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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4

她似乎吃了一驚,“那看來是真的很不錯了,其實他要真想演戲的話,為什麽不帶來見見梁導?”

我吃驚,“我倒是想過的……但也就是想一想,從來沒試圖付諸實踐。這真的可以嗎?”

“為什麽不行?”

“那可是我媽啊,每次看到她就想起還欠她的三十萬,精神壓力大得不得了。當時跟誰借錢都好怎麽會跟她借錢……”話沒說完就後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果然是人糊塗了,電話那頭的人是我媽的心腹中的心腹,怎麽能在她麵前說實話?大驚之下趕快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跟我媽比較陌生,不親近。不好意思跟她提出要求。”

紀小蕊果然不做聲了,有一種逼人的力量。

“我沒想到,”她一字一頓,每個音節都帶著穿鑿鐵板的力量,“你對梁導居然是這種看法?看到她居然隻想著還錢?枉她挖空心思地想對你好,想補償你!”

我迷糊了。我媽想補償我?

紀小蕊用氣憤到極點而變得匪夷所思的語氣,“……對你媽媽是這樣,對顧持鈞也是這樣,從來都是虛以委蛇?”

我徹底清醒了,第一次被人評價為虛偽,我心裏很不好想。

“算了,不說了,”電話那頭的她猛然來了個深呼吸,“總之,今年上半年肯定不行,《約法三章》二月殺青,然後是後期,剪輯、特效、宣傳,這段時間她肯定都在忙,等片子上映後就有時間了,到時候你叫上你朋友來見她。”

她不再多言,“啪”一聲掛了電話。

我握著手機呆了好長一段時間,又縮回了溫暖的被子裏。

胸口好像壓著塊石頭,當真是,長夜漫漫難以入夢。

以前跟爸爸在野外搭帳篷、帳篷外有野獸環繞都睡得尚好,現在身處溫暖的、暖氣充足的宿舍,反而難眠,可見人越大是越沒出息了。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或許是上半夜,或許是下半夜。

但何時醒來倒是印象極其深刻。

起初像是有人在我腦子裏敲鼓,我的神經是鼓槌,而太陽穴變成了鼓麵,醒來後才發現,那是走廊裏傳來的怪異呼聲。我疲倦得要命,心煩氣躁地睜開一隻眼睛,窗外還是黑的,這麽早,誰在哪裏怪叫?

同宿舍的韋姍和男朋友一起去旅遊了,宿舍就我一個人,連個詢問的人都沒有。我打算忍著噪音,翻了個身繼續睡,空氣中那隱約的煙火味道讓我整個人從四肢到大腦瞬間清醒。

不對,是火警!

人在危急關頭時的反應分為兩種:一種是沒反應過來而顯得茫然呆滯,一種是我這樣動如脫兔。我什麽都沒來得及想,一陣風似地直接往門口衝去,扯開門的一瞬間。隻見濃煙滾滾,肆無忌憚地席卷整個走廊,頓時逼出了我的眼淚。

還好理智尚存,門口旁邊就是洗手間,我抓了塊濕毛巾,往臉上一遮就衝出了大門。走廊裏空蕩蕩,隔著煙塵看過去,幾乎沒人。電梯是不能坐了,而且還離得遠,我的宿舍在公寓樓的左側,恰好正對樓梯口,我迅速往下衝。

去找滅火器也不可能,在走廊的另一頭。

二樓的煙霧比三樓重得多,隔著濕毛巾都能聞到那種燒焦的糊味,幾乎看不清路,隻覺得天地間灰茫茫一片——灰的,是此時的天色,白的,是燃燒的痕跡。

一路下樓空氣溫度節節攀升,所到之處煙塵滾滾,我的頭發卷起,皮膚炙痛,眼睛幾乎不能視物。

難道靠近了火源?

到了二樓,酸澀的眼睛一掃,居然看到鮮紅的火舌正舔著最近的一扇宿舍門,隔著兩三米的距離,熱氣灼人。

猶如煉獄。

就這麽一分神,腳下踢到了軟軟的東西,頓時失去平衡,頭朝後一仰,就跌倒在地。雖然不是平生第一次摔得這麽慘,但絕對是第一次領會到什麽是屁股裂成兩瓣,疼和煙霧逼得我眼睛立刻酸麻。這才醒悟過來,毛巾掉了。

立刻抓起掉在地上的濕毛巾手足並用的爬起來,卻看到那個讓我摔跤的罪魁禍首——居然是一個臉朝地倒下的女生。她的頭衝著台階,手抓著第一級台階,而腳和大門不過一米的距離。

大概是從失火的屋子跑出來的,然後摔倒在地,就昏過去了。

我大驚,也顧不得疼,手足並用的爬到她身邊。她身上傳來了燒灼的味道,借著火光仔細一看,後背上大塊焦炭的痕跡。

我知道火災的時候應該自己逃命,可實在沒辦法看到一個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悶死。我咬咬牙,扶著她的頭,抓住濕毛巾取下往她臉上一蓋。

扶起一個完全失去知覺的人實在是個挑戰。

她完全失去了意識,我撥過她的手橫在我的肩頭,伸手過去抱住她的腰,半扶半抱的弄她下樓,她不能走,我每拖著她下行一步,光著的腳咯在台階上,“啪”、“啪”的聲音。單調的,可怕的,就好像那火舌的腳步,又或者是催命的音符。

氧氣從我體內抽離,迷煙籠罩住身體,起初還能憋著不呼吸,但意識漸漸模糊。

還好是在二樓。屏住呼吸一鼓作氣衝到樓下,眼見得宿舍門口在望,空氣漸漸好起來,深深呼吸一口氣,身體裏又再次燃起動力,一咬牙,拖著她連奔好幾步。

好在有人迎了上來,接過我手裏的人,我這才鬆了口氣。

宿管老師都要哭了,抱著我,“許真,你怎麽才下來……整棟樓就你們倆了……”

在煙塵裏呆得太久,雙眼迷茫,看什麽都在晃。我癱倒在地,冷、軟,呼吸不暢,已經疲乏得沒有任何力氣了。

有人扶著我到樹下休息,還有人給那個女生做人工呼吸。四周環了十來個女生,有認識的不認識的,大都跟我一樣身著睡衣,披頭散發。很暗,天色很暗。附近的三棟學生宿舍大都黯淡著,偶爾開了一兩盞燈,隻有蒼白的路燈眨著眼。

我昏昏沉沉地想,幸好這是在假期,樓裏學生不多。滿打滿算,每棟樓也就幾十人。還好,損失不大。

救護車和火警一起到達。

火警把我救出的女生送上擔架,又給我裹了條毯子,一起打包送上了救護車。

我緊了緊毯子,吸著氧氣,疲乏的靠著救護車窗,看到自己的臉被煙熏黑,且雙眼通紅。

現在再次確定了起火點,就在二樓,我的房間正下方。

樓下的房間冒出滾滾黑煙,煙柱不斷向上升起,隨風擴散,極為刺鼻;火舌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舔了舔窗簾;絲絨的窗簾是火舌的最愛,隻一秒就全卷了起來。

隨後,我眼睜睜看著窗戶脫落,窗簾被熱氣卷起,深色的窗簾就像惡魔的披風那樣飄散在清晨的灰暗晨光裏。

醫生說我一氧化碳中毒,昏昏沉沉一直到了醫院,然後被送到了病房,進行了一係列身體檢查。慢慢地倒是清醒了。最後又被摁在病床上,打了點滴。

鑒於我昨晚實在沒睡好,於是就躺在病床上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不知時間,偏了偏頭,我看到了陽光透過薄薄紗窗落在床頭。有人沉默站在窗前,身形修長,似遠眺窗外的景致,他背脊筆直,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宛如一尊雕塑,仿佛黑白電影中凝固的畫麵。

那是誰?

手上的吊針不知什麽時候被拔掉了,又睡飽了,我自覺神清氣爽精神振奮,揉了揉眼睛坐起,視線總算清楚了。

“林……學長?”

林晉修深黑色風衣下一身藏青色的西裝,走路時風衣下擺輕輕晃著。他緩慢的轉身過來,走到病床前,麵無表情盯著我,就是不做聲。他不說話的時候遠比說話時可怕一千倍。我揉了揉脖子和手,直覺想去摸床頭的鬧鍾,隨即才想起來現在是在醫院,擠出一個笑問他,“現在幾點了?”

他不做聲,坐在床頭伸出手臂,微微撥開雪白的襯衣袖口,讓我看他的腕表。

精致的時針指著“十”,分針指著“六”,原來我睡了兩三個小時。

“你怎麽在這裏?來看我的嗎?謝謝你啊,學長。”

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他。既然都在一個大學,火災這種謠言傳得又快,林晉修大抵是從某人那裏聽說此事,又擔心我掛掉,於是來醫院探病。但我不論如何都沒想到,醒過來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他。這裏是個單人病房,和急診室的喧鬧絕不一樣,十分安靜。大概是我睡覺的時候被人轉移了,謹慎地掀開被子一看,還好,還是那套睡衣。

“我不是睡在急診室?”

“太鬧。”林晉修不鹹不淡地掃我一眼,眼神裏看不出什麽意思。

不用說,林大公子怎麽會跟各色人等一起擠在急診室呢。

“我沒什麽大事的,還麻煩你辛苦地跑過來,”說著翻身下床,滿床下找我從宿舍裏穿出來的拖鞋,“學校那邊怎麽樣了?我走的時候看到火好大啊。”

“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啊,”我又問,“我救出來的那個女生怎麽樣?”

他沒回答,眸光割過我的臉,一張俊臉上表情全無。

我心裏直打鼓,低下頭蹙起眉頭,腳上套著一隻拖鞋又專心致誌地去踩另一隻。眼角瞄到病房裏有衛生間,當即躲了進去。驚訝地發現,這裏還有一套嶄新的洗漱用具。我早上從宿舍裏逃命出來,一切都亂糟糟從未打理,加上被火氣一熏,整個人自覺變成了風幹的肉幹,臉又幹又麻。

想了想,從衛生間探出頭看他,“我可以用嗎?”

“是給你準備的。”

林晉修細心起來的確讓人恨不得以身相許,連這點小事都可以為你想到。

鏡子裏的我臉色恢複如常,除了眼角那輕微的發紅。我一邊洗臉一邊想,太完美了,下一秒我就可以回學校去了。

但林晉修卻沒有這個意思,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他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眼神冷冽。使我想起冬日雪後樹上掛著的冰淩,雖好看,但冷、且紮手。稍有不慎,反傷其身。

我們默認對視片刻,他開了口。

“重度一氧化碳中毒,小麵積燒傷,還在搶救。”

我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他在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她真是傷得不輕。在我發現她之前,她想必已經在地上昏迷了一段時間。火災中的一氧化碳濃密的時候,人隻要呼吸幾口就會昏過去甚至有生命危險。

“許真,逞英雄的感覺怎麽樣?”

林晉修眼中蹦出道道凜冽寒光,我下意識一個哆嗦。他語氣裏完全沒讚許的意思,反而隱藏了一層可怕的怒意,我幾乎聽到他暗地裏磨牙的聲音。

我實話說:“不怎麽好。隻是,她不在我麵前也就算了,就那麽躺在我麵前,我實在是……不能無動於衷。”

“你明不明白情況?隻要差一點,躺在床上那個就是你!”

我低頭想了想,“哎,我知道的。但好人有好報,所以我安然無恙。”

邊說邊用謹慎的態度去觀察他的神色,判斷他的心情。他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病床前,光這點,我也不應該去惹他。隻見到他眯起眼睛,薄薄嘴角往上一勾,我猛然住嘴不言。但大概已經激怒了他,他大踏步朝我走來,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扔到牆上,一隻手壓住我的雙肩,鼻尖也快碰到我的臉。

“好人有好報?”他的嘲諷不加掩飾,“吃了這麽多虧,怎麽還相信這麽幼稚的道理?”

我暗自忖量,誰跟我說這話都可以,他還真不應該。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幾次虧都是在他的手下翻的跟鬥。這麽一個人來警告我“各人自掃門前雪”,頗有些滑稽。

我攤手,為難的歎了口氣:“可是,我的性格已經如此了。再改也不可能了。”

本來是盡可能的讓語氣平和鎮定,可那一點點的陳年舊怨還留在心中,不自覺地帶上了極少的不以為然。他眼角的光一閃,緩慢地磨著牙,“我有時候真想掐死你。你這個多管閑事的個性,到底什麽時候能好?”

我啼笑皆非:“學長,僅僅是因為我多管閑事,你就想掐死我?”

我貼著牆角站立,他陰著臉把我逼到牆角,撫上我的脖頸,指尖輕輕摩挲著皮膚,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的指甲修剪得短且整齊,割過我的皮膚,有點輕微的刺痛。麵頰幾乎貼到了一起,熱熱的呼吸徘徊在耳畔,強硬的威脅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沒辦法再淡定下去了。

那一瞬我竟然在想,我才剛起床呢,為什麽要被人掐著脖子?

不應該感到奇怪,林晉修的身體一直藏著危險和黑暗的成分。

他的手停在我脖子上,我能感覺到他手勁加大,慢慢收緊了力度;我可以反抗,但站住不動,任憑他動作,隻輕輕地調勻了呼吸,鎖住他的全部視線鎮定開口:“學長,我就這麽招你恨?”

他跟我默然對視片刻,額頭卻不急不緩地抵上了我的額頭。好像我是高熱的病人,而他需要用這種方法來探測我的體溫。而我,也好像真的發了高燒。

門輕微的一響。

看到安露出現在門口的一瞬間,我感動得幾乎要哭了。她表情尷尬,腳還踏在門檻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晉修掃她一眼,冷哼了一聲,複又站直同時放下手臂,從掐著我脖子的狀態變成了“誰讓你進來的”的肢體語言。我揉了揉脖子,好險。如果她不出現,真不知道下一秒林晉修打算對我做什麽。也許他會掐死我,然後後悔一輩子——打住!這對我們倆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還是別往這個方向去設想比較好。

我滿臉笑容跟安露招呼:“安露你來啦。進來,”

“是,”她眼神猶豫著,終於進來了,招呼:“林學長,學姐。”

所以說輩分低了就是不好,看誰都要恭恭敬敬招呼。但安露做得好,那種生疏程度倒是很細微的在語氣裏體現出來了。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林晉修凝眉:“你怎麽來了?”

或許因為主持人的緣由,她現在越來越有氣質,大紅的短大衣加上皮靴子,看上去瀟灑極了,隻是,被林晉修掃了一眼,就像隻耳朵被人抓住的兔子,聽話得很。

“我去學姐的宿舍拿她的衣服來了。我想,那麽早從樓裏跑出來,出院的時候可能沒合適的衣服。”

太貼心了!

我馬上問:“我的宿舍怎麽樣?燒到了沒有?”

“暫時沒什麽影響。”

我鬆了口氣,說了“我去換個衣服”,一把拉過安露,另一隻手抓過她手裏的包進了衛生間。

到了相對隱蔽的空間,安露這才拍了拍胸口,驚魂未定地看著我,“你們剛剛在做什麽?我破壞了你們的好事?”

