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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5

我倒是發自真心的,最初目的總是不單純,我總算明白一直以來,她那些躲躲藏藏的話是什麽意思了……難怪在我的就讀的高級私立中學,林晉修的地位這麽超然。

醍醐灌頂。真想粗口罵人。

我真是個瞎子,白吃了那麽多飯,跟他認識了這麽多年,居然連這件事都沒明白,很應該找個地方去死一死才好。

“好了,非要把眼睛睜得這麽大來顯示你的震驚?”林晉修慢條斯理叉起一塊水果,淡淡開口,“你吃驚的樣子不怎麽漂亮。”

我沒說話,手中的叉子無意識地戳著餐盤。仔細想來,這麽多年林晉修都不讓人告訴我他的家庭,怎麽現在倒是說得那麽痛快?我想起沈欽言,想起我母親和顧持鈞……心裏塞了塊鉛,並且還在我的身體裏開膛破肚地緩慢下沉。我本就沒胃口,這一下子,就更沒胃口了。

林晉修今天帶我來他家,到底是什麽意思?

視線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卻看到坐在對麵的林晉陽正在輕微的搖頭,大概是聽到了我和林晉修的交談,對我的大驚小怪不以為然。當然,我本來也不指望得到他的認可,這種冒牌女友的事,一輩子做一次也就足夠了。

我忐忑不安地對他擠出一個笑;他略一頷首,瞥向我的目光很銳利,但好在沒有惡意,隻道:“吃不下就別吃了。”

林大哥你真是好人!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簡直是太解語花了!和你那個刁專古怪的弟弟完全不一樣!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有福氣!這念頭一閃,倒是想起林晉陽怎麽沒帶女朋友回家,反而讓弟弟搶了先。

林家父子三個還真是……一言難盡。

總之,這倒黴催的夜晚快點過去吧。

我的祈禱頗有成效,這念頭剛一閃過,林伯父終於回來了。他在主座上坐下,卻沒動餐具,開口說話。

“今天叫你們回來,是宣布一件事。”

他威嚴的麵孔顯得比剛剛更為嚴肅,聲音清晰、有力、不可辯駁。這是正兒八經的通知,而不是商量。我想他平時在董事會上宣布重大命令的時候也是這種語氣吧。所有人都放下了餐具,我也疑惑地抬起頭。

“我打算再婚。”

我真是心有戚戚兮。剛剛還覺得這屋子裏沒有女主人是不行的,顯然林伯父也這麽想。我有種詭異的不虛此行的錯覺,這頓飯真是吃得□迭起,一波三折。

但除了我之外,其他兩位姓林的男士都表情平靜,毫不意外。

“我支持,”林晉陽這樣說,“媽媽去世十五年了,您早就可以考慮再婚了。”

林晉修則不置可否地,輕輕抓起我擱在飯桌上的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小心的一捏:“小真,你覺得呢?”

我麵帶微笑內心咆哮:你們的家事,跟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為什麽要我這個冒牌女友就你爹的再婚一事發表意見!他跟誰結婚跟幾個人結婚結幾次婚我統統沒有意見!林晉修你別再把我逼上梁山了!我會起義的!

但是,林伯父和林晉陽還真的,都看著我——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我已經成了林家的兒媳婦,而他們罕見地、相當重視我的意見。

我深呼吸一口氣,擺出我最路人甲的笑容道:“很好,很好。”

然後,就像蚌殼那樣、死死閉上了嘴。

倍加艱辛的一頓飯吃完,傭人收走了餐具。我終於鬆了口氣,再吃下去,我實在不敢保證會不會抓狂。林家的伯父大哥都上了樓,去了各自的書房。

林晉修還跟我站在一起,看向我道:“過一會兒再回去吧,去我房間坐一會兒。”

去他房間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我半點不想接觸他的內心世界,當即拒絕:“我想回家了。”

林晉修似笑非笑地:“這麽怕我吃了你?”

“這個晚上,我超負荷運轉了,”我苦笑,“學長求你了,隨便找輛車送我回去吧。”

“行,”他意外的好說話,帶著我往車庫走,“明天晚上公司有個宴會,你跟我一起出席。”

屋外的花園在月光下暗香四溢,比白天還要濃烈得多。我深吸一口氣,幹脆地回應他:“不去。”

月光倒影在水中,溢滿了諾大花園的每個角落,我看到水波粼粼反射著光,落在林晉修的唇角,就像是一個不可捉摸的微笑。

我心情有點緊張。難道他準備故伎重演,要用別的法子逼我去明晚那個什麽亂七八糟的宴會?果真是周末啊,人人都選在這天開宴會。不論如何,我是不會跟他一起出席的。我已經答應我母親了,要是他再強迫我,我也隻有把我還有個母親這事兒和盤托出了——畢竟,我對林晉修沒轍的時候多,說謊話他總能察覺。

“那就不去好了。”林晉修繼續維持著好說話的風格,以至於我睜大了眼睛,隻覺得他哪裏出了問題。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了車庫,掃了一眼,光是車庫就是籃球場大小,還分上下兩層。匆匆掃了一眼,沒細看,覺得那些車都是貴得死人。有司機開出了一輛黑色的車在我倆前停下,我被雪白的燈光耀花了眼,剛剛眯起眼,就被林晉修攬過了肩膀,在臉頰上印下一吻,低語——

“我還有事跟大哥談,司機會送你回去。”

“明天見,小真。”

第十七章

一進母親在香荷酒店的套房門口,就被亂糟糟的景象嚇了一跳。這是五星級酒店的套房,不是搶劫現場啊。一屋子東西都是亂的,家具挪了位置,壁櫃立在中間,茶幾推到了門口;地上攤開了好幾隻大箱子,紀小蕊拿著個小本,一邊清點一邊飛快記錄。

我跟她點了個頭,在想著什麽地方下腳。

“小真進來,”她隔著一個大衣櫃高聲叫我,“你還客氣什麽。”

我扯了扯沈欽言走過去。

紀小蕊“唰”打開衣櫃,目不斜視地盯著櫃子裏的衣服,又唰唰唰在小本上登記了一大堆數字,邊轉頭邊道:“梁導的一件珠寶死活找不到,我正在……”她的視線掃到我身邊的沈欽言身上,居然怔了一怔。我暗自抿嘴笑,沈欽言能讓見慣娛樂圈俊男美女的紀小蕊露出這種表情,真是值了。

我迅速為兩人作介紹,沈欽言欠身,“紀小姐,你好。”

紀小蕊對我眨眨眼,隨即笑起來:“哦,來了就好。年輕真好。”

“他比我還小一歲多呢,”我笑道,“還不到二十一歲。”

“不錯,”她指了指手邊的一個房間,“店裏剛剛把衣服送來了,在隔壁的房間,你們去試試,有喜歡的就留下。化妝師馬上到。有問題就找我。”

紀小蕊正焦頭爛額,我不好再打擾,點了點頭就進了隔壁。我一直佩服紀小蕊,可想而知她當年大學畢業才找工作的時候也就跟我差不多,現在在我母親手下幹了這麽多年,完全十項全能,比如考慮事情的周詳程度讓人歎為觀止。

男裝有兩套,都是很規矩的鍛製的黑色晚禮服;女裝又華麗豐盛,至少掛了十幾條裙子,淡紅的淺藍色金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露肩的立領的吊帶的,荷葉邊的魚尾狀的,綢緞的天鵝絨的,半截裙長裙短裙,讓人眼花繚亂。

沈欽言對自己的禮服不以為意,倒是很專心地瞧著那些漂亮的華麗的裙子,轉頭看我,綻出一個炫目的笑容:“裙子都很漂亮,你都試試看,怎麽樣?”

我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造型師叫進了隔間。

痛苦。非常難熬。

我覺得,演藝界的人也真是不容易。

造型師是我母親的禦用造型師之一,為人簡直鐵麵無私。在化妝間折騰了我足足一個下午,我被他半英文半法文的話從頭挑剔到腳——雖然大部分的名詞沒聽懂,但也足夠讓我對我自己的穿著打扮水平產生質疑了,我真就那麽差勁?

平時紮成馬尾的長發被完全打散,盤起了一部分,我精疲力竭,比跑了八百米還辛苦。衣服試了一身又一身,最後選定了一條白色、淺藍色絲線在下擺繡了小橋流水的及膝的裙子。裙身太緊,我的身體和自由完全被禁錮,我不得不挺胸收氣,低頭一看,緞麵流光,異常華麗。造型師很滿意,笑道“有好身材為什麽要埋沒”,聽得我尷尬得想找地洞,跟沈欽言相視苦笑。

結果苦笑沒出來,倒是吃了一驚。沈欽言英俊颯爽得嚇人,化妝師都說他長得實在太好,基本不用修飾。

本想像往常一樣取笑他,但居然想不到合適的取笑台詞。

你看,服裝就是人的一層幌子,有潛移默化改變人的功效:我們都穿著幾十塊一件的衣服時,可以稱兄道弟呼朋喚友聚在路邊的店裏吃燒烤;現在我們都穿得一本正經人模人樣,反而不知道怎樣打趣對方了。

造型師正在給我挑鞋子,我試了一雙小巧的白色牛皮高跟涼鞋,扶著沈欽言的胳膊站起來。穿這種鞋絕對是虐待自己的腳。

紀小蕊終於找到那丟失的手鏈後,推門進來看我們,明顯被震撼的表情。

她扶著額頭,不知為何長歎一聲:“真是金童玉女。”

我忍俊不禁,那麽這算是讚美了?

沈欽言顯然沒我這麽皮厚,這麽一句奉承的詞也讓他輕微地紅了臉,稍微別開了視線。我本來抓著他的胳膊,現在居然覺得他在輕微的發抖。

我笑得打跌,“沒事兒,別緊張,你就是很帥的。比那些華而不實的男星帥多了。”

造型師笑而不語,看得出來他很讚同。沈欽言抿了抿嘴角,胸口略微起伏,對我點頭。我隨後放開他的手臂,踩著高跟鞋走了幾步,相當別扭。

沈欽言低下頭看我腳上的鞋子,“真的,非常漂亮。”

“那是的,”紀小蕊看著我,若有所思笑起來,“也不看小真是誰的女兒啊。”

她受雇於我母親,大部分時間也對我極盡誇讚,但所謂萬變不離其宗,誇我還不忘捎上我媽。我母親給她的工資實在劃算。

沈欽言又道:“不過,脖子上差了點什麽。”

造型師若有所思瞧他:“眼光不錯,是差了一條項鏈,搭配上耳墜就更好。”

“有道理,”紀小蕊低頭看表,又幹練地摁手機,“那條藍寶石的項鏈倒是襯你,現在六點,讓銀行送過來還得及。”

“不了,這樣挺好的。”

“那怎麽行,”紀小蕊理所當然地看著我,“今天晚上你要比誰都漂亮。”

今天晚上的宴會我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來,電影公司的慶功宴,少不得一屋子明星大腕導演。我不是明星,沒道理出現在那裏。除非……

我收住了思緒,好說歹說讓她別讓人把項鏈送來了,問她:“我媽媽什麽時候過來?”

“她不上來了,”紀小蕊說,“宴會就在樓下,七點開始。”

那就是說,我一會兒才能把沈欽言介紹給她。不過算了,沒多少時間了。

我輕聲問她:“那……劇組的其他人呢?”

“差不多也是同時到達。”

六點半的時候我們去了宴會大廳,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極為盛大,紅地毯從大廳鋪到門口,一會兒來一輛車,衣香雲鬢的明星們下了車來,站在樓梯上俯瞰,可以看到記者們的閃光燈此起彼伏。我臉色頓時青了。

“這算什麽?怎麽有記者!”我拉了一把走在最前的紀小蕊。

紀小蕊被我莫名的態度驚了一跳,“你怎麽了?”

“真以為我是傻子?你們搞那麽多花樣,”我不耐煩地扯了扯緊得要命的裙子,攥緊了拳頭,“我媽想把我的存在告訴全世界每個人知道?現在這樣,已經是我的極限了。麻煩你轉告我媽,她真要那樣做,我馬上掀桌走人!”

紀小蕊震驚地盯著我,好半晌沒說話。

沈欽言不做聲,隻是前所未有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感激他的好意。

半晌後她才歎口氣,道,“小真,你誤會了。本來想瞞著你,讓梁導親自跟你說,但現在看來,我必須要跟你說明白了,”她頓了一頓,“今天來了這麽多明星,不光是因為慶功宴,還因為林先生也要出席,所以排場很大。你媽媽之前要介紹林先生給你認識,你不肯答應,隻能先斬後奏。至於記者,不會進入主會場,沒可能亂寫。”

我臉上一熱。

原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亂發脾氣,難看得要命。

紀小蕊隻是搖頭,沒跟我計較,拉著我下了樓。

我們一進大廳,紀小蕊一進場就跟幾張熟麵孔說笑寒暄,看來我媽要結婚的事兒是盡人皆知的秘密,估計我的身份也是。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知道,簡單的寒暄了幾句,慢慢打量周遭環境,赫然發現,來這場宴會的,觀其行聽其言,大都很有來曆。比如我看到多位影視圈裏的頂級導演、製片和明星,還有數位政商界人士及其家眷。

哈,真是滿屋高端人士。

沈欽言說:“我在這裏陪你。”

“陪我做什麽,我好得很,我們都認識一年了還沒看夠啊,”我示意他看現場的幾位導演和製片人,“你現在需要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多認識人總沒壞處。”

說著把他推開了,讓他去跟人打交道,忽然有了一種嫁女兒的悲愴感——我對沈欽言,也隻能做到這個份上了。

我藝術細胞雖然不多,但也知道他才華出眾,可惜這個社會從來不是有什麽才華就能吃什麽飯的。沈欽言有足夠漂亮的外表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還需要足夠的智慧才能得到賞識。安露說過,隻要我跟林晉修開口,什麽事情都很容易。但我有自己的原則,求自己的母親開個後門還能想上一想,要我為了他去求林晉修,實在是做不到。

宴會是自助形式,我被那細腰的裙子錮得太緊,也不敢吃東西喝水,隻好站在一旁看著廚師把一盤盤點心擺成花樣,聽著時而響起的一聲碰杯之聲。這裏就像十**世紀的宴會,每個人都努力裝點著門麵,給自己貼上華麗的流蘇和羽飾。

我思緒漫不經心,偶爾也聽到一言半句的聊天語言,比如誰有什麽電影要拍,誰最近出了什麽新聞,而在娛樂圈子裏最主要的話題,就是我母親和那位林先生的婚禮。

小□的來到是《約法三章》劇組出現的時候,主演主創十幾個人陸續走進大廳,引發了一陣掌聲。

走在最前麵的,是顧持鈞,黑色筆挺的晚禮服,真正風神俊秀。他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我定睛一看,就是電影裏飾演他女兒的那個漂亮小姑娘。

小姑娘穿著粉色連衣裙,粉嘟嘟的臉,非常可愛。

他抱著小姑娘走到餐台前終於站住,把她放到地麵,跟大廚交談了幾句後,又取了兩塊精致的小蛋糕裝入餐盤,又把她抱上桌位,親她的臉叮囑了幾句;然後回身,跟大廳裏的熟人招呼握手寒暄,一個人應付好幾個都從容不亂。

我站在角落,隔著人群近乎貪婪地看著他,至於後麵的其他人,我完全看不到了。自《約法三章》殺青後的那天晚上,我沒再見過他,他是真的瘦了。

說也奇怪,冬天看到他微笑時候隻覺得溫暖,可現在他的微笑宛如冰雪融化,沁人心脾,絕不是我在這個宴會場上看到生厭的、那種浮於表麵的客套、討好笑容。

正在和他說話的是一位叫劉長寧的導演,六十多歲,極有名氣,僅僅是言談舉止就可以看出顧持鈞的出類拔萃。他的容貌從任何角度拍照都很好看,無須精心的布光和角度設計。這大廳不少俊男美女,比他年輕的有,比他長得漂亮的都有,但言談舉止中無意中散發的那份魅力,真的是無人能敵。

好吧,我很想自抽——可怕的粉絲情節又發作了。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打量,隱秘地在心中勾畫他的輪廓。忽然他抬起頭,朝我所在的方向看過來;我嚇了一跳,身體一側就躲在了一個大個子製片的身後,有了一扇人肉屏障,我輕輕呼出一口氣。

身邊有人低聲交談:“我聽說,林董的兩位公子今天晚上也出席?”

