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餌
誘餌
隔日。
二少爺蘭軒坐在天香茶樓的雅間內,獨自一人悠哉地品著香茗。
一會,一個大眼憨厚的小子穿了進來。他在火燙的天跑得紅臉發紫,熱氣從他汗濕的發裏蒸蒸而出。他用衣袖胡亂抹了一下臉,對二少爺道:“二老爺不在賭坊。”
蘭軒從桌上端了另一碗茶,一邊遞給小子一邊說:“不在煙房,也不在賭坊。難不成這大白日的就去了醉香樓?”
小子謝過主子,雙手接過茶碗,兩大口就吞咽下去。他舒坦地張開吐氣,說道:“賭坊的人說,好一陣子都不見他人影了,估計身上沒幾個錢了!”
蘭軒擊手讚道:“好!二老爺定是在家裏窩著了。王二實,府上請人去。”
王二實點頭受令,又如快馬般竄了出去。
果然,這一次,王二實把二老爺蔣呈榮帶到了。
蔣呈榮原本就萎靡不振,又被那烈日一烤,活脫脫一隻耷冠白眼的蔫雞。衣袖上油漬斑斑的,怕是刮下來可以炒一個菜了。他進來見是侄兒一個人,也不招呼一下就縮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接連打了幾個嗬欠。
二少爺也不請茶,他自己抿了一口,笑道:“好久不見二叔了!想是過著好日子了!”
蔣呈榮舉手抹了一下鼻涕,嘴牙長刺道:“好日子不是在府上麽?你們過得賽過活神仙,哪裏記得我蔣呈榮?哪天我快餓死了就倒在你蔣府大門口,侄兒那時就找張竹席把你二叔裹一下,在墓園裏刨個坑埋了事。”
二少爺蘭軒收了笑:“二叔但凡來找侄兒,蘭軒哪次令你空了手的?是你自己故意疏離了。自我的廠子大火以後,你就再不來了。是否體貼侄兒受災,拿不出多少了?”
蔣呈榮頓時铩羽端坐,附和道:“那是!那是!不過侄兒拔根汗毛也夠二叔吃喝三年的。那點災算不得啥!是不?”
蘭軒冷眼掃了過去,蔣呈榮一副心虛的模樣,不敢再出聲。不過揭底不是今日的目的,蘭軒換了話題道:“今日叫二叔來,是有一件好事差人!”說著,蘭軒眼色一瞟,王二實趕緊掏出五兩銀子放到桌上。
蔣呈榮瞟了一眼銀子,撇了撇嘴:“就五兩的報酬,能是好事麽?”
蘭軒鄙視道:“你就隻看得著眼前的五兩,就不曉得錢能生錢,它有朝一日就能變成五百、五千兩!”
蔣呈榮涎著口水,一臉諂笑道:“二叔腦拙,請侄兒賜教!”
蘭軒傲嬌地指點:“你先且去向一個人借來三兩銀子,過幾日把這五兩連本帶利還與他。一陣子後,向他借二十兩,再還他五十。末了,隨你怎麽要,總之就等鑽進銀子洞裏睡覺!這頭幾回的本利侄兒幫你一概出了。”
蔣呈榮謹慎的眼神瞪著蘭軒:“這麽高的利息,我咋還得起?就算那人借我五千,我也總歸得還不是?那人還不美死!侄兒,你這不是幫我,是害我吧!”
一旁的王二實也聽得滿頭繞圈,不禁點頭附和。蘭軒回道:“那得看這借錢的人是誰?他這借出來的錢又從何而來?二叔,黑吃黑你總是擅長的,不要人再教吧!”
蔣呈榮停住發問,自己在雲霧裏穿了幾個來回,理清了頭緒。他一臉奸笑,摩拳擦掌道:“侄兒今叫二叔來,就是要告訴這財神爺是誰吧?快快細細說來,二叔等不及要去宰那頭肥豬了!