“不是,”我把頭發紮起來,把身上那套皺巴巴的睡衣扒下來,“你想多了,實際上他正打算掐死我呢。”

“學長怎麽舍得,”安露莫名地歎息了一聲,我跳著腳費力地套褲子,又費力地轉頭過去看她,“其實,是我跟學長打電話,說你們的宿舍起火了。”

我停下了扒衣服的動作,從鏡子裏炯炯有神地看著身後的她。

安露馬上說:“我聽同學一說你們的公寓起火了就給你打了電話,但電話怎麽都沒人接,又趕回學校,聽說你被送到醫院去了,大概是以訛傳訛,總之說你背著人下樓,一出來就昏過去了。學姐,我想你也沒有家人,甚至連學費都要自己掙……”她頓了頓,“所以,我給林學長打了個電話。學姐,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我歎了口氣,心情十分沉重。她的分析相當合理,隻是結果歪了。沒錯,我跟安露認識是因為林晉修的緣故,但她也未免太為我著想了。她以為,我和林晉修是什麽樣海枯石爛生死相許此情不渝至死不悔一定要去見對方最後一麵的深刻感情啊?

隻是有點扭曲的、糾結的、若幹年恩恩怨怨糾纏後形成習慣的,或許還摻雜了一點愧疚的……總之,是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和什麽的古怪感情。

安露說話時聲音很輕,手上的動靜也很輕,從我的後頸和頭發間穿過。幫我把壓在在針織外套下的頭發輕輕扯了出來。

我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估摸著林晉修現在已經不想掐死我了,才走了出去。

果然,林晉修還在病房裏等我,手裏拿著手機低聲說話,麵色很嚴峻。我和安露在一旁等了一分鍾後他說了句“大哥,我馬上過來”掛了電話;我說我打算出院,他點頭就讓人去辦手續了。

我們一起離開醫院,臨走之前去看了看我救出來的那個女生,這才發現,我認識她,是哲學係的一個女生。早上救人時沒看得太清楚,現在才發現,她後背、雙腿都有燒傷痕跡。躺在偌大的、死寂的無菌室裏,奄奄一息。我現在已經徹底清醒,再想起當時的細節,我當時的行為,真的冒了很大的危險。

——如果躺在那裏的是我……後怕一股腦的湧上來,我或許真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隻有一時的孤勇和對自己的盲目自信。難怪林晉修那麽生氣。

不知怎麽的,我竟覺得莫名的安慰,平生第一次覺得,被他欺負這麽多年,也值了。我看著林晉修的背影想,他對我,大概、或許還是有那麽一點感情的。比如,他肯定不想看著我去死,不然,他以後找誰來取樂?算了,算了,不氣他掐我脖子了。

“學長你有事的話,先走吧。”聽剛剛那個電話裏的語氣,他應該是有要緊事去做,“我和安露一起回學校就是。估計還有不少事情要去打理。”

林晉修看了安露一眼,安露連忙點頭,也不知道領會了什麽精神。

我們在醫院門口兵分兩路。黑色奔馳載著他揚長而去;我則鑽進安露的車。安露開一輛紅色的小跑車,很拉風,襯她相當合適。我想,作為一個時尚的娛樂節目主持人,是應該這樣抓人眼球才對。

林晉修的車在我們前方不遠,最後在一個十字路口分道而行。我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車輛的洪流中,默默地歎了口氣。怎麽認識越久,我越來越搞不懂他了。

“好好地歎什麽氣,”安露笑,“才分開又開始想啦?”

我說:“安露,你以為我和林晉修是什麽關係?”

她臉上曖昧促狹的笑容完全說明了一切,“學姐,我跟你說件事兒吧。我跟學長打電話的時候,他似乎有要緊的會要開,我說了你被送到醫院後,他差不多在電話那頭足足靜了半分鍾,然後‘啪’地掛了電話。我還在犯嘀咕呢……匆匆到了醫院,他居然已經比我先到了。”

聽她的語氣,顯然以為林晉修為我放棄了公事是一種濃情蜜意的表現。

我又歎了一口氣,“你就沒想過,我和林晉修認識了這麽多年,又這麽熟了,為什麽都沒正兒八經的談過戀愛?”

她難得地思考,一本正經道:“難道不是學姐眼睛裏容不得沙子,嫌學長身邊鶯鶯燕燕太多,不肯接受他?更寧願跟他柏拉圖?”

柏拉圖個鬼。

全世界都柏拉圖了林晉修也不可能柏拉圖。這個世界上,多的是不明真相的人,我不願意對每個人解釋。剛剛從鬼門關來回一遭的經曆盤桓在心頭,就像什麽弦橫在心裏,撩撥著心裏那些無奈又苦楚的小回憶,讓它們躍躍欲試想要跳出來。

“不是這樣的,”我側過臉去,默默看著街景,“林晉修來醫院看我,跟愛不愛沒什麽關係。他來看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了。”

“什麽?”

安露見鬼一眼的盯著我,滿臉匪夷所思,震驚到了極點。

我頭抵著儀表台笑了一會兒,轉頭看向窗外。

“大一時有一次,他疲勞過度而昏厥,當時,我給他做了急救,又送他去的醫院,陪他在醫院過了一晚,”我輕輕說,“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所以那之後,他一直在用他的辦法感謝我,償還我的這段恩情。”

安露聽完後,很久都沒做聲,默默發動汽車送我回了學校。

她從來都是個聰明的姑娘,很清楚地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出言安慰,什麽時候應當閉嘴。我想,如果我當時有安露現在的一半聰明,恐怕也不會落得如此淒慘。

第十四章 生日禮物

在宿舍門口跟安露到了別,上樓。

宿舍樓裏比早上熱鬧,火災現場總會引人關注。我走到二樓樓梯口,看著被燒得什麽都不剩下的哲學係宿舍,歎了口氣。眾人圍觀歎息,看到我出現,紛紛讚我為英雄。我飄飄然了一會,回了自己的宿舍收拾打理。

我和韋珊還算幸運,雖然起火的房間正位於我們下方,但除了窗戶被熏黑,別的一概都好。韋珊看了電視新聞,當天晚上就趕了回來。學校提出要給我倆換宿舍,我們想了想,還是算了,主要是搬家麻煩。

她表情沉痛地抱著我,嚎: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我啼笑皆非,配合她道:就差那麽一點……

她繼續嚎:你可不能讓我守寡啊!

我說:是啊,我出事了也就你來給我掃墓了……

說完覺得不吉利,趕快唾棄了自己一口。什麽叫隻有她來掃墓,我的人緣也沒有差到那個份上。

腦子裏卻忽然想起昨晚紀小蕊跟我說的那番話——父親去世後我覺得自己再無親人,可現在卻有個母親,我要是出事,她大概會難過吧,畢竟她隻有我這一個女兒,也沒可能再生一個,不知道這算不算白發人送黑發人。

算了,還是不告訴她好了。

我母親是在幾天後得到消息的。

假期實在太短了,學校很快開了學,我忙得團團轉,都快忘記火災這事兒了;接到紀小蕊的電話先是茫然,再覺得頭疼——也不知道她聽了什麽過時的小道消息,現在才想著來慰問經曆了火災事變的我。

我跟她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見麵,紀小蕊在店外一把拉住我,神色詭異地盯著我好幾分鍾,跟我道歉,“那天的話,我說得太重了。”

我豪邁地笑著,表示不介意。人和人是有差異的,最大的差異性就表現在對同樣一件事的理解,每個人都不一樣。

母親圍了條大披肩,看上去比之前還瘦,手指上還夾著一支女士煙。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煙,有點愕然。大概我盯著她的手指時間太長,她把手裏的煙掐了,上上下下盯著我好半晌,最後才說了句,“你沒事就好。”

我笑著點頭附和說“沒事兒”,然後落座。

母親沉默了一會:“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不通知我?”

“你看,”我有精神的笑,“我連一根頭發都沒掉。”

“學校太不安全,過來跟我一起住。”雖然是命令的語氣,但並不是絕對。

人家和母親住在一起是可以朝夕相見的,我跟她住在一起,見麵的時間恐怕不會比現在更多。我的分析實在有道理,她凝著眉心,慢慢想了一會。

“那麽等這部電影拍完吧。”

“哎,您別——”

我要再說,她已經沒時間聽了。確認了我還是全須全尾,連頭發都沒燒掉一根,馬上站起來回片場。我也不急,慢悠悠地喝完咖啡打算離開,迎頭撞上了熟人。

算起來,從新年那天晚上到現在,我有兩三個星期沒有看到他了。

我對顧持鈞點了個頭,打個招呼。默默在心裏笑紀小蕊:她拿著我母親給的工資做兩份事,認準了我不會跟我媽告狀?

顧持鈞落座,點單一氣嗬成,沒有看我,也沒有多言。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傻乎乎坐在位子上。哎,心裏歎了口氣想,顧持鈞比我媽,可難對付多了。

“這段時間忙於拍電影,今天才知道你們宿舍前幾天的火災,你竟然沒有告訴我你們宿舍發生了火災。”

“不是什麽大事,沒必要廣而告之。”

我轉著咖啡杯。我還沒有告訴你們我也差點遇險呢。

“你對我還真是不夠信任,那麽,就一點點來吧。”顧持鈞喝了口咖啡,聲音很平靜,“許真,既然你不希望我拍戲,我就退到幕後。所以,《約法三章》之後的片約,我都推掉了。在這種前提下,我們應該可以試一試。”

他說話時兩道英挺的眉毛一動不動,仿佛在說跟他完全不相幹的事。

我目瞪口呆瞠目結舌忐忐忑忑惴惴不安不敢置信,我有這麽大魅力?能讓他為了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太異世界外星球了。我後悔不已地抓著桌麵,恨不得在上麵摳出一個洞來。我怎麽才能告訴他,我沒有那種意思。

但不等我開口,顧持鈞極度鎮定地,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那樣繼續聊下去:“你太年輕了,也缺乏安全感。覺得我不值得信任是可以理解的。你說你玩不起,我比你還玩不起。對你來說,是一場戀愛;我要是談戀愛,事業基本上會陷於停滯,人氣下跌,還有廣告合同,有合同明明白白寫在那裏,我談戀愛就是違反合約,”顧持鈞眼睛不眨地看著我,“我們的損失,誰比較大?”

他不會要我賠錢吧……我額頭開始冒汗,從來沒覺得身體虛弱至此。我就像在表演一出不得已為之的啞劇,張張嘴,沒有道出任何聲音。

“最開始認識你我就告訴你,我從來不客套,也不會逢場作戲,”顧持鈞語調很沉穩,“你不會認為,這半年來,我在你麵前的表現都在作假?哪一次,我不是言出必踐?”

“……我……我隻是……我們不太合適……”

話出口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結巴。我沒想到我這輩子也會結結巴巴的說話,像是理虧,又是愧疚,還有無奈。

“明白了,”顧持鈞更進一步,“你關於合適的標準,我洗耳恭聽。”

我完全沒準備好,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合適的說服之詞,整個人跟傻子無異。

“那麽,我來說吧。”

顧持鈞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麵,我聞聲一驚,兔子一樣抬起頭盯著他。對麵那個人那姿態像足了嚴厲的老師,又像一個深藏不露的審問官。我想起來,他的確演過臥底的探員,而我就是罪大惡極的犯罪嫌疑人。

如果告訴旁邊的人我們有感情糾葛,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相信。

“你覺得我太老了?”

我真不覺得他老。他僅僅比我大了十歲。身為大明星,他本來就是那種英俊得讓人不會聯想到年齡的長相,更何況保養鍛煉從來不缺,扮演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綽綽有餘——雖然他過了三十歲後就再沒演過毛頭小夥子。

“……不是……”

“怕你媽媽阻攔?”

我茫然道:“……唉?”

“你討厭我到願意跟我試一試都不肯?”

……我怎麽可能討厭他。

從頭到尾我不敢直視他,卻能感覺到顧持鈞的目光就沒離開我身上。我怎麽就忘記了,他不但是影帝,還是心理學係出生。

“你對我提出的要求,我可以做到。於是,你現在又在想找新的借口來搪塞我?你可以和我曖昧,卻不肯越過那條線,你當我是什麽人?我那麽不堪?”

搪塞?再也不敢了。不堪?我怎麽會覺得他不堪?但他說對了一點,我不敢越過那條線。我們如同兩軍陣前對壘,他咄咄逼人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而我節節敗退,連自己腳下的方寸之地都守不住。垂著頭看著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感覺到了一種無奈、荒謬、類似於愛情的慰藉。

我垂著頭,長久的沉默,顧持鈞也不做聲。時間和咖啡的熱度一起溜走了。我多希望他就也像那流失的溫度,悄悄離開。

“你在哭?”

顧持鈞的聲音一顫。

胡扯。你才哭!

我怎麽可能掉眼淚?這麽多年,我就掉過兩次眼淚。一次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再上一次則是午夜飆車停在湖邊的時候。我怎麽可能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就哭啊。他真是瘋了。他以為我是誰,在電影裏和他對戲纏綿的女主角嗎?那些玻璃透明心的公主大小姐?他完全搞錯了。當年在非洲大草原上被獅子豹子滿地追我都沒哭呢,現在怎麽會哭?

不知何時起,顧持鈞卻到了我身邊,半蹲在我腿畔。

他的手指從我臉頰上劃過,在我眼皮下攤開,我看到他的手濕漉漉,居然泛著水的光澤。也不知道那些水是從哪裏來的,絕對跟我無關。

我一把抹掉臉上的不明水跡,抓起包站起來,低頭看著半蹲著的他,“顧先生,給我時間想一想,我會給你答複。”

他沒有攔住我,默默頷首。

我逃回學校,寫我的畢業論文,把所有的一切拋之腦後。

大四的下學期終於姍姍來遲,隨後又是春假和測試。林晉修倒是說對了,我也確實不喜歡當服務生。沒了曼羅的工作,也有去了心頭大患的感覺。學校的事情一切如常,有時候跟沈欽言見見麵。

我也不怎麽去見我母親了,自然不用跟顧持鈞碰麵,這讓我鬆了口氣。我還沒想到怎麽麵對他。

正在圖書館找資料,忽然接到紀小蕊的電話。她告訴我《約法三章》殺青的消息。劇組現在狂歡,鬧得很。紀小蕊聲音沒什麽熱情:“你也來一起慶祝吧,車子都快到你們校門口了,是梁導要求的”,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隻好收拾了書包往校門一路狂奔,恰好趕上了來接我的車。

到了地方才知道,劇組包了一家夜店,百來號人在裏麵狂歡。

音響開得極其大,隨處都可以聞到酒香,我的心髒幾乎要被震掉了。服務生抬著一箱箱的酒進來,可想而知,這裏根本就不是以瓶的數量消耗,而是以箱子計算。大家辛苦了大半年,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拍攝,激動也是正常的,太激動我吃不消。半小時前我還在學校的圖書館看書呢,反差太大,一時半會兒緩衝信號不好。

我想起某位哲人說過,被壓迫得太久,人類也會化身為妖魔鬼怪。

偌大的廳內光線晦暗不明,我看到有人在跳言語難以形容的舞蹈,有人站在角落的沙發上,一隻手握著啤酒一隻手握著話筒唱著古怪的、完全走調的歌;還有人躲在酒廊裏,完全心無外物擁抱接吻,動作**到了極點,我幾乎要瞎掉了。

我的眼角餘光瞄到那對是秦子青和羅睿。雖然顧持鈞的名字在演員表的第一個,但秦子青和羅睿才是《約法三章》裏鏡頭數最多,換言之戲份最多的。

紀小蕊淡定地告訴我,“他們假戲真做,早就好上了。”

“我還以為隻是緋聞……”

紀小蕊搖頭。

說話間有兩位服務生攙扶著一位大叔離開,我定睛一看,是電影的美術指導。

“喝成這樣肯定沒法回家了,”紀小蕊說,“我們在酒店樓上開了房間,誰醉了就抬上去睡,要回家的也有服務生找出租車。”

路過一個包廂門口,我聽到了某種讓人麵紅耳熱的呻吟,忍不住掃了一眼,發現門口虛掩,隱約看得到赤條條白花花的人影糾纏。我沒有勇氣去看那是誰和誰,匆匆別過了視線,有一下沒一下踢著腳下的地毯。

紀小蕊低聲念了一句“該死”,伸手抓過門把手,“啪”一下迅速關上了門,很平靜地開口,“這群人瘋起來,是沒有底線的,別放在心上。”

我也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我沒打算告訴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局麵了,娛樂圈可不就是這樣。

她把我帶到樓上一個略微安靜的包廂裏。這裏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錯,一上樓梯,樓下的所有喧囂都被隔絕了。我媽坐在沙發上,輕輕揉著太陽穴。所有人都在狂歡電影殺青,她居然一個人呆在這裏?視線一掃,才發現,桌子上有大堆的零食飲料,旁邊還有個精致的禮品盒,最引人注意的莫過於那隻大蛋糕,上麵插著蠟燭,還寫著“生日快樂”幾個字。

我在她身邊坐下,好奇問:“這是?有人生日嗎?”