“父親都出席,做兒子的怎麽能不來?”

“林家父子難得出現在這種場合,想挖空心思結交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們怎麽會看得上這種小場麵?他們除了一些投資型的會議,都不大露麵。”

“嘖嘖,那才是這個圈子裏真正擁有權利的人。梁婉汀真是厲害角色,我聽說她和林遠洋都要結婚了。”

“一個女人能在這個圈子裏紮穩腳跟,自然不是普通角色。”

我心頭泛濫起不安。他們的話題圍繞我母親的厲害進行了一會兒,扯到林家的兩位公子身上。

“……哈,我還聽說,林家的兩位公子十分出色,是難得的人才。”

“可不是,多少人挖空心思鑽他們的路子。”

“梁婉汀的女兒也來了吧?”

“就在那邊。”

“啊!倒真是位美人。”

“……”

我覺得有什麽地方出了岔子,心思沉沉走到紀小蕊身邊。

“別歎氣了。”紀小蕊笑著遞給我一杯果汁。她今天的任務大概就是守著我,就在我身邊不遠,熟練的周旋,幫我擋下了所有的寒暄和搭訕。我剛剛那通不經大腦的話,大概對她很有影響。

“小蕊姐,那個林先生為什麽會來?”

“你明知故問嗎?”紀小蕊啼笑皆非,“你媽媽的慶功宴!他當然要來。”

“哦……”我說,“那他們……打算結婚嗎?”

她邊喝水邊用一句微妙的“當然”來回答我的話,似乎覺得我的問題十分可笑。

“嗯,差不多,婚期應該定在年底。”

“那個……林家的家庭情況是什麽?”

“他的夫人十幾年前就去世了,還有兩個兒子。”

“兩個兒子啊……”我頭開始大起來,“我媽不會嫁過去了被欺負吧。”

“怎麽會,”紀小蕊笑起來,“大兒子常青藤盟校畢業,學法律和新聞,能幹果斷。我見過一次,他話雖然不多,人倒是真不錯,紳士風度十足,極為文雅。二兒子我倒是一次都沒有見過,據說幾乎不在圈子裏露麵,我估計……”

她欲言又止。

我追問:“估計什麽?”

紀小蕊咳嗽一聲,“大概對婚事不太讚成。”

我愈發覺得不對頭。

“二兒子多大了?”

“似乎是靜海大學的學生,說起來是你學長……具體的就不清楚了。”

我清晰地聽到了心髒不正常的跳動了一下。

“那……這個二兒子叫什麽名字?”

紀小蕊沒聽出我語氣的異常,聲音還很輕快,“大哥叫林晉陽,弟弟是叫林晉……啊,他們來了。”果然入口處有輕微的**傳來,我捂著嘴,險些把剛剛喝下的果汁噴出來。

牆上的大掛鍾顯示七點整。一幕大戲裏,主角往往最後登場的,而我母親和那位林先生看來都是守時的人,想必不會讓人久等。

一道雷電劈開我的頭,的確出了岔子。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跑,第二個念頭是快點逃,第三個念頭是不要命的逃跑。情勢緊急得都沒去想昨晚林晉修的奇怪態度後的潛台詞。

回頭找沈欽言,沒看到人,恰好對上顧持鈞的視線,一秒或者是兩秒。雖然隻是短短的目光交匯,可我卻沒出息倉皇失措,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我看到他唇角一壓,沒像其他人那樣朝入口趨近一見林家父子,反其道而行之,朝我走過來。

“好久不見。”顧持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偏低而溫潤。

是的是的,我們確實很久沒有見麵,雖然一直都有電話聯係,但電話總比不上麵對麵的交談來得直接。我有很多話想跟他說比如你媽媽的身體情況比如這幾個月你辛苦了,但這些對話絕對沒辦法在現在聊。可我是怎麽搞的,腳步居然邁不了,好像他的話是強力黏貼劑,把我活生生地定在這個狹小的空間。

“顧先生。”我定定神。

他負手而立,微微低著頭盯了我半晌,“怎麽躲在這裏,不過來跟我招呼?”

完全被他光輝燦爛的外表迷昏了頭,哪裏還想得起過去招呼。

“我剛剛看到你了,一瞬間真的沒有認出你,”顧持鈞笑意加深,好像要從眼睛裏溜出來,“非常漂亮。”

我繃得緊張的神經鬆下去一快,我今天的打扮,他一時沒認出也是情有可原。我對他輕聲道:“恭喜,《約法三章》真是一部好電影。”

“你喜歡嗎?”

“當然。”

顧持鈞微笑:“那就好。”

我連忙問:“你媽媽身體怎麽樣了?”

“出院了,”顧持鈞說,“所以我才回國。”

我理解地點頭。

“你的明信片和畢業禮物……也收到了,”我說,“謝謝你。”

不知道他是以怎麽樣的心情寄出給我的禮物。他那時候應該還在照顧他生病的母親吧。

顧持鈞看著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但我不怎麽想聽所謂的‘感謝’。換一句。”

我都快被他氣到了。換一句說得容易,我現在哪有時間跟他說別的……

人在緊張的時候注意力會高度集中,聽力也格外敏銳。

我瞄到入口處的人群有些鬆懈的跡象,心裏更緊張了,一隻眼睛去瞄沈欽言,一隻眼睛盯著出口。跟林晉修不對盤的那幾年,我養成了隨時自我安慰的精神和極其謹慎的習慣,前者或許不是什麽優良品質,後者卻大有裨益——不論做什麽,都留有後手。剛剛跟紀小蕊發脾氣的時候,就已經準確地捕捉到了偌大一個宴會廳旁的兩扇小門。

終於看到沈欽言到正在跟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交談。和他沉靜的眉眼相反,對方滿臉興奮。我跟他一個點頭,他匆匆朝我走來。我別過臉匆匆看著顧持鈞,“我有點事兒先走一步。”

顧持鈞神色不佳:“現在?”

人群好像朝我這邊移過來,我緊張得額頭出汗,再不走可真是走不了了。

扯了剛走到我身邊的沈欽言一把,火急火燎地跟顧持鈞扔下一句“我我我一會打電話給你你等我……”,轉身踩著高跟鞋就開跑。沈欽言會意,一言不發跟在我身邊大步流星。

心裏越發怵越容易做錯,高跟鞋跟一歪,右腳一崴。我清晰地聽到腳踝處骨頭錯位,發出的“哢嚓”聲響,肌肉“吧嗒”一聲被拉長。疼痛有如高速子彈,直襲大腦心髒,冷汗一瞬間侵襲全身。右腿再也使不上力,眼看就要單膝跪地,沈欽言眼疾手快,一把扶起我才讓我幸免在大庭廣眾之下摔倒。

腳踝處鑽心的疼,但我從來輕傷不下火線。沈欽言蹲下去看我的腳踝,拽著他的胳膊拉他起來,“沒事沒事,先離開再——”

話還沒說完,陰惻惻的聲音從我後方傳來。“想跑?”

我渾身打了個突,十指陷進掌心。

完了,這下子真完了。

平了平呼吸轉過頭,看到了許多人。

比如我母親的手挽在林伯父胳膊上,他們盛裝、詫異且蹙著眉心;林家兩位公子緊隨其後,白色的禮服筆挺,十分英挺——其中一個我認識很多年的臉上表情十分微妙。

林家父子的身份決定,他們所到之處氣場當真不同,我能察覺到全場所有人對林家父子頂禮膜拜的視線,簡直敬若神明。

但這些人到底也是圈子裏混的,不好意思太過圍觀,分寸到底還是有——隻是紛紛駐了足,離得遠的近的,都端著酒杯駐足觀看好戲。

沈欽言被我拽得從地上站起來,環顧四周,不做聲地垂手而立。顧持鈞是個例外,他的臉色……我根本不敢細看,依稀覺得那目光就像是冰雪朔風撲麵而來。

腳下“哢嚓”的聲音還在耳邊,內心卻無所適從。

“跑什麽?”林晉修跨出一步,氣定神閑走到我麵前,忽然單膝蹲下,握住我的腳踝低頭看我的腳,“腳崴了還要跑?你怎麽不再給我丟人一點?”

話裏的親昵和關切不是聾子都聽得分明。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慘白色。難怪昨天晚上他沒強求我今天跟他一起參加什麽宴會,根本是早就知道我也會在場,特地等著此時出現,來個仇人狹路相逢的好戲呢。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居然要跟林晉修成了一家人,不是命運鬼斧神工的安排,又是什麽?

“我沒跑,拿塊蛋糕而已,怕晚了就沒有了。你起來。”我裝淡定。

他站起來,一把撈起我的手臂,手再滑下牽住我的手。

這親昵的動作讓我渾身都不舒服,我表情平靜,猛一下抽回手。一愣,第一下居然沒抽出來;暗暗咬牙,手腕大力用勁,甚至還掐了一把林晉修的手腕,終於得到自己左手的自主權。這暗地裏的角力不過是轉瞬之間。

“這麽喜歡吃蛋糕?”林晉修沒再執意跟我拉拉扯扯,舉手招來餐台後的廚師,“這裏的蛋糕,所有的都再做一份,宴會後送給這位許真小姐。”

“是。”

我臉頓時紫了。不提蛋糕還好,一提起來想起昨晚在林晉修家那頓讓人記住一輩子的晚飯,隨後想起險些被撐死的可怕瞬間……

死林晉修!

略一定神,母親和林伯父已經走到我們麵前,林晉修跟他們招呼,又輕描淡寫道:“梁阿姨不用再介紹了,小真昨天就去過我家了。”

我垂下頭,唯唯諾諾地叫:“林伯父,林大哥。”

林伯父點一點頭;林晉陽則淡淡“嗯”了一聲,銳利的視線掃向我身邊的沈欽言。不知道沈欽言扶住我那幕被他們理解成了什麽。

母親一身素色長裙,頭發在腦後微微挽起,年輕且光彩照人。她和林伯父對視一眼,不驚奇也看不出意外,想必已經知道我是林晉修的“所謂女友”。她短暫的沉默後表情有點複雜:“許真,我以前不知道你和阿修認識。”

許真,阿修……

嘿,還真是親疏有別。

林晉修對這種叫法並無異議,從容一笑:“豈止認識。”

我沒否認,我們的關係的的確確不是“認識”兩個字可以概括的。於是環顧四周,平和地用清晰的聲音補充道:“媽媽,我們是學長學妹的關係。我在弗萊中學和靜海大學讀書的時候,他對我都很照顧。我起初沒想到今天在這裏看到他,真的嚇了一跳。”

聲音很清晰,大家都聽得到。眾人略微釋疑。

既然最尷尬的事情已經發生,不如一鼓作氣做完。我用空閑的另一隻手去拉沈欽言,清晰的開口:“媽媽,這位是我朋友,沈欽言。”

沈欽言平著一張臉,禮貌地對她欠身,除此外,不出一言。他平時雖然話不多,但談到我母親的電影時總是滔滔不絕,此時見到了心儀的導演,倒成了一個麵無表情的啞巴。不過也難怪,我都被這急轉直下的劇情忽變嚇了一跳,何況是他。

我媽掃了他一眼,瞧不出心思,隻道:“知道了。”

手臂被人拍了一下,是林晉修。他似笑非笑地環顧四周那些看好戲的,跟林伯父和我媽頷首,說我帶小真去休息室上藥。

然後枉顧我的意願,捉住我的手腕從人群裏穿過去。他知道我好強,不會在這麽多人麵前摔破臉。

而我也覺得,這個時候跟他對著幹毫無意義。如果說這個宴會廳內有自己的等級金字塔,站在最高處的莫過於林家父子了。

隻是在我被強拉著轉身的一刹那,我終於看到了顧持鈞的臉。

雖然,那隻是驚鴻一瞥。

如果能用春夏秋冬四季來形容人的表情的話,我想他的表情一定是長長的、暗無天日的冬天。我看到他的眼睛裏的眸光如同冬夜的天空,一會兒比一會兒陰鬱暗沉。

休息室在大廳旁一個裝修精美的小房間,地毯和壁毯都有著繁複的花色。大廳裏的喧鬧終於遠離了我們,我歎了口氣,跌坐在椅子上。林晉修的秘書進屋,雙手遞過來一個扁形的紅絲絨方盒,然後被林晉修打發去拿跌傷的藥。

“不用拿了,我沒那麽嬌貴。”我說。

“我知道,但如果你今天晚上連舞都跳不了,我會顏麵無光。”

他邊說邊把手中的紅絲絨盒子遞送到我眼睫下,輕輕一摁,在我麵前打開。我幾乎被盒子裏的光芒閃瞎了眼,太耀眼了,真是太耀眼了!

——那是一串一看就很貴非常貴也許是無價之寶的鑽石項鏈,款式雖算不上新潮,但那鑽石的個頭大小和璀璨程度可以讓人眼睛完全瞎掉,簡直美得像個夢。

林晉修牽著項鏈的兩頭,示意我背過身去要給我戴上,“剛剛我看到你這一身白色的晚禮裙就在想,這麽漂亮的皮膚,就應該配上鑽石才更美。”

我抓狂地捂著脖子,好像有人要砍我的頭:“不不不,我不要,別給我戴上。”

他磨著牙,伸手擒住我的後頸,“過來。”

“不要!”我用出平生最大的力氣推開他,“我還有事問你!”

林晉修很不愉快,但我不配合非要縮著脖子他一時半會兒也沒轍,“問吧。”

我可算找到躲避的法子了,匆匆問:“蓋亞電影公司,和MAX廣播公司一樣,也是你家的?”

“不完全一樣。”

我琢磨了一下:“什麽叫不完全一樣?”

我通常不問林晉修事情,但隻要我開口,他會跟我說清楚。

“蓋亞是我外祖父一手創建,”林晉修跟我解釋,“我家有部分股權,外祖母手上也有部分。”

我想,總之說來說去還是他家的。

屋子有點熱,林晉修解開了一顆袖口的紐扣,“算我的身家?別擔心,養你是綽綽有餘。”

真是傳媒巨頭,無孔不入,觸角遍布傳媒娛樂各界。

我沒搭腔,片刻後想起另外糾纏在我心中甚久的一件事,“前段時間,蓋亞提供跟沈欽言的那份合同……是你的授意?”

“原來問我這個,你還真是聖母光芒普照大地,世人的前途愁苦你都要管盡了,”林晉修不掩嘲笑地說完這句,又道,“他不是想當演員嗎?我看在你的麵子上,給他提供了機會。怕你知道了胡思亂想,以為我要敲詐你,沒告訴你。”

我若有所思,“那他為什麽要拒絕?”

林晉修不耐煩地扯了扯領結,“你應該已經跟你媽身邊的人打聽過了,合同待遇優厚,顧持鈞十年前也不過如此。他還是你媽一手帶出來的。”

我沒做聲,腳踝處還是有點疼,坐上屋子裏的一把高腳凳想了一想。

“問完了沒有?”他道,“問完了就過來,乖乖把項鏈戴上。今天晚上的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我無語:“我今天晚上又得罪你了?”

