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書版手打分節閱讀3

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3

輩子記住。

他拿過一條幹毛巾擦了擦手,走到我麵前,盯著我一眨不都不眨,微微俯下身來,跟我的臉相聚不到五厘米的時候,緩緩開口。

“小真,我決定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瞪著眼看他。

“其實,我是外星人。”

我眨了眨眼,道:“噢。”

無奈的人換成了他,他伸手在我麵前一晃,“我說,許真,我能下廚,你就那麽驚訝?比你聽到我是外星人還吃驚?”

我很想告訴他:他是外星人和他會下廚這兩個概念根本不一樣好吧。一個是完全沒有依據的,一個就是活生生出現在我麵前啊。我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才不會相信什麽外星人呢。另外,我根本不是驚訝,是震撼啊。

“啊,哈,啊。”我詞不達意,這才意識到我剛剛在嚴重的走神。今天,我實現了許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跟他去超市,第一次到他家並將吃到他親手做出來的食物——於是我沒出息的天外飛仙了。

顧持鈞把抱著他衣服的我推出了廚房,把這偌大房子的衣帽間指給我。

我走出兩步,又不甘心地回了頭,他已經折回了廚房,充足的燈光剪出他的挺拔背影。

這套大屋子真是很大,衣帽間都趕得上我的臥室了,拉開厚重的木門,衣櫥貼著牆,隨便打開就可以看到滿櫃子的衣服,西服、襯衫、領帶、褲子各就其位,燙得筆直。顧持鈞像大多數男士一樣,偏愛深色係的衣服,還有若幹異常莊重的禮服。

我拿著他的衣服犯難,視線在那一長串的衣服裏來回巡弋了幾圈,最後才發現衣掛,立刻掛上,小心的離開,去了書房。

書房裏則鋪著厚厚的鬆軟的地毯,吸走了一切聲音。左側是一壁書架,右側的玻璃立櫃中則放了上千張CD和DVD。我推開玻璃門,隨手取下一本書,翻開,是全英文的莎士比亞,頁麵有點舊,折頁的痕跡非常明顯,夾了張書簽。翻開另一本,薩特的,依然有折頁的痕跡,看來他的書,還真不是裝門麵的。

他是個很有條理的人,書架上的書,架子上的CD,DVD也經過了仔細的分類。我慢慢地看出來一點門道——他大學學的心理學,於是我看到了足足三行、各種語言的心理學著作;他演過憂鬱的搖滾青年,我看到了近二十本搖滾音樂人的傳記和百來張搖滾音樂CD;他去年得到影帝的那部電影是部傳記電影,講述了一位傳奇的畫家的一生,他飾演那神經質的瘋狂畫家,關於這位畫家的相關資料,足足有兩隻箱子,就放在書櫃的最下方。

我垂首看著那兩隻打開一半的箱子,手心裏都是汗。

人要成功,總是有點理由的。

他就像一塊海綿,吸收著那麽多的知識。

隨後,我坐在書桌前,看到一個半打開的包裹,地址是瑞士蘇黎世大學,有本書從裏露出一角,純英文的,我在心裏翻譯了題目,大概是《論法製的倫理性》。

我炯炯有神的看著這本書,預料到這本書對我來說和天書無異,最後還是沒忍心打開。

書桌的另一頭放著我爸爸的幾本書,有一本裏夾著書簽。

書桌前還有一大疊手稿和筆,潦草地寫著什麽。這絕對算**範疇,我沒細看,悄悄閃開了,去看他收藏的DVD和書。

這一看就入了迷,隻能感慨一句:真是收藏家。

等到回過神,準備去廚房看這頓晚飯的準備程度時,他已經端著一缽濃濃的湯出來了。

晚飯是三菜一湯。

顧持鈞蒸了很香的米飯,煎了一大塊排骨,淋上了看著很美味的湯汁,清蒸了一條魚,還做了玉米湯,顏色美麗,香氣撲鼻。我今天已經震驚很多次了,但這一幕依然讓我覺得夢幻,顧持鈞極為紳士的幫我拉開椅子,我晃晃悠悠在餐廳裏坐下。

“你嚐嚐。”

我拚命點著頭,夾了一筷子魚送到嘴裏,渾身僵硬,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我聽到了海洋的呼吸,我感受到了天空的氣息,我簡直看到了上帝和佛陀……

顧持鈞看著我:“不好吃?”