母親緊了緊披肩,看我一眼,“你的生日。”

震驚讓我瞬間石化,解凍的一瞬間才想起今天的確是我二十二歲的生日。我媽居然記得我的生日?

我連忙說:“我都忘記了,難為您記得。”

“你爸爸沒給你過生日?”

“這倒不是。”

我的生日都是和爸爸一起過,但爸爸去世後,我再也想不起我還有生日這事兒……沒想到,她那麽清楚的記得。

她沒有說話,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安靜的房間裏,紀小蕊拿著打火機,一隻隻點著蠟燭,又抬起頭跟我說笑。

“梁導下了死命令,今天之前務必殺青。因為拍戲的時候,實在顧不到給你慶祝生日。”

很難形容此時的心情,我對那些微妙的,忽如其來的感情始終處理不好,不是逃避就是難受。我不知道我給了她什麽錯覺,讓她覺得有必要給我過這個生日。她的身體條件並不好,再加上電影殺青,正常人難道不會在這個時候去慶祝或者大睡一覺嗎?

喉頭有點哽,呼吸也有點兒窒。

紀小蕊把蛋糕刀遞給我,我慢慢切開,分開到餐盤裏,先給母親拿了一份,再給自己,紀小蕊分了一份。

奶油實在太甜太純了,咽到嘴裏就迅速融化成一片甜膩,正宗得讓人歎為觀止。我就著蛋糕吃了幾口,悲哀地發現,晚飯在學校吃得太多,都沒有什麽容量可以裝得下蛋糕了。

吃藥一樣的吞了整塊蛋糕,看著她還要給我夾,立刻緊張地拒絕,“不要了。”

她不再勸,拿過桌上的盒子遞給我,“生日禮物。”

我狐疑地看著這隻精美的、鑲嵌著一串拉丁字母非常精美的金屬盒子,覺得冰涼細膩,紀小蕊催我打開看看。

掀開盒蓋,我手心直抖。翻開盒蓋,紅絲絨上躺著一串銀光閃閃的項鏈,最下麵的吊飾異常別致——細小的鑽石鑲嵌在新月形的白金邊框上,橢圓形的藍寶石靜靜躺在月亮中央。

這項鏈美得好像一個夢,眼睛都要瞎掉了。世界上任何人送我這份禮物我都不敢接。我渾身一麻,立刻推回去。

“媽媽,太貴重了,我不要。”

她神色不悅,“不算什麽。讓你拿著就拿著。”

不算什麽?以為我是小孩子那麽好騙嗎?我跟著我爸研究古生物這麽多年,對地質學也有一定的了解,且不談這根項鏈本身的價值,光是這種大小、這種質地、有著這麽美麗光澤的藍寶石的價格肯定是天文數字。

紀小蕊說:“梁導今天下午才從銀行的保險箱取出來的。”

“那再放回保險箱,”我一臉堅貞不屈,“反正我絕對不要。媽媽,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母親揉了揉太陽穴,“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隻傳給女兒。我隻有你一個女兒,不給你給誰?”

我一怔,這串項鏈還有這麽個來曆。

實在怕她又用母女關係來威脅我,我逼出了急智,無數偵探小說情節躍入腦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現在什麽能力都沒有,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完全沒辦法保護。為了珠寶謀財害命的事情從來都少不了。珠寶雖好,但還是我自己的安全更重要。拜托您了,還是送回保險箱吧。”

母親盯著我,“許真,你——”

我也歎氣,“我就是這麽個性子,您稍微為我考慮一下。我爸是什麽人,您也清楚。他把我教育成現在的性格,是沒有辦法回爐重造了。”

母親垂下臉想了一會兒,“小蕊,打電話給銀行的經理。”

紀小蕊點頭,依言走到包廂的隔壁房間打電話,單獨留給我們一處空間。

“許真,”她欲言又止,“我……”

我記憶中的她從來都雷厲風行,很難看到她這麽不幹脆遲遲疑疑連說一句話都吞吞吐吐的模樣,不由得問:“怎麽?”

她沉默著,過了一會才說:“這麽多年,你爸爸有沒有想過再婚?”

“爸爸壓根兒想都沒想過,”我詫異她忽然提出這個話題,“我是勸過他再找個伴,他完全不在意,光是研究化石已經夠他累了。”

“你讚成他再婚嗎?”

“如果他自己願意的話,我絕對會支持,”我看著桌上的蛋糕,“其實,隻要是爸爸自己的選擇,我都無條件支持。”

她略微點了點頭,微微闔上了眼睛,那種疲累一下子湧到了臉上。紀小蕊回屋說銀行馬上來人取走項鏈,我建議她扶著我母親上樓休息,餘下我一個人留在包廂。

包廂頓時空了,我一口口吃著蛋糕,猛然想起這樓上就是香荷酒店,我母親在這裏有間長期的套房。紀小蕊下樓後狼吞虎咽吞了兩塊蛋糕,語氣不清地開口:“我就知道你不會要這項鏈,勸了梁導好一陣子,她壓根兒不聽。”

我的心思有點遠,隨口說:“我媽肯定是錢太多花不掉,這麽貴重的東西,她還說不算什麽。”

紀小蕊笑著吃蛋糕,“在梁導的收藏中,這條項鏈的確不算什麽。當然我也沒見過她的大部分的藏品。見過的幾件藏品裏,起碼有一半比這條項鏈還要華麗。”

“當導演這麽掙錢?”

輪到我吃驚了。我嚴肅考慮下輩子投胎一定要投胎成導演,還要成功的那種。

“你沒聽她說嗎?這項鏈是你外祖父祖母留下的,”紀小蕊說,“別的我不知道,光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巨額信托基金,就足夠讓梁導一輩子不用工作了,輕輕鬆鬆維持現在的生活水準。你是經濟學的高材生,可以自己算一算。”

我抬起頭,“那就是說,梁家很有錢?”

紀小蕊看外星人似的看我一眼,“是的,梁家是做實業的,以製藥廠起家。”

我點點頭,若有所思,“什麽製藥廠?”

“安平製藥,曾經是國內最大的製藥廠之一,”紀小蕊頓了頓,又說,“十幾年前給收購了,原因很多。不過,也有梁家人丁不旺,後繼無人的緣故。”

“人丁不旺?”難怪梁家這邊似乎都沒有什麽親人。

紀小蕊倒是笑了,饒有興趣看著我,“你難得對一件事這麽有興趣。”

“沒,”我搖頭,“隨便問問罷了。”

紀小蕊笑,“可惜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了,你媽媽極少說這些過去的事情。她對助理就一個要求,能做事,少問問題。”

我笑著搖頭,動手切了小塊蛋糕放進餐盤裏去,“剩下的,可以拿下樓分掉吧?”

她點頭,叫來服務生,把蛋糕送到了樓下,還叮囑了一句,“跟他們說,許大小姐請他們吃蛋糕。”

我啼笑皆非,想起另一件要緊得多的事情需要處理。我暗忖,從進店到現在,我都沒看到顧持鈞。

我低聲問:“顧先生呢?”

紀小蕊饒有興趣地看我一眼,“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

“我——”其實尷尬得要死。

“好了,逗你玩呢。他在桌球室,我帶你過去。”

再上一層就是娛樂會所,角落那間就是桌球室,裏麵不光有顧持鈞,還有關亦中。關亦中是大名鼎鼎的老戲骨,六十歲出頭,他演了半輩子話劇,近些年開始接演電影,讓人印象深刻,而他也是《約法三章》這幕戲裏年齡最大的演員。在片場看到我母親對他很敬重。

一老一少兩個人在裏麵一邊說話一邊打球,關係倒是極好。我進去的時候,兩個人正在談關亦中早年的一部話劇《茶花女》,關亦中一球入袋,道:“現在的年輕演員,像你這麽看老片子的可不多了。”

昏暗的台球室,顧持鈞一身白襯衣,挺拔地握杆立於一旁,笑道:“您在裏麵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那句‘我不覺得自己在戀愛,我完完全全被您俘虜了’真是讓人記憶——”他抬頭看到我,“……猶新。”

“小真?”

我禮貌地笑了一笑,跟他和關老先生打了個招呼。

“我打擾你們沒有?”

“沒有,隻是在閑聊,”顧持鈞看著我手上的蛋糕,伸手接過,低聲問我,“給我的?”

“嗯……”我點頭,稍微有點尷尬,“關先生,我沒想到您也在……早知道,應該也您帶一塊蛋糕過來。”

“年紀大了可不愛吃甜的,”關先生笑嗬嗬,“這蛋糕啊,你今天生日吧?”

“您怎麽知道?”

“導演幾天前跟我打聽怎麽給孩子慶祝生日呢,難得她留心這類事情,”他說著笑起來,“以我說,不外乎四個字,投其所好。”

顧持鈞把手裏的長杆塞給我,坐到沙發上去。

“幫我打。”

“好。”

我的台球技術很爛,但如何逗長輩開心,我頗有心得。關先生的年齡和我爸差不多大,我跟他東拉西扯地閑聊,聊孩子聊養生聊話劇,一桌球打下來,雖然球一個都沒進,但他對我讚不絕口,直誇我不但和我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還一樣的聰明能幹。

我笑地很靦腆,“比我媽可差遠了。”

“哪裏,”關先生笑,“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導演當年的樣子。”

“她什麽樣子?”

“那股聰明和倔強的勁頭,”關先生頗感慨,“她和家裏有矛盾,完全沒有經濟來源,又著迷電影,做許多兼職,掙的每分錢都用在買器材找演員拍電影上……連飯都是能省就省的,哎,身體也是那些年搞壞了,現在怎麽補都補不起來。”

嗬,原來也不僅僅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她的電影看上去……很溫暖。”我頓了頓,想起沈欽言曾經說過的她的電影充滿感情。

關亦中笑了笑:“你還小。對你媽媽來說,不理想的遭遇,隻是外在的環境。心裏真正是什麽,才會在電影裏表現出來。”

我靜靜聽著,沒主動詢問。他說了不少話,大都關於我母親當年的經曆——她曆經一係列磨難後,在二十七歲時拍出了第一部真正的電影,因為成本有限,每一分錢都物盡其用,細節極其到位,十五年後的今年看來都不覺得過時,也獲得了影評家的一致讚許;此後她拿到了父母留下的遺產,有了資金,於是以三年兩部的速度拍電影,大都是小成本電影,統統劇本精致,鏡頭剪輯漂亮,很有可看之處。

女導演在圈子生存不易,男人拍一部成功的片子就可以得到認可,女導演需要拍三部。

雖然艱難,她從不放棄。

她三十一歲那年,有了重大的轉機,她的電影《三十而立》大獲成功,獲得了桑島電影節金獎。這也是她第一部大獲成功的電影,那之後她有多頓悟,打造出了資金的團隊,不再欠缺資金,不再局限文藝片,以兩年一部的速度拍起了電影,大都是商業片。

這個記錄也算是驚人,可見勤勉程度。

這些經曆我早已從各種訪談裏知道,但從知情人的嘴裏說出來就是不一樣。我好像跟著他在我母親的生命裏遊曆了一圈。

關先生最後感慨:“你媽媽,真是電影圈裏的傳奇。”

關先生雖然看不出老態,畢竟不再年輕,不會像年輕人那麽耗到很晚;看著時間不早了,他樂嗬嗬地離開,台球室隻剩下我和顧持鈞。

顧持鈞的蛋糕吃完了,我拿了瓶水給他,他喝了兩口把瓶子塞回我的手心,表情沉靜下來,保持了一個晚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不見。

“我是來給你答複的。”我說。

顧持鈞走到了陽台,我跟出去。外麵是個小花園,各個包廂都被厚厚的窗簾遮住,偶爾漏出一點被丟棄的光,照著滿院子花草、樹影婆娑。遠處大概有汽車的鳴笛聲,帶來單調的喧鬧。他的眼睛裏反射著薄薄的光,一閃一閃,就像亙古夜空裏的寒星那樣,閃爍從不停歇。

我站在他身後一尺,手裏死死捏著那根球杆。

“顧先生,我之前沒有跟你說實話。”

他“嗯”了一聲,語氣中毫無驚訝之意,應該是早就猜到了。他靠著欄杆,襯衫下擺被夜風吹了起來,就像是我起伏不定的心情。

“其實……我幾年前見過你一次。雖然你肯定不記得我。”

四年前,準確的說是三年零八個月前,我還在上高中。但因為我中學的優異成績和表現,我的入學申請得到了認可,提前接到了靜海大學商學院通知書。

我爸爸非常高興,當即給我買了ALP的最新款的筆記本電腦。ALP的電子產品以昂貴和技術頂尖著稱,那款筆記本電腦幾乎都能趕得上一輛中檔車的價格。我的好運綿綿不倦,買了那款電腦後,機緣巧合之下,還得到一張顧持鈞見麵會的門票。

我非常喜歡顧持鈞,但平時想見他一麵非常難。他不怎麽參加綜藝活動,代言的也都是高端甚至奢華的產品,總之,做顧持鈞的粉絲真是很辛苦。

見麵會的時候,主辦方為了活躍氣氛,在場兩百人中抽了十個人上台去參加答題遊戲。有些問題與API有關係,有些問題與顧持鈞曾經演過的電影有關係,總之,隻要參與就能得到API的其他電子產品。怎麽想都很非常劃算,所以群情激昂,活動現場大家擠破了頭。

不幸的是,我的號碼不在那十個人中。

幸運的是,其中一個號碼似乎是空號,主持人叫了半天都沒有人回應。我那時候是多熱血的少女啊,隻看無人認領,當場一蹦八尺高,把手舉得老高,“我去!我去!”我的舉動讓其他沒被抽到的人如夢初醒,紛紛仿效,一時間全場呈現出高呼聲此起彼伏的壯觀景象。

主持人笑起來,隨手指了一個前排的女生。

我氣得直咬牙,幾乎就要吐血而亡了。但隨即看到顧持鈞的助理——我現在知道她叫孫穎——站起來,走過去主持人說了幾句話,主持人改看坐在第八排的我,指著我叫我上去。

我大喜過望,“唰”一下站起來,不怕死的在人群的呼聲中擠出去,衝到了舞台前。但好事往往多磨,我正美滋滋地往舞台上衝鋒陷陣,被兩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保鏢攔住了。

