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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13|||家

慈寧宮門前有一東西向狹長的寬廣空地,兩端分別是永康左門、永康右門,南側為長信門。慈寧門位於北側,內有高台甬道與正殿慈寧宮相通。院內東西兩側為廊廡,折向南與慈寧門相接,北向直抵大佛堂之東西耳房。前院東西廡正中各開一門,東曰徽音左門,西曰徽音右門。

正殿慈寧宮居中,前後出廊,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麵闊七間,當中五間各開四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兩梢間為磚砌坎牆,各開四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窗。殿前出月台,正麵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台上陳鎏金銅香爐四座。東西兩山設卡牆,開垂花門,以通後院。

前頭有宮人引路,阿九提了裙擺跟在後麵徐徐而行,跨過門檻,隱約聽見裏頭有人說話,模糊不甚真切。她心頭感到古怪,這大清早的,太後宮裏難道還有別人?

如是一想,不由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嬤嬤,老祖宗宮裏還有旁人麽?”

“回殿下,”秦嬤嬤回過頭來朝她勾起個笑容,恭謹道:“今兒是浴佛節,曆來四月初八相爺都會入宮替老祖宗謄抄經書。”

聽見裏頭的人是謝景臣,阿九在那一瞬間居然生出了掉頭就走的念頭。然而也隻是想想罷了,人都到了慈寧宮大門口,再想打道回府是不能夠的。不過倒是很新鮮,她歪了歪頭,難怪他總是念珠不離手,原來也是個吃齋念佛的主。還會入宮給太後謄抄經書,還很虔誠嘛。

她想了想,又道:“每年都如此麽?”

秦嬤嬤臉上掛著絲慈靄的笑容,“有四個年頭了。老祖宗眼睛不大好,經書上的梵文字兒又小又密,隻能請人代筆。為著這茬兒,大家選了好些字跡清秀的宮人嬪妃,可老祖宗都不可意,最後沒個奈何,隻能找上謝相。”嬤嬤說著稍稍一停,右手往前一托,躬身道:“老祖宗就在裏頭,帝姬請。”

阿九進了殿門,抬眼一望便瞧見了坐在上首的太後,微合著眸子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打坐念經,因連忙垂了眸子朝她恭恭敬敬地跪拜,道:“欣和給老祖宗請安。”

聽見聲音,葛太後掀起眼簾朝地上的人看了眼,唇角往兩旁一牽勾起絲笑容,溫聲道:“欣和來了啊,地上涼,趕緊起來吧。”

她應個謝,這才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微垂著眸子立在原處。葛太後笑容可掬,收起念珠朝她伸手,柔聲道:“來,丫頭,到老祖宗這兒來。”

這話一出,聽得阿九心下皺眉。來慈寧宮前,鈺淺分明說過太後不待見良妃,照理說不該對自己這樣和藹可親。那丫頭在紫禁城裏的時日不短了,應當所言不假,這可著實有些奇怪了。

側目一覷,太後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兩隻手還懸在半空,指上的玳瑁鏤空護甲似乎能反光。這個節骨眼兒上,似乎也沒得她選擇的餘地了。阿九定定神,暗自呼出一口氣,堆起滿麵的笑容走上前。

葛太後兩手拉著她將人帶到跟前兒,瞧見她右手的繃布時皺了皺眉,驚訝道:“這手怎麽了?”

“回太後,”阿九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日漸精進,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謅,道:“昨兒欣和不慎打碎了宮裏的花瓶兒,被碎片給割了道口子。”

太後眉頭皺得更緊,嗬責道:“怎麽這樣不小心呢。來,讓哀家好好看看。”說著眸子在她麵上細細打量,眼底透出幾分滿意的神態來,讚歎道:“瞧瞧這如花似玉的臉蛋兒,長得可真美。”

被人這麽直勾勾地盯著瞧,阿九有些不自在,太後含笑端詳她半晌,又換上副疑惑的口吻,道,“不過倒是奇怪了,這孩子怎麽既不像你皇父,也不像你母妃呢?”