“豈止是得罪?”林晉修眸光一寒,“今天是什麽場合?不跟我在一起也就罷了,居然看到我就跑,跟別的男人拉拉扯扯,把我的麵子掃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話的意思怎麽想怎麽理解都很詭異,我皺著眉心,口氣也不好:“打住!你扯哪裏去了?我和沈欽言隻是朋友。”

“我知道,不然你以為沈欽言為什麽還能穩穩當當站在這大廳裏?”林晉修似笑非笑,視線紮在我的臉上,語氣十分強硬,“許真,你真不明白現在的狀況?你可沒這麽笨的。你已經被我爸、我大哥認可了。你難道以為,昨晚晚上隻是做戲?過了就過了?”

我瞠目結舌。難道昨天唱完逼上梁山,今天又開始假戲真做?這玩笑,真的大了。

我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深吸一口氣:“學長,請你不要扯太遠。現在我們的關係不比以往,論理,我應該叫你一聲哥哥了。”

“噢,我剛剛就在想這事兒,哥哥妹妹,我很歡迎,”林晉修容顏稍霽,他本就站在我身旁不遠,兼之個子高,彎了彎腰手指就撫上了我的下顎,扣在手心,“不錯,挺有情趣的,叫一聲‘哥哥’給我聽聽。”

鬼才叫!你要玩角色扮演遊戲,外麵的漂亮女星哪個不興高采烈的奉陪!別找我!

我憤憤地想,挖坑自己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說的就是我。我怎麽就遇上了這麽一個油鹽不進的家夥?

我直了身子,跳開八丈遠。什麽亂七八糟的哥哥妹妹,老娘一輩子都不想跟你扯上什麽關係!真想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給剛進高中的自個一個耳光:記住了,這輩子都別招惹姓林的!不管你是腦子抽風了進水了,都別招惹他!

可惜,純粹空談。

“今天躲了你明天還躲?想要不叫我哥哥,除非他們結不成婚。”林晉修的語氣聽不出什麽意思,我也懶得去深想。

“那就勞煩您等一等了,這不是還沒結婚嗎?”我學著他的語氣,高深莫測地道來。

話音一落,門輕輕被扣了三下,林晉修的秘書送了藥箱進來。我鬆了口氣。

我踹掉高跟的小涼鞋,壓下裙子,一邊揉著腳踝,跟他伸出手:“把藥給我。”現在才發現,這鞋子虐我的腳真是夠狠。剛剛忙著跟林晉修打嘴仗,沒怎麽關注腳踝,現在才覺得疼。

遲遲不見動靜,疑惑地抬起頭,林晉修在我麵前單膝蹲下,藥箱放在旁邊的地上,他居然抬起頭說:“我幫你上藥。”

我被嚇了一跳,但也就是一瞬間功夫就鎮定自若地笑著搖頭:“你哪裏知道這個?你知道這箱子裏的藥怎麽使用?我自己來。”他難得露出猶豫之色,可見我所料不差,他是真不知道。我不再理他,俯身拎起箱子放在茶幾上,腿也沒風度的搭上茶幾。那高跟的鞋子真是受罪,涼鞋的帶子嵌進腳背留下好深的一道痕。

打開藥箱,異常齊全,林家的秘書個個都是人才。我找出藥瓶和繃帶,找到氯乙烷噴霧劑止了疼,動手塗抹藥,找到繃帶纏上。

林晉修有一搭沒一搭跟我說話,“倒是熟練。”

我頭也不抬,“你以為我跟我爸在野外考察的十幾年是怎麽過的?這點本事都沒有,早就該死了。”

“是這麽回事。”

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涼,低下頭,那串鑽石項鏈已經掛在我脖子上了,下墜的鑽石垂在胸口,好像夜空的星星。

一時疏忽成千古恨。痛苦的求林晉修取下來,他不肯,我自己想解開又不得其門而入,隻覺得那閃閃發光的銀環無懈可擊,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傻裏傻氣的弄壞了——怎麽陪?把我自己賣了來陪?

“別一副牙疼的樣子,”林晉修懶得理我,一手扣住我的肩膀抓著我轉了個身,“果然如我所想,非常漂亮。”

是的,我的確覺得這鑽石項鏈異常漂亮,但也就僅僅限於喜歡和欣賞,相較那隻能短時間欣賞的美麗,我要花很長時間擔心這玩意在我手裏安不安全。想到這裏,難免神色急躁,動作毛糙,本來正拿著剪子剪繃帶,一不留神在手心裏戳出個小口子,還好,皮糙肉厚,沒出血。

“你著什麽急?”林晉修皺眉,“今天晚上一過,我就把項鏈收回。”

我大鬆了口氣,但還是隱隱不安。認識林晉修這麽久,他倒是從來不在我麵前炫富。送我的禮物大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比如那盆石竹。今天非要我戴這串鑽石項鏈,也不知這背後有什麽算計。林家是豪門,這條鑽石項鏈本身再貴重也不在他們眼裏;隻怕其中有什麽含義,就像我媽要送我的那條藍寶石項鏈一樣寓意深刻,摸在手裏燙手,戴在脖子上烙脖子。

這鑽石項鏈也就像某些人,美則美矣,可以欣賞,卻沒辦法擁有。

我從來很有自知之明。

有人在敲門,隨後紀小蕊的聲音響起來:“小真,你上完藥了沒有?”

真是救我於水火。我迅速應了一聲,穿上鞋去應門。

紀小蕊站在門外,原地跺著腳,表情有些急躁;我一推門,她定睛瞧了瞧我的脖子,驚呼了一聲,“這項鏈哪裏來的?”說完她就噤了聲,猜到了。

林晉修施施然走到我身後,幫我理了理裙子,又跟紀小蕊點了個頭,牽著我的手走到了宴會廳。剛一出去,林晉修就被人叫住寒暄,我得了兩分鍾的空,想問紀小蕊知不知道這項鏈的來曆,她卻連珠炮似地問我。

“你和林二公子怎麽在休息室呆了那麽久?”她瞪著眼睛看我,“顧先生等得都要瘋了,讓我來叫你。”

顧持鈞三個字刺激得我心頭一縮,視線在大廳裏打轉,真看到顧持鈞,麵帶微笑和某頂級製片人寒暄。哪裏像瘋了?真是好演技。

於是恍惚地回了一句:“我們在吵架。”

她匪夷所思,想必是不知道有人敢和林晉修吵架。我沒作聲,不知道怎麽跟紀小蕊解釋也沒法解釋我們這些年的恩怨,都是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破事兒,提都不想提。

紀小蕊眼神複雜,“新年時,在車上你說不切實際太華麗的對象,就是林二公子?”能把我一句無心的話記到現在,也虧的是紀小蕊。看我沒回答,她看一看我的項鏈,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我說,小真,你到底在外麵欠了多少情債?”

第十八章

我記得隻和林晉修在休息室呆了十幾分鍾,再出來時,驀然發覺全場大多數人五體投地那樣膜拜我脖子上的鑽石項鏈。

林伯父和林晉陽看到了項鏈,沒作聲,是一切盡在意料中的表情;我母親瞥了項鏈一眼,輕輕皺起了眉。至於其他客人,羨慕、驚訝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看項鏈的人越多,我心情越糟。我自認為是個低調的人,從不愛出風頭,於是越被眾人膜拜越難受,脖子疼,要窒息了,自覺脖子壓著的不是璀璨的鑽石,而是能逼得我喘不過來氣的事物。

有人無比恭敬地跟我和林晉修寒暄:恭喜恭喜。

喜個屁。不明的火從肚子裏升起來。

再一次落入了林晉修的彀中。

他果真是又在想新主意,要坑死我。不,我已經被他坑死了。隻可憐我這個不明真相的群眾,茫茫然被林晉修再次卷入這出難看的恩怨大戲裏去,僅僅是因為我是梁婉汀的女兒?他不會不知道,我跟這個媽媽之前的二十一年毫無交集。

真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冷笑話。

抬頭看去,廚師正在切蛋糕倒香檳,全場氣氛十分喜慶。

音樂響起,我媽媽和林伯父跳起一隻很慢很慢的舞曲。

他們兩個人的衣服是經過精心搭配的,也各自做了很得體的修飾,看上去非常年輕,仿佛三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細心觀察,就能發現他們偶爾對視時,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溫存的笑意。

我想,我母親再如何厲害如何傳奇,不過也是個普通女人,一個人過了二十多年,不論事業上如何成功,自然願意找位可靠的伴侶過完下半生。

我沉著眼神盯著他們看了許久,依稀覺得頭痛欲裂。

現在的感覺很糟,很不好。像是與人對弈,棋盤上的王後被逼到了死角。

這宴會大廳有燈光、有掌聲、有音樂,很容易使人進入一種忘我的境地。諸多因素混雜在一起,形成某種怪異的氛圍。

在宴會廳裏初見林晉修的震驚已經過去,我也可以開始分析一些事情。我自認為算是一個相當有想象力的人,但我就連做夢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和林晉修結成某種親戚關係。其實,我早應該發現的,在母親的病房裏,在林家的主宅中……哪怕我隻要多嘴問一問顧持鈞,我母親的再婚對象是誰就好了。

回過神才發現林晉修就負手站在我身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們的視線都瞧往一處,他徐徐道:“作何感想?”

我沒回答他,隻默默消化眼前這一幕就夠讓我受的。他也不追問,我和他就這麽站著,等著樂團把一曲德彪西奏完,又響起下一首。

半晌後我說:“我想……你爸爸如果要再婚……有很多更好的選擇吧。”

這個物質化的社會,排隊要嫁給林家父子的女人不要太多,多美的都有,多年輕的都有。我母親再有才再美麗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

林晉修回答我:“我爸有自己的想法。”

“他們會長久下去?”

“不知道。”

我輕輕“嗬”了一聲,無聲笑了笑,“也是,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

“你那一臉痛苦的表情是怎麽回事?不希望你媽再婚的話,”林晉修說,“跟我一起把他們拆散,怎麽樣?”

“你這什麽意思?”

我大大吃驚,這才側頭看著他。結果隻看到他負手而立,挑起嘴角在笑,戲謔和玩笑的表情根本沒藏。

我放下一顆心,慢慢呼出一口氣說:“這個玩笑……很差勁。”

“未必,”林晉修目光也停在他父親身上,“你點個頭就不是玩笑。”

“那,當我沒說好了。”

他笑了笑,手伸過來停在我的後頸,輕輕撥了撥我脖子上的項鏈。

我別過頭躲了下,又忍不住開口:“他們結婚這事兒,你和你大哥似乎……”

“嗯?”

“沒什麽,就當我沒有問吧。”

“怎麽?怕我們欺負你媽媽?”

“她也不是個好欺負的女人,”我說,“手握導筒的時候完全是個女皇。”

林晉修無聲地想了一刻,又輕輕笑起來。我想,也虧得林晉修的父親能受得了她,要跟她結婚。一家裏兩個性格強硬的人,這日子要怎麽過下去,前景不容樂觀。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樣,兩人蹉跎到了一大把年紀才結婚。

正在暗自腦補,卻聽到了招呼聲:“小真。”

抬頭一看,居然是顧持鈞。剛剛我看到他正在和人說話,怎麽一會兒功夫就過來了?

我應了一聲,顧持鈞又跟林晉修打了個招呼,說的是“林董”,語氣很客氣。

林晉修跟他點了點頭,微笑著說了句:“今天的慶功宴是為你們辦的,電影票房不錯,辛苦了。”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風度十足,對得起那句“林董”,他說完又轉頭看我,“我記得你算是顧持鈞的的粉絲?跟他要了簽名了沒?”

我完全沒想好如何接話,尚在愣神;顧持鈞對林晉修搖頭一笑:“您還真是……上次也這麽說。”

顧持鈞的語氣雖然淡,但隱約有種不客氣的意思。腦子裏頓時想起去年某次和顧持鈞吃過飯,在飯店外遇到林晉修一事。觀其意,顧持鈞大概是指林晉修身邊的層不出窮的女伴。

我連忙打岔,問林晉修:“你怎麽知道?”

“認識這麽多年了,你什麽事情我不知道?”林晉修拍了拍我的頭。

我不語。我和他的關係可從來沒有好到可以一起聊偶像的程度,但韋珊對林晉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顧持鈞看不出心思地笑了一笑,接口:“剛剛讓人大跌眼鏡。完全沒想到你們認識,小真從來也沒提過。”

“嗬,她的嘴嚴得很,”林晉修眉梢一挑,“連我都是昨天帶她回家後,才從大哥那裏聽說,她居然是我未來繼母的女兒。”

我一愣,忍不住低低“啊”了一聲。本以為在很久之前林晉修便已經知道我母親是誰。隻是我不提,他也不會說,就等著什麽時候忽然出現,殺我一個措手不及。沒想到他也如此後知後覺——大概是因為我們太熟了,他沒想過調查我。

“當初你不是說你媽媽生下你就走了?”林晉修掃我一眼。

“我也沒有騙過你,”我說,“她是走了,隻是字麵意思。”

林晉修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露出個不知道怎麽形容的笑,“你這個媽媽,有也跟沒有差不多。”

我不做聲。他的確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顧持鈞的目光在我們身上掃過,平靜的指出:“不能這麽說。梁導應該有她的苦衷。”

林晉修嗤笑了一記,“不要自己的女兒,還有什麽苦衷可言?”說完他低下頭看我,“別的不說,你爸爸住院近一年,你媽出現過沒有?哪怕有一次?”

雖然他說的是事實,可不論場景和說話人都不對。我從來也不需要林晉修用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語氣為我出頭或者聲張正義,何況這個話題也委實讓人不愉快。果然看到顧持鈞眸光一閃——他由我母親一手提攜出來到今天的地位,和林晉修的立場截然不同。不論怎麽樣,都不能讓這個話題進一步發展下去。

我抓過侍者送來的酒杯塞到林晉修手裏。

“不說這個了,”我語氣不善,“這是我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你管不到我,希望他別說了。他應該懂我的意思。

林晉修果然明白,笑了一笑,抬起手理了理我鬢角的一點頭發,才道:“你的事情從來也是我的事情。別不高興就跟我抬杠。不甘心的話,你可以去問問傅寅。”

我呆了呆。傅寅是我爸的主治醫生,國內著名的腫瘤專家。他是個好醫生,真正為病人著想,所有慘痛的消息他都是看著我的眼睛說的。不論是醫術或者盡心程度,他想方設法,把我爸弄到了移植名單的最前麵。我對他無比感激。

但林晉修會和他有什麽關係?

他卻沒解釋,抬頭看向宴會廳的另一邊,我看到林晉陽對他頷首示意他走過去;他低頭問我“一起過去”,我連忙搖頭,他並沒有強迫我,隻拍拍我的頭,像是要留給我思考餘地那樣,抽身離開。

我心緒不平匆匆走到陽台,摸出小包裏的手機打電話。

傅醫生在電話那邊說:對的,是林家二公子親自打電話給我,請我做你父親的主治醫生。讓我有什麽困難直接找他。他還說,不必讓你知道。

我靠著欄杆,好半天沒做聲,隻覺得此間安靜得近乎詭異。往廳內看去,林晉修正在遠處滿麵笑容地和人寒暄,他自然有他的圈子去結交,這華美大廳裏林家的朋友也不少,政商都有。他目的已經達到,不會每時每刻都盯著我。

盯著我的,是顧持鈞。

他站在陽台的另一頭,和我隔著半米距離遙遙相望。

我想,大概是思緒混亂,用詞都產生了錯誤,半米的距離根本不算“遙遙”,分明觸手可及。宴會廳在一樓,外麵花園樹影參差婆娑,蟲聲唧唧。

明明我看得見他的臉,看得清他生動的五官,看得見那雙漂亮得仿佛不興波瀾的眼睛,可我就是無從辯別他的情緒。

“剛剛你要跑,是因為林晉修?”