我的回答是四個字:“人間美味!”

懂得廚藝的男人永遠都那麽讓人仰慕,光這個做菜的水平就足以讓我奉他為偶像了。

他眸子裏的光閃了閃,表情愉快得要命,笑著拿起了了筷子。

“這是我的拿手菜,練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你哪裏練的廚藝?”

“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笑起來,“我們家的女性,從祖母到我媽媽,姐姐,每個都是女權主義者,在家裏從來不做飯,甚至廚房都不進。所以,我家做飯的都是男人,起初是我爸,然後是我哥,最後是我。”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完全不覺得他當了明星後還有時間練習廚藝,那必然是在此之前了。不過他竟然還有哥哥姐姐,讓人覺得意外。我閱他的相關八卦挺多,似乎沒看到哪裏有爆料說他有兄弟姐妹。

“我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哥哥比我大了十幾歲。”顧持鈞說。

今天顧持鈞讓我意外太多次了,我連驚訝的表情都用光了,故作鎮定地問。

“唔,他們都是幹什麽的?”

我好容易把嘴裏的魚肉咽下去,顧持鈞給我倒了杯橙汁,那是他剛剛打出來的,香甜得要命。

“我爸研究曆史,我媽主攻人類學和社會學,大哥是語言學家,大嫂是法學專家,姐姐是法醫。”

“你們一家都是學者?”我睜大眼睛。

“是的,除了我。”他鎮定自若。

枉我自認為是顧持鈞的熱情粉絲,對他的情況也算了解,但是真的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一瞬間頗有大跌眼鏡之感,隻好扶著額頭消化這種震驚。但同時,也覺得醍醐灌頂。原來,他的彬彬有禮並不是在娛樂圈裏侵染出來的;而他沒有沾染什麽娛樂圈中的惡習,則是由家庭環境培養出來的。

“真是家學淵源,”我自覺發現了新大陸,心中的成就感洶湧而出,“難怪我之前覺得你隻要一戴上那副黑框眼鏡就變成了學者,並不是我的錯覺。”

他笑著垂下視線,用刀把魚切開。

“看得多了,自然也能模仿出來了。”

我支著下巴看他,試探著問:“如果你不拍電影不當演員的話,會不會成為你父母、大哥那樣的學者啊?唔,心理學家?”

“很有可能。”他頷首。

他大學時研習心理學,這事兒並不是秘密。在電視台的一次訪談中,主辦方請來了他的大學老師,老師帶來他的成績單和他當年的關於行為心理學的論文。所有人都驚訝的發現,他和很多年紀輕輕就在娛樂圈沉浮的明星絕不一樣,成績相當優異——優異到了每個家長都心甘情願得讓孩子把他當成偶像的程度。

“好了,吃飯吧。”顧持鈞把切好的羊排遞給我。

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次數實在太多,沒二十次也有十次,不用顧忌,我飛快地點了點頭,開始風卷殘雲。

席間跟顧持鈞聊起了電影,才知道《約法三章》正在加快進度,時間太緊迫,所以我母親才會累到昏厥,這部電影的拍攝周期實在太長,比一般的電影長得多。

說起電影的時候,他有些輕微的疲憊,“這部戲結束後,我一年內都不想再拍任何戲了。”

他自入行以來每年都有至少一部作品,最多的時候有五部。而以我剛剛在書房所見,他對每個角色都那麽用心,覺得累也是人之常情。忙了這麽多年,什麽都有了,自然也可以休個長假。這日夜顛倒的演員工作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應該休假的,”我隨口說,“找個美麗安靜的地方住上兩個月。”

“我正是這麽想,不過暫時沒想到什麽好地方。”顧持鈞說。

我想了想,“可以去國外,國內……認識你的人太多了,國外總要好點。”

“你去過的地方多,不如給我推薦一下?”

“啊,這可不好說了……”我想著自己走過的什麽地方,“要說美麗的,就太多了。你看你的偏好。”

“你的偏好呢?”