此言一出,偌大的正殿中霎時鴉雀無聲。

阿九眸光微閃,背上的冷汗涔涔冒出來,幾乎將身上的小衫打濕。葛太後不像個簡單的人物,心思也難以揣摩,她說這話,究竟是無心還是有意?若是有意……莫非自己有什麽破綻讓她看出來了麽?

她這廂正惶惶然,立時在旁邊的一個嬤嬤卻笑嘻嘻地開了口,朝太後道:“老祖宗,常言道隔代親麽,照奴婢說啊,帝姬生得這樣貌美,倒是同您年輕時候有幾分相像,這不是隨了您麽?”

聽了這話,葛太後麵上的笑容綻的更盛,將阿九拉著在自個兒身邊坐下,柔聲道:“不說還不覺得,經成嬤嬤這麽一提,哀家也覺得真有幾分像。”她邊說邊捉了阿九帶傷的右手放在掌心察看,換上副心疼的口吻,道:“多漂亮的一雙手,這要是留了疤可怎麽辦。”

阿九便道:“老祖宗不必擔心。昨兒長姐聽說我手受了傷,特意讓趙公公送了玉露膏到碎華軒。”

“你和你姐姐十幾年沒見過麵,哀家原還擔心你們生分,如今看來倒是多慮了,到底是同根生的親姐妹。”葛太後笑道,指尖不經意滑過阿九的手腕,眼中登時滑過一絲驚詫,似乎是不可置信,又探手在她的脈搏上撫了撫,不由半眯了眸子--

謝景臣送入宮的假帝姬,居然是金蠍蠱的宿主,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阿九被捉了手腕,想掙又不敢掙,隻好忐忑地望著太後。太後那廂沉默半晌,麵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得阿九心頭發怵,未幾,葛太後仿佛是覺察到了自己失態,連忙鬆開握著阿九的手,望著她緩緩道:“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聞聽此言,阿九霎時如蒙大赦,連忙退後幾步朝太後福身,道,“老祖宗保重鳳體,欣和告退。”

見太後頷首,她方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到了宮門口一個轉身,步子有些急,然而未想到外頭有人,一股清冽的暗香迎麵而來,她始料未及,居然就那麽直不愣吞地撞了上去。

宮門外的人教她撞得一個踉蹌,她朝後退幾步,定睛去看,隻見是個眉目似畫的人,頎長挺拔的身形,著銀色曳撒,手中握枝紫毫,她看清了當即一愣:“謝大人?”

是了,方才秦嬤嬤不是說過了麽,他也在慈寧宮,隻是方才進來沒瞧見,之後又一門心思應付太後,居然將這尊佛給忘在腦後了!

謝景臣站定了身子冷眼看她,未幾複對掖了雙手朝她施一禮,“臣參見公主。”

“大人不必多禮……”她埋著頭低低道,左手往上一抬,幾乎是下意識地撫了撫頸項,回憶刹那間潮水似的湧上來,攪得一張小臉紅白交加。阿九穩穩心神,不想同他多待,因不待他開口便繞過他往外頭走。

然而步子還沒邁開,背後就傳來個聲音,清寒入骨:“今日是浴佛節,太後眼睛不好,得讓人幫著謄梵文,殿下虧欠了十五年的孝道,眼下正是補償的時候。”

這話聽得人雲裏霧裏,阿九皺了眉頭一番琢磨,隱約明白過來——這人是在暗示自己去給太後抄經書掙表現?

她回過身朝他看,將包得跟粽子似的右手抬了抬,道:“大人所言甚是,可我傷在右手上,沒法兒握筆也沒法兒寫字。”

謝景臣卻滿臉的不以為意,哦了一聲道:“盡孝道的法子多得很,沒人說殿下非得親自執筆。”

阿九感到不解,歪了歪頭問他:“不執筆我能幹什麽?”

“殿下能幹的事多了去了,比方說——”他麵無表情,那副清傲的風骨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正色道,“替臣硯墨。”

她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什麽毛病,站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人,心道你高高在上的一個丞相,身邊連個磨墨的人沒有麽?再不濟,偌大的慈寧宮多得是人由他使喚,怎麽也犯不著讓她動手吧?因蹙眉:“大人缺個研墨的麽?”