沒法直視他的眼睛,隻能把目光下移,盯住他的領結,點頭。

“你和林晉修關係倒是不錯。”

顧持鈞這話說得很慢,是肯定句加強調句,也沒有譏諷。

我沒辦法解釋。林晉修剛剛在我和顧持鈞麵前的表演讓人印象深刻——至少會讓我一輩子記得。我自以為想象力足夠豐富,但怎麽會想到,連我感激無比的傅醫生都和他有關係!他給傅寅打個電話隻是舉手之勞,但對我來說意義非同尋常。

他知道我是欠人家恩情就要加倍償還的人,何況是這麽大的恩情!

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種微妙的時刻告訴我這事兒。我下唇咬得快要出血。

在顧持鈞的逼視麵前,我敗下陣來,在沉默中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我跟林晉修認識了太多年,是發生過很多事情……都在認識你之前。現在,已經沒有了。”

“你脖子上的項鏈,是他給你戴上的?”

我尷尬地“嗯”了一聲。

顧持鈞英俊的臉上掛著寒霜,表情冷得嚇死人。他發起脾氣的時候,可怕程度絕對是我見過最無法揣測的。

但……總要解釋清楚。

我垂下眸子,頗艱難地開口:“顧先生,不論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但今天晚上的事情,是誤會。我並不是他的女朋友,從來也不是。”

顧持鈞狹長的眸子慢慢收緊,看得出他在竭力壓製情緒,但總有些壓製不下的情緒折射在那雙漆黑的眼眸裏。我渾身一緊,看著漆黑的夜空。

“你要不願意,他還能強迫你?”

聲音很冷,宛若拷問。我苦笑,並不覺得他相信我,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豈不知道我和林晉修關係曖昧得要死。學院裏關於我們的流言沸沸揚揚,何嚐不是我的默認所致;我一直沒有男友,說到底也是自己不甘心,放不下。

仔細想起來,林晉修對我有非常惡劣的時候,但也隻是被認為是“愛她就要欺負她”罷了,依照同學們的話——“他也沒親手欺負你啊”;他對我也有好的時候,比如在微妙的時候對我伸出援手,比如介紹工作給我,比如讓傅醫生當我父親的主治醫生,比如在那場火災之後,第一個出現在我的病床前。

這些是事實,怎麽辯白都是事實。

顧持鈞步步緊逼。“這幾個月,我母親生病了,情況不太穩定;電影正在宣傳期,我脫不開身。於是我想不然給你幾個月的時間考慮。結果你的答案就是跟林晉修在一起?”

“不是,”我說得很費力,“不是你想的那麽回事。”

“那是什麽?難道不是在這麽多人麵前表演眉來眼去上下其手的曖昧戲碼?”

我從來不知道顧持鈞的可以如此尖刻,他口氣不好,我也暴躁:“不是的!你什麽都不知道!”

“那你告訴我。”

“林晉修這個人,最大的樂趣就是控製別人,我……”我吸了口氣,“誰都以為他對我深情款款。但是沒人知道,他從來沒喜歡過我!我不過是他的一個有趣的玩具罷了!”

說完竟然呆了一呆。我都說了什麽?被他逼急了,居然連這種自爆其短的,我平生最引以為恥的話都說出來了。

顧持鈞沉聲道:“你說,我聽。”

我闔上了眼皮,又睜開。我麵前是寬闊的草坪,樹影婆娑,像是這個世界都睡著了;而身後,則是觥籌交錯、燈紅酒綠、名流齊聚的宴會廳……不真實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哈,仿佛一個夢。

我垂下頭。

在我生命中的二十二年的時間裏,林晉修是除了我父親外,在我生命中出現得最久、影響最大的異性。

高中階段,對我來說意義非比尋常,我從原始社會回到現代社會了。一切都那麽新鮮,有趣。在這所有新鮮事物裏,林晉修就像個王子一樣出現。

成績極其優異、舉動非常紳士、說話時語氣沉穩凝重,有著讓人折服的說服力。

坐在教室裏時有走神,忍不住去看另一棟樓,他所在的教室,腦子裏想:他現在在做什麽,一定在認真聽課。

那時候真是太傻,不懂得隱藏。把所有的愛情都投入到這一場毫無未來毫無前景的暗戀裏去,義無反顧,還唯恐給得不夠徹底。

在活動大樓裏有時候跟他擦肩而過,眼睛就那樣黏在他的身上,幾乎舍不得挪開。偶爾運氣好,能跟他說上幾句話;他禮節性的一個淺淺笑容,隻讓我覺得如沐春風,會讓我激動很久;他記得住我的名字並親切地叫出來時,我會愚蠢地麵紅耳赤。

後來我才知道,林晉修能記住我,是因為他的記憶力格外好,對人臉的識別度高,基本上打過招呼都能記住。

那時候我有的是一往無前的勇氣,明知他猶如天上的星辰那樣高高在上,終於跟他表白。

我知道自己的舉動無異於飛蛾撲火。喜歡他的女生,實在太多了,幾乎可以從學校門口排到實驗樓。雖然像我這樣大膽的女孩子不算多,但也不能算少。我聽到好幾次某女生跟他表白又被他拒絕的消息。

但我又忍不住想,他或許並不討厭我——我長得不差,性格活潑,各方麵的條件都不輸給別人,一般人看我,都是優秀的女孩子。

林晉修經驗豐富地微笑,問我:“你喜歡我什麽?”

我結結巴巴的說他很英俊成績優秀,總之他什麽都很好。

他饒有興趣問我:“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希望我做什麽?”

我忐忐忑忑,聲音小得猶如蚊子嗡嗡,“學……學長,我……我就是很喜歡你……想跟你交往……”

他笑意溫柔,讓人如沐春風。

“我即將升入大學,而你剛進高中,”他頓了頓,“所以……”

我全然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傻傻問:“……那,我們在一個學校就可以了嗎?”

他隻是笑,卻不答,拍拍我的頭,轉身離開。

我拿不準他的意思,但心裏也大致有數——這是他的拒絕了。

事有湊巧,幾天後,我陰差陽錯撞破遊泳池事件。

我無比憤怒,甚至可以說是惱羞成怒。他跟我說他要上大學無暇交往,可偏偏大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地方!做這麽無恥的事情!

我心中那個最完美的學長一夕之間完全崩塌。我恨透了現在這個林晉修,恨得咬牙切齒。在路上遇到他,恨不得從眼睛裏噴出火燒掉他才能一解心頭之恨。我的滿腔憤怒和那幾個月表現出來絕不服輸的行為,在他看來,隻是“有趣”兩個字,隻是一場貓和老鼠的遊戲。

被欺負得夠嗆,但我從來都是逆流而上,有人孤立我,我偏偏要參加各種活動,包括運動會。

我的身體素質比起同級的大小姐們好,加上又受排擠,被安排了許多許多項目,長跑短跑跳高跳遠,最後幾近虛脫。

一千米跑下來後,我拒絕了老師的攙扶,披上了運動服,一個人跑到洗手池旁洗手,把冷水潑在臉上,抬起頭,卻看到林晉修遞給我一瓶水。

我嫌惡地躲開,真是恨他恨到傷心。

林晉修也不動怒,隻一笑:別倔了,你不是很早就喜歡我嗎?

我臉漲得紫紅,不由得惱羞成怒,吼他:我喜歡的是之前那個學長!不是你這個混蛋!

他輕輕拍了拍掌心,像是為我喝彩:有趣,你寧可喜歡一個表象也不喜歡真實的我。

我不再多言,轉身回教室,結束了這次短暫的交談。

那時候我就知道,如果他不是一個自戀的變態,就是個人格分裂的變態。

之後我的生活比以前還要豐富多彩。他就時常出現在我被欺負時候,比如被人圍在學校的角落;比如在火急火燎的時候被使絆子……他在最微妙的時刻出來“拯救我於水火”;然後在別人問起的時候,他笑著說“我喜歡許真啊”。

我冷笑。

林晉修問我:你不信?

恕我孤陋寡聞,從來沒有看到一邊說喜歡,一邊亂搞男女關係,一邊使勁欺負“喜歡對象”的人。

林晉修笑起來,倒是不瞞我:老欺負你也沒意思,不如換個方式玩吧。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你,大大的滿足你的幻想吧,是不是很感激我?話說回來,你真不喜歡我了?不可能。感情這種事情,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好或者不好就消失的。

我其實很清楚,林晉修不論多渣多混蛋,但他起碼說對了一句話。喜歡一個人的那種感情,從來不會因為發現對方的真麵目後就會消失。

我拿得起放不下,連裝模作樣的表現漠然都做不到。

是的,我喜歡那個完美的學長,可他偏偏要竭盡所能的糟蹋我喜歡的人給我看,刺激著我的底線。我少女時代第一次付出的純真的感情被他踐踏,我越陰暗越憎恨。感情逐漸扭曲,愛恨交織、咬牙切齒。被人欺負的壓力我可以扛下來,但被他這樣折磨,實在難以忍受。

好在林晉修很快畢業了。畢業前夕他跟我說:還恨我?

我恨他恨得說不出話。

他卻很滿意,拍我的肩膀鼓勵我:愛我的太多了,但被人又愛又恨倒是第一次感覺到。好好表現吧。

當時以為,被這是我人生中最暗無天日最沒有尊嚴的時刻,沒想到這不過是一場由林晉修主演,我擔任搞笑配角的話劇的第一幕。

大學才是噩夢的第二幕。現在回想,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以靜海大學商學院為目的努力,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申請,也許是堵著一口氣,總之不能讓他看扁——別人或許是因愛而生恨,可我確實因愛而變得倔強和一往無前。

他上大學的兩年,人雖然不在我身邊出現,但陰影卻總是無處不在。我一向睡得好,那兩年卻被時常夢驚醒,夢裏,林晉修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你寧遠喜歡一個臆想的人物而不是真實的我,真是蠢到極點。”

林晉修帶來的壓力,讓我失眠,失去了理智,連自己的安全都顧不得了,在城郊的高速路上飆車。不是沒有出過事,一次撞到樹上,一次撞到護欄,身上都掛了彩。也無數次反思了自己和他之間的各種關係。最後所有的恨意都奇異的消失和淡化,剩下一種要了斷的想法。我不是個對過往可以一笑置之的人,但那時候還太年輕,隻想解決主要矛盾。

在我此生唯一一次大學新生舞會上,我再見到了他。漂亮的舞廳裏異常熱鬧,我本來正準備投身到熱情中,卻被林晉修抓住了手臂從人群裏扯開,叫到了一旁。別的女生羨慕我,卻不知道,這是我噩夢的開頭。

他跟我招呼:許真,好久不見。

我們的確很久不見了,高中後就沒再見過,兩年了。舞廳裏各色的燈光落在他的臉上,得好似夢中的王子。

我說:這是新生舞會。新、生。

他微微一笑:我在新生名單裏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你變成什麽樣子了。結果還是一樣不客氣的語氣啊。

我是不客氣,誰讓你來跟我搭話的。

他聽了我的話,也沒動怒,笑意還深刻點兒:沒想到,整個高中,喜歡我的女孩子那麽多,竟然隻有你追隨我到了大學。

我氣得發綠:誰追隨你了!少自作多情了!

林晉修笑著湊近我的耳朵低語:別倔了,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幾年過去,你還是一眼就能看透啊。許真,我對你刮目相看。你既然那麽喜歡我,那麽,請做我女朋友吧。

如果他繼續譏諷我,我準備好了一車的話反駁他。但沒想到,他讓我做他的女朋友。

我完完全全怔住了,說不清是什麽心情。

完敗,太失敗了。是啊,我怎麽沒想到,他這樣善於控製人心的人,對我的小心自然思洞若觀火。怎麽瞞得了他?他隻是微笑旁觀,從來不語。

原來我是那麽不中用的一個人,時隔兩年之後,我居然真的對林晉修隨手拋出來的誘餌動了心。我從來也不是個理智的人,從來都很容易被他控製情緒和言行。明明知道林晉修說這話沒有任何真心,隻是逗我玩,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我的沉默已經是回答了。

林晉修很滿意我的反應,他攬著我的肩膀,輕輕吻了吻我的耳廓,聲音低得近乎耳語:我暫時走不開,有點事找你們的新生代表,你幫我去社團辦公室拿個相機。

於是我的大腦徹底斷路,傻乎乎自投羅網。

跟他兩年不見後,再見麵時,他隻三言兩語,我就被打動了。忍不住自嘲:比起高中來,不中用得真不是一點半點。

離開舞會走向他指定的房間時,我想:不論他是出於何種目的,我都想跟他試一試,算是給自己的初戀一個交代,所謂死也要死個明白——但我那時候不知道,答案總是讓人神往的事物,隻是代價你未必付得起。

到了他在社團大樓的辦公室——門是虛掩著,推門而入,如他所說,在左側的抽屜裏翻到了那個相機,剛一拿起來,就被一群潛伏多時的高年級學生抓到,說我是小偷。

為了澄清自己,匆匆撥電話給林晉修,讓他證明我來此的用意,他根本不接。

即便是個傻瓜現在也明白了這背後的邏輯。現在想來,這個世界上的笨蛋各式各樣,我無疑是最蠢的一種。枉我還自詡為聰明,再次被林晉修擺弄了一道。我還是低估了他。

被嘲笑,被侮辱,還差點被一群男生扒衣服搜身,還好我及時抓住了牆角的棒球棍,逼得他們不敢再近身。

被林晉修從那個沒有一扇窗戶的地下室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我抬頭看著他,頭頂的月亮正亮,像冰塊一樣落在我的臉上,在我臉頰上緩慢的融化,順著我的脖子往下流淌,身上又濕又冷。

我道:我後悔了。

真的認輸了,我玩不起。現在才知道,高中時代他的手段都是小意思。

我記得當時林晉修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

這件事情他雖然觸到了我的底線,但這也是個契機,我終於拿到了答案。我足夠坦然,也可以慢慢把他放下,在心裏一點影子都不留。少女時代的一個夢,早就應該破碎了,結果好死不死延續了足足三年才破掉——我自我安慰:就像是做了大手術的病人,總是要慢慢適應,才能恢複到正常的狀態。

所謂病去如抽絲,是不是?

“啊,你們在這裏?可讓我好找。”

紀小蕊踩著高跟鞋匆匆過來,從後叫住我。

一席話說到了尾聲,顧持鈞靜靜聽著始終不言。我心中既平和又悲哀——把自己難堪的過往告訴他,真的需要一點兒英勇和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但說出來了,心頭忽然鬆下一塊——像是若幹年堵塞在心頭的異物忽然消失了一般。

“梁導在找小真,顧先生,我先跟你借她一下。”

紀小蕊是多懂得察言觀色的人,眼看著我們之間氣氛不對,馬上笑著跟顧持鈞打了個招呼,匆匆拉著我走回廳內。滿大廳華衣美服的人群有鬆動的跡象,我長歎一口氣想,這熱鬧的晚宴,終於要結束了。

母親在休息室等我,林伯父剛剛離開,到外麵跟人應酬。她真是身體不太好,不過一個晚上的應酬就讓她疲乏不堪。有護士模樣的年輕女人遞過藥給她,看到我進去,就悄悄退了出去。

我等她把藥咽下去後才開口:“媽媽你今天很漂亮……我好像還沒有單獨跟你說過恭喜,不論怎麽樣,恭喜,不論是電影的成功,還是你要結婚的事。”這麽多年,她一直獨居,現在下決心結婚,也不容易。

她抬起眼睛看我,“你不怪我?”

“什麽?”

“應該早點讓你和遠揚見麵的,你每次都拒絕,”母親安靜了一會兒,揉了揉太陽穴後才繼續說,“我也擔心你知道我再婚會不高興,猶猶豫豫拖到了現在。”

原來她以為我會反對她結婚。不知道我在我媽心中是個什麽形象,聽她的意思,好像我是童話故事裏那種心眼小得不得了的惡毒女人,到處與人為難,看到父母尋找第二春就氣得要死想方設法的拆散——所謂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的那類人?