我邊想邊說:“我最喜歡雪景。小時候跟著爸爸去米勒爾的高原,山下還是六月,高原上卻是冬天,皚皚白雪覆蓋,遠處隻有牧民的白牆紅瓦小屋。真是童話裏的景色。”

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一幅完全采納我的意見的樣子。

吃了飯,我主動去收拾了碗筷,顧持鈞倒沒攔著我,跟我一起收拾了廚房。兩個人做事比一個人快得多,我洗了洗手,跟他告辭回學校。這個晚上已經非常美好,我可實在沒有在他家留宿的打算。雖然他的屋子那麽大,並不缺乏我的容身之處。

他關掉水龍頭,說要送我。

鑒於時間不早了,而他的開車技術實在不值得信任,我拒絕了他的要求,直接打電話叫了出租車。

顧持鈞拿著我的書包,送我到了電梯門口。我一路都在絮絮叨叨跟他說話。

“顧先生,記住明天叫助理去修車,以後,你也別自己開車,多看點前頭後頭,你的開車水平真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遲遲沒得到回音,詫異地回頭一看,安靜的走廊裏,燈光極亮,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聲音,顧持鈞一身象牙色的居家常服,看上去閑逸灑脫,站在我身後,對我微笑。

而且他隻是微笑,眼角微微上挑,有著溫柔的弧度,隻是,並不開口。

我拿過包,“那我走啦。”

電梯“叮”地一聲爬上來,我走進去,正要摁下樓層,他忽然伸手擋開了即將閉合的電梯門,探身過來,雙手捧住了我的臉。我下意識別過頭,可他雖然看起來溫柔,但手腕上的力氣遠比溫柔大得多。我被他挑起了下顎,微仰著頭,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臉上。

他輕輕吻上我的額頭。

渾身的血液“嗤”一下燃了起來,耳朵也隨即失聰。我無意識地瞪著他,大腦裏一片空白,翻來覆去的念頭都是“顧持鈞吻我”這個驚人的事實,有種變身電影女主角的錯覺,完全無法消化。

“小真。晚安。”

醇酒一樣的聲音和吻,徹底灌醉了我。

我就像負荷過大的機器人,徹底進入了死機狀態。

逃竄一樣返回宿舍。

枉我自詡為心理素質極好,可這事卻讓我暈乎了很長時間。韋珊還沒回來,我開了窗,冬夜的風透過窗戶吹來,我腦子也清晰了大半,看到自己的臉在鏡子裏一會白一會紅,隻好抱著頭蜷縮在書桌前。

我忽然有點明白我母親為什麽不讚成我接觸顧持鈞了,一瞬間真是心有戚戚兮。

所謂攪亂一池春水,就是顧持鈞這種行為。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還對防線薄弱的我做這種曖昧的行為,直接逼近我的底線。就算不提我是他的粉絲,任何一個年輕姑娘也被個大明星這麽對待,都會飄飄乎做夢。稍微把持不住,就會陷進去。某種程度上說,他比林晉修還有殺傷力。

林晉修固然有千百種不好,但他對我的態度一向清清楚楚,這麽多年下來,他從來不留給我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門倒是開了。

韋珊提著書包走進來,撲上來掐我的脖子,“你這一天都去哪了?聯係不上!林學長在找你呢。”

我這才想起手機沒電這事,忙忙掏出手機充電,又順便開了機。

“他找我幹嘛?”

她炯炯有神地看著我,“你們倆的事兒,我怎麽知道。不過我看他的樣子,像是你欠他好多錢不還。”

真是欠錢倒還好辦了。林晉修不常找我,一旦找我,從來沒好事兒,這點我非常清楚。我開了機,發現手機裏若幹條短信,比如沈欽言問我中午急匆匆離開小劇場的後續,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要緊的事情,我回複了一條“不要緊”;然後是同事舒冰的,說幫我代班了;最後一條則是顧持鈞十分鍾前發來的,問我到學校了沒有。

我看著他的信息,微微出神,在回複和不回複之間糾結不下。

韋珊推了推我,“我剛剛跟林學長說了你回來了,他讓你去他宿舍找他。”

我匪夷所思看著她,完全不知道她啥時候告訴林晉修我回來了,她動作真是忒麻利了。我歎了口氣,心情無比沉重地拍了拍韋珊的肩膀,“我說啊,韋珊,如果你不這麽多事兒的話,一定更加可愛的。”

她瞪我,“最後問一句,你知道林學長在哪裏住?”

