藍,在重巒疊翠間牽一座橋,有幾分人間仙府的意境。白駒懸在頭頂,金燦燦的光芒投落四方,照耀著巍巍紫禁的朱牆黃瓦,如夢似幻。

用過午膳日頭更烈,明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犯困,一天下來阿九身心俱疲,又擔心有客造訪,遂隻得強打起精神。然而出乎意料的,雖說送禮的宮人踏破門檻,卻並沒有任何主子來探視,她心下奇怪,問了金玉才曉得,皇後遵聖上旨意曉諭了六宮,不許任何人登門叨擾帝姬休息。

她聽後渾身一鬆,強撐了許久的腦子也愈發混沌起來,除了珠花華服上塌,叮囑金玉不必喊她用晚膳,這才沉沉睡了過去。

阿九這人有個怪毛病,她有些認床。倒不是說睡不著,她自幼過的是窮苦潦倒的日子,這樣金貴的習慣是養不成的。說她認床,是因為她往往挪給地兒就容易做夢,光怪陸離沒個定數。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眼前的天地是處大花園兒。撲鼻的是甜雅的香,桃樹種了滿園幾裏,粉色的桃花錦繡成簇,拱在梢頭爭相盛放。一棵樹下坐著個拎酒壺的老頭兒,醉醺醺的,渾身上下衣衫襤褸,卻並不顯得狼狽,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阿九驚訝地睜大了眼,這不是城隍廟裏總喜歡講鬼故事嚇唬她的陳阿公麽,她抬起手背揉眼睛,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陳阿公早在九年前就得重病死了,這會兒怎麽又活過來了?夢中的她並不害怕,試探著上前蹲下來,說:“阿公,你成神仙啦?”

陳阿公掀起眼皮子睨了她一眼,換上副哭喪的嘴臉,說:“成什麽仙哪,小不點,你阿公的破房子漏水,阿公在陽世沒什麽親人,想求你幫阿公想想法子。”

她癟了癟嘴,無可奈何道:“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胡扯!”陳阿公登時吹胡子瞪眼,“丫頭片子現在可是公主,這點兒小事都不能幫阿公?”

阿九衝他皺鼻子:“公什麽主啊,我哪兒有那福氣——”說著朝陳阿公湊近些,壓低了聲音道:“阿公我偷偷告訴你,丫頭我就是個冒牌兒的,受製於人,連命都在別人手裏捏著,泥普薩過河自身難保啊。”

陳阿公聞言卻捋著胡子笑起來,慢慢悠悠道:“小不點別急,你天生是條鳳凰命,浴火重生麽,且等著吧,將來坐天下的人都要對你言聽計從。”

阿九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一身的酒氣,可見是喝高了,已經開始信口雌黃胡言亂語了。鳳凰命?那恐怕這鳳凰是稀泥巴捏成的吧!她張了張口還想說話,耳畔卻忽然響起一陣隱隱約約的怪聲兒,淺唱低吟,憑空傳來,有幾分冥寂的況味。

夢中的人擰起眉,不知怎麽就醒了過來,睜開眸子看四周,屋子裏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原來這一覺直直睡到了半夜。她抬起手背覆上額頭,腦子裏想起陳阿公的話,不禁搖頭失笑——自己真是瘋了,居然會做這種可笑的夢!

阿九將手放下來定定神,翻了個身正要繼續睡,卻依稀聽見了一陣兒歌聲。她驀地一愣,屏息凝神側耳,聽出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聲線冷冽清凝,不知在唱些什麽。

她咬咬唇,思量了一瞬還是從榻上起了身,好一番努力才聽清歌裏唱的詞句,不禁大為驚愕——居然是支江景一帶的童謠。

“煙中月,月中煙,北風吹上天,團團轉,窩裏亂,憑借力,青雲上,自有無限好風光……”

阿九大感驚駭,深宮內院,怎麽會有人大半夜地在唱歌?她生疑,趿拉上繡花鞋站起來,隨手取過外袍搭上肩頭,也顧不得披頭散發,提步便緩緩朝窗戶邊兒上走去。

她有些遲疑,纖細的五指搭上去,微微一個用力,隻聽吱嘎一聲,窗屜子被推開來,是夜滿月,呼啦進一股子涼心的夜風。她立在窗前朝外覷,神色很是警惕,想要看看是何方神聖在裝神弄鬼。

目光在院中四處掃過,卻是空無一人,連帶的,那陣歌聲也戛然而止。阿九正覺得不解,忽然鬼使神差一個轉身,霎時嚇得倒退兩步,抬起五指捂住口,差點驚叫出聲來——

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借著滿月的華芒,她依稀能望見一副挺拔修長的身量,錦衣華袍豔紅似血,一頭的長發如墨染,被窗外的冷風吹拂得飛揚。斯人塗彩麵,俯視她的眼神幽冷深遠,微微啟唇,淡淡道:“你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