我揚了揚嘴角,半開玩笑地問:“如果我不高興,反對這事兒,那又怎麽辦?”

母親的表情微微一改,短暫地沉默後道:“那我就不結婚。”

現在輪到我吃驚了,“不,媽媽,我沒有那個意思,隻隨口一說。你的事情,根本不用征求我的意見。”

她搖頭,“應該早點問你。我是不知道你和阿修關係這麽親密,以後你怎麽和他相處?”說話時視線就停在我脖子的項鏈上,神色頗疑慮。

“跟以前一樣相處,”我答了一句,在她麵前蹲下,轉過頭,“媽媽,幫我把項鏈取下來,我怎麽都解不開。”

她依言而行,也不知道動了什麽機關,極輕的“啪嗒”一聲後,鑽石項鏈從我脖子上滑落,她把鏈子放在梳妝台上,又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忽道:“我上次看到這鑽石,是近二十年前了……沒想到——”

脖子上空了,我頓覺神清氣爽,顧不得禮貌迅速插話。

“這項鏈的來曆,您不用告訴我的。”

母親神色複雜難辨,但沒再糾纏這個話題,也沒有因為我打斷她的話而生氣。

“這些陳年舊事,你不知道也好。”她輕聲一歎,又對我點頭,“你那個朋友,叫沈欽言的,你叫他進來。”

我打開門,恰好看到沈欽言一頭霧水站在房門外,他說自己是被紀小蕊叫來的,我立刻拉他進屋。

既然都認識,也不用再介紹了。我母親看著沈欽言,和剛剛在宴會廳不同——那絕對是用導演打量演員的那種打量法,默默地評估,耐心的審視。沈欽言也不做聲,隻一欠身,任憑她打量。我直覺沒有我插話的餘地,安靜地呆在一旁,也不出聲。

母親終於開口:“你有多想當演員?”

沈欽言卻說,“梁導,我隻想拍您的電影。”

母親這才露出一點興趣,細白的手指輕輕一敲光滑的台麵。

沈欽言站得宛如高原上的雪杉,聲音清晰極了:“我之前很喜歡您的電影,因為您的電影裏有那麽多的溫情。關於家庭,關於母子……後來從許真那裏知道您是她的母親後,對您很生氣,覺得您在電影裏流露出的感情全是假的。我一直覺得,不論什麽理由,不要自己孩子的父母統統罪無可恕。這個觀點直到現在也依舊沒變。雖然許真對您沒有一句怨言,但我對您,非常憤怒。”

沈欽言的話其實從來不多,但像現在這樣,說得這麽緩慢而有力的,同時也是有力的,我卻是頭一次看到。他應該知道我母親的時間多寶貴,可他不但不討好,在這裏表達對導演的反感?真是腦袋被驢踢了!

母親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我對她談不上熟悉,但我在片場看到過她這個表情。後果就是一個鏡頭NG了三十五次才通過。

好在他繼續往下說。

“看了《約法三章》後,我才明白原來不是這樣……您是真心的,對不對?”

這是什麽意思?

母親瞥他一眼,又瞧我半晌,開口時卻是截然不同的話題:“兩年內我都不打算再拍電影,鄒小卿有部新片,本子不錯,男二號很討好,怎麽表現就看你自己。有一點你要記住,你不是第二個顧持鈞。”

沈欽言欠身,聲音波瀾不驚,簡直不像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我知道。”

眼看談話告一段落,我扯上沈欽言離開。

我們站在轉角的走廊裏低聲說話,注意到經過今晚這樣的陣仗,沈欽言不但沒眉飛色舞,反而臉色沉靜,似乎還陷在跟我母親那場談話裏沒回過神。

我數落他:“哪有你這樣的?你既然想拍我媽的電影,怎麽能說她的不好?尤其是還扯到我!我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麽,但她似乎很怕我恨她。你的語氣再重點兒,真的吃不了兜著走的!”

“我隻想說真話。”沈欽言道。

“哎哎,有些話說得,有些話,就說不得啊,”我歎口氣,“你平時也不這樣啊,怎麽在緊要關頭跟個孩子似的,還有蓋亞的合約也是。”

“蓋亞的合約……”沈欽言接過我的話題,忽然看著我,“我沒有答應,是因為合約裏有一條,讓我不能答應。”

我聽著。

“……五年內,跟異性的任何交往,都必須經過公司同意。”

我想,其實條款是理所應當的,並不苛刻。演員的感情生活,跟誰結婚戀愛公司自然是有權利幹涉。除非你是那種大牌到可以自己決定電影合同的明星,作為一個新人,都隻能像牽線木偶似的被控製。

我絞盡腦汁地挖空字句,“你這麽年輕,最開始是打拚事業的時候,五年後談戀愛很好。”

沈欽言低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又接著道,“那天從公司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林晉修從車上下來,公司的幾位高管都圍著他。同電梯的是蓋亞的一個小助理,她跟我說了他的身份。”

能從這麽點蛛絲馬跡中猜到端倪,沈欽言也當真是心細如發。

我反而鎮定了,“是的,我剛剛問了,那份合同是他的授意。林晉修雖然跟我諸多矛盾,但他不會跟你為難的,合約不會有什麽問題,你可以放心。”

“放心……當然放心……”沈欽言無聲地笑了笑,死死盯著我,“你真的想不到他為什麽要給我這份不可思議的合約?”

我忽然口幹舌燥。是的,林晉修是什麽人,我比他清楚多了。

他微微勾下頭,幾乎擋去了走廊裏的燈光。

“許真,我想當演員,從事表演,僅僅是希望被家人認可。後來認識了你,我想,隻要能被你認可也行。可認識你越久,越覺得太難了。你身邊的人,實在太多了,那天你跟林晉修上車離開後,我想了足足一個晚上,我什麽都不是,太年輕,還一無所有……根本就沒辦法擠到被你第一眼看到的地方。”

我覺得難堪,甚至羞愧。

最受不了的是,他心如明鏡,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我……”

什麽是難以啟齒,我總算明白了。就像有石子塞住喉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沈欽言低聲問我:“我們還是朋友?”

“一直都是的。”我說。他應該聽得出我話裏的分量。

沈欽言目光落在了遠處,我聽到他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

“嗯……當朋友就可以了。”

第十九章

真是一場讓人極度疲乏的晚宴,虧得那些圈子裏的人樂此不疲。

項鏈解開,我渾身都鬆懈下來,再沒力氣跟誰誰還是那個誰誰耗下去,一個人直奔停車場,開車回家——不由得慶幸,幸好扭的是左腳,右腳還可以踩刹車。臨睡前發了條短信給紀小蕊,讓她提醒我母親把項鏈還給林晉修,然後倒床就睡。

我想我聽到雨打芭蕉葉的聲音,“嘀,嗒,嘀,嗒”,淅淅零零,好像有手指點在心口上,又像一首詩。我不喜歡下雨,這是被爸爸影響後的習慣。每到下雨的時候,他不得不打開每一扇櫃門放入防水劑,一塊塊檢查最心愛的化石,生怕潮濕的空氣侵襲。翻了個身,人飛快而迅速地醒了過來。

那滴滴的聲音還響在耳畔。

原來不是下雨,那聲音就像有人弓起手指,輕輕擊打著玻璃窗——我肅然一驚。

家在一樓,自然有很多不安全因素。

我可從來都記得,小時候曾經遭遇過的一次闖空門事件,那之後,我在床下就放了跟棒球棒。我摸到球棒棍,輕手輕腳趨近窗戶,鎮定自若透過藍色窗簾縫隙往外看。其實我膽子也不是天生就大,跟爸爸在荒郊野外睡帳篷,晚上可聽到夜風哭嚎,那真是磨練意誌力的好時刻。

下一秒,我“唰”一下扯開窗簾,同時舉起了球棒。

月渡天河,夜靜花香,光影錯落,庭院裏蕉影、人影晃動。果真有個穿著白色襯衫個子高高的男人,用手指輕扣著我家的玻璃窗。

如果說我不認識他,那是胡扯。手裏沁出了汗,黏在球棒上。我推開窗戶,呆呆看著窗下的男人。他站在樓外的消防欄上,雙手扶著我家的門框。就像被月色浸透的王子。

顧持鈞抬頭看我,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你總算發現我了。”

聲音真是蠱惑,笑容裏寫著隱隱的期盼之意。

我手裏的球棒一下子掉在地上,砸得“噗通”一聲響。

他繼續問:“既然打開了窗戶,那麽,許真小姐,可以讓在下進屋嗎?”簡直是舞台劇上才會出現的對白。

我說不出話,隻微微側開了身子。

顧持鈞翻身爬過了窗,身手極為矯健。我家窗台和外麵的小灌木從距離約一米五高,他雙手撐在窗台上,身子一高,腳踩上窗台,跳進房內。實在是太荒唐。這個半夜翻我窗戶的人真的是那個從來都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影帝顧持鈞?反差太強烈,竟然不知道是驚是喜還是感動。

屋子裏沒有開燈,隻有一點朦朧的月色從大敞的窗戶裏漏進來,且他又是背光而立,幾乎照不到他的臉,隻有隱隱約約的輪廓。顧持鈞在午夜的暗色裏拍了拍手上的灰,伸出根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我決定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恍惚地問:“你是外星人?”

顧持鈞道:“錯了,平行世界來客。”

“歡迎異世界來客!”他這一說我回了神,裝模作樣地露出驚奇之色,“請問您,尊敬的客人,為何到了我家門口?”

“宴會完了到處找你,才知道你早早退場了,”顧持鈞說,“不過,那地方是不適合你,早點走了也好。就算你不走,我也要先帶你走。”

“我走了無所謂,你走了那慶功宴不是大大失色?”

顧持鈞極低地“嗬”了一聲,沒回答,隻是隔著層層的夜色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亂,努力找一點輕鬆的話題,輕輕說:“半夜跳窗翻牆,這算什麽?要讓你的影迷知道的話,恐怕隻覺得偶像太跌份了,心都要碎一地了。”

“你不是好好站在這裏嗎?”顧持鈞展顏一笑,俯身下去作勢要聽我的心跳,“讓我聽聽心碎了沒有。”

沒有任何來由的,眼眶忽然一熱。

一句話都答不上也不需要說什麽,在他傾身過來時,手臂抬起來,像自己有了自主意識主動摟住他的腰。察覺到手臂下的身體微微一僵,顧持鈞低聲一喘息,反客為主,更用力帶我入懷。

他比我高不少,我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雙臂更緊的攀住他的腰。他身上有從宴會廳帶來的淡淡香檳酒香,在這樣的午夜中,醺然醉人。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撫著我的頭發,抱著我這麽靜靜矗立在我的臥室裏,好像這是一場早已約好的午夜幽會。就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隔著陽台相見一般,氣氛旖旎纏綿。

“你喝醉了?”

“要不要我背你的電話號碼給你聽?”

“……不用了。”

“相信我沒醉?”

“不相信,不然你怎麽會爬牆而不事先給我打電話?”

“……完全忘記了。隻想見你。”

我感覺他頸側的皮膚微微輕顫,喃喃說:“真是笨。”

顧持鈞輕輕吻上我的鬢角,聲音不高,是字字句句都沁入心脾,“你能跟我說以往的那些事情,我很高興。之前的種種,我完全不介意。羅密歐遇見朱麗葉之前也遇到過羅瑟琳,以後你隻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羅密歐朱麗葉,我們真是想到了一處。跟顧持鈞走到了這一步,再推開他也就難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推開。拒絕他的滋味從來都不好受,遭罪一次、兩次就已經足夠了,我不想再難受第三次。

我的臥室異常安靜。靜靜的沉默中,我想起一句曾經看過的詩“愛情是深海般的含蓄”,午夜的風溜溜達達從窗簾下吹進來,貼著我光裸的小腿卷了一卷,就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風帶起了漣漪。

顧持鈞低聲說:“許真,我愛你。跟我在一起吧。”

我不再做聲,手臂卻不由自主收攏死死抱住了他,覺得眼眶喉嚨都那麽酸澀。

說實話,和顧持鈞發展到今天,當真意料之外,也從來不在我的人生計劃中。

我沒有太長遠的人生計劃,但大學的時候已經合計好以後要走的路子——要麽大學畢業後進企業或者銀行當個高級白領,不然就留在研究所和大學裏,從事研究。

感謝老天給了我一個不錯的腦袋和還算平頭正臉的相貌,我可以像每個人那樣走上平穩的道路,一輩子波瀾不驚,毫不出奇。

也許我會遇到誌同道合願意與之共度一生的男人,也許遇不到,但都沒什麽要緊的。

我爸這輩子不也過得挺好?

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我都能照顧自己。顧持鈞出現,我的人生道路也隨即出現了岔路,他站在那條不知名的道路上,微笑著引誘我。

不管顧持鈞是因為什麽原因來接近我,但他討好我,擠出時間跟我一起吃飯打球,為我下廚,在他母親生病的時候,還不忘給我寄各種各樣的明信片和畢業禮物……他做那些事情的時候,處心積慮也好,步步為營也罷,付出的統統是真心,那是騙不了人的。

對我細致到這個份上的男人,這個世界上,找遍了也隻有他一個。

平心而論,我不是不想談戀愛,但一個人獨自行走得太久,也忘記依靠人的滋味了。

顧持鈞放開我的時候,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

他心情很好,握住我的手走到了門旁,摁亮了燈,參觀我的房間。我房間東西極多,也不甚整齊,各種紙張盒子堆得到處都是,他饒有興趣地到處打量,我覺得他很想發表意見但按捺住了。

“東西真多。”他最後站在書桌前,合上那攤開的書頁,來了這麽一句。

“是啊,住了幾十年,什麽都舍不得丟。”

顧持鈞笑了笑,盯著我的書架看了會,又側頭看我,“晚上我在你家住,行不行?我不敢再開車回家了。”

我歎氣:“恐怕有問題。”

“為什麽?”

“跟我來。”

我帶他去參觀各個房間。

其實不是不答應他住下,我們都已經是這種關係了……但一切都那麽不方便。

這幾天,我把爸爸這麽多年收集整理的化石再次整理了一遍,從樓上到樓下,臥室的床上到客廳的沙發茶幾……統統堆滿了沉睡幾千萬上億年的寶貝化石。每一個我都裝在了木盒子裏,貼了標記,寫上了年份和地點。沙發雖然能整理出來,但窄小,顧持鈞身形高大,肯定睡不下。

為了保存化石,一到夏天我長期開著冷氣,屋子裏很是涼快,隻是費用也不菲。我們穿過儲物室和臥室間的走廊,顧持鈞一路低著頭看箱子盒子外的標簽,飛快理出了思路。

“你在整理化石?”

“是的,我足足想了一年,還是打算都送掉……”我輕聲歎氣,“一部分贈送給博物館,一部分贈送給其他的古生物學家。”

從去年爸爸剛去世開始,就有一些人旁敲側擊地問我這些研究價值極高的化石和他平生的學術研究資料作何處理,我當時心情太糟,一概不回應,譏諷地想,每塊化石都爸爸的心血結晶,看到這些化石就覺得爸爸音容宛在,怎麽可能送給你們?但現在也慢慢地想通了。我沒繼承我爸爸的衣缽,這些化石放在家裏毫無用處。

顧持鈞沒有多發表意見,隻說:“不論你怎麽處理,你爸爸都不會有意見。”

是啊,爸爸永遠不會對我有意見,不論他活著還是已經去世。我隻想確認,自己有沒有做錯。我靠著牆,手撫著額頭,看著那些化石,或許是因為夜色深沉,或許是因為剛剛那個夢,心頭隱隱絞痛,忽然又舍不得——於是苦笑,思想建設還是沒做好。

顧持鈞指了指左側窗簾後的屋子,“那間房子是做什麽的?”