我胡亂地點頭,重新抓起外套出門。

推門而出的時候聽到她憤憤不平地小聲嘀咕“還說沒□,連林學長住哪裏都知道,我都不知道呢”。

出門後我摸著鼻子苦笑,能不知道麽,就算不知道也聽人說過。林晉修平時並不在學校裏住,他的房子實在太多,我起碼知道其中兩套。不過,在他很忙的時候,例如通宵趕論文,忙活動時,就會回學校的單人公寓住。他畢竟還是個學生。

暑假的時候,林晉修帶我去過他的單人宿舍,粗粗打量了一眼,比我們本科生的普通公寓是好了很多;談不上多麽豪華,倒是很舒適。作為臨時的休憩站,倒是不錯。

住這套公寓的學生不多,但還是給我遇到了肖菲學姐。我對上她視線的一瞬,她正從林晉修的房間出來,垂著頭,咬著下唇,一臉的情緒不佳。

肖菲看到了我,露出了在雷雨天氣摔倒在滑膩道路上的表情。她算是大學裏和林晉修走得最近的女性之一了,所以對我怨念頗深,好像我是她的情敵一般。

我向來不跟肖菲正麵接觸,防她比林晉修更甚。大一入學時被誤認為小偷的慘痛的經曆後,這三四年來,我和她沒說過一句話。此時我也不打算理她,迎著她針紮般的視線,從她身邊繞過,推開了林晉修的房門。

房間裏鬼哭狼嚎。地上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沙發翻了一隻,墊子滾在牆角,茶幾上有重物砸出的若幹裂紋,完全就是被人搶劫後的模樣。

而這屋子的主人林晉修對這一切熟視無睹。他隻是安靜地站在窗前,手指中夾著一支煙,卻沒抽,煙霧寥寥地從他指尖升騰而起,模糊了他的背影。

我清楚地記得,林晉修極少抽煙的,至少我之前從未見過。

“林學長,我來了。”

林晉修沒回頭,“把屋子收拾一下。”

冷峻、幹脆利落的吩咐,仿佛我是他的女仆一般。

更離奇的是,我竟然也想不起反駁他,乖乖應了一聲,又去陽台拿來了打掃的工具和吸塵器,拖下外套,重新綁一綁頭發,開始幹活。心裏也不是不自暴自棄的,這幾個月在餐廳打工,徹底被包括林晉修在內的客人們使喚慣了,柔順地像隻兔子。可憐我這樣一個被諸多教授誇獎為“全能型人才”的得意門生,淪落成了林公子的鍾點工了。

我埋頭清理著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看著他凝在窗前一動不動的背影,謹慎地問,“呃……學長,你找我,就是讓我來打掃屋子的?”

他這下子終於回了頭,背靠著窗,眼睛裏的黑色以緩慢的速度凝聚起來。

他麵無表情,“你說呢?”

他眼底的光讓我脊背一涼。大概是從小受到的家教所致,他外表看來溫文爾雅,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流露出這種神情——看上去是笑,隻是眼睛裏一點暖意都看不到。就像舔著嘴角,對獵物虎視眈眈的豹子。

我沒做聲。雖然這亂糟糟的景象很像搶劫現場,但是,誰敢搶劫林晉修呢?且不說無處不在的攝像頭,進進出出的人群……退一萬步說,真要是被搶了,他絕不會釘子一樣紮在窗前不挪窩了,而已經在想法子抓獲處置嫌疑人了。這場景,除了他本人搞出來的,不做第二人想。

“你的反應一向很快。”

林晉修掃我一眼,這麽說。

我倆之間一直存在著某種詭異的默契,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知道對方的心意。

這事兒說起來似乎很浪漫,實則是在我和他的漫長的鬥爭過程中形成的,每一點默契都代表著一段針鋒相對的曆史。

他欠身把煙頭摁滅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裏,整個人倒在沙發裏,伸手蓋上眼睛。

“把門帶上。”

此時絕不是多嘴的時候,我照做。雖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也完全不覺得林晉修對我有什麽企圖。我們畢竟認識太久了,恩恩怨怨、愛愛恨恨的事兒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現在都過期了。

我掃著地上的碎片,把陶瓷花瓶扶起來,默默感慨這花瓶真結實。花是不能要了,扔進垃圾袋裏,再把亂七八糟的家具按照記憶力挪回原位。

“你下午沒在曼羅,去哪裏了?”