正在爭執不下,剛剛的助理小姐走過來跟他們打了個招呼,道:是顧先生讓她上來的。

我頓時神清氣爽精神倍增雙目炯炯有神行走如風步履輕盈自覺地人都要飄起來了。我就這樣飄到了舞台上,和其他九個人站在一起。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顧持鈞離得那麽近。

看見他坐在舞台另一邊,我腦子一熱,興奮得不知所以。亢奮得不知所以,活動的期間都分神看他——他白色上衣搭配深色褲子,單排扣的休閑西服,卡其布長褲的打扮休閑,臉上帶著濃濃笑意。我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工作,完全答對了問題,顧持鈞親自把包裝精美的獎品發給了我。

他對我微笑,又跟我握手,說“恭喜”。他的手很有力,我幾乎舍不得放開。

這就是身為粉絲者的心態。哪怕偶像隻對你露出了一點善意和親近,也足夠你美滋滋地陶醉若幹天,理智全失。和偶像親密接觸讓我本來因為過熱而不好使的腦子徹底當機,連怎麽回自己座位的都不知道。

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抱著簽名本守在他離開的必經之道上了。我果然再次見到了他,他剛剛接了一通電話,心情不好,可那時候的我完全沒明白,大腦一團漿糊,也不知道自己瞎扯了什麽。毫無疑問,我那些宣揚我是多麽喜歡他的讚美之詞對他來說都是陳詞濫調,確實不應該指望他的熱情。

最終我還是沒能要到那個簽名,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行人下了電梯。

這段回憶對我來說十分珍貴,有事沒事就回放一次。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個運氣非常好的人,但那天卻實實在在讓我感受到了“什麽是天上掉金雨”的感覺,好運得自己都不敢信。

顧持鈞轉身過來看著我,眼睛裏反射著幽幽的光,臉上神色不明。

“所以在油輪上,你找我簽名?”他說。

“是啊,你給我簽名的那瞬間,我真是太高興了,不僅僅是因為簽名,也一償幾年前的遺憾。”

他輕輕歎息,好像痛得厲害那樣叫我的名字,也隻叫我的名字。

“小真。”

我不知道他聽到我說了這席話會想什麽,但肯定震動很大,或許還有一點無所適從。他的舉手之勞,真的是舉手之勞是我盼望了若幹年的夢想——這樣大的落差,他不認識我也就罷了,可在他對我付出這麽多心血後再了解到真相,恐怕心裏不會好受。

“我沒有怪你,”我說,“實際上你的態度真的很好了,明明心情不好還忍著沒發脾氣,聽我絮絮叨叨的廢話。要是別的明星,估計早就叫保鏢趕人了。我後來想起自己那時候的表現,都不好意思得很。”

他隻是笑,朝我走進一步。

“你希望我記得你嗎?”他聲音素來偏低,此時卻帶著一點溫柔。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嚇一跳,趕緊搖頭,“顧先生,這麽小一件事,你要記得才奇怪了。”

很多人渡過了同一段時光,記住的卻不是同一件事情。他怎麽可能記得住我這麽一個小小的影迷,不過是過眼一瞥罷了。迷戀他的小女生肯定很多,如果不是因為我是梁婉汀的女兒,不會在他的記憶裏留下任何痕跡。

“我記憶力沒你想得那麽差,”他鎮定自若,語氣微揚,“你當時留著齊耳短發,穿著白色T恤和球鞋,對不對?”

……咦?

我腦子裏轟然一響,睜大眼睛看著她。

“……顧先生,你真的記得我?”

他展顏,愉快微笑,“後來我又參加了幾次類似活動,還特地看你有沒有在,當然沒能看到。不過,你說得對,這事在當時看來確實無足輕重,所以沒過多久我就把事情放在一旁,剛剛靈光一現才想了起來,”他慢慢呼出一口氣,“原來那個小姑娘是你。難怪我在梁導的房間遇到你的時候,覺得你有些眼熟。”

——我應該說他記憶力太好還是太糟?

三四年前的偶然小插曲,他卻記得。

“這三年,你變得很大,至少頭發長了很多。”

我的心情那麽複雜、沉重高興無奈傷感不一而足,呆呆看著他俊逸的臉。

“我很高興,”他點頭,“我們認識比我想象的還早。”

我垂下眼睫,咬著唇,“這故事還有一半。”

站在原地半晌,直到到他們一行人進了電梯,我才想起居然還是沒能找他簽名,飛奔下樓梯又追上去,終於在大廈的一樓追上了他們。

一行人神色匆匆,可車子並沒有按著他們的意願準時到達,就在等車的幾分鍾,我走到了他們一行人的身後,躲進了大廈門口的巨幅的廣告牌後,恰好聽到了幾句零散的交談。

章時宇低聲問顧持鈞,“梁導病情緊急麽?

“情況很不好。”顧持鈞急躁地回答。

“我看都是累出來的。每次拍電影都要累趴下一次,女導演是比男導演辛苦多了,”章時宇輕歎,“也真是——”

“工作起來就不要命了,”顧持鈞不耐煩,“車子怎麽還不來?”

旁邊的工作人員應了一聲,立刻小跑去催。

如果我當時自覺一點就早應該捂著耳朵走開,偏偏在此之前,我恰好已經知道他們口中的梁導是我母親,忍不住站著聽了會兒牆角,邊聽邊自我鄙夷——青少年的好奇心就像春天裏的野草一樣瘋長著,雖然我母親和我們從來沒有任何關係,但並不妨礙我聽一點無傷大雅的牆角,是不是?

何況我才知道,她身體不好,這倒是頗讓人吃驚。看到的新聞照片裏,哪一張她都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美麗魅力統統一百分,羨煞旁人。你看,才華美麗名聲都有,世界上有幾個女人能做到?

等我回轉了思緒,顧持鈞的車已經到了,他和章時宇上了車,迅速離開。

門口還剩下兩位助理,章時宇打發他們回電影公司,兩人的車稍微慢了一點,於是我有幸聽到了幾句零散的話。

“既然著急去醫院,為什麽剛剛因為那個影迷耽擱這麽久?”兩位助理中那個最年輕的姑娘不解地問孫穎,“這……實在不像顧先生的風格。”

“真是才入行的新人,”孫穎老成持重得多,“這都沒看出來?”

“啊?顧先生看那個小姑娘長得漂亮嗎?”她小聲嘟囔,“以前也沒覺得顧先生這麽看重樣貌啊……”

“你這眼睛怎麽長的?”孫穎的聲音壓低了,但我聽得清楚,“漂亮是次要的,你居然沒發現那個小姑娘長得很像一個人?

幾秒鍾的沉默。

“難怪。”

一席話說完,屋子裏再無別的聲音。

我在某些時候向來富有安慰精神。於是在寂靜中想,跟顧持鈞算是徹底完蛋了。我那麽喜歡跟他呆在一起扯東聊西,可現在看來,是再不可能了。

我放下手裏的撞杆,繼續往下說:“顧先生,我並不希望你為我放棄了電影事業。新年晚上,我說的那些話,是故意說出來逼你放棄我的。我的確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確希望男朋友隻愛我一個,但是,我沒有那麽刁鑽古怪,也不會不通情理到讓他放棄自己現有的一切。顧先生,我是因為你的電影喜歡上你的,也希望這輩子都可以進電影院看你的電影。”

顧持鈞終於轉過身,正對我。他臉上的表情很不真切,但我能感覺他是在看我。

他微微頷首:“這次是真心話。”

……當然是真心話。

“新年的那個晚上,我真的被你騙過去了,”他的語氣平和,至少和往日一樣的平和,讓我聽不出什麽意思,“我這個影帝,看來算是白當了。”

就算你是影帝,也不可能識別每一個裝作模樣的動作啊。真真假假,誰又說得清楚。

“抱歉,瞞了你這麽久。”我略一欠身,決心不再聽他說話,打算下一秒就告辭。

“別急著走。我們整理一下思緒:你聽到我的助理說了這番話,想到這個圈子裏的各種事情,認為我和你媽媽關係曖昧,於是你判我的死刑?”顧持鈞神色不明,語氣古井無波。

“……”

“可惜梁導沒有接受我,我隻好退而求其次。恰好你有一張和梁導相似的臉,所以,我把你當成了替身,處心積慮,主動討好你。這是你腦子裏的故事,對不對?”

“……”

“剛剛我說我記得住你,你想的是,這因為你有一張和梁導相似的臉,對不對?”

“……”

我瞠目結舌,心髒劇烈跳動,有如擂鼓。

心裏的想法被人說出來,實在很不好受。

“小真,你太低估我,也太低估自己了,”顧持鈞走近一步,輕輕握住我的手帶到唇邊,自我的指尖吻到手背,“我喜歡你,你就那麽難以置信?”

他的氣息嗬到我的手背上,有點癢。

“小傻瓜。”

語氣親昵,纏綿曖昧,讓我下一秒麵紅過耳。

我瞪著他,試圖抽揮手:“……我不傻。”

“你的想法可以理解。導演和演員,的確有很多曖昧,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但我和梁導,從來也沒有超過友情的成分。她一手栽培我,幫我避開了很多麻煩。我尊敬她,關心她。”

“那段時間你媽媽身體非常差,就在一個月之前,她昏迷過一次,差點要了半條命。我當時為什麽那麽著急,是怕她熬不過去。”

我呆呆的。

“另外,你可能不知道,你媽媽就要結婚了。”

……這件事我真不知道。

顧持鈞說話的時候,總是時間都直視對方的目光,此時也不例外。夜色彌漫周圍,但我終於可以看清他的五官。人的外貌真的是一種銳利的武器,隻要足夠英俊,就可以無堅不摧;眼角眉梢的一點點溫柔,就可以讓人把靈魂交出來。

“最開始在片場,我看到你一個人安靜地看書,我就想……”他頓了頓,不再繼續,隻笑著抬起右臂,手心停在我的耳廓旁,手指隔著虛空,似要觸到我的額角。

我抿著嘴,聽到從胸腔內部發出的如弦的心跳聲,隻要他一觸碰,就會發出怦怦然聲響。

他長久的沉默著,沒再說下去,似乎對我鬢角的頭發產生興趣。

我又氣又惱。

——拜托你把“我想……”後麵話說完吧!

——這樣說一半留一半有什麽意思!

——說半截話什麽的,最可惡了!

——你存心釣我的胃口!

啊啊,誰來告訴我這種情況怎麽處理!我應該回答什麽?追問他的想法嗎?似乎也不對。他就在等我問他呢!

堅決不問。

抬頭看到他在笑,表情異常輕鬆,“小真,其實你早就應該告訴我你的想法,我更早就會讓你改變主意了。我們慢慢來吧。我等了很多年才找到一個能讓我付出真心的人,不會放過的。”

這算是什麽?纏綿的情話?

真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對我表白,那個人還是顧持鈞。

我臉都快燒起來了,剛想開口,他擱在台球桌上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知道他私人號碼的絕對是少數,電話打到這裏的不多。他跟我說“你等一等”,繞過我走進屋子裏,拿起了手機,走到窗外去接電話。我看著他臉色一點點沉下去,在原地走來走去,半晌後才略微鎮定,慢慢靠上了牆。

絕對是出了大事。我小心蹭到他身邊,低聲問:“怎麽了?”

顧持鈞斂去急躁,深呼吸一口氣,“最壞的消息往往都是通過電話告知的。我家裏出了點事,我這段時間要出國一趟,”他垂目看我一會,俯身吻我的額頭,“小真,我對你誌在必得。等我回來。”

第十五章 秘密和隱藏

三月開始,大學入學考試迫在眉睫,我一刻不停的敦促沈欽言複習。我臨近畢業相對較閑,而他也幹脆地從曼羅辭了職一心一意複習,我們擠在學校的圖書館裏,通宵通宵的複習,抽查各種知識點,順便幫他修改入學申請。

沈欽言果真非常出色,他的測試分數很是理想,完全足夠申請戲劇學院。

幫他準備材料的時候,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的父親是名檢察官,在他五歲時因車禍去世;他的母親則是檢察官助理,寡居了一年之後,帶著他改嫁,改嫁的男人不是什麽無名小卒,還是法律這個圈子的人——是個中年喪妻、帶著一個女兒的法官,在法律界頗有名聲,以量刑重和嚴厲著稱,他曾經辦過一些頗有名氣的案子。兩人結婚後,又生了一個兒子。這樣的五口人,組成了一家人,他母親生了小兒子後,幹脆辭了職,成了家庭主婦。

我看著他的資料,沉默了很久。

在再婚家庭中,總是繼母的孩子地位比較低下;更何況他的繼父不但是個嚴厲的法官,還是家庭裏最主要的經濟來源,他自己有個女兒,下麵還有個小弟弟,他的尷尬處境可想而知。

但離家出走和普通的家庭不和諧又不一樣,必定是到了過不下去的程度,沈欽言才會放棄家庭一個人在外漂泊。

許久後我問他,“你繼父是法官,你離家這幾年,他們應該容易找到你的下落。”

沈欽言埋著頭仔細看我修改後的入學申請,不甚在意地“噢”了一聲。

“他們沒找過我。”

我啞口無言,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然,就算找了我,我也不會回去。我現在過得很好,”沈欽言笑起來,年輕的臉上寫著完全不被往事困擾的真誠的喜悅,“能認識你,比所有事情都好。”

我心情大好,所有的陰霾不翼而飛。

圖書館是通宵開放的,我們連續在圖書館熬了好幾個晚上——睡醒的時候就看到他也趴在看了一半的影視表演相關圖書上,睡得正好。不知道做了什麽夢,嘴角掛著微笑,臉龐無憂無慮,頭發漆黑而柔軟,輕輕蓋住了眼瞼。他有很長很翹的睫毛,小刷子一樣,微微闔上眼皮的時候,會讓無數女孩子尖叫和嫉妒。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想起安露說的那句話“學姐你舍得啊”,自嘲地笑。

沒錯,我還真不舍得,可惜我有什麽資格不舍得。

收回思緒看到他的手機在桌上震動,我拿過一看,是條未知來源的短信息,本想幫他摁掉,讓他專心睡上一覺。不過,我對他的手機係統極不熟悉,不但沒關掉,反而打開了,看到了內容。

——沈先生,合約的事,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你應該知道這個機會多麽難得。

好奇心會殺死一百隻貓。但是,沒有好奇心,人類就還是飲血茹毛的原始人類,會停滯不前,我們現在享受的一切高科技事物都不會出現。

我默默地做著心理建設,瞧瞧瞥一眼沈欽言,撥了撥按鍵,打開了他和這個號碼的短信聊天記錄,隨後發現:沈欽言和對方短信來往約有三次,內容大同小異。但毫無例外,他都拒絕了電影公司的邀請。

我暗忖:電影公司的確相當看重他。或許他們從沈欽言身上看出了潛質,因此才一次次的相邀,沈欽言實在不應該錯過這麽好的機會。

但他的決定,我不能幹涉,全力支持就是。

兩天後就是戲劇學院的麵試。

安露和喬子萌傳授了他不少技巧,恰好沈欽言又是個討人喜歡的長相,光是這個就足以進入麵試教授們的眼睛了。戲劇學院很看重才氣,沈欽言若幹年來寫的影評和舞台劇的錄像,以我的水準來看,非常不錯;但到了現場才被那些麵試者的華麗簡曆嚇了一跳。

不論怎麽說,也隻能看他的表現了。

安露現在名聲鵲起,已難得回學校一趟,也特地回來鼓勵他。

我們送他進了麵試場,出來後安露卻問我:“如果他沒被選上,學姐你打算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能做的都做了……”我沉吟,“如果真的不行,隻有勸他接下電影公司的合同了。”

安露詫異得很,“合同?什麽合同?”

