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
生死之間
那接生婆粗糲的老手伸進鬆珍的身體下麵,一會兒掏了隻小腳丫出來,卻又馬上入進去,在裏麵尋摸到另外一隻腳,再兩隻並著扯出來。
又一會扯了根胳膊出來,又推回去……。鬆珍氣若遊絲,已跟死人沒兩樣。那接生婆也知道大人沒救了,就一心隻想快點弄出小孩,不顧鬆珍的死活,埋著汗水淋漓的頭,沾滿血汙的兩手使勁在鬆珍的下麵掏弄。
一時心急又操起剪子,再在鬆珍的下麵剪了一刀。
慧珍和佩雲尚未生育,第一次目睹這樣血腥的場麵,嚇得雙腿打顫,胃液翻騰。
開始兩人還在咬著銀牙,按住死命掙紮的鬆珍。
這會兒,鬆珍已經不動了,像條離水垂死的魚,被破了肚皮,掏空腑髒,刮光鱗甲,隻剩一個空架子,在那裏偶爾抽搐一下。
佩雲白著一張臉,無力地伏在慧珍的肩頭:“我受不了了!女人生孩子怎麽這麽可怕!”慧珍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強撐著自己有些前後打擺的雙腿,感覺膝蓋那兒少了一根骨頭似的,馬上要跪下去了。
佩雲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落到了她肩頭。慧珍不得不後退幾步,靠在牆上。
鬆珍的身體下麵已是血肉模糊,不見真容。她來不及看一眼拚死產下的骨肉,就一縷香魂悠悠蕩蕩地不舍而去了。
這時,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叫聲響了起來。蔣呈錦的第一個孫子蔣鴻龍出世了。
慧珍和佩雲眼淚汪汪地相互靠著,大熱天下也四肢發涼。三少爺破門而入,一頭撲到在鬆珍慢慢冷去的血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鬆珍姐姐!姐姐!不要死!不要死啊!……啊啊!……”
眾人悲痛未褪,那邊又來人告,老爺即將上路,命馬上回府。大家連忙撲爬跟鬥地趕回府裏。
馬車上,三少爺寶鬆縮在一角,目光定定地瞪著車頂蓬,喃喃自語道:“我好不容易取了一個小名給兒子,你又不滿意,我就再取一個吧!昨日才借了好幾本書,也是一篇一篇挨著慢慢翻找……可是取好了,到哪裏去告訴你啊!姐姐!你不是說好要陪我一輩子,給我洗一輩子的腳嗎?姐姐!”片刻,他又嚎啕大哭起來。
後麵馬車上的佩雲與慧珍兩人聽著一陣一陣的淒厲哭吼,心也一時一時地揪縮。
老爺房裏。好蓮跪在床邊,抱著蔣呈錦瘦弱的柴火骨架,泣不成聲。
蔣呈錦慢悠悠地出聲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沒有一兒半女。你為蔣家立下功勞,也盡心服侍我多年。我要蘭軒發誓,把你視作親娘孝敬……,寶鬆也隻聽你三分。你要幫扶他,等他能獨當一麵了,再把家業交予他。”
好蓮點頭諾諾,雙眼腫泡地出了房。
麗娥又進來了。
畢竟夫妻一場,再沒有情分,眼前的景也令人心酸。麗娥抽出帕子捂了口鼻。
蔣呈錦並不看她,視線落在別處。他語句鏗鏘地說道:“我死了,你需安守本分,不準起壞心,生事端。”
麗娥一聽,淚珠滾了出來:“老爺都快走的人,就沒有一句情分的話說給我聽?麗娥白跟了老爺這幾十年!我造了什麽樣的孽,你要這樣對我?”
“我把你娶了來,你不用再受顛沛流離之苦,過上膏粱錦繡的日子,就該知足了!偏不心甘,成日挑三弄四,非要弄得雞犬不寧!”
二奶奶強道:“我是不心甘!你把整顆心都交予那代蘿儀了。她還那樣對你,你也不顧不管,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一個與人私通的賤人,還拿她當寶貝……”
“住嘴!”蔣呈錦眼冒凶光,一臉要拉她同下地獄般可怖!要不是行將就木,早縱身撲過去了。“你休得這樣說她!你不過是一個戲子!不及她萬分之一!”
麗娥聽到此話,心巔巔都在發顫:“老爺竟然如此看我!我不過是一個戲子!哈哈!怪道從不把我放在眼裏。前有代蘿儀,後麵又來一個秦好蓮。我究竟算什麽?我算什麽啊!”麗娥說到後麵已變成了狂叫。外屋守候的眾人聽得一陣**。
蔣呈錦麵色死灰,屏住最後一口氣喊道:“你須得聽我,不然死後不準你進入寂安園。”
麗娥再沒聽進去他的話。她鐵青著一張臉,晃晃悠悠地搖出屋,視眾人為無形,自顧回房了。
全家人都跪倒在床前。
蔣呈錦已經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
恍惚中,一個絕美的女人從窗外走了進來。
她憔悴的臉突然間打上了一層明亮的光線,仿佛得道的小妖,“唰”地一下從頭頂撒下萬丈金光。她眼神渙散、神情迷離,嘴角微微上翹,是蔣呈錦從未見過的溫柔嫵媚。她微啟小口,輕輕地嗔怨道:“你來了。你終是來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看我了!表哥!”