看來林晉修從下午起就在找我了,我含糊回答,“有點事。”

我有一種很微妙的直覺,寧可被他誤會,也別告訴他我還有個媽。他一直以為我和他一樣,都沒有母親。

我想起很久前一件事情。

那時我和林晉修剛剛開始針鋒相對,我懷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雄赳赳氣昂昂笑傲江湖,結果一下課就撞了鬼,被他的隨從們堵在教學樓旁的小巷子裏。

我有種古怪的硬脾氣,不願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煩事告訴校長和爸爸,第一他們太忙,第二就算說了也未必管用。

我記得那是遊泳池事件後的第二周,我被人潑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順著頭發流下來,漫過脖子,浸濕了羊毛衫,貼著皮膚往下流,整個背心都濕透了。

這群人還不善罷甘休,他們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我從小就沒有媽,圍在一起取笑我,言語之惡毒我至今想來都能氣得發抖。

有一個高我一級男生罵得罵得最凶,得意之時指著我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媽媽寧可死了都不要你和你那個古董爹”,我剛一變色,忽然看到他沒了聲音,眼神驚恐,仿佛我忽然變成了一條霸王龍。我冷得瑟瑟發抖,而他的手指居然比我抖得還厲害。

我不覺得自己能把他嚇成這樣。回過頭,果然看到了“罪魁禍首”林晉修。他沒看我,盯著那群找茬的男生,臉色鐵青,怒氣凝結在眼眸和每一個踏步的動作,氣勢仿佛泰山壓頂。

茫然地回頭,在場所有人一瞬間臉色全變了,瞬間噤聲,戰戰兢兢。比一百個老師一百個小時嚴加管教的效果都好。

雖然我現在也不明白,當時十八歲的林晉修是在哪裏的修煉的這種逼人於無形且泰山壓頂的氣勢,明明大家都穿著完全一致的藍白色的校服來著。但不論如何,我無形之中得到了拯救。

林晉修繞過我,走到還指著我鼻子的男生麵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覺得他像一座大山擋在了我的麵前;那個男生一聲不吭,低下頭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

真的很狠,比他欺負我的時候用的力氣還大。

那時候的我才十五六歲,多多少少懷了些羅曼蒂克的心思。心裏某個角落懷著一點幻想:難道林晉修是來救我?很快,幻想就破裂了。

那群人很快散得幹幹淨淨,林晉修領著我去了社團辦公室,扔給我一條毛巾,又問了我一句我做夢都沒想到的話:你沒有媽媽?

我沉默地點頭。太冷太冷了,渾身麻木不堪,不想跟他鬥嘴鬥氣。心裏感覺很複雜,雖然他幫了我一次,但追根溯源,我被欺負是因他而起,一筆難算的爛帳。

我東想西想,卻聽到他的聲音:什麽時候?

我不解其意,愣了好一會才想起他還在繼續剛剛的話題,於是回答,我從來沒媽,我爸說她生下我就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沒分辨錯的話,我想我在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裏看到了某種叫同情的情緒。他不是那種會流露出多餘同情的人,而且我們也沒熟悉到那個程度。除非他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他沒再說什麽,揮手讓我走。

走到門口他輕描淡寫道:跟我認個錯,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從小父親就教育我,違背原則、違背良心的事情絕對不要做。哪怕我被欺負得比現在更厲害也不可能跟他認錯。因為我根本沒錯。

我一記冷笑,摔門就走。

在他眼底,我肯定不識好歹;所以消停了沒兩天,對我的欺負又卷土重來。

後來跟林晉修爭鬥的過程中,我逐漸知道,林晉修**歲時,他的母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過世了,而我被他撞見慘狀的那天,恰好是他母親的忌日。

——換言之,也就是今天。

“能讓你請假的事情,應該是大事兒了。”

林晉修低聲笑了笑。語氣帶著點往日的笑意和調子,說明他的心情正在變好。我收回飄忽在過去的思緒,也放鬆下來。

他今天情緒異常,隻可能和他過世的母親有關。

“跟人約會去了。”我這麽回答他。

“約會?”