“跟我去看看吧。”

我拿鑰匙開了鎖,打開了燈,顧持鈞一時間都怔住了。

“啊……”他輕歎出聲,“這是你父親的實驗室?”

“沒錯。”

他環顧四周,伸手指了指屋子中央的黑乎乎的大家夥,居然準確說出了名字:“那是……NXI的掃描電子顯微鏡?”

顧持鈞果真是學富五車,連電子顯微鏡都認得出來。我點頭,“沒錯。角落的那個是多功能生物顯微鏡,還有那台主機,是分析係統。”

他說:“這屋子裏的儀器恐怕不便宜。”

“挺貴的,非常貴,每次維護和更新都要花幾十萬,”我說,“我爸這個人,為了自己的事業是不計較成本的,所以怎麽說呢,也不善理財吧。”

小時候我對家裏的財務狀況一概不知,爸爸從不跟我談錢的問題。我也是上大學後才領悟到似乎我家從來沒有麵臨缺錢的困境——我爸爸買古生物研究儀器都是一擲千金,送我去上一年學費幾十萬的貴族中學眉頭都不眨一下,我們在國外考察時,隻要有條件,不論是租車還是住酒店都是最好的。

後來爸爸病臥在床,我掌握了家中的財產權後才知道,原來三十多年前,我爸手裏的確有一筆數量驚人的款項,但我爸爸不善理財,有錢隻存在銀行,需要的時候就從裏提取出來,慷慨的花掉,然而幾十年來的通貨膨脹,再多錢也經不起坐吃山空,到了他因癌症病臥在床那年時,那筆款項恰好被消耗一空。

參觀完了我家,顧持鈞最後得出個深沉的結論,“看來你家是真的睡不下了。”

“不光睡不下,洗漱用具、睡衣……什麽都沒有。”爸爸的睡衣倒是有,但我不想拿給顧持鈞穿,我家確實不適合待客。話說回來,這麽多年家裏也沒什麽客人來訪。

“既然住不下,”顧持鈞沉吟著,側頭看我,“那去我家吧。”

“嗯……啊啊?”我反應過來。

顧持鈞一臉無辜:“我喝了酒,不敢再開車了,你送我回去吧。”

事到如今也隻有這樣——他酒後開車來找我已經夠危險了,我不能讓他自己開車回去。

我簡單地換了衣服,把睡衣洗漱用品裝入一個行李箱,就開車送顧持鈞回他在市中心的公寓,當晚就在這裏住下了。

臥室都在樓上,裝修得簡潔不失溫馨。顧持鈞領著我參觀臥室——主臥大得嚇人,白色的床罩蓋住了一張大床,枕邊擱著很多書,家具不多,床邊有沙發茶幾;客臥也不見小,很周到體貼地帶著衛生間。

顧持鈞笑容坦蕩征求我的意見:“你要住哪間?”

我臉一熱,轉身就要進客房。

這麽晚了,虧他還有精神跟我玩這種戲碼,我對他佩服得要命。

顧持鈞卻一把撈住我的腰,我隻覺得被他帶得腳步踉蹌,轉身過來未及站穩,有溫熱柔軟的事物輕輕貼上我的唇。

我半邊身子一麻,完全不知道如何動作。好在他沒有更進一步,隻讓雙唇輕輕摩挲。

我心如擂鼓,睜開眼睛,走廊裏開著壁燈,廊影錯落,橘色的光線親昵曖昧,就像他的這個淺淺的吻。我看到自己的臉倒影在他黑色的瞳孔裏,我看到他眼睛裏的溫柔越來越濃,濃到幾乎化不開。

我的心裏好像變成了一口湖,他的溫柔和所有的感情,就像巨大的波浪一陣一陣地拍打我的心口。

顧持鈞是愛我的。

起碼這一刻,他非常愛我。

能夠被人所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幸運和幸福。

就這樣四目對視不知道多久,他終於鬆手放開我,手貼在我的腰上把我往客房一推,跟我道了句“晚安”,才心滿意足地回他那間偌大的臥室睡覺。我洗了個澡,踹掉鞋子,人也不自覺朝床上倒下去,把臉埋在了柔軟的布料裏,心緒複雜難平。

昏昏沉沉在陷入夢鄉的時候,我忽然想起爸爸去世的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忽然精神好了起來,居然能跟我說上幾句話。他那時候已經被癌症折磨得形銷骨立,顴骨陷下去,卻微笑著跟我說:可惜啊,爸爸看不到你結婚生孩子了。我還一直盼著牽著你的手,送你進結婚現場呢。

我想哭又不想讓爸爸難受,硬生生從嘴角擠出個笑。

爸爸的話卻格外多,又說:我走了,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有。

我說我都二十多了,不要人照顧。

他搖搖頭:女孩子總要找個可靠的人陪在身邊才好,你這個孩子啊,太逞強了,現在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要是有人陪著你,我也放心點。說起來,這是我教育失敗啊。

我板著臉強笑:哪兒失敗了?我不覺得自己失敗了。

爸爸就笑了,伸手撫摸我的頭發。

我輕輕說:爸,你的移植手術會成功的。

爸爸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在我以為他要睡過去的時候,他忽然說了句:以後別再半夜開車了。

我仰起頭,生怕自己掉下淚來,想起年少無知的時候,不知道我讓他操了多少心。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不孝女。

所謂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過女,至少在我家的情況是這樣。我知道我爸在擔心什麽,我和林晉修的事情他這麽多年也有所耳聞,大抵是知道我怕了感情這回事兒,所以一直到最後都放不下。

但他可以不用擔心了。我已經想得清楚,就像顧持鈞說的那樣,試一試吧。雖然我們身份懸殊,年齡也相差十歲……但我還年輕,可以試得起。

能和他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總之,盡力地走下去吧。

————以下接出書版

或許是因為床太軟的緣故,第二天我起得早,顧持鈞還沒起,我去了趟廚房,發覺冰箱裏有很多現成的材料,我熱了牛奶,煎了雞蛋和餅,做了頓早餐。

顧持鈞下樓的時候,我剛剛把煎蛋盛出來。

“你起得真早,我還打算做早飯的,太勤快了。”我夾出煎餅,嘟囔道:“不過我的廚藝可不如你啊。”

“沒關係,你做得都很好。”這樣的對話讓我產生一種“老夫老妻”的錯覺。但實際上,我們昨晚才確定關係,不知道別的男女在確定關係的第二天早上,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他還一身淡灰色睡衣睡褲,頭發都沒打理直,些微翹著,看上去很有趣,但是一臉容光煥發,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施施然走到我身後,伸手扳過我的臉在額頭印下一個吻,又仔細看我臉色。動作純熟得很,簡直就像在演某部愛情電影。我隨後又在心裏笑了一下,他可不就是影帝嘛!

我們坐在餐桌前吃早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起得這麽早,是不是睡得不習慣?”

“稍微有點。”

“習慣就好了,”顧持鈞不以為意,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串鑰匙和一張卡給我。“這屋子的鑰匙和門卡。”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顧持鈞危險地一眯眼,“男女朋友遲早要住在一起的,你打算找什麽借口?說來我聽聽。”

“不……”我看著他好半晌,真怕他戳穿我,隻好虛弱地抗議,“那也太快了。再說我爸爸那邊的事情我還沒處理完……”

“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當然,我陪你一起整理。”他一錘定音。

“工作不要緊?”

“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還有些小事,讓章時宇去處理好了,我要休個假。”顧持鈞倒是雲淡風輕。《約法三章》從拍攝到上映,現在票房喜人,他勞苦功高,休假完全在情理之中。

於是我好心地提議,“那你可要好好玩一下。”

“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顧持鈞道,“去年在這張餐桌上吃飯的時候,我就說電影完了要休假,當時就想著,帶你一起去。”

好吧,我隻能說他還真是深謀遠慮。他心滿意足地幹掉了我為他準備的早餐,又問我,“有護照嗎?”

“很小就有,跟著我爸爸滿世界跑呢。”

“我想也是,”他吩咐我,“一會兒我們去你家,你把護照拿給辛馨。”

辛馨這個名字倒是很熟,我想起畢業前的一通電話,隨口問:“這是你的新助理啊,我跟她通過一次電話。為什麽把孫姐換掉?”

顧持鈞眉毛都沒動一下,“她要結婚了,公司安排了新人。怎麽了?”

“噢,沒什麽。”

白天我和顧持鈞回到我家,他幫我一起整理化石。他做事相當認真,簡直就是以實驗物理學家的勤勉,戴著手套,把化石裝入一個個的小盒子,貼上各種標簽,被我各種使喚也從善如流。我們坐在地上,我感慨道:“難怪導演們都喜歡你。”

“天賦不夠好,”他說,“隻好勤勉了。”

“你還沒有天賦?太謙虛就是驕傲了!”我失笑,“沈欽言曾經跟我說過,說你是那種難得地從角色的心理去理解角色的人,所以演技特別真實。”

他不置可否,順手把腳畔的盒子放到箱子裏去,“那個年輕人,如果我沒看錯,很有天分。”

“啊?”我吃驚,“新年時你看他們的舞台劇,你不是對他從頭挑剔到尾嗎?”

“我那時候在吃醋,怎麽可能說他的好話?”顧持鈞一臉理所當然。

我一笑,暗地裏嘲嚷這個人還真是……真是什麽,卻也不知如何形容了。

“他現在雖然青澀,前途倒是不可限量。如果以後他的成就比我高,我毫不奇怪,”顧持鈞若有所思,“我會花很多時間和精神去研究一個角色,但這不僅僅是因為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心理學上的研究。這個人出生於什麽樣的環境,對他的心理造成了什麽影響,統統都反映在他的行為上,這又恰恰是觀眾通過大熒幕看到的……這類研究非常有趣。”

“喜歡寫劇本也是這樣?”

顧持鈞頷首,似笑似歎,“這大概也是家庭影響吧。我們一家人都是科學家,都奉行實驗研究的原則。”

我莞爾。

他頓一頓,近乎感慨,“沈欽言和我不一樣。他有一種天生的領悟力。一般來說,我站在鏡頭前就很清楚自己在演戲,但他不是,一上舞台就再也注意不到觀眾,所以我說,算得上是天生就有表演才華。”

我大大詫異,“這評價還真是太高了。”

“不過,才華需要展現出來才能稱其為才華,”顧持鈞看向我,“能遇到你,算是他這輩子運氣最好的一件事情。”就個人觀點,我絕不同意顧持鈞這番話。沈欽言有自己的人生境遇,我充其量是推了一把,把他推往哪個方向,我不知道,推他上了哪一條路,我也不知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是否順暢,我當然更不知道。畢竟,得福者未必非禍,得禍者未必非福。但光就這席話,就可以知道顧持鈞的氣度多麽讓人稱道。任何一個圈子的絕大多數人,看到後來者居上總是有種心不甘情不願的挫敗感,甚至不予承認,設置障礙給後人。但他那麽坦蕩,承認得異常痛快。

我沒忍住,“於是,你除了吃醋,對沈欽言沒有別的感覺?”

顧持鈞知道我在想什麽,笑著搖了搖頭,“永遠都有更年輕更有才華的演員在後麵追趕,不承認這一點無異於掩耳盜鈴。”他抓過我的指尖輕輕一吻,“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有自己的表現方式,遇到了賞識自己的導演,被絕大多數觀眾認可……尤其是你。這種運氣足夠絕妙,沒什麽可挑剔了。”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這麽正兒八經跟顧持鈞聊起電影相關的話題,我曆來覺得,隻要他願意,任何話題都可以相談甚歡,但話題一旦深入,我一竅不通也興致缺缺。我同他說:“我可完全沒繼承到我媽的藝術細胞,如果你覺得我很無聊,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顧持鈞拍我的頭,“早就應該說實話了,我還以為你喜歡聽。其實我也覺得枯燥得要命,你看成品就足夠了。”我們一起笑起來。

兩天後,博物館和研究所的人取走了滿屋的化石和儀器,屋子一下子空了。博物館方麵為了顯示誠意,還特地挑了周末辦了一個小型的接收儀式,鑒於我爸在古生物學界的地位,還來了好幾位記者。顧持鈞自然不能陪我一起參加接收儀式的,如果他一出現,這則科學類新聞立馬變成娛樂新聞,那絕對不是我樂意看到的。

整個接收儀式我都有點輕微走神,爸爸一輩子低調,現在大肆宣傳,有點滑稽。離開博物館是下午,我琢磨著回家還是去顧持鈞家,卻接到了林晉修的電話。大抵是為了在新家庭內建立感情,林伯父在明晚安排了一場所謂的“家庭”聚餐。

“不想去?”林晉修道。豈止不想去,簡直是恨不得有多遠離多遠。“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這事屈指可數。”

“知道了。”

林晉修的話還可以半聽半不聽,母親的話倒是不能不聽了。沈欽言的事情,我到底欠她人情。這通電話讓人不開心,吃飯更是讓人不開心。

飯店是本市的一家老店,以昂貴和苛刻出名,我們這“所謂的一家五口”穿著正裝衣冠楚楚麵容嚴肅端坐在圓桌旁。我連和自己媽媽在一起都找不到話題,更別說和他們在一起。

大抵是我們神色都過於嚴肅,連來來去去的服務生都被我們影響情緒,話不敢多說一句,腳步都不敢踏得太重。如果跟人說這是一家人,恐怕十個裏有八個會一臉愕然:什麽,一家人吃飯?居然不是開商務會議?人家說在飯桌上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品質,依我看,這話雖不中聽亦不遠矣。

林伯父大半時間跟我母親講話,話說回來這倒是第一次看到他們兩人相處。兩個人話都不多,隻是點菜的時候略有交談,大抵都是關於吃什麽的話題,隻是在林伯父說那句“菜都不要放辣椒”的時候,我才略微驚訝,抬起頭和母親略一對視。“最近胃不太好。”她跟我解釋,“吃不下什麽東西。”

我輕輕“啊”了一聲,難怪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臉色比前一次更蒼白。但一時竟也想不起什麽話,叮囑她好好吃飯?她根本不需要我叮囑吧。“總之,您好好養身體吧。”母親點了點頭,我反倒有些局促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淺色的長裙,不知道什麽質地,但隻覺得那料子輕柔得好像一片雲。她頭發攏在腦後,她雖然早談不上年輕,但五官的精致程度十個我也比不上。

我垂頭扮乖乖女,林晉修開口道:“聽說你把你爸爸的化石和實驗器材都贈送給了博物館?”他可謂無風也起浪,在他父親和繼母麵前提起我父親,當真是不怕尷尬。

我回答:“對,是在忙這件事情。”

“這次倒是舍得了,”林晉修道,“我以為你會把那些化石留一輩子。”他是真的知道我的心思,我沉默了一下。

“舍不得就早點說,”林晉修挪了挪酒杯,沉聲道,“我家也不是沒地方讓你放化石。”

我勉強笑了笑,“雖然用不著,學長,還是多謝你了。”

“送出去的化石裏,有沒有琥珀?”

“有那麽幾件。”

他彎嘴角,“可惜。”我不覺得有什麽可惜的。

隨後我想,這必然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微妙的一頓飯。我悲催地想到,飯桌上五個人,最熟悉的居然是林晉修,我隻有跟他在一起才能說上幾句話。剩下的人包括我母親在內,實在都不知如何交談。一時間桌上隻有我們倆的聲音,眼角餘光瞟了瞟兩位長輩,兩人淡定地聽著我和林晉修說話,完全沒尷尬之色,不得不說,這兩人的涵養遠非我能達到的。

林伯父看著我,“許真,畢業後有什麽計劃?”聽這個語氣,不自覺就帶上了一家之長的味道。

“暫時沒想好。”我回答得很客氣。

“也好,到時再說。”林伯父頷首,一副“我的未來他包辦”的樣子,大概也是因為愛屋及烏吧。一頓飯就這麽尷尬地吃掉了。我喝了幾杯酒,真摯地希望伯父和我媽婚姻幸福。

原以為這頓飯完結了今天的任務也就告一段落,沒想到林晉修提出“我們年輕人要玩一玩再回家”,母親揮手放行,和林伯父一起在飯店外上了車離開。

目送他們離開,我如釋重負,大大鬆了口氣。

“你變臉的速度可以去申請世界紀錄了。”林青修不鹹不淡道了一句,“跟你自己親媽打交道就那麽難?”