我把蓋亞電影公司的合同一事跟她大致說了一遍。

安露起初睜大眼睛,後來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顎,半晌不語。

這個平日裏話超多的學妹忽然緘默,我很有些不適應。

“怎麽了?”

安露長歎,重重拍我的肩膀:“學姐,這種入行的機會,你為什麽會讓沈欽言放過?你知道,就算是我們這種科班畢業的學生,沒路子、不付出一些慘痛的代價,絕對不可能拿到這麽好的條件。”

“但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我的顧慮比較多,“總是讓人覺得不放心啊。”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隻要能成名,靈魂都可以出賣。除了像顧持鈞那樣,運氣特別好的,或者說家世好的,比如說我,”安露也不諱言,“一般人,尤其是沈欽言這樣的年輕人,長得漂亮又怎麽樣?這個世界上的俊男美女不要太多。真想闖出點名堂,需要踏著屍山血海一路頂著槍林彈雨上去。如果找對了人,要把他捧成下一個顧持鈞,也隻是一句話一個授意的事情。依我的意思,戲劇學院都他不用考,現在、馬上、趁人家還沒改變主意的時候,直接把合同搶到手。”

“你說得有道理,”我頓悟,“難道是沈欽言無意中認識了在圈子裏地位非常高的人?”

安露扯扯嘴角,似乎在笑,又像嚴重的不以為然。

這神情刺痛了我,我忍不住問:“你要說什麽?”

安露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學姐,這次,你真的聽我一句。這份合同,雖然你隻說了個大概,但我能確定,比上十個大學都有用的多。沈欽言太年輕,一時意氣用事。你勸勸他吧。不然他之後會後悔到死的。”

安露的一席話,讓我陷入了兩難。

暗自腹誹,為什麽最近,我老需要麵對一些難以抉擇的選擇呢?

左思右想中,時間匆匆而過。其實二十歲的生日後,我就覺得時間過得快多了;而現在麵臨大學畢業,更是覺得時間的速度成了比較級——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然後,天就黑了,而我的盤算,還是沒告訴過沈欽言。

畢業越近事情越多,我花了不少時間寫畢業論文,大量的運行速記和計算,熟悉一些複雜得要命的軟件。

我給自己製定了一份完美的計劃,忙碌不堪畢業臨近,答辯的前一天,我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沈欽言十分不幸地沒能通過戲劇學院的麵試。我大驚,托了喬子萌找人打聽,才知道,幾位麵試官對他印象頗深,評價也很高:外形好,天賦高,可塑性極強。

看得我想掀桌想磨刀霍霍衝進麵試教授的公寓製造血案,為什麽這麽高的評價,你卻不給人讀書的機會?

但事實始終是要麵對的。我找到沈欽言新租的房子樓下,告訴他這個消息。我帶他選擇了大學讀書這條路,有義務告訴他結果。他的新公寓是大郭介紹的,很破舊,其他幾個住客是幾個搞音樂的,每個人都是哥特妝上身,觀之猶如鬼魅,我去的時候敲鑼打鼓試音,喧囂不停,幾乎無法交談。

沈欽言拉著我下了樓。我們周圍的破舊的樓道裏貼著詭異的塗鴉,寫著神鬼難認的字符,就像張牙舞爪、憤怒得好像要從牆上跳躍而出的異獸——恰好和我心裏的不平之意相吻合,更加氣憤難當。

沈欽言對這個消息表現得比我冷靜得多。

“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吧,”他看向我,“許真,我不遺憾,隻是對不起你……你花了那麽多時間跟我一起讀書補習,而我卻不中用。”

我聽不得他內疚的語氣,覺得有點哀傷——真是應了安露的那句“屍山血海槍林彈雨”。為了實現夢想,他甚至連曼羅的工作都丟了。一心一意地準備入學,辛辛苦苦攢錢。明明已經是夏天了,我卻打了個寒顫。

“沈欽言,”我輕輕推了推他:“你把合同簽了。”

他卻不甚在意,“早就拒絕了,沒有回頭草可以吃了。”

“當然有回頭草,我看到過你的短信,他們對你還是有興趣的,”看到沈欽言目光乍然一亮,我趕快說,“不是存心偷看你短信,純粹巧合。”

沈欽言清晰道來,一字一句,“不,我不打算接受。”

“為什麽?難道是有什麽苛刻到變態的條件?”

他沒說話,看表情則是默認。

我顧不得那麽多了,靠著牆皺著眉頭道,“那我跟你一起去蓋亞,實在不行,我叫我媽媽……”

邊說邊在腦子裏盤算,《約法三章》大約在六月上映,我母親作為少數有影片剪輯權的導演還要繼續忙碌,但以她的地位在公司內說句話絕對不困難。

沈欽言輕輕抓住了我的手,低語:“許真,我總不能每件事情都靠你。你已經領著我上了路,剩下的,我自己有能力走好。”

被這樣溫柔的語氣拒絕,這對我來說,是絕無僅有的經驗。我這樣事事為他打算,也許在不經意的時候,挫傷了他的自尊心。我忘記抽回自己的手,認真地看著麵前這個清俊的、一直被我當成弟弟的大男生。那瞬間,我想起那個在曼羅為我擋下了羞辱的沈欽言,他雖然年輕,但那麽沉穩可靠的。大概是他在我麵前聽話了太長時間,我險些忘記了,他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

所以說,在最失意的時候,才能看出一個男人的成熟和風度。

我微微笑起來,抽出手拍他的肩膀,“可你現在工作都辭了。”

他不以為意,比我還樂觀多了,“再找就是了,我還有些一技之長的。”

忍不住莞爾,以他的條件再找工作,的確是不愁。隻是,他現在不再是領班,又要重頭幹起了。

和沈欽言一起在外麵一家看上去很不便宜的餐廳吃了晚飯——在曼羅的時候都是我們伺候人,現在有人來伺候我們,倒是不錯。

我豪邁地開了瓶紅酒。沈欽言問我哪裏來的錢,我笑著伸出指頭比劃,解釋說我媽給了我一筆錢,我運氣不錯,又得到老師的提點,賺了一筆,不花白不花。

沈欽言跟我幹杯:學以致用。

我哈哈笑:這頓飯也不是白請的,你以後有錢了,我要你十倍請回來。

他點頭。

我倆就像之前那樣,沒由頭的瞎扯亂聊了足足兩小時。光記得聊天,飯沒吃多少,水灌了不少,在香得過頭的餐廳裏待了太久,出來腦子還有些昏沉。

難得童心大發,一時顧不上愛護公共建築,主跳上花壇,踩著邊緣一步一頓,前腳印貼著後腳印小心行走;誰料眼前一花,重心不穩朝左側倒去;沈欽言驚呼一聲,飛快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終於免於摔倒。我站在花壇上,他在花壇下,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仿佛所有的抑鬱和不愉快都不翼而飛。

但人是不能太高興的,我早該記得這個道理。

前方似乎出了車禍,長街上堵著許多車,半晌才挪動一下。就這種情況,搭車是不可能的,我們商量一下,準備去最近的地鐵站搭地鐵。眼角時不時看一看道路情況,一輛簇新地豪華賓利房車最為讓人注意,行人紛紛對那車行注目禮,我好笑地看了一眼,隨即收回視線。

沈欽言也掃了一眼,麵露思索之色:“那車看上去……”說著語氣微微一頓。

“那車挺貴的,”我不以為意地接話,“差不多……”

後半句“是套高級公寓的價錢”還沒出口,衣兜裏的手機響得歡快,摸出來一看,是林晉修。

我皺著眉頭看著顯示屏,在接和不接之間掙紮。我有好一陣子沒看到他了,在學校裏碰到他的教授,說他最近在忙。

他現在打我電話,所為何事?當他的女傭再次收拾他的屋子還是過去被他頤指氣使?但不接電話,又顯得不給他麵子。

想了半天,終於摁了鍵。

林晉修有些輕微地不耐:“怎麽這麽長時間才接電話?”

“噢,我才聽到。”我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了一個充滿善意的白色謊言。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行了,過來,上車。”

“啊?”

膽顫心驚地環顧四方,前方五六米處的那輛賓利的車門滑開,我炯炯有神地看著林晉修從右側下了車,踩著滿街的燈火,大步朝我走來。

“學長……在這裏?”我禮貌道來,臉上的表情充分反應了我此時無比意外的心情。

我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用力之大,讓我肌膚發寒,同時意識到,我剛剛盯著手機就是不接他電話這一幕一五一十地都落入他的眼睛裏了。

“我就不能在這裏了?”林晉修瞥我一眼,“緊張成這樣,那就少在我麵前賣弄花樣。”

我無奈挫敗地歎了口氣。不論怎麽說,我雖猶豫,還是接了電話,實在談不上賣弄花樣。

“吃飯的時候就看到你了,”林晉修上上下下打量我,眼神裏的嘲笑根本沒藏,“許真,你還有錢去這種地方吃飯?”

能一句話激得我氣息不穩,世界上也隻有一個林晉修了。沒錯,我現在是沒什麽錢,但這並不等於我連去一次餐廳都要被他取笑。我愛去哪裏去哪裏,他管得著麽。我不冷不熱回了一句:“我樂意。”

這答案有點刺人,林晉修難得的沒有跟我打嘴仗,轉過視線看了沈欽言。

沈欽言直視他,不卑不亢道:“林先生。”

林晉修不置可否掃他一眼,目光裏什麽都看不出來,“沈欽言,是吧?”

“是我。”

沈欽言應了一聲,視線鎖在我那條被林晉修抓住的胳膊上,他麵無表情拉過我的另一隻手,淡淡的聲音異常清晰:“林先生,我和許真要回去了,你放開她。”

林晉修搖頭一笑,沒再看他,對我頷首:“我有事找你,跟我回去。”

不是命令,也不是頤指氣使。

沈欽言的臉色可謂相當不好看,對林晉修說話的語氣也不客氣,“許真自己能決定去哪。,你太多管閑事了。”

跟林晉修起衝突是最不明智的事情,我也不希望沈欽言因為我而跟他鬧起來。於是輕輕拍了拍沈欽言,阻擋了他即將說出的話,“既然這樣,沈欽言,你先回家吧。我明天再來找你。”

沈欽言靜靜看著我,握著我的手臂的力度半點不減。

我說:“學長說有事問我,那就是肯定有事。我認識他這麽多年,這點了解是有的。”

我希望他能懂我的意思,看上去沈欽言也確實懂了。他麵色陰鬱下來,不再多言,看了我足足一分鍾後才點了點頭,垂下又長又濃密的眼睫朝我俯身,湊近我的耳朵,輕聲道“今天,謝謝你”,才垂著頭離開了。

車廂裏異常寬敞,真皮沙發也很舒適,不愧是上千萬的車子。除了司機,後排的沙發上隻坐了林晉修一個人。因為堵車,車子一寸寸的挪動著,飄著依稀的香煙味道。我想著剛剛沈欽言離開的寂寥背影,不無惱怒地想:本來很美好的一個晚上,隻林晉修的出現,沒能撈到一個完美的結局,於是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慢慢側過頭去,看著林晉修的側臉。

“學長,是什麽事?”

林晉修也不跟我客套,直接道:“你對沈欽言了解多少?”

“很了解了。”我平靜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他離家出走不能回家的原因?”

我倏然一驚,“你怎麽知道他離家出走?你調查過沈欽言?”

林晉修麵無表情瞥我一眼,從沙發前方的幾案上拿起個藍色的文件夾,遞給我。

“這……”我沒動彈,“是什麽?”

“翻開看看。”

我反其道而行之,把文件夾放回幾案上,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林晉修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調查過沈欽言,連他離家出走一事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但為什麽?我努力回想,他們兩人從來也沒有什麽正麵的交集,最多就是曼羅的服務生和客人的關係。

“他離家出走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強調,“也不想知道。”

林晉修好整以暇地拿起茶幾上的那純白的煙盒,抽出一支點上,卻不抽,煙塵在他之間飄了起來,“你對他真是信任。不過他不值得。”

“我當他是朋友,值不值得由我自己來判斷,”我不悅,“你不應該插手。”

林晉修微微垂目,斂去了眼裏那逼人的光芒,“許真,你的判斷力從來不可靠。不論是火災的時候,還是之前不管不顧跟我作對,做什麽錯什麽。你的判斷要是可靠,我也不會多此一舉了。”

我凝著眉心,憂鬱地歎了口氣:“學長,沈欽言不過是個小角色,你放過他吧。”

“他是誰,我不關心,”林晉修道,“但他跟你有關係,我就不能不插手了。”

我不做聲,這話……是什麽意思?

如果做這件事情的是別人,我會以為那是一種吃醋的表現。因為我和沈欽言關係實在太好了,他心裏酸的要命,暗地裏氣得要死,醋吃了一桶又一桶就要抓狂了。但顯然,林晉修不會因我吃醋,他隻是控製人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這是他的天性,而我是他人生中的一個例外,因此特別執著。

“我希望你知道,你每天與之相處的是什麽人。”林晉修語速平和,就像他手中香煙寥寥升起的煙,“沈欽言之所以離家出走,是因為——”

“不,我不聽,”我聲音抬高,迅速打斷他的話端,“學長,你調查沈欽言,這是你的事情,我不覺得你做得不對。但我並不想知道沈欽言過去的經曆,除非他自己告訴我。學長,如果你不希望我恨你的話,現在就可以打住了。”

林晉修沉默了極短地一瞬,隨即若有所思,手指在膝蓋上敲了一敲,“那麽,這是你的底線。”

“對。”我毫不退縮。

他的的確確觸到了我的原則問題,否則,我沒可能跟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如此講話。

我們之間的相處就其本質,是以觸到對方的底線為基準的。比如大學入學時,我被他設計陷害為小偷,他觸到了我的底線;比如幾個月前的火災一事,我觸到了他的底線。就這樣,仿佛樂此不疲地,一點點試探對方。不是不累的,跟太聰明的人相處,不但是死腦細胞的腦力活,也是讓人精疲力竭的體力活。

但他聽進去了,終於還是沒把後半截話說出來。

車子走走停停,我們誰都沒有最先出聲。剛剛的話題讓我們都不愉快。車廂太大,無聲的時候就異常尷尬,把頭轉向車窗外,這下子倒是發現了能看的事物。

對街大廈外不知何時起掛上了《約法三章》的巨幅電影海報。我搖下車窗,試圖看得更清楚一點兒。

真是一部大製作的電影,隻看海報的華麗程度就可知道。海報熱烈似火,海報上六位主演一一亮相,旁邊有中學女生在海報前站住,興奮滿滿地仰著頭往上看。

顧持鈞居中,麵目冷峻,漆黑的眉毛如長劍脫殼而出,而那深深的眸光穿破時間亙古而來,掩蓋住了所有的光芒。明明隻是二維的平麵圖,那眉眼卻像有了生命,俯瞰著我。

於是我想,我到底有多久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又瘦了沒有。

嗬,有一兩個月了。

這段時間顧持鈞簡直是空中飛人——我後來才知道,電影殺青的那天晚上,顧持鈞的母親心髒病發作,他立刻出了國,一直在病床前細心照顧。但他差不多每周都會因為後期的錄音和不得不出席的一些宣傳準備活動比如拍攝海報等瑣碎事宜飛回國內,時間緊得好像打仗。

所以我們見麵機會極少,有一次他在校門外等我,我去車子裏跟他見麵,時間太緊,也就能說幾句話。

他說,等電影上映後,就有很多時間了。

我經常能收到他的禮物。差不多每隔兩個星期,就能接到他從瑞士寄來的明信片,明信片很漂亮,阿爾卑斯山的雪山頂閃閃發光;山下的小鎮在陽光下色彩斑斕。他寫字不多,大都是不超過五個字的祝福之語。落款當然不可能是“顧持鈞”三個字,隻有一個漂亮花體英文字母——“G”。

韋珊就笑著問我:是誰寄來的?