“曼羅的一位同事。”

“哦,那個誰——”他因為想不起名字而頓了頓,“沈什麽的?”

我不覺得林晉修會關心我的私事到這個份上,大概是餐廳的誰跟他提過我和沈欽言最近走得近,但這事兒從來也不是什麽秘密。

“是這麽回事。”

我頭也不抬的回答,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慢。清理到了茶幾附近,林晉修幹脆把雙腿搭在茶幾上,我跪在地毯上,清理著玻璃渣,一點點用軟抹布吸幹毯子上的水漬。抬起頭,看到旁邊的他胸腔低低震動,進屋後我第一次聽到他笑出了聲。

“我不知道你對那種小男生也有興趣。”

“他是比我小了一歲多,但年齡不是問題,”我隨口說,“我可從來沒否認自己是顏控。”

“標準太低了。”林晉修不鹹不淡開口。

“標準又不是活物,適合自己就好。”我瞥他一眼,回答。

“看來你的審美水平下降得厲害,”他低低笑起來,身子前傾,伸出根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給我倒杯水。”

我直起身子,摘了塑料手套,去廚房倒了杯水拿出來。

他頗滿意地接過杯子,饒有興趣,“你們在一起做什麽?”

跟林晉修談談別人的話題總是保險的,我也樂得找件事兒說。

“一般情況下,我幫他補課。我建議他考我們學校的戲劇學院,現在還在準備入學考試。”

“那今天的約會也是這樣?”

“這倒不是,他和一些朋友組了一個小劇團,自己籌備了一個舞台劇,我去看他們演戲了。”

林晉修“噢”了一聲,示意我說下去。

“很有活力的劇團,”我說,“排演的是喬伊斯的《死者》,大家都非常有熱情,雖然隻有我一個觀眾但還是很認真的表演。尤其是沈欽言,我沒想到他真的有天賦——”

我的聲音嘎然而止。右側的手臂無聲無息地逼近,手指“唰”地擒住我的下巴,強行帶著我抬起頭。我險些咬到舌頭,因為打掃的緣故,我半跪在沙發和茶幾之間,能動的餘地極少,憤怒又大惑不解地看著沙發上優哉遊哉的林公子。枉我從進門開始,一直順著他的脾氣。

“你聽安露說了什麽?”林晉修微微俯下身子,盯著我的眼睛,“有求於我的話就直說。我不希望你跟我拐彎抹角。”

我完全茫然,“啊?”

林晉修一怔,隨即笑起來,“也是,是我一時多心。你確實從來沒求過我什麽。”

求他?我在心裏冷笑,除非腦子被驢踢了。他的手指擒著我的下巴,我不樂意這樣被他控製,皺著眉頭擰了擰身子。隻是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林晉修這邊,我不但沒能從他手指中掙脫,整個左臉頰都落在他的手心。

這一幕像足了三四年前的某一幕,我清晰地聽到心裏“咯噔”一聲。

“許真,”林晉修的指尖插入我鬢角的頭發,拇指摩挲著我的下唇,緩緩開口,“要是你每個時候都這麽聽話就好了。”

我麵無表情放下手裏的打掃工具,用手肘擋開他停在我臉頰上的右手。我們都很清楚,要是我每個時候都這麽聽話,此時站在這個屋子的就絕對不是我了。

於是他笑著撒手,感慨道:“還是不要改變吧。你的傲氣算是我平生僅見了。”

忙得腰酸背痛,總算在十一點之前把屋子打掃完畢,又費力的把兩個的大垃圾袋扔到了走廊牆角。回屋的時候撞見兩位上樓的師兄,他們對我笑得曖昧。

回了屋把工具都歸位,開始清理自己的東西。林晉修一直悠閑地坐在沙發上,長腿上擱著一台筆電,我跟他打了個招呼,準備走人。

他叫住我,“新年前,曼羅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一愣,“為什麽?我做得不好?”我自認為沒有嚴重的過錯,做事也算認真,絕沒有因為自己有“後台”而趾高氣昂。

林晉修嘴角帶出一抹輕笑,“女仆裝對我來說沒什麽吸引力了。”