“半斤八兩,你來批評我實在沒有立場,”我瞧他,“真當我是瞎子啊,你和你爸爸打交道也不容易。”

他倒是笑了。說話間,另一輛車飛馳而來也停在飯店門口,那是林晉陽的車。他跟車子裏的秘書助理比了個手勢,又轉頭跟我們說他馬上要出國參加一個投資會議,迅速上了車,同樣絕塵而去。

我感慨,“你哥真是太可靠了,你怎麽不跟他學一學?”

“我工作的時候,你又看到過幾次?”林晉修拽著我走回飯店裏,上了電梯。“人家是偏聽則暗,你根本就不聽不看,一廂情願給我下了個定論,”我從嗓子眼擠出一聲笑。

飯店頂層是個私人會所,林晉修拖著我進去,我警惕地環顧四周,生怕是什麽燈紅酒綠的場合,半分鍾後暗笑自己多心,這樣的頂級會所,就算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會暴露在眼皮子底下。

林晉修進了包間,裏麵棋牌一應俱全,他脫了西裝,隻剩下一件襯衫,又挽起了袖子,手指敲了敲國際象棋棋盤,先走了一隻馬,我過來走了卒,林晉修的棋藝不精,讓他先走一步也無不可。

我心思不在棋上,“學長,我做夢都想不到這輩子會跟你結成親戚關係。”

“我比你更意外。”林晉修道,“今天才發現你和你媽媽長得那麽像,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短,為什麽之前完全沒有發現?那語氣、神色真的很匪夷所思。”

“我不姓梁,我姓許,學長,我跟我母親完全沒有可比性。”

“這麽急著撇清關係?”

我無言。算了,打嘴仗從來贏不了他。

棋局過半,林晉修的腿幹脆搭上了沙發,一副毫無坐姿的樣子。

“還是跟你待在一起最舒服。”我跟他相處,他不用正兒八經裝模作樣,我也懶得敷衍他,更沒有什麽利益關係,我也不需要從他手裏撈飯碗。轉念一想,那是之前,現在的我們,很難談得上沒有利益關係。

“謬讚了。”我隨口說。其實心裏有數,對林晉修而言,我就是大餐外的清淡小菜吧。

他難得沒跟我抬扛,笑一笑,“跟你說話從來不必費力氣。”

“我就姑且當做讚揚吧。學長,方便的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道,“在學校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我媽的身份?”

“你覺得我有那個閑工夫告訴別人?”他頓了頓,“這件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娛樂圈的人知道也沒辦法。隻要身邊的同學老師不知道就好,我不喜歡被人問來問去。”

“不喜歡被人問來問去?”他麵孔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棋子還是一樣平穩地走,“我跟你的關係,整個學院還有誰不知道?我還以為這麽多年你都習慣了。”

“這兩件事不同,”我的車吃掉他的馬,“不能相提並論。”

“這麽不願意跟你媽扯上關係?一副恨不得避到天外的樣子,”林晉修淡聲道,“你媽知道了,恐怕傷心得很啊。”他這話話中有話,可不好回答。

“今天吃飯前她剛從心理醫生那裏回來,你猜猜她去谘詢什麽?”他接著說下去,“怎麽跟女兒搞好關係。”

我詫異地抬頭,對上林晉修黑亮的眸子。前幾天他還不冷不熱地說“你這個媽有沒有都差不多”,此時居然一改常態,為她說起好話了?以我對林晉修的了解,他對生母的感情非常深,恐怕是希望他爸爸一輩子鰥居也絕不要再婚的。他不想方設法拆散他們就很給麵子了。

我避而不談,專注看著棋盤,“這局下完,我要回去睡覺了。這幾天都累得很。”

“等你贏了再說。”

結果一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小時,我驚奇地發現他的棋藝長足進步,而我的困意越來越濃,連出了好幾手爛棋,要贏他,當真不容易。

但到了最後,總還是將了他的軍。雖然勝他毫無成就感,但我很高興能夠用這個理由,擺脫了跟他共處一室的尷尬氣氛。那天晚上,林晉修送我回家,我們坐在後座,我的倦意越來越濃,但強撐著沒有睡過去,迷迷糊糊中聽到林晉修拉過我的手沉聲開口,“以前的事情,過了就過了。你一輩子心心念念毫無作用。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給你媽媽一個機會,也給你身邊的人一個機會。”

第二十章?恬淡幸福

屋子裏很黑,空蕩。隨著門外那低低的汽車引擎聲,林晉修的車在家門口揚長而去。我在沒開燈的空屋子裏獨自坐了許久。去每個房間晃了晃,空蕩蕩的屋子,昨天還滿滿當當的櫃子箱子都被搬走了,一個人實在寂寞。以前還有化石聽我說話,現在它們也走了。

林晉修說得輕鬆,什麽叫“以前的事情,過了就過了,”他以為人生是可擦寫的光盤嗎?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說抹去就抹去?我做不到,一輩子都做不到。我獨自坐在漆黑的房間裏發呆,過往的一切走馬觀花從我眼前溜走,直到顧持鈞打電話給我。

他問我,“回家了沒有?”

我說:“你在家嗎?”

“在。”

“我過來找你。”

顧持鈞聲音溫柔,“歡迎。”

拿上車鑰匙,開著家裏的小吉普去了顧持鈞那裏。我跟他已經確立了關係,除了第一天,我一直堅持絕對不留宿,不論多晚我都要趕回家或者讓他回家。顧持鈞對此並無意見,他向來尊重我。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裏敲門,他伸手抱我進屋,“以後別再敲門了,你又不是沒有鑰匙,自己進來。”

我點頭。

“以為你們會吃飯到很晚,畢竟是……家庭聚宴?”顧持鈞笑了一笑。

我坐在沙發上,狂灌了幾口水,“什麽家庭聚宴?和拷問一樣。”

他忍住笑,拿手拍我的頭,“慢慢適應人生的大起大落吧。”

“我才不想適應,這叫什麽事情?”我嘟囔,“虧我媽想得出來。”

“見到林晉修了?”

“恩,見到了。”

他倒水給我,對這個話題十分在意,“你們說了什麽?”

我有點後悔,當時不應該在他的視線壓迫下,把我和林晉修之間的那些恩恩怨怨告訴他,以至於他現在一聽林晉修的名字就如臨大敵。其實,我跟林晉修連舊情都談不上。

“他對我進行思想教育,”我說,“讓我跟我媽媽好好相處。”

顧持鈞一怔,“你們居然說這個?”

“我也沒想到,不知道他哪裏出了問題。”我搖頭說完,太疲倦,栽到沙發上就想睡覺,顧持鈞輕笑起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隻俯身拍我的臉頰,“寶貝,去床上睡。”

我臉一熱,“肉麻。”還是上樓去了。

洗了澡縮到被子裏去,顧持鈞在我枕頭邊放了杯水,轉頭拍了拍我的臉,等我轉過臉去時他吻住我,片刻後又笑問:“你是專門來我這裏睡覺的嗎?”其實,我早該知道顧持鈞耍起嘴皮子來也是一流水準的。

“臉紅得跟蘋果一樣,”他蜻蜓點水親親我的額頭,“別擔心,我會等到你願意那天。”

被顧持鈞調戲得太狠,我好半天才睡著。在半夜的時候,我醒了過來。

第二次在顧持鈞這裏住下,依然不太習慣。床太大,又太軟,對一個睡了木板床二十幾年的人來說,躺下去人都被鬆軟的感覺包圍就跟溺水差不多。我懵懵懂懂揉著眼睛打量四周,頭疼腦熱地坐起來,抓起床頭櫃上的水杯。入睡前顧持鈞放下來的,我端起來喝了一口,是擰檬水,微酸,略微有點甜。顧持鈞……還真是細心。這覺大抵是睡不著了。我手有點癢,忽然想起當年在午夜大街上飆車的感覺。雖然現在早就不做這種危險的事情,但每到不眠之夜,總會犯老毛病。

據說人在夜裏意誌力特別薄弱,我是深有體會。想起樓下有個偌大的陽台,差不多可以俯瞰半個城市,我幹脆推門而出,想去陽台待一會兒,吹點冷風也許大腦會清醒一點。

主臥就在旁邊,房門緊閉,倒是樓下的一扇房門虛掩,流瀉出窄窄的金色燈光,像是一條金色的細流在地板上無聲淌過。我記得那房間是視聽室,顧持鈞專門改造的,屋子雖然不大,但可以營造在電影院觀看電影的效果。我當時還想,真不愧是敬業的演員,專門建了視聽室。難道是視聽室的燈沒有關?

我扶著扶手下樓,輕手輕腳來到門口,沿著狹窄的縫隙看進去。有人坐在沙發上,沙發遮去了他的大半個身影,露出了頭頂鬱鬱的黑發。他的手肘支在扶手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對麵的牆壁。那裏掛著一個占了三分之二牆壁的熒幕,播放電影膠片可以拖曳下來,投影到熒幕上。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不看不知道,一看整個人呆若木雞,我的臉放大了數倍出現在熒幕上。那是我當年參加ALP見麵會的時候的錄像。我看到自己興奮地跑上舞台,參與問答遊戲。這段錄像應當經過了剪輯,沒有旁人的鏡頭,絕大多數時間是我一個人的特寫。

當年興奮的時候不覺得自己的表現多麽誇張,現在看錄像的時候,才知道我那時真是年輕氣盛。短短的幾分鍾,顧持鈞翻來覆去重複了三遍。

最後畫麵定格,停在我的興奮的臉上,真的是很大的一張臉,一個人占據了鏡頭的一半。我記得那時,我答對了所有的題目後,太興奮太雀躍,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在舞台上跳起來。

顧持鈞盯著這個鏡頭看了很久,最後手肘微微一動,遙控器被擱在了沙發扶手上,他起身,走向屏幕,用手和唇拂過我在屏幕上的那張巨大的臉。先是額頭,再是眉毛,最後是眼睛、鼻梁和唇。片刻後他回到沙發上,片刻後我聽到那曖昧的高高低低的喘息。

想到他有可能做的事情,我大腦裏徹底一片空白。本來就是貼門站立,我忽然覺得腿軟,明明知道不應該看到這一幕,想要抽身離開,我身子一轉,暈乎乎地不小心撞到了門框櫃,發出一聲響。

這真是結結實實的一下子。腦袋被撞昏,身體的本能反應就是伸手去捂住痛處,但眼角餘光還是發現,顧持鈞已經回過了頭,大步朝門口走來,推開門。

我不敢再揉著頭,尷尬地抬頭。他一聲不吭,忽然一把扯過我,雙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帶我入懷,把我勒在他的懷裏。

我幾乎不能呼吸,垂下眼臉,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在我看來隻是一個普通的擁抱,但顧持鈞顯然不這樣想。他一向都反應迅速。反應過來的時候,顧持鈞抱著我坐在視聽室的那張沙發上。沙發太小,隻能坐一個人,我不得不坐在他的腿上。

“你怎麽會看這帶子……”

“你跟我說了之後,我就找人去找當年活動的帶子,沒事就翻出來看看。”顧持鈞一副沒事人的模樣,視線一掃屏幕,“看著就能笑起來,你那時候真是可愛,那麽多人,就你一個人最惹眼。難怪我會把你從人群裏挑出來。”我笑了笑,輕輕吻他。

我很少這樣主動,顧持鈞眼睛睜大,扳起我的下巴,吻我。舌頭伸進來,跟我的舌頭糾纏,一下下進入極深。我口不能閉,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都軟了,任憑他在我唇舌間動作,然後給我空氣。身體貼得近,我又坐在他的腿上,不注意到他的某些變化是不可能的,我輕輕挪了挪身體,聽到他輕輕喘了一下。我嚇得不敢再動,想從他大腿上跳下來,他卻按住了我的頭壓向他的臉,想說的話統統都悶在他的耳邊。

片刻後他放手,正對我的眼睛開口,聲音不高,“被你發現了,怎麽辦?”

我全身都要燃起來了,整個人開始結巴,“發發……發現……什什麽?”

他穿著一身睡袍,帶子鬆鬆垮垮係在腰上,之前我們的一番動作,前襟微皺敞開了一個V字形,那**在外的皮膚宛如金色的沙子,性感到了極點。我還來不及反應,他捉住我的手,穿過睡衣腰帶,直接往下身探去。

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我再傻也知道他要做什麽。更何況,他睡袍下的動靜實在不小,隆起的形狀分明可見。

“我……我……你……你……要做……什麽……”

顧持鈞低聲說:“幫幫我。”

我很快發現,即便見過豬跑,可輪到自己親身上陣的時候,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實踐和理論真的截然不同。我哆嗦得完全沒法控製自己的手,就好像患了異手症的病人,別說幫他,指尖一碰到那個挺硬的滾燙事物,渾身就一抽搐,除了哆嗦,根本就沒法進行下一步。顧持鈞凝視我半晌,最後抓住我不爭氣的手從睡袍裏出來,挨個親了親我的指尖,隨後是手背手心,最後是手腕上的皮膚。他吻得那麽細致,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值得珍愛的事物。我從來不知道吻手心也會讓人身體酥軟。

他笑了一笑,伸手推我,“乖,上樓吧。”

大腦早就不好使了,完全無法指揮四肢,卻很有理智地分析,如果我走了,他又要看著我投影在屏幕上的臉用手自己解決?真是荒謬極了。

我幹脆心一橫,咬了咬牙,主動吻住他的薄唇,用蚊子般大小的聲音說:“我……我不走……我是你女朋友……”

顧持鈞嘴角一彎,眼瞼微眯,“那你是說,你願意了?”

我很想後悔,但嗓子眼出來的聲音卻是“嗯”。

於是我聽到他用前所未有的愉快聲音道:“那我就笑納了。”

顧持鈞抱著我出了書房,上了樓,把我扔到他那張大床上,動手解開了自己的襯衣衣扣,把襯衣扔到一旁,露出了光裸的上半身,那簡直可以媲美大衛的塑像。屋子裏的空調開得很足,本來我還覺得冷,瞬間熱了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抗議“力氣太大了”,細細密密的吻又壓了上來,嘴唇、鼻、臉頰、額頭、眉梢、鬢角……我已經察覺到這麽發展下去絕對要出事,但渾身發軟,竟然抬不起手指去推開他。身上的睡衣已被他撕掉,大片光裸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我覺得有一絲冷,但下一秒就感覺到重新熱起來。是他肌膚的溫度。身上承擔另一個人的體重,我又熱又難受,難受得隻剩喘氣的份兒。剛一張開嘴,他的舌頭就伸了進來,吮吸住我的舌頭,跟我死命糾纏。

那是一個長長的撩撥得我耳熱心跳的吻。混亂中看到他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我叫出來。“顧……持鈞”,他用溫柔的聲音誘惑我,“寶貝,叫我名字。”

啥?啥?寶貝?!他不嫌酸啊!我臉上一陣灼熱。

“持鈞……”我低低喘著氣。

“再叫一遍。”

“持鈞……”

“真聽話。”他滿意地笑起來,手開始從我的腰線往下輕輕滑動,在大腿內側,輕輕劃著圈,“以後還叫不叫我大叔了?”