我一本正經:前段時間在網上認識的網友。

哪裏敢告訴她,給我寄明信片的,是她床上海報上那個男人,到時候等不到顧持鈞回來我就先被她給掐死了。

“想看這部電影?”

林晉修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來。

“是打算去看看的。”我點頭稱是,一邊回頭一邊重新搖上車窗。

林晉修道:“兩個星期後是首映式,我帶你去。”

我疑心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對我示好,用此來緩解談起沈欽言的話題時,車廂內泛濫的尷尬僵硬的氣氛。換了別的電影我也就答應了,但我母親的電影的首映式,那絕對不行。我親眼見過林晉修和顧持鈞交談,那麽林晉修也肯定認識我母親。

如果在首映式上來個狹路相逢,那如何對林晉修解釋我這個忽然出現的媽媽,怎麽對顧持鈞解釋林晉修的身份等等,都是極其考驗智慧的行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目前的我,顯然還沒有能力應對這麽複雜的情況。古人有言:小心駛得萬年船,我應該更謹慎一點兒。

但我也不能用真實的理由拒絕。

“首映式那天不行,”我誠懇地指出,“過兩天我們就答辯,馬上就畢業了。我們班的畢業瘋狂計劃從下周一開始,已經排到了最後一天。”

林晉修頷首,他們那級畢業的時候,比我們還瘋狂,他自然認可了這個觀點。

我說的也是實情。雖然我現在已經不是班代表,但作為現任班代表特邀的“助理”,確實排滿了之後最後半個月的計劃。

我們班的同學相當瘋狂,僅僅在征集意見的時候就提出了無數瘋狂的計劃——很多計劃太瘋狂太另類,我怕大部分群眾接受不來,板著臉否定了又否定,選擇了又選擇,最後確定下來好幾個集體項目。小圈子的愛好和個性,就讓他們私下去瘋狂好了。

畢業前夕,為期半個月的瘋狂就開始了,浸泡在酒精和沒日沒夜的狂歡中,渾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紀小蕊打電話給我,用沙啞的聲音邀請我參加《約法三章》首映式。

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睡覺,昨晚跟班上的同學K歌了一個晚上,喝得有點多,雖然已經到中午了,起床時還是昏昏沉沉的。

我說不去。

“我覺得你最好去,梁導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什麽人?”

“呃……”她猶豫了一下,“你知道你媽媽要結婚了吧?就是再婚的對象。”

“知道,但我不去。”我聽到這事就頭疼,很堅決的開口,“我毫無興趣。”

“別拒絕得這麽快,”紀小蕊似乎思索了一會,“這事很重要。”

我有輕微的不耐煩,“小蕊姐,我媽要再婚是她的事情,我不會有任何反對,她也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總之,我不去。”

紀小蕊聽上去在歎氣,“梁導聽到你的話,會很傷心的。”

“那是她想多了。”我的聲音刻板。

“小真,你媽媽真的很希望你出席。”

我不愉快:“再說我就掛電話了。”

“哎,好吧好吧,不說這個了,”紀小蕊的嗓子啞得厲害,“你看今天早上的新聞了?”

“什麽?”

“顧持鈞的。”

我想起他斷斷續續寄給我的明信片和小禮物,琢磨著顧持鈞到底又被卷入什麽事端了,連忙問,“你說的是什麽?”

“你上網去看看吧,反正遲早也會看到,”紀小蕊說,“他昨晚回國,在機場被記者拍到了照片。這事兒不是公司的安排,但公司準備順水推舟,先炒幾天,過段時間再澄清。但我先告訴你,那個女人是他的親姐姐。”

我“嗯”了一聲。

掛了電話給顧持鈞,想問問他母親的病情,接電話的卻不是他本人,是一個陌生的女聲,自稱是顧持鈞的助理,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居然還謹慎地問我是誰,怎麽有這個號碼。我握著聽筒有點吃驚,問她是不是顧持鈞的新助理。

她回答是的,剛剛被公司派給他的。

我問以前的孫穎去哪裏了,她解釋說換了。

我微微蹙著眉心,孫穎跟著顧持鈞好多年了,非常能幹,怎麽莫名其妙被換掉了。心裏有些忐忑,不知道該怎麽跟新助理解釋我的身份,隻好說,能不能讓顧持鈞來聽電話?

這位新助理跟我說:顧持鈞正在倒時差睡覺,兩個小時後要去電視台錄一次節目,之後的一個月要忙於電影的宣傳。

我想了想,讓助理別打擾他,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我拖過筆記本打開,開始看新聞。這段時間我忙於畢業瘋狂,幾乎沒怎麽看新聞,此時一搜,才發現關於《約法三章》的新聞已經鋪天蓋地。主演結束了拍攝後,又投入了新的一輪活動,於是各種新聞見諸媒體,不論誰出現在什麽場合必然提到《約法三章》,前期的宣傳可見一斑。

搜新聞的時候又發現,從今天早上開始,“顧持鈞和神秘女子深夜機場親密”席卷了大大小小的媒體。

我在電腦上打開圖片仔細地看,不得不承認這標題毫無誇張。光是這個題目已經夠驚人了。顧持鈞出道這麽多年,要說緋聞是肯定有,但總的來說不算誇張,最多跟緋聞女友牽手走紅地毯罷了,這些多半也都是公司安排的。被記者偷拍到這種曖昧度極高的照片,真是絕無僅有。

照片一共有十幾張,像素很高,就像電影膠片一樣,真實還原、再現了顧持鈞和那個神秘女子從國際機場出口處走到停車場的一段距離。

拍攝時間是今天淩晨兩點的機場,機場燈火通明把一切照得無所遁形。顧持鈞沒有任何變裝,也沒戴他那副厚得嚇人的黑框眼鏡,因此疲憊寫在臉上,清晰可見。那名神秘女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不是太年輕;但相貌倒是相當不錯,修眉大眼瓜子臉,隻是神色寡淡,從頭到尾都抿著薄唇。兩個人並肩從機場走出來,在行李架前等待行李,一男一女身量都很高,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淡色的影子。

取了行李,那神秘女子連拇指都沒動,拿著手機在通話,顧持鈞紳士風度十足,把幾個偌大的行李箱放進推車。

離開機場的過程一路無事,神秘女子跟在他的旁邊,眼看就要走出入口;兩人腳步放緩,開始交談。不知說到什麽內容,那神秘女子忽然抱住了他,顧持鈞毫不猶豫地回抱住她,兩人臉頰輕輕蹭在一起,異常親密。

我不得不佩服拍照人的功底——照相機的鏡頭差不多是斜斜照著顧持鈞的臉,他緊緊抱著懷裏的神秘女人,用力很大,勒在女人肩上的手背骨關節清晰可見,所有情緒在他的側臉上表露無疑,譬如憐惜、悲傷、無奈……

拍照者說,那個擁抱至少長達一分鍾。

讓人動容。

每個人的臉,都是一本書,有心人能讀出一切。

最後兩個人一起上了停在機場外的車,車子沒有駛向酒店,而是顧持鈞在郊外一套別墅。拍照人一路尾隨,終於給拍到兩個人在車子裏親密偎依在一起的照片。

我趴在桌上,一邊滾動著電腦頁麵,一邊覺得腦袋裏住了一支樂隊,“劈裏啪啦”的聲音響個不停。

照片裏的顧持鈞似乎瘦了一點——我想這是因為他在病床前照顧母親的緣故;精神也不太好——這應當是長時間飛行的緣故。不知道他媽媽的病情到底如何,仔細算來,他的母親至少七十歲了。我還記得顧持鈞跟我說起他家人時嘴角噙著笑的溫柔表情,他是個那麽看重家庭的人。

韋姍剛剛也醒了,跟我擠在一張凳子上看圖片,擺出一副心碎狀:“啊啊,顧持鈞怎麽可以無視這麽多粉絲的愛!居然跟個老女人在一起!”

“也不算老。”我平靜客觀地指出,“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吧,長得也很不錯。”

“年紀太大了!”韋姍強調這個觀點,繼續暴走:“這女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啊!”

我不能說這位是他的姐姐,委婉道:“也許過段時間就有新聞澄清了,不過是個路人甲。冷靜冷靜。”

“路人甲會這麽親密?”韋姍“哼”了一聲,搶過我手中的鼠標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顧持鈞的審美還真是不敢恭維。”

我問她:“那你覺得要什麽樣的女人才能讓你接受?”

韋姍做沉思狀;“至少不能讓粉絲失望,說出‘啊,我的偶像真沒有品味,連女友都選不好’這種話。”

這算什麽要求啊……太抽象了。我心裏默默腹誹,一個沒忍住,就問出來:“如果顧持鈞的緋聞對象是我呢?”

韋姍啼笑皆非,連連擺手:“你怎麽可能啊。”

我仰天無語,心中陰暗且扭曲,憂憤交加地想,原來我在韋姍心中還不如大媽呢,都被排除在“可能”之外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想說,”韋姍起身施施然道,“林學長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許真啊,你就認命吧,安心跟著林學長吧。別再想別的男人啦。”

顧持鈞的八卦新聞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光是韋姍,無數人都開始瘋狂追查這個女人的身份和來曆。這則八卦新聞進展得如火如荼,連續兩三天的頭條都是這則新聞。追查顯然十分不利,沒人知道其來曆,隻知道,神秘的女人不是娛樂圈人。

但事有湊巧,沒過兩天這個答案就飛快地揭曉了。

那個神秘女人的臉前一天還在娛樂新聞裏,後一天就出現在了一則“年度國際醫學研討會”社會新聞照片中。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總有眼尖的人發現了相似之處,對比後眾人恍然:原來是位醫生。

媒體發起的追查還在進一步進行,眼看新聞朝更八卦的地方升級,這時電影公司終於出麵澄清——哦,大家都想多了,那神秘女子是顧持鈞的姐姐。

章時宇在記者會上向記者出示了若幹張他們姐弟小時候的照片,以示證據確鑿。隨後徐徐解釋道:《約法三章》拍完不久,顧持鈞的母親心髒病忽然發作,若幹次病危,他立刻去國外,照顧母親於病床前,所以這兩三個月不大露麵。

兩個星期前,顧母做了手術,恢複情況良好,僅次顧持鈞回國參加《約法三章》接下來的一係列的宣傳活動和首映式,他的姐姐恰好此時被邀回國參加醫學研討會,姐弟二人於是上了同一班飛機回國,又住進了顧持鈞的家。

媒體不約而同地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媒體有料可寫,電影的宣傳又添了一把火,顧持鈞的人氣再上一層樓,一切皆大歡喜,水到渠成。

隨後電影正式公映。

第十六章 冒名頂替

很多年前,爸爸跟我說,等我大學畢業的時候,送給我一份大禮。

但這個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計劃總沒有變化快——爸爸的禮物我永遠收不到了。

畢業典禮之前我就開始琢磨:近三個月的暑假實在太長,一定要找一份暑期兼職做一做。但我曆年積攢的好人品發揮了作用,不等我去找兼職,兼職主動來找我了。

我們經濟學院的王牌,世界著名經濟學家榮教授有個經濟分析項目,需要一些吃苦耐勞的學生幫忙分析數據,我也有幸加入其中。榮教授是數學係出身,對數據有著狂熱的愛好,我們每個人都拿到了一硬盤的數據,然後用各種軟件分析。第一天去榮教授的辦公室時,在團隊名單上就看到了林晉修。當然,這事毫不奇怪,榮教授是他在國內的導師。

不過,除了第一天,我都沒在辦公室看到林晉修。

同組的研究生學長感慨萬千:人家有真正的企業要管理,真正商業企劃要做,比不得我們紙上談兵隻知道分析數據的。

還有人說:我們做得再出色,出去也不過是個高級白領,給林晉修這樣的人打工罷了。

大家都深以為然,又笑著看我。那眼神,讓我如芒在背。我自暴自棄地想,真是什麽時候都擺脫不了林晉修的陰影。但又不能解釋,越解釋越錯。

四年下來,一直本著不動不說原則,以為不表態謠言就能止於智者。卻沒想到,我的不做聲在人家看來就是默認。我盯著電腦顯示器,自嘲地想:真是被林晉修說對了,做什麽錯什麽,不做就更錯了。

他們聊起新的話題,關於《約法三章》。

我心裏一動。

這段時間,白天都耗在學校,忙得連看電影的時間都沒有。

《約法三章》公映後,就像炸彈一樣在平地上爆炸開來,給了人們不少的衝擊,一則影評頗具有代表性——“這是一部非常優秀的商業電影。明星大腕的華麗組合,當然,最值得一提的還是跌宕的劇情,精彩的對白,皆大歡喜卻又略帶憂傷的結局,能滿足每個人的需求。毫無疑問,《約法三章》是本年度最值得一看的電影。”

另一則著名導演兼影評家的評論也頗有趣味:“我要說付出和努力通常不成正比,我的許多同行都跟我抱怨過:我最真誠的電影往往是最不被觀眾所喜歡的。但我要說,《約法三章》是一部真誠的電影,和其票房相得益彰。我有預感,這不僅僅是一部成功的電影,而且會變成一種社會學現象。多年後人們也會用津津樂道的語氣談起它。”

同時,劇組奔波各地參加見麵會,在各大電視台參加訪談節目。節目上大家妙語如珠,連我媽這種寡言的人都很配合主持人。我在網上搜了搜,發現評分也相當高。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宣傳中,顧持鈞絕對是最佳話題。雖然他在電影裏的戲份不算最多,可他還是本片的編劇。身為演員又創作劇本的全才並不少見,但所有人都認為:能像顧持鈞這樣,在兩個行業都能做得極其出色,卻很罕見。

大家都感慨:顧持鈞一次次打破人們對他的期望,在人們以為他是男花瓶的時候他憑借自己的演技拿到了影帝;人們以為他演技和外貌一樣出色的時候,他居然還可以自己動手創作出這麽出色的、對人物心理琢磨得那麽透徹的優秀劇本。真是難得。

顧持鈞這段時間接受訪談無數,對編劇的心得倒不予多談,隻用完美的態度笑道:這個故事我想了很多年,改過無數次,十年後終於得到了導演的認可,將其展現在大熒幕上,我很感激。

所謂才貌雙全,再加上態度謙虛,得到了一致的讚譽。

華麗的影評加上巨大的媒體宣傳攻勢,電影不紅都不可能。所謂的人群效應和口碑相傳就是如此,票房火爆。顯然,上映三個星期,成本基本上已經收回,票房眼看著一路看漲,很快就要打破曆史記錄。所以電影公司在劇組從外地宣傳歸來後,辦了個慶祝晚宴。

紀小蕊興致勃勃邀請我出席,還不等我吱聲,她又迅速道:“這次你可不能再推辭啊,這次晚宴很重要。剛剛在飛機上,梁導再三強調,我就算綁也要把你綁來。”

居然都上升到暴力事件了,可見事關重大。

我匪夷所思:“這叫什麽話!?我實在——”

“別忙著拒絕,”紀小蕊匆匆打斷我的話,“這次慶功宴,你可以帶人來的。”

我一愣,“帶誰?”