蔣蘭軒朝二老爺勾勾手,人就馬上挨過來了,附耳在蘭軒的嘴旁。一股濃鬱的汗臭朝鼻子熏來。蘭軒差點打了一個幹嘔。他忍著惡心,往旁邊移了移,又抖開扇子,邊扇邊低聲說起來。
蔣呈榮奴眉奴眼地哈著腰,聽得那叫一個認真。片刻,他直起身,說:“曉得了。不過,這人的名生得很啊,頭一回聽說。他是哪兒得罪了侄兒,侄兒要借二叔這把刀殺殺。”
果然是市麵上混的人,心底一點也不含糊。
瞧著蔣呈榮一臉的圓滑,眼睛笑得如一隻狡詐的狐狸。蘭軒從牙縫裏擠著說話道:“你隻管掙你的錢。事管多了,小心黑天走路挨悶棍!”
二奶奶麗娥剛剛沐浴出來,這已是今日第三次了。她粉嘟嘟的胖臉,像剖開的沒有熟的西瓜。身上的水還未擦幹,就把薄薄的衣衫往濕身上套了進去。衣料親密地貼著軟泡泡的肉。濕潤一會兒就被氣熱和體溫蒸幹了。
桌上的飯菜動都沒有動,被丫鬟撤掉了,依二奶奶的要求,換上了冰鎮的西瓜和綠豆粥。她猛喝了一口涼浸浸的粥,全身的毛孔舒展開了,舒暢之極。
“這天怎麽這麽熱啊!地上都快烤出火來!”二奶奶對旁邊的吳媽發著牢騷。
吳媽給二奶奶打著扇,說:“要不,二奶奶到奴才的家去過幾天?我那兒房前屋後都是樹,後麵是山,前麵有河。不管白天那日頭有多毒辣,屋子裏都涼快。要是太陽一落山,涼風就開始“嗚嗚”地吹。下半夜還要蓋被子才行。”
“你那山溝溝!轎子都抬不上去,隻怕在半山腰就累得吐白沫子了。”二奶奶翻著白眼,雙手捧起了一小瓣瓜。
兩人正說著,院門口進來了一小子,稟道:“二奶奶,前麵來了一個客人,說是奶奶的舊相識,叫‘張德勝’的,等著二奶奶接見呢!”
“張德勝?”二奶奶詫異地重複,她能有什麽老熟人。這天下最孤寡的人就屬她麗娥了。這個名生得很!“不曉得是哪裏來的!不見!”麗娥回道。
小子得令,一溜煙地跑回去了。
吳媽好心提醒道:“二奶奶再仔細想想,要真是沾親帶故的人找上門來,可是一件好事啊!你不是常常念叨自己孤寂無力麽?”
“我自小被賣,之後便四處流浪賣唱。父母是誰也記不著了。想必他們更不知我的下落。何來親戚一說。”
吳媽覺得見一麵也無妨,無奈二奶奶也頑固,就不說了。哪曉得過了片刻,那個守門的小子又出現了,大聲稟道:“二奶奶。那人還要候著呢,說這回再不見方走。他說他是‘瘸子醜皮’,當初跟奶奶一個班子裏唱戲的。”
戲班子的舊人,那也是陳穀子爛芝麻的了。不過這個‘瘸子醜皮’卻顯然勾起了二奶奶的記憶。皆因她剛進班子的時候,被前輩打壓欺負的情況常有。而這個‘瘸子臭皮’隻比她先進去兩個月。又大她五歲。兩個新人便互相幫扶起來。他機靈異常,進班子是學醜角的。
有一次,麗娥老學不會一段唱詞,被師傅用竹篾條抽腫了屁股,丟到柴火屋子裏關了禁閉,是‘瘸子醜皮’偷了餅子藏在懷裏,趁夜黑風高給麗娥悄悄拿去。小小的女孩兒當時已經餓得眼冒星星,奄奄一息了。
其實‘瘸子醜皮’當時還不叫這個名。他並不瘸腿,是後來一次練習翻跟鬥的時候,從疊起的三張桌子頂上跌落下來,摔斷了腿。他再沒法唱戲,被班主趕走了。那時麗娥才十四歲。
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那人在哪裏混蕩,現在居然轉了回來,又如何得知麗娥做了蔣府的二奶奶呢?麗娥縱使心裏有千般疑惑,但畢竟那張救命的餅子她還記得住,所以就應了守門的小子,叫客人在偏廳等候。