他睨她一眼,並不回答,隻是沒什麽表情地反問:“殿下覺得替臣研墨委屈您?”

“沒有啊……”阿九聽得一愣,常言道高世之才不為良醫當為良相,她一個假公主替堂堂謝大人研墨,有什麽可委屈的?隻是她實在不想同他待在一起,畢竟前車之鑒就赤條條地擺在她脖子上,他的病發起來沒個準數,要是在慈寧宮裏鬧出什麽動靜,那簡直不堪設想!而且為什麽非得要她去研墨?難道又打著算盤想再欺負她一次麽?

想起前幾回的事,阿九有些窩火,琢磨來琢磨去仍舊決定拒絕。這人一犯病根本沒法兒控製,他一直以來都是她的衣食父母,那就不能表露不滿,所以隻能拐著彎地提醒。可像他這樣的大人物,說得露骨了難免傷人麵子,怎麽辦呢?

她覺得傷腦筋,思忖了好陣兒才清了清嗓子,拿一副很懇切的目光看他,伸出根細細的食指指著自己,暗示道:“謝大人,你跟我在一個屋子裏待著,不該覺得……渾身不舒坦麽?”

這回換謝景臣疑惑地看她,“為什麽不舒坦?”

阿九皺緊了眉頭,這算明知故問還是裝傻充愣?為什麽?這還用說麽?她左右張望一眼,這才壓低了嗓子朝他恭恭敬敬說:“大人高潔,因為金蠍蠱卻總免不得對我動手動腳,這樣忍著不是很辛苦麽?”

忍著辛苦?這話倒是說到了點子上,確實是辛苦。他微挑眉,看她的目光明滅:“殿下到底想說什麽?忍著辛苦,所以該如何?”

該如何……阿九很想扶額,這麽個運籌帷幄執掌天下的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開竅?既然待在一處免不了出岔子,那就能避則避啊,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麽?她不自在地伸手將領子往上扯,張口道:“忍著那麽痛苦,那就……”

話音未落,他便朝她走近了一步。高大挺拔的身形帶來股濃烈的壓迫,阿九嚇了一跳,出於本能地朝後退,仰起脖子看他,目光中霎時寫滿戒備。

那雙冷冽的眼半眯起,謝景臣接過她的話往下說,“殿下說的不錯,臣忍著確實不好受,不如……”

是時一陣腳步聲響起,他話音戛然而止,側目去望,卻見徽音左門那頭卻緩緩走來了一行人,領頭的婦人著真紅大衫,戴飛鳳冠,雍容華貴美麗端莊。

謝景臣對掖了雙手朝後退開,阿九懸著的心落回肚了幾分,撫著心口循腳步聲瞧過去,卻見皇後已經走近了,連忙福了身子行禮。

左右攙著皇後款款而來,岑婉微皺了眉頭朝兩人看一眼,心中疑竇叢生,拂拂袖子請他們起身,目光落在謝景臣身上,笑道:“大人又來替老祖宗謄經書?”

他垂著頭應個是,皇後便攜著絲笑容點頭,“這門差事老祖宗從不交給旁人,謝相的墨寶,便是王逸少在世也要歎為觀止。”

“皇後娘娘謬讚,”他麵色淡漠,沉聲道:“臣不過是承蒙老祖宗抬愛罷了。”

“大人太謙遜了。”岑婉道,眸光一轉看向阿九,疑惑道:“帝姬怎麽在這兒?”

阿九張嘴正要說話,孰料有人先她一步開了口,說:“回娘娘,帝姬恭孝,請願與臣一道替太後謄經文,聊表心意。”

她錯愕地睜大眼,一臉不可置信地轉頭瞪他——自己何時請願了?這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著實堪稱一流,當著皇後的麵兒也能將謊話編得有鼻子有眼,果然令她望塵莫及!