她說,“你不是有個朋友被蓋亞看中卻拒絕簽約嗎?你可以帶他來讓梁導見一見。”

“啊,是嗎?”我的心口一動。

對沈欽言來說,這真的是個好機會。

“這次慶功宴場麵非同一般,來的都是大人物。錯過可惜。”紀小蕊說。

我忍不住猶豫了,你看,這事對我來說也就是一頓難吃的晚飯,可對沈欽言來說,卻是人生的巨大轉折。安露說的話一陣陣的在我腦子裏回響。

“噢……好。”

電話那頭的紀小蕊不知為何鬆了口氣,笑起來:“答應就好。我幫你們準備晚宴的禮服,告訴我你朋友的尺碼。”

“大概是一米八四八五,偏瘦,腿非常長……”我費力地解釋。

“那麽,跟顧先生也差不多。”

“比他還要瘦上一點兒。”

“嗬……”紀小蕊十分詭異地輕笑了一聲:“小真,我對你的朋友,充滿期待。”

掛上電話後,我反思了一下自己:總不能即將參與電影的慶功儀式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本身。我轉頭就給沈欽言電話,考慮到下午晚上一票難求,約他明天一早去電影院看看早上的第一場。

沈欽言現在的新工作是同屋那支哥特樂隊的電吉他手。

我去酒吧聽過一次,當時驚為天人。他彈吉他時總是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可激蕩的音樂如決堤之水從他指尖流淌而出。他在舞台上幾乎不動,除了手指間的動作,整個人完全是靜態的——那種凜冽的氣質,真的讓人沉迷。

他每晚都是通宵上班,白天的時間倒是充裕,一個電話過去,他飛快地應允了。雖然是早上,但也有不少人了,大都是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學生。

我和沈欽言捧著爆米花和可樂進了電影院。

沈欽言忽然問我:“你以前也是這樣,坐在電影院看你媽媽的電影?”

當然是這樣。

我不知道其他從小失母的孩子處在我的角色會作何感想,但也隻有坐在電影院裏,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大屏幕上,隻有這個時候,才會覺得她跟我毫無距離。她是個寡言不愛表露情緒的人,很笨拙很努力地表達著對我的關愛,可我統統都接受不良。

而此時,她展現,我觀看。

於是,也就可以理解她了。

兩個小時的電影滿滿當當,每位主演的角色各具特色。

總的來說,題材並不新穎,講述的不外乎是奪寶的故事:為了一份珍貴的資料,各利益方展開了殊死鬥爭。爭奪到了最後,才發現,資料是假,那個隻在最後驚鴻一瞥的小女孩才是真的。

最後的一幕,顧持鈞飾演的主角抱起了那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孩下了船,融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留下了一條灰撲撲的背影。

故事緊湊,回味悠長。

我這才明白,我在片場看到的幾個沒頭沒腦的小片段完全不能說明《約法三章》的故事情節。其實我在片場這麽久,一直沒有正兒八經地看過劇本。在片場隨手翻看的分鏡劇本實在太精細,我這樣平時隻看小說的人幹脆就棄之不看。

在片場的幾次探班,我見過忙碌的工作人員,各種各樣的布景,但總的來說都是零散的電影概念;我還是更喜歡完美的成品。所以我沒想到,《約法三章》一旦表現在大屏幕上,會變得這樣——迷人且充滿感情。

電影,的的確確是一門藝術。操控得好,也就有了操控人心的力量。

在電梯裏我已經慢慢恢複了鎮定,電梯裏大部分人都在交頭接耳討論劇情,或者說“還挺好看的”;剛想側頭學別人一樣跟沈欽言討論劇情,卻看到他神情恍惚,眼睛始終盯著一個方向。嘴角繃得死死的,下顎的肌肉在顫動,像是在用力咬緊牙關時心跳加快,仿佛他還置身電影院,依然被那些跌宕的劇情所感動,連靈魂都在顫抖。

抱在他手中的爆米花還是滿的,就我吃了一點兒,整場電影,他居然都沒有吃過一粒爆米花。我了解他的感覺:激動、興奮、感動等感情。沈欽言對電影的看法從來都比我深刻,我並不想打斷他,但電梯到了樓下,我拽著他的胳膊出了電梯,他這才回了神。

“我剛剛一直在走神,”他神思還是有點遊離,眼神中積蓄滿滿的興奮和一絲失落的茫然,“這部電影讓我……”

我微微笑著看他,“明天晚上,跟我去見我媽吧。”

“嗯?”沈欽言站住了,眨巴了幾下眼睛,小孩子那樣盯著我看,可愛得要命。

“電影公司辦了個慶功宴,我想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恰好可以介紹你跟她認識,”他沒作聲,我又說,“我很早之前問你想不想拍電影也是因為如此。”

沈欽言怔怔看著我,手在發抖。他本來也不怎麽善於言辭,現在更是沒辭了。

“不過,我不保證效果,”我歎口氣,“她是個非常嚴厲的人,我偶爾跟她在一起,都膽顫心驚。也許她願意見見你,別的我不好說。”

他這時才如夢初醒,眼裏蹦出了璀璨寶石般的光,他明顯動心了——實際上沒人能不動心,偶像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想拍電影,”沈欽言沉默了一下,“但我很想見見她。隻見一見就足夠了。”

我說:“你也不用這麽妄自菲薄,蓋亞之前也跟你拋出橄欖枝……”

我說到“蓋亞”的時候,他眼裏的光華“唰”一下斂去大半,突兀地來了一句:“那合同,我不會簽的。”

“先別說這麽肯定,”我好氣又好笑,“隻要不是奴隸條約……”

沈欽言隻是搖頭,不肯細說。

手機響了,我拿起手機,是一位學姐打來的,說有點急事,要我趕快回學校去。

我趕快答應著,又叮囑沈欽言明天下午等我的電話,才匆匆回了學校。

回學校才知道榮教授今天需要一份數據,恰好在我處理的那部分裏。我昨晚離開前就一直開著電腦運算著,原以為算得差不多,結果才知道,不知道什麽時候電腦被人關掉了,現在隻算到了一半,忙活起來。也不敢吃飯,守在電腦前忙活了一個下午。

偶爾抬頭看天色,太陽貼在西邊,晚霞都要升起來了。等到所有工作都快結束時,才想起不但饑腸轆轆,還渴得很。一天沒吃飯,餓得頭昏眼花,站起來沒留神,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去。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邊抓住對方扶著我的胳膊一邊抬起頭,看清楚林晉修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倦意全沒了。上次他調查沈欽言的事兒在我腦子裏記憶猶新,我有點怵他,一時間也沒吱聲。

林晉修瞧著我:“怎麽回事?站都站不穩?”

我揉了揉太陽穴:“沒事兒,坐太久了。”

“事情做完了?”

“差不多,但我還要打印出來。”我說,“明天也可以不用來了。”

“那好,走吧。”

我一頭霧水:“什麽?去哪裏?”

林晉修一手拽著我的胳膊,一手拿起我扔在電腦旁的書包,跟屋子裏其他幾位學長淡聲道:“我帶許真先走,剩下你們幫著處理。”

大家再次用曖昧的“你知我知”視線看著我,無不點頭。

暑氣也已經消散了不少,走在校園裏的林蔭下,頗有陰涼之感。我被抓到了樓下還是一頭霧水,問他:“學長你找我有事麽?”

“是。”他言簡意賅,抬頭朝某個方向一掃。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隻看到肖菲從不遠處的樹蔭下朝我們走過來。

這是個什麽狀況?

“林學長和肖學姐出去玩?今天天氣好,是蠻適合出門去的,”我笑眯眯顧左右而言它,“你們好好玩,再見。”

他把拎在自己手心的書包重新扔到我懷裏,“我要回家。你也跟我一起回去。”

“什麽?”

我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看到了他唇角那抹外人難以察覺的笑,心裏一哆嗦,腳下揩油就要逃走。林晉修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又側過頭看一眼肖菲,平淡地吩咐,“可以了。你回去吧。”

肖菲本來還晴朗的臉忽然陰雲密布,她狠狠瞪我一眼,又看向林晉修欲言又止。那一眼裏火光四濺。我自認為眼神不佳,但也能看那一眼裏,他們交流了豐富的、大量的、不打算讓我知道的信息。最後,她不再看我,背過身去,肩膀輕輕**了幾下,最後才昂首走了,像個公主。

“走吧,”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車子應該快來了。”

他家裏能有什麽事情讓他覺得非要捎上我?我心中腹誹表情真誠:“學長,我不知道你有什麽事情,但我又不——”

林晉修的悠閑自在和我完全相反,他好整以暇地抬起手臂,一圈圈捋起了襯衣袖子。他的襯衣雪白,結實的手臂上肌肉賁結,緊繃,蓄勢待發,彰顯著力道。

“你不介意被我抱著出校門的話,我也不在乎。”

“我介意我很介意我非常介意!”我抓狂地叫起來。

林晉修是絕對幹得出在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女人招搖過市的事兒,大一的時候也有那麽一次,他當著全學院數百個同學送花給我導致一片嘩然。此時學校雖然放假了人遠沒有平時多,但看熱鬧的還是不少。我的名聲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不能再火上澆油。

於是,我“不得不”跟在林晉修身後。一路上他抓住我的手就沒放開過,我努力勸說他放開我的手臂,我會好好走路的,但他完全充耳不聞。

偏偏我打不過他,試圖一根根去扳他的手指,奈何他扣著我的手腕,好像紮根在我的皮膚上了。所以說,要強迫人也需要本錢。至少身材夠高大,鍛煉要充足,力氣夠大,才有強迫人的本事。

心裏痛苦的腹誹,忽然眼一花,一陣疾風撲麵而來;定睛一看,幾個星期前搭過一次的豪華房車如光一樣出現,來了個急刹,“唰”一下在我們麵前停下。後門光速彈開,林晉修從後按著我的頭頂,一把推我上車,自己也坐了進來,右手依然扣住我的左手腕。

“開車。”

那豪華的車瞬間來了個漂亮驚人的180度大倒車,直穿過廣場旁的林蔭道,朝校門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想:以前也沒覺得林家的司機開車如此彪悍啊,都趕得上我的水平了!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上了車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回頭一看,我們已經穿過了大學校門,愣神的功夫,校門被拋在身後幾十米了。我打量了寬闊的後車廂,覺得有必要把今天的事兒說清楚:“學長,我提醒你,你今天的行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

後座空間很大,林晉修一整坐姿,翹起了腿,淡聲回答我,“以你我的關係,絕對是你情我願。”

我真的快被他氣得翻白眼:“我午飯都沒吃就被你拉上車了!”

“這個時候還沒吃飯?”

他掃我一眼,身子前傾,打開了座位中間的儲物盒,裏麵自然沒有食物,倒是插著兩支暗紅色的香檳,還有兩隻光鑒可人的玻璃杯。車上都不忘記備酒,可見此人生活的糜爛。他“唔”了一聲,重新扣上盒蓋,“不要緊,到了家就有吃的。”

我警惕地盯著他,“你要帶我去哪裏?”

“我說過,回家。”

“你回家就回家,捎上我幹什麽?”

他回答:“因為我高興。”

跟自我中心主義的人很難交流,跟自我中心主義加上肆意妄為、偏偏還有錢有勢、生下來就是人生贏家的人更無法交流了。

我臉上烏雲密布。

“你對我一臉不爽我可以不跟你計較,”林晉修手肘支在沙發扶手上,露出來的袖子領口雪白,一眨不眨盯著我,我有點怕他的目光,朝後縮了縮,“看到我爸我大哥的時候,一定要乖一點,開心點。惹到他們的人,下場都非常淒慘,跟他們比起來,我就是一位大慈大悲心地寬厚的聖人了。”

能這麽大言不慚說自己是聖人,我相當佩服他的自戀。

林晉修說:“我大哥十歲的時候被綁架,你猜猜那些綁架他的人最後變成了什麽樣子?”

我悶聲回答:“不知道,也別告訴我。”

“總之,別想著在我爸和我大哥麵前做什麽,”林晉修眉目一沉,“他們不像我,可以容忍你的糊弄和漫不經心,就算你是我女朋友都不例外。”

我真是怕林晉修說出“女朋友”三個字,當下渾身一個激靈。

我掙紮在吐血和不吐血之間,膽戰心驚問:“什麽女朋友?”

“噢,”他帶著那種讓人一看就能分辨是存心的驚詫,“我難道沒告訴你,我今天要介紹女朋友給家人認識?”

“我不是你女朋友!”

我大叫著跳起來,情緒太激動,頭撞到了汽車頂蓋,又呲牙咧嘴地跌坐。

他掃我一眼,淡淡道來,“演戲你總會吧,今天一個晚上應付過去就可以了。”

“我又不是演員,為什麽要陪你演戲!”我深呼吸幾口氣,試圖心平氣和跟他講道理,“這工作我實在做不來,強扭的瓜不甜是不是。林學長,您另尋高明吧,你剛剛不是帶著肖學姐嗎?她又漂亮又大方又有品味,又淑女又文靜,甩了我好幾條街,你帶著她絕對比帶著我有麵子多了。”

他理所應當地點頭:“你對自己的定位很準確,我也認為,帶著你確實挺沒麵子的。”

我氣得噤聲。自己貶低自己是一碼事,但被他用這種方式肯定,真是有種自己打自己臉的挫敗感。我調整視線看向窗外,總算讓心情平複下來了。

“你既然也同意,那讓我下車吧。”我雙手合十,誠摯地看著他,把這句話說得無比懇切,無比期盼。

林晉修眼神一閃,傾身過來,雙手完全覆在我合十的手心上,徐徐道來:“看,就算你被我一句話氣得要死,但還是可以變得跟小白兔一樣無害,你這麽能演戲,我女朋友這個職位非你莫屬。找別人,會露出破綻的。”

我匪夷所思地盯著他,這都是什麽歪理!

他掃我一眼,低聲一笑。

林晉修家在半島上。

所謂的半島其實是化名,在靜海市的東南邊。自古以來,靜海市內有兩條白練似的河交匯,最後會於一處注入了大海,兩條河交匯之處形成了幾平方公裏的三角洲,地勢略高於城市的其他地方,風景極佳,站在半島上,可以隨心所欲地俯瞰整個城市和遠處的大海。隻是一般人沒這個福分,這一帶早被各大富豪瓜分殆盡了。

車子走上了山頂道,很快就到了林晉修家。林家極大,圍牆周圍是若幹排高大筆直的樹木,把整個宅子完全擋住。我們的車子從正門進去後,至少在路上還跑了一百米,繞過一個帶著池塘的花園才到了主宅麵前。

我假裝鎮定地參觀頂級富豪的宅邸。

靜海是個經濟發展得快瓜熟蒂落的國際性大都市,地段寸土寸金,更不要說半島這種地方。這花園的占地麵積大概是三四塊宅基地大小,而他家卻用這麽大塊地方來建一座純觀賞性的花園。

林晉修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想掙脫,他眯起眼睛,“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女朋友。”

我咬了咬牙,跟在林晉修後麵進入大宅正門,衣著幹練的女管家迎出來,林晉修問:“爸爸和大哥回來沒有?”