是了!這是二十多年前代蘿儀的臨終囈語。她神誌不清,把蔣呈錦當成了自己心愛的表哥,最後滿足又快樂地死在了蔣呈錦的懷裏。蔣呈錦悲痛難忍,當場一口鮮血噴出來。病根從那刻起,便伏下了。
現下,他也要去那兒了。他要看看黃泉之下的代蘿儀,有沒有和她的表哥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有那麽幸福?
半夜,一直未出門的二奶奶在房裏依依呀呀地鬧著。
有好奇的丫頭往內瞧瞧:二奶奶麗娥身著唱戲的華服,捏著嗓子兀自唱著:“……隻記得桃杏紛飛,你身跨高馬,來把奴家戲……咦、咦……無情郎啊……”
長年抽大煙熏得她的嗓音不再清亮純淨,還和著哽咽,更是含混不清,如同蒼老的魔怪從地縫裏蕩出來的悲鳴。
她肥胖的軀體把戲服撐得一圈圈的,快脹線繃裂了。不停流淌的淚水畫花了臉上描著的濃墨淡彩,讓偷看的人禁不住又害怕又想笑。
麗娥投入地唱著,揮舞著長長的水袖。她一回眸、一遮臉、一抖袖,徹底地沉浸在了一個人的遐思囈想中,好像又回到她那爛漫無憂的青蔥昭華!
吳媽守在門外,手裏拿著一串佛珠,閉了眼不停地念著。
屋裏悄無聲息,那令人發麻的唱音終歸停下了。
“小菊,拿個火盆來。”
吳媽答應道:“二奶奶,現在剛剛入秋,火盆還沒有拿出來。換個別的吧。”
“我不管!快給我拿來!”二奶奶又是一聲狂嚎。
吳媽,也就是當年的小菊——吳小菊。她隻得收好佛珠,到雜物間裏一頓亂翻,把火盆尋了出來。
末了,那一套炫麗繁華的盛裝通通被丟進了火盆,燒得不剩一縷,幹幹淨淨!
老爺蔣呈錦的靈柩被抬進了家族墓地“寂安園”,和他的原配代蘿儀合葬在了一起。她一個人守著兩人的“屋子”,守得很寂寥,宛若當年那個冷清的小院子。
兩個人生難同床,死卻可以同穴。蔣呈錦也可以瞑目了,在另一個天地裏,他終究得到了代蘿儀。
他可以再續前緣,糾纏代蘿儀,行另一幕愛恨情仇。
二少爺蘭軒步入書房,駐足在黃花梨書櫃前。仰頭望向櫃頂,一個灰綠的長形盒子靜靜地臥在那兒。他舉手過頭,把盒子慢慢扶下來。這東西放得太高了,丫鬟婆子都清掃不夠,所以盒蓋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隻在兩頭留有剛剛拿取的幾個淺淺的指印。顯見的主人有一段時日沒有碰觸它了。
蘭軒將兩個大拇指抵上盒蓋兩頭的暗扣,隻聽“啪啪”兩聲,盒蓋彈出一條縫來。蘭軒掀開盒蓋,飛快地從裏麵提出一樣東西,在空中飛旋了半圈,手掌在半空中握穩了,接著再一抖:一柄泛著青光,寒浸浸的劍鋒雪亮的寶劍出了鞘,而那沉沉的古銅色的劍鞘則應聲而落到地上。
蘭軒眯著眼,緊盯手中的劍。目縫裏迸射出來的寒光與鋒利無比的劍鋒勢要比個高下,募地一下激發出一陣電光火石。
胸中有壓抑的情緒在躁動待發,蘭軒深吸一口氣。提著劍出到院子裏。
初秋的傍晚,西下的落霞一片緋紅,火燦燦的,熱鬧的隻是顏色,溫度已經被陣陣清涼的晚風給逐漸帶走。
丫鬟們正坐在院子裏,一邊享受這愜意的時刻,一邊拿釘錘砸著核桃。一會又拾起撂在地上的大蒲扇,圍繞著光著的胳膊,腳脖子撲騰。這眼看就要短命的蚊子,寧做飽死鬼不做餓死鬼,劍一樣地直直紮進肉來吸血,身體的晃動都擺不掉它。
蘭軒走到寬敞處,站穩身體。見著主子提劍出來,丫鬟一時忘記了核桃和蚊子,定定地往這邊望來,好久沒見二少爺練過了。今日難得他有閑情逸致,想起了,要來舞舞。大家自然要觀觀這好看的景致。
二少爺身子微側,他周身仿佛有股氣緩緩溢出,頓時叫人生出莫名的懼意。再瞅瞅那眼神,比寒光四溢的劍還要冰冷三分。丫鬟們無聲地對視著,都從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被恫嚇的慌亂。
待二少爺劍花一抖,手中的寶劍跟人影已經交織得無縫無隙的時候,劍鋒和人移動帶出來的衣角風,把地上少有的幾張落葉給掃到了半空。丫鬟們已經暗中退出去好遠,核桃、蒲扇、釘錘亂亂地鋪滾了一地,赫然是倉皇撤逃的狼藉。
好久,人收住了腳。劍卻仿佛還未盡興,劍尖鑽到了衣繩上的一根綢帕下麵,輕輕一挑,帕子即刻斷為兩截,一半空懸在繩,另一半卻哀怨地,蕩蕩悠悠地飄搖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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