多年未見的舊人再次會麵,如若沒有胭脂往臉上擦,那雙掌就是摑也要把自己的臉蛋給摑紅嘍,不能現出那營養不良的黃皮耷臉,露了自己的窮酸!何況麗娥這一隻高高飛上梧桐枝頭的母雞?她忙叫了吳媽,好生打扮一番不提。半天才邁開步子去了客廳。
客廳裏坐著一個中年大漢。他光著頭,絡腮胡子卻毛聳聳的一大把,臉色好黑,一條條皺紋如同犁過的地。臉頰上各一個紅彤彤的圓形,似是被凍傷過的。麗娥睜大眼睛把他從頭到尾,好一番打量。找不到半點熟悉的影子。瞧那一身粗衣陋布,也不是什麽體麵的人。
大漢從麗娥的眼裏看出了生疏,他嗬嗬大笑道:“小娥子!不識得哥哥了!”他又提起左腿褲腳,小腿上一條筷子般大小的暗紅疤痕露了出來。那正是當年跌落後,又砸在地上的木槍上劃破,留下的傷痕。麗娥給他換過藥,識得。
見對方喊出了自己的小名,麗娥便認了,說:“醜皮哥,你打哪兒來呀?”
兩個人聊起了舊事,說到動情處,生分就少了,彼此間也親熱些了。
原來這瘸子,當年被戲班子開了以後,就四處亂混。他成了殘疾人,正經的活就不好找了,那吃苦受罪的日子不堪回首,也不忍再提。隻說,後來居然跑到西藏做牛做馬,挖礦去了。
當時藏礦豐富,西人以為冠絕全球。西藏的門戶已經被洋人所打開。政府憂慮,搶先組織了一批以南洋華民老礦工為主的隊伍,先行進藏人工開采。招人條件也寬鬆,隻要吃得苦,就可以去。瘸子沒法,就報名去了。挖了幾年礦,累得如一條老狗。後來就約著一個藏族礦友,一起尋機逃掉了,之後跟著當地土著挖起藥來。
每逢五月,挖藥人就上山,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草甸紮棚子,開始為期一月的挖蟲草。早出晚歸,五體投地地爬在地麵,鼻子眼睛貼著草地,一寸一寸地搜尋。運氣好的時候能挖到六根左右,要找到十根就要謝老天保佑了。
這蟲草可是極其名貴的藥材,具有補肺、益腎、強肝、益氣、滋補、養生的效果.價格十分昂貴,已經數十、數百倍於參、茸。如若千裏迢迢拿到內地來,因其稀缺,一根要賣到五十到八十兩左右。
瘸子往年都賣給了去收藥的商人,每根才合五兩。他這年便收拾行囊,懷揣自己挖的加上從別人手裏收來的,有三百來根,準備永久離開那裏,回到內地來,賣了藥,就討個媳婦生兒子。
才剛出藏,他就遇見一個熟人,聊了些話,曉得當年那個小娥子居然嫁進了蔣府做二奶奶了。(麗娥因此也在舊人堆裏出名了!)偏偏蔣府是做藥材生意的,他就日夜兼程,趕了來。想將東西轉賣給蔣府的藥行。
閑話說盡,“瘸子醜皮”就從胸前的包袱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個隔潮的木盒子,打開蓋子。麗娥好奇地探頭一看,裏麵擠擠挨挨地趴著一隻隻黑棕色的幹蟲一樣的東西,一頭還滑稽地頂著一簇“發”。
二奶奶不敢一口應承,畢竟她在家裏的地位……,而且,是二少爺蘭軒管著草藥采買。她隻能去老爺屋裏提一提。所以麗娥就此回了話。她欲留下“瘸子醜皮”用一頓飯,卻被他拒了,說三日後再來聽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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