“他們半個小時內到家。”管家說著,看著我的眼神很複雜。

“這是周管家,”林晉修簡單介紹了一句,鬆開我,一揚下巴下命令,“我先上樓,帶許小姐去餐廳,給她準備點吃的。她都餓了一下午了。”

管家問我:“許小姐要吃什麽?”

“最簡單的,”我補充一句,“小點心就可以了。”

從大學到林晉修家,坐了足足一個小時的車,我本來就饑腸轆轆,現在更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所謂的餐廳在花廳旁,和樓梯隔著一條走廊。

餐廳南北通透,十分寬大,差不多是我家兩個客廳大小。在別人家裏我明明應該感覺到局促的,我反而吃得很開心。我想這是和林家十分安靜有關。

傭人們的行動也沒什麽聲音,端上了那一大堆糕點就悄悄退下去了。我樂得清靜,把書包放在旁邊的凳子上,獨自坐在那寬敞豪華的實木餐桌旁,喝著橘子汁吃著蛋糕,解決我的午飯。偶爾看向窗外,偌大的泳池反射著陽光,像是一塊晶瑩的藍寶石。

我原來一直以為“被誤認為是林晉修的曖昧對象”是最糟糕的局麵之一,這個名頭跟著我太多年,讓我一直孤家寡人、乏人問津。以前還隻是謠言,現在我居然在他家人麵前冒充女朋友,這個悲催的現實讓我覺得自己的人生蒙上了汙點。我大口往嘴裏塞著蛋糕,自暴自棄地想:算了,情況已經不可能再壞了,隨遇而安吧,就算要生氣,也要填飽肚子。

下一秒我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正吃得自暴自棄,眼角餘光注意到大片陰影逼近,抬起頭一看,繞是我這麽膽大的人,也被噎了一下。

我麵前站了個麵容嚴謹的中年男人,身板筆挺,風度太好,一時間我竟然無法分辨他的年齡,隨後才看清他的鬢角略有花白,五官和林晉修分外相似。他左手旁站著一個二十**歲的年輕男人,也長了一張和林晉修相似的臉,也不動聲色地看著我。考慮到我正坐在林家廚房大快朵頤,麵前這兩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除了林晉修的父親和大哥,還能是誰?

不僅僅是他們,他們兩人身後,還有幾位身著深色西裝的男女,看樣子不是助理就是秘書。他們都在看著我。

壞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放下手裏的蛋糕,迎著數道視線,迅速站起來。

啊,這該怎麽稱呼?林伯父?林叔叔?林大哥?

“林先生?”這個稱呼怎麽都沒錯,至於自我介紹就有些頭大了,我欠了欠身,“你們好,那個……我叫許真……打擾了。”

話說得結結巴巴,手心捏了一把緊張的冷汗。被人誤會是小偷的舊日的記憶不期然浮上眼前,當日的情況和今天是如此的相似,我呼吸都急促起來。

“那個,是林學長帶我來的。我沒吃午飯,他讓我來廚房吃點東西,真的。”

從林晉修父親的臉上我很難看出他的想法,也不知道我這番解釋他相信多少。忐忑中那股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嗯”了一聲後,手輕輕抬起又一壓,“坐吧,繼續吃。”

他的外表和林晉修很相似,但和林晉修那種戲謔的氣質明顯相差甚遠,也有氣勢得多。雖然他的笑容還算是親切,並沒有嫌棄我的吃相,但“坐吧,繼續吃”這幾個字還是帶著一點威嚴,讓我麵目僵硬忐忑不安既不敢吃也不敢坐。

“不不,我不吃了。吃飽了,足夠了。”

接下來怎麽辦?怎麽寒暄?你們要不要也吃點,味道還不錯呢……不論哪句都很蠢,他們看上去實在不是可以聊家常的對象。

他旁邊的年輕人此時開口,“那麽,你就是阿修的女朋友?”

“哎。”我糾結地說。

“到底是不是?”

“當然是了,”林晉修的聲音在房間盡頭響起,“大哥。”

我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那麽感激林晉修的出現。他換了身白襯衣,雙手插在衣兜裏朝我走過來,我激動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恨不得他再走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飛到我身邊,來幫我擺脫這要命的尷尬狀況。

“才多久沒見我,就這麽想我了?”林晉修熟練地說著甜言蜜語,仿佛真是我的男朋友。走近後他展開手臂,啼笑皆非地摸了摸我的嘴角,用手指把一點蛋糕殘渣拭去,“你這麽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怎麽還吃得滿嘴都是。”

他的舉動讓我一陣反胃,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習慣性反駁,“你才是小孩子!”

他難得沒回嘴,溫柔一笑,拉我跟其他兩人介紹,“這就是我女朋友許真。小真,這是我爸爸,你叫伯父,這是我大哥,你跟著我叫就可以了。”

我戰戰兢兢地,“伯父,大哥。”

林伯父微微頷首,再次看了我一眼,離開了廚房,一群人立刻尾隨他而去。

廚房頓時安靜了,又空曠了。

在車上林晉修把他的家庭情況大致介紹了一下,他告訴我他大哥叫林晉陽,今年二十九歲,不苟言笑,是相當可靠的一個人,他身為長子,已經跟父親一起負擔起偌大一個企業了。言談之中,對自家大哥相當尊敬。

現在看到林晉陽,我深深覺得,林晉修對自己大哥形容得相當精準,或許因為從商太久,林晉陽並不像自己的弟弟那樣總是滿臉難以捉摸的笑容,英俊的麵孔上看不出什麽表情,談不上古板,但也不好親近。

他喝了口咖啡,淡淡道:“阿修,你到底多久沒給你女朋友飯吃了?剛剛路過餐廳,看到她那個狼吞虎咽的樣子,連爸爸都吃了一驚。”

林晉修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慢慢笑了一笑,“大哥說的是。小真的吃相是不太好,我一直在管教她,怎麽管教都沒淑女的氣質。”

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心裏各種想法激烈碰撞,很想咆哮一句“林家大哥,這都是誤會啊誤會,我跟林晉修一點關係都沒有啊,他根本管教不到我”,但我既然被林晉修脅迫到這步,必然也要裝下去了,千言萬語都是不能出口的,聲聲憋在胸口。

“難得,”林晉陽的聲音雖然平板,但比剛剛開始柔和,“我做夢都想不到你也會主動把人帶回來。你們認識多久了?”

“中學、大學階段,她都是我的學妹。”

林晉陽眉心一緊,露出短暫的思索神色,“我記得你說過,有個很可愛的學妹在學校總跟你作對。”

林晉修的手指停在我的後頸,我覺得癢,瑟縮了一下。

“就是她。”

“七年,”林晉陽沉吟著,“對你來說,那真是很久了的時間了。”

“並不算久,”林晉修不置可否,“她不一樣。”

“嗯,”林晉陽應了一聲,“年初的董事會,你遲到的那次……”

林晉修一聲輕笑:“也是她。”

兩人打著禪機,“很可愛的學妹”、“她不一樣”這些話聽得我冷汗直流、心裏直抖,隻好在一旁裝乖,喝果汁。

林晉陽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也不再說話,視線在我臉上停了一瞬。林晉修也不做聲,兄弟倆、再加上我,就這麽尷尬得要死的坐著。我好像陷入了愛麗絲的兔子洞,不停的往下掉啊掉啊,渾然不知下一秒落到什麽地方,需要麵對什麽古怪的劇情。忐忑不安時,察覺林晉修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頭發。

受驚似地抬頭看他,隻看到他垂著眼瞼的側臉。

“阿修,”林晉陽再次出聲,“你帶女朋友回來,我沒有意見。但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嗎?”

餐廳裏有一瞬間的安靜,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不見。其實時間沒有多長,我卻覺得簡直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林晉修微微蹙著眉心,“大哥,你什麽意思?”

“許小姐,我和阿修有點事談,”林晉陽對我略一頷首,大家風度地道來,“管家會帶你去休息室。”

這就是兄弟之間的不為外人道的交談,意思是我可以離開了。

“不了不了,”我求之不得,“方便的話,我想去看一看花園。”

和剛剛坐在車子裏的走馬觀花不一樣,我才發現林家的花園中琳琅滿目,羽衣甘藍、鬱金香、香石竹、梔子不一而足,確保各個季節都有開花的植物;最引人注意的,是院子噴水池旁那大片的五顏六色的香堇。香堇是香水或者香料的好原料,香氣非常特別。那美妙的花香隨著空氣悠悠擴散著,似曾相識。

逛得累了,林家的花園裏有白色的躺椅,我看著四下無人,心說坐一坐也不要緊吧。坐了下來,這麽多香氣席卷著彌漫上來,讓我居然泛起了困意。

然後就真的打了個盹。

夢裏有什麽不記得了,不知道為何卻夢到了我的母親。夢境裏是我在酒店裏第一次見到她本人的那一幕,她徐徐推開了門,朝我走過來,脖子上銀色的項鏈閃著光,帶來了一股迷人的暗香。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醒的,睜開眼睛,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去,天邊留下了一道鍍著金邊的霞光。抬起頭往上看去,林晉修負手矗立在我的涼椅旁邊,迎著光,脊背挺得筆直,像西伯利亞叢林裏的高大青鬆一樣。最後一點夕陽的霞光穿過樹叢的罅隙落在他臉上,我分不清他的五官,他給我的所有感知隻剩下一個孤傲的身影——好像他已經在我涼椅旁站了一輩子。

我完全醒了,是被林晉修驚醒的。在別人家裏睡著,這事兒怎麽想都不對頭,隻能說,花香醉人。

林晉修低下頭看我半晌,又俯身輕拍了下我的臉。

“吃了甜食就睡,真是豬。”

我嚇得跳到躺椅的另一側,立刻說:“變成豬真是對不起你的審美觀啊。”

啊,說完不禁熱淚盈眶。我們還是一樣的相處方式,實在太好了。

林晉修喜歡修長的女人,那種腰身不盈一握的他更是偏愛,肖菲就是代表,我至今記得她在學校的晚會上跳一曲優雅的《天鵝湖》,腰身細若楊柳,雙腿修長輕盈;以這個標準來說,我一米六六的身高五十二公斤的體重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算了,雖然對不起,我也可以忍了,”林晉修揉我的頭發,“進屋吧,準備吃晚飯了。”

偌大的一個飯廳就坐了四個人,姓林的有三個。除了林晉修,我誰都不熟,因此吃飯的時間可真是難熬。林伯父來之後我們落座,這頓晚飯終於拉開了序幕。

林家是分餐製,菜色一盤盤的端上來,自己要吃多少,去取多少,十道菜,看上去倒不算奢侈。

真是微妙的一家人,基因的奇妙性在這父子三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林晉陽和林伯父都是非常穩重的人,林晉修平時的話倒是不少,但在這張餐桌上,他安靜多了。我忍不住想,難怪他總喜歡在外麵吃飯,大概是家裏這氣氛太糟糕了吧。

一家人裏沒個女主人還是不行的,氣氛僵起來都沒法化解。

他們一家人吃飯基本不交談,偶爾說上一句我能聽懂的——衛星發射?

怎麽林家還要發射衛星?我就算再怎麽沒有好奇心,此時也不由得詫異起來。但又不敢問,那些句子聽在耳中,就像氣球一樣漂浮著。

我剛剛吃甜食太多,現在完全不想再虐待我可憐的胃。但很難,因為林晉修使勁給我推薦各種菜色,熱情得讓我的身體由內而外的反感憤怒,卻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身為客人,就要有客人的自覺,坐在這偌大一座豪宅的豪華餐廳裏,去抱怨主人的菜太豐盛?我怎麽可能做這麽沒腦子的事情!

冷不防,林伯父開了口:“你們認識多久了?”

我感慨地想還真是一家人,剛剛林晉陽也問我了這話。

於是和林晉修一起,依葫蘆畫瓢地回答了一頓。

林伯父又問:“那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我從小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他叫許正堯,是個古生物學家,去年……去世了。”本來還想提一句我媽,想到林晉修在場,咽下去了。

“別的家人呢?”

“……哎,沒有了。”我硬著頭皮說。

林伯父抬起眸子審視地掃了我一眼,“什麽叫沒有了?”

其實我並不怕林家人,隻覺得多少有些尷尬。他們似乎很糾結我的家人問題。

“就是……單親家庭。”

對麵的林晉陽的動作一頓,抬頭對上我的眼睛。我心裏一哆嗦,被他們看得有些害怕,下意識朝林晉修所在的方向縮了縮。

林晉修輕輕攜住我的手,不多言,伸手拿過我麵前的瓷碗,給我盛了一隻剝好的蟹,“嚐嚐。”

我立刻埋頭苦吃,好躲開林家父子的視線。以林氏的風格,能進他們家門門檻的人恐怕會被調查得清清楚楚,單親家庭的女孩肯定不入他們法眼。不過不管了,等他們明天查到我的信息時,我已經結束了“冒牌女友”的身份。

一時間餐廳裏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不到,隻有蟹殼被剝開的點點聲響。

周管家隨即進來,捧著電話找林伯父,他點點頭,取下餐巾,去了餐廳外的房間接電話,我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

大抵是我的慶幸神色太過明顯,林晉修瞥我一眼,又給我餐盤裏加了塊烤排骨。

我感激他剛剛幫我解圍,道了句謝謝就開始埋頭苦吃,實則胃裏沉甸甸,根本裝不下了什麽東西了。

但林晉修似乎上了癮,一樣樣的東西都送到我麵前。瞧見桌子對麵的林晉陽垂著視線眉目不動地繼續吃飯,應當聽不到我們這邊的交談和動靜,我氣惱得把排骨扔回他的盤子裏,小聲抗議。

“我求你了,別給我夾菜了!”再這麽吃下去,絕對可以感受一下被撐死是怎麽樣一種死法。

“我不介意你長胖。”

“這不是長胖的問題,是謀殺!”我氣得咬牙。

“被撐死的話,死法確實有礙觀瞻,”林晉修笑了一笑,“好吧,那我幫你吃。”

這個人真是……說起來也是二十四五歲的大男人了,平時成熟精英得不得了,怎麽忽然這麽幼稚,怎麽老想著欺負我啊。這又不能讓他賺到一分錢。

林伯父三分鍾後還沒回來,我想起他們剛剛聊的話題,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蹊蹺,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聲問林晉修,“你們家……到底是做什麽的?剛剛吃飯的時候,聽到你們說的話題……”

林晉修“唔”一聲,“這麽多年,你終於想起問我這事了?”

這個時候還要賣關子,我瞪了他一眼,“愛說不說。”

他細致地把水果切成片,開口:“主營業務是傳媒。”

傳媒啊,不外乎電視、報紙、雜誌、網絡等等……真正無冕之王。

“那……你們剛剛談的衛星……”

林晉修把切好的芒果餐盤推到我前麵,側頭專心盯著我的臉,過了片刻才說:“那是MAX廣播公司的。”

“噢……啊!”我險些從椅子上掉下去,“MAX是你家的?”

林晉修聳肩。

MAX廣播公司!

一分鍾前他說到“傳媒”兩個字時,我真沒什麽實際感覺,但我不論如何都沒想到連MAX廣播公司居然也是他家的產業。

是的,我剛進高中就知道林晉修出身不一般,但仔細想來到底還是眼界太淺,不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是傳媒巨頭的二太子。這樣一聯係,以前不曾留心的疑點都串了起來。

難怪我會在MAX的電梯裏碰到他和一幹隨從,現在想來,那電梯恐怕根本就不是員工乘坐的;難怪他身邊總有那麽多美得驚人的女人;難怪安露也對他畢恭畢敬,連帶想方設法來結交我,雖然之後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