我又急又委屈地瞪著他,幾乎要哭了。我懷疑我認錯了人,我的偶像,那個英俊瀟灑的顧持鈞,怎麽會是這樣的惡魔般的小心眼啊?這個時候還要占我語言上的便宜,他咬上我的耳垂,“寶貝,你耳朵真甜。”

“哪……哪裏甜了?”我臉都要燒起來了。

“以後家裏可以不用買糖了,”他舌尖在我耳邊上滾過,然後又掉過頭跟我接吻,“是不是甜的?”

我根本就沒力氣回答他的話。這個人說起**的話,比在電影裏的深情款款更有吸引力,我被他蠱惑,雙臂好容易積蓄好了力氣,結果沒能把他推開,反而環上了他的脖子。大腦裏迷迷糊糊想到,不對,不是說誰先表白誰輸掉嗎?明明是他先跟我表白的,明明我應該在感情的上方啊,怎麽被他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呢?這世界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啊,發生的事情實在有些糊塗了,依稀記得大腦裏理智和感情天人交戰,冷不妨覺得大腿一冷,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腿已經被他分開了。某種叫後怕的情緒正如其名,姍姍來遲。驚駭鋪天蓋地,我收回吊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並攏腿,弓起身子,試圖把自己蜷縮成蝦米,一寸一寸挪動,慢慢朝後縮。

顧持鈞微微遲疑,手肘撐在我身體的兩邊製止我的動作,雙手慢慢撫上我的臉。他俯下身,小心翼翼親我,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小真,別怕。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我會負責的,”他的動作溫柔下來,“你可以相信我的任何話,也可以相信我給你的任何承諾。”

我茫然地看著他,抓住他的胳膊,手指抖抖顫顫。他翻了個身,側躺在我身邊,就這樣抱我入懷,肌膚相貼。我把臉埋進了他的肩膀,**的身體挨在一起,很容易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硬邦邦的東西頂著我的小腹。他的皮膚有點濕,大概是出了薄汗。我稍微挪了挪身子。他身後是大片的落地窗,遠處城市裏的燈火就像璀璨的星空。

我聽到了他壓抑著呼吸,呼吸卻非常重,想必忍得很辛苦。好在黑漆漆的臥室看不到我紅得滴血的臉,我吻上了他的唇。我想他應該明白我這個吻表示默許。結果他實在太明白了。他進去的一瞬間,我身體一僵,“啊”一聲,真的哭出來。

“神啊!疼死我了,好像有把斧子把身體從內到外劈開了,一定流血了,好難受,誰說不疼啊?誰會喜歡做這事啊?誰說有快感啊?你們那都是什麽變態的體質啊?媽的,總之絕對不是地球人!”

“咬我。”

疼得失去理智了,眼冒金星,仿佛茫然行走在黑夜裏。處在崩潰邊緣,我還以為自己要死過去,卻聽到顧持鈞滿足地歎息了一聲。我恨得牙都疼了,把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氣不打一處來,我哪裏跟他客氣,一口氣咬住他的肩膀。

他長期鍛煉,肌膚柔韌有彈性,一口咬下去都是肌肉,顧持鈞悶哼了一聲,也不再進一步動作,抱著我坐起來,讓我跨坐在他身上,輕輕拍著我的背。不坐起來還好,一旦換個姿勢,堅硬的器官埋進去更深,我也更疼了,“疼……”我的眼淚往下掉,用模糊不清的聲調控訴。

“覺得疼,你才會記住我是你的男人。”聲音毫不留情,甚至還有點冷酷。我費力轉過頭,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淚光中他的臉有點模糊和扭曲,但還是很英俊啊,不對,我到底在想什麽啊?明明是一張雖然寫著心疼但還是毫不吝惜帶給我疼痛的臉。我所托非人,他居然故意讓我這麽疼。他慢慢地動了起來,然後疼痛感略微減少了些,這就好比一碗辣椒水灌下去,辣的耳鳴眼花分不清東南西北,最難熬的過去,那此後的辣就算不得什麽了。

實際從科學道理來說,是因為大腦更易接受高敏感區域傳來的疼痛。疼痛抽走了我全部力氣,我恍惚失神,顧持鈞的手在我光裸的後背遊走,在我的肩膀一吻,用惡魔一樣的語氣誘哄我。

“說,許真是顧持鈞的。”

我又氣又躁,不想理他,把臉更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手臂用力圈著他的脖子。他腰上一用勁,我能察覺他直頂到底,那種**辣的疼痛又在我身體中卷土重來。我“哇哇”叫,半哭著嗚咽,一字一句重複,“許真……是顧持鈞的……”

他聲音陡然淩厲,“說,以後隻有顧持鈞一個男人。”

這叫什麽話?好像我之前很不檢點一樣,明明我是個身心純潔的好孩子,他的醋勁也太大了,從幾天前的晚宴一直吃醋到現在。**都給他了,他還想怎麽樣?我喃喃,“我根本……”

他似乎沒興趣聽我語意不清的嘟囔,打斷我的話,聲音更淩厲了幾分。“說。”

我疼得連腳都在抽筋,幾近崩潰了,“我,我一直隻有你啊……”別過臉去,抵著他汗濕的額頭,輕聲說,“我喜歡你。”

那天晚上是怎麽開始的,我印象深刻,但如何收尾卻實在不記得。

做到最後,疼痛模糊了我的意識,或許還有些微的快感。身體好像變成了一艘在汪洋大海上沉浮的小船,去往哪裏,全由不得自己做主。汗水淚水在我臉上一塌糊塗,他一點點全部吻掉。最後的意識,是他抱緊我,舌尖舔過我的睫毛,唇覆上我的眼睛。

醒過來的時候天光大亮,而我腰酸背痛。窗簾上了一半,但紗窗還在,擋住了大半的光線。

空調還在轉,我被被子完全裹住,一個人睡在顧持鈞那張超大的床的中間。

居然讓我一個人起床!我盯著天花板,手在被子裏揉了揉腰。顧持鈞折磨了我大半個晚上,再好的腰力都扛不住。我支著身體想要坐起來,腰間產生撕裂的感覺,完全不著力,我“哎呀”慘叫了一聲,跌回床上。

“醒了?”顧持鈞係著圍裙推門而入,白襯衣卡其布褲子。明明是一身居家打扮,我卻想到他昨晚不穿衣服的樣子在床上折磨我半宿的事情,臉刷地紅了,不想見他,忍著身體的不適翻了個身,拉過被子蒙住頭。床塌一壓,是顧持鈞在我身邊坐下。

他輕輕扒開被子,強迫我對上他的視線,伸手摸了摸我亂糟糟的頭發,俯身在我額頭上一吻。

“睡醒了沒看到我,生氣了?”

我氣哼哼地吼他,“少研究我的心思!這是犯規。”

顧持鈞從被子外摟住我,笑盈盈,“別氣了,昨晚是我不對,以後會節製的。”

什麽亂七八糟的,絕對沒有以後了!我憤憤地想,推開他,我要去衛生間洗嗽。但……一起身就跌回去……困難,真的困難,腰疼,腿軟。

顧持鈞摟住我,“別動了,我把水給你打來。”結果我在床上,接過顧持鈞遞過來的毛巾杯子簡單洗漱,自覺精神了許多。

顧持鈞又去了一趟客廳,端著水杯和兩片藥回來,放在床頭櫃上,轉頭看著我。

“要不要吃?”

“這是什麽?”

他解釋道:“避孕藥。”

我沒出息地臉皮又紅了,昨晚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大腦完全混沌,現在仔細回憶才想起,昨天晚上他的確沒有做任何措施。我對這方麵知之甚少,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大腦中的常識一點都沒剩下,想都沒想到這事。

“昨晚的事情,是我考慮不周。吃藥對身體不好,僅此一次,以後我會做好防護措施的。我尊重你的決定,”顧持鈞跟我額頭相抵,握住我的手,“所以,如果你不決定吃藥,碰巧懷上了小寶貝,那就生下來,生幾個我養幾個。如果你不想……”

還生幾個養幾個!當我是豬啊?可以一口氣生一窩?我打斷他的話,“我當然不想懷孩子,我還要讀書!”說完一把抓過藥,也不要水一口咽了下去,這才覺得安心了一點。

他看看我,有短暫的沉默。“小真,我要你知道,我隨時都可以跟你去結婚,”顧持鈞吻我,“隻要你慮好了。”

結婚?這個思維跳躍性太大了!我抿著唇嘟囔,“可是……戀愛都沒談,結什麽婚啊?”他恍然大語,把我連人帶被子抱在懷裏,跟我目光對視片刻,大笑著吻我的鼻尖,“真是小姑娘,喜歡先戀愛後結婚啊。那我們就先談戀愛吧。現在,我把午餐給你端進來……”

我的人生罕有這樣墮落的時候。大半天都沒下床,隻在吃晚飯的時候下了一次床,被顧持鈞抱到了視聽室,他有一些很老很老的電影膠片,我們偎依在一起,看完了好幾部卓別林的老電影,我笑得前仰後合。

我嘖嘖的說:“真是偉大的電影藝術家!”

顧持鈞往我嘴裏塞爆米花,表達不滿,“怎麽不誇我?”

我笑,“你又不演喜劇……”說完想起顧持鈞如果演喜劇,忍不住笑不可抑。

“居然笑成這樣,看來我還真有必要去演個喜劇片了”,等我笑完,顧持鈞才正色道,“機票訂好了,跟我出國一趟。”

我警惕,“去哪裏?”

他笑著捏了捏我的鼻子,“自然是去度假了。”

兩天後,我們就上了去往瑞士的飛機。一前一後走進機場,顧持鈞戴著大墨鏡走在最前麵,我隔著幾米的距離拖拖拉拉跟著他,隻裝作不認識,登機排隊時也跟他拉開了一點距離。之前我們從來隻在家中相處,出來後不得不加倍小心。我們乘坐的是商務艙,不像經濟艙那麽擁擠,空中小姐也十分周到,領著我找到位置,顧持鈞是這條航線的老乘客了,我找到自己座位的時候,他已經落座,摘下墨鏡,跟另一位空中小姐貌似熟絡地寒喧。

“顧生生,又見到您了。”

他回了一個禮貌的笑,抬目瞧到拿著機票的我,站起來讓我坐到裏麵去。我對他道了句“謝謝”,走到裏座,把視線轉向窗外。看著偌大的停機坪,而且打算視線不移地繼續看下去。我想以我的表現,不會有人看出我和顧持鈞是一路人。

“避嫌到這程度,”飛機起飛後,顧持鈞才緩緩道,“跟我在一起,很丟人嗎?”

“不是的,”我小心地開口,“但我不想出現在娛樂新聞裏。”我也不是跟每個記者都有交情,圈子裏還有敵人。

“我能盡量避免讓你出現在鏡頭下,但萬一被記者拍到了呢?”

我迅速抽回手,緊張地看向過道,還好沒人發現我們。“那就努力不讓他們發稿。”

“這也做不到呢?”他步步緊逼,執意要問我要出一個答案,“你就那麽怕出現在鏡頭下?”

“是的,我真的怕。和一個大眾偶像談戀愛,媒體和記者的關口實在難過,前陣子我們在一起,總是在家足不出戶,現在剛剛要走出去,就遇到了這個尖銳的問題。我……”我半晌說不出話。

大抵是我的表情太惶恐,顧持鈞沉默許久,終是輕輕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了。”

這番談話帶來的陰影始終不散,我連看書和睡覺都心神不寧。十幾個小時的飛機真是讓人異常疲倦,大半時間我都在睡覺。偶爾醒來,隻覺得窗外的太陽從未掉下,透過舷窗往外看,飛過了廣闊的大陸,最後到達了終點站。

明明在飛機上還覺得疲倦,但不得不強打精神應對。我對瑞士完全不了解,所有的一切都跟著顧持鈞。在飛機上顧持鈞告訴我,沒讓家人來接機。

他在這個機場出入多次,拉著我直奔停車場,打車回家。怎麽說也是我第一次登門,第一次見男朋友的家人,總是讓人覺得異常緊張。顧持鈞的母親和大哥大嫂一起住,他的兄嫂都是學者,住在大學裏麵,出租車到了目的地,我和顧持鈞付了車資下了車,舉目四望,大學的宿舍區草木繁盛,一棟棟小樓別致漂亮。

嘩一聲拉開鐵門,他的母親和兄嫂坐在院子裏,顧持鈞開門的一瞬間,一起回頭看著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壓力,幾乎壓扁了我。我也迅速彎了彎腰,“伯母,大哥大嫂……你們好。”

顧持鈞的大哥大嫂,兩人看上去年紀相仿,約莫四十歲,微笑著異常和藹。我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之前了解到的信息,他大哥叫顧立南,大嫂郭韻,都是蘇黎世大學的教授。中座的那位,當然就是顧持鈞的母親了,頭發斑白,眼神犀利透徹。我隻需看一眼,就知道她年輕時一定是位讓人過目難忘的美人。

顧家大哥大嫂露出了相似的“我們是一家人”的笑容,對我點頭。顧大哥很親切,“許真吧?歡迎。”顧大嫂則笑眯眯拉我在院子裏坐下。我坐到大哥身邊,挨著顧持鈞的母親。我記得顧持鈞說過,他母親姓唐。

“伯母。”我又叫了一聲,“您身體好點了嗎?我知道您前些日子生病了。”顧母點點頭,從老花眼鏡片後打量我一番,才道:“身體好不好,是由醫療技術決定的。”

我一愣,點頭,“您說得是。”我記得顧持鈞說她今年七十五歲,但談吐非常清晰,可見思維縝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把帶來的禮物送過去。禮物是顧持鈞選的,是跳棋。“不知道該送您什麽,聽說您喜歡下棋,就買了這個。”

“誰花的錢?”

“啊……是我買的。”

伯母“嘿”了一聲,從老花眼鏡後看我和顧持鈞一眼,“你還是學生,以後讓老三花錢。”

“伯母,其實我也買不起太昂貴的禮物,”我說,“這個並不貴。”

她這才點了點頭,伸手打開盒蓋。

顧立南問我喝咖排還是茶,怎麽能讓他給我倒茶?我連忙站起來,“都可以,我自己來吧,不麻煩大哥。”

伯母一揮手,“坐下,這種事情就應該由男人做。”

我呆呆地看著她。顧持鈞坐到我身邊,“我跟你說過我媽媽是個女權主義者。”

“噢……”伯母轉頭問我,“我聽說你爸爸是古生物學家?”

“是的。”

“那你爸爸對寒武紀大爆發是什麽觀點?”

我呆了呆,難道剛見到兒子的女朋友就開始考察我的古生物學水平?嘴上可一點不敢慢,我立刻說:“我爸的觀點和傳統觀點一致,無數證據都揭示,那是一次真實的規模最為宏大的生物創新事件。我爸的專攻是古植物學,我們在那個階段發現了各種類型的植物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多。”

“都有什麽?”

我絞盡腦汁,一一作答,忽地想起十多歲時,我跟爸爸出席一場學界的年會,在會上有個一本正經的女學者就用這種語氣跟我爸爸討論問題。幸好爸爸總帶我在身邊,才讓我有足夠的知識回答男友母親的學術問題。伯母微微眯起眼睛,麵容上不見笑意,一種調動大腦全部細胞進行思考的表情,我經常在我爸爸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你爸爸的觀點有意思,很有意思。”她眼睛迸出亮光,這樣說。

我猜想她應該是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忐忑不安地看向顧持鈞和顧家大哥大嫂,希望他們能給我一個提示。顧大哥離桌而起,端肅著神色道:“我還有論文,失陪。”顧大嫂對我報以親切的微笑,同樣也站起來,“我要去一趟大學,跟唐納德教授還有事討論。”

而顧持鈞則一臉“我很困我真的很困”的樣子,甚至伸手捂住嘴,懶洋洋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