“原來如此,”皇後略驚訝,哦了一聲又去打量阿九,道:“欣和,果真如大人說的那樣麽?”

“……”這樣的境況,還容得了她說不是麽?他這是要趕鴨子上架,壓根兒沒給她留退路!阿九無可奈何,隻好硬著頭皮頷首,擠出個笑道:“今日是浴佛節,謄寫經書也是積福報麽。”

之前還說是個好拿捏的,如今倒好,手都伸到慈寧宮來了,果然有什麽樣的母親就有什麽樣的閨女,半分大意不得!岑皇後心下不悅,麵上卻一絲不顯,含笑朝阿九不住地頷首說好,讚許道:“難得帝姬有這份兒孝心,”說著拂手道:“得了,大人帶帝姬去大佛堂吧,本宮進去陪老祖宗說說話兒。”

謝景臣揖手稱是,直起身朝後院兒伸手,下頷微微一抬,朝她麵無表情道:“殿下隨臣來。”

來,來個鬼!阿九的火氣一簇接一簇地往上拱,暗道這人不僅居心叵測一肚子壞水,根本還是個瘋子!她在心頭暗罵幾句,當著皇後的麵又隻能強顏歡笑,柔順道:“欣和告退。”這才跟著那人直直往佛堂走。

慈寧宮是曆代太後太妃的居所,從光十年時,涼廣帝體恤年邁的嬪妃出行不便,特意修築了慈寧內花園。初夏時節,後院中自有千樹萬花爭奇鬥豔,紅紫粉白,美不勝收。蟬鳴陣陣,鶯聲鳥語。

謝景臣在前頭徐行,一路穿柳拂花不再搭理她,阿九則拉著臉子跟在後頭細細思索。真是莫名其妙,平白無故的讓她留下來研墨,如他這樣陰險狡猾的性子,該不是別有圖謀吧?她被這個念頭驚了驚,轉念又強自安撫自己,這裏好歹也是慈寧宮,太後眼皮子底下,四處都是宮人,他權勢再大,總不至於隻手遮天在這兒對她胡來吧!

然而阿九的算盤到底還是打錯了。

偌大的慈寧宮,如今隻有東間住著一個太後,越往西行,人煙便越少,大佛堂是西間的寢殿,平日裏除了神宮監裏灑掃的太監,幾乎沒什麽人往來。

阿九後知後覺,恍然大悟時人已經到了佛堂的正門口兒。三尊大佛像劈頭蓋臉砸進眼裏,寶相莊嚴,香案上奉了月薦和香蠟,青煙嫋嫋,肅穆輝煌。

她暗自咽了口唾沫,心頭的惶惶不安稍稍褪去幾分。這樣清淨的佛家聖地,足以淨化人的六根了,在佛堂裏,幹的事情還是謄抄經書,他該不會再胡作非為了吧……

正惴惴地左顧右盼,前方的謝景臣回過了身,睨著她淡淡道:“進去吧。”

阿九抿抿唇,也沒說話,隻是提了裙擺去跨門檻,他看了一眼便伸手將她攔下來:“入佛堂拜山門,女子當邁右腳。”

進個佛堂都這麽講究,算是長見識了。她沒什麽表情,隻哦了一聲複換了右腳邁進去,回身去看,隻見謝景臣跟在後頭進了殿,徑自到香案前撚起三炷香舉到燭芯上點燃,貼著眉心一拜,這才插|進了香灰爐。

阿九雙手交疊著搓了搓,略思忖,也依葫蘆畫瓢上前敬神。點完香撲撲手,抬眼一覷,卻見他已經在邊兒上的桌案前坐下了,白玉似的指間托紫毫,垂著眸子眼也不抬道:“過來。”

她狐疑地皺眉,看這架勢,果然真的隻是謄抄經書讓她來研磨,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阿九放下心來,因上前幾步,立在案前專心致誌地磨墨,忽然眼風一掃,見他肩頭落著個什麽東西,定睛一看,竟然是隻枯葉似的蝴蝶。

她一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俯身察看,熟料他忽然抬首,她的唇便不偏不倚印上了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