我說不出話,手有點抖。這工作是他給的,自然隨時可以收回去。無能為力的感覺占領了身體,連話都不想說了。

他慢慢支起下巴,“你其實不喜歡服務生的工作。”

他沒說錯,我的確不喜歡服務生的工作,但還是覺得舍不得。這份工作薪水不錯,客人也很慷慨,小費十分可觀,以前我也不是錙銖必較的人,但我需要自己養活自己,這份工作能給我一點安全感。而且,在這裏我認識了沈欽言,這是最大的收獲。

“你當服務生大材小用了,過來幫我。我新接手了一家公司,需要人手做商業策劃,你假期可以來實習,”林晉修言簡意賅道來,“我知道你缺錢,所以,待遇肯定比曼羅好得多,”他直視我,“這是邀請。”

我瞪著他,大腦裏發空,隻是不知道哪裏來的聲音在腦子裏翻了兩個跟鬥,大吼“這算怎麽回事啊”。林晉修身邊從來也不缺幹活的人,跟著他的隨從實在太多,確實犯不著來找我。垂下頭看著鞋尖,感覺他的視線依然停在我身上,像針一樣紮著我。

但我知道他沒開玩笑,這的確是個邀請。

“林學長,謝謝你的邀請。但是,容我考慮一下。”

我垂著頭,不敢看他,慢慢退到了門口,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三年前的事情——”

瞬間凍結在原地,五髒六腑好像被人從胸口扯了出來又塞了回去。我想不通他現在提起這事是為了什麽,但矗立一分鍾後,我依然沒聽到下文。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第十章 話語

林晉修的條件十分誘人,我不是聖人,要說一點不動心絕不可能。可慘痛的記憶還在腦海,我再三提醒自己,千萬不能跟他牽絆太多,不論什麽時候和他對峙,最後吃虧的總是我。

要知道他所謂“提供一份工作”,和他介紹我到曼羅工作不同,在曼羅的時候我不用天天看到他,也不是他的屬下。成為他的屬下,就意味著他有更多的牽扯,到時再脫身就難了。

那個晚上我沒睡太好,默默尋思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拒絕林晉修是肯定的,但在拒絕的情況下不得罪他就是個技術活了。

巧的是,早上的戰略投資選修課結束後,教授也找到了我,讓我幫他做一個市場調查分析。我大喜,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我到處尋找林晉修。他現在在學校內時間不多,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總算給我在他的辦公室外找到了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客套的語言回絕了他。

他聽完不露情緒,玩味地掃了我一眼。

“我尊重你的決定,”他微妙地笑,“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

“你可不要後悔”,他當年也這麽跟我說過,而我後來也的確有些輕微的悔意。

心裏打了一個突,謹慎地看著他。

“學長,你看,我們都不是高中生了……再說這種話,很沒意思的。”

我發自肺腑、誠摯的建議,希望我們之間的默契還在,也希望他懂我的意思。高中磨練下來,那些痛苦經曆使我變得小心謹慎,所以說年紀大了膽子就越小,我覺得這句話頗有道理。畢竟,勇氣常常是盲目的,因為它沒有看見隱伏在暗中的危險與困難。

林晉修笑了一笑,把手中的書卷起來,在我腦袋上輕輕一拍。

我於是知道,這事情就此揭過。

我隨後去了醫院。

我原以為母親住院這事捂得很嚴密,但出去買了份報紙才知道這事已經傳傳開,“導演為拍戲嘔心瀝血”的字樣看得人觸目驚心。記者潛伏在各處,還有人上來跟我搭話,簡直不堪其擾。我隻好把自己偽裝成不明真相的路人甲,潛伏進醫院。

母親的病並無大礙,照顧她的人很多,輪不到我。我不想空手出現,又買了束鮮花。

紀小蕊看著我直歎息:百合,又是百合。康乃馨多好。

我尷尬地賠笑,進退兩難。

母親掃了我們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我還是紀小蕊,“這花插在瓶裏,其他花都拿出去扔了。”

紀小蕊抿嘴一笑,依言而行。

就在我們說話的幾分鍾,又有人送了花來。我大致掃了一眼,這些其他花大都是影視圈的人送來的,劇組的成員,其他導演,跟我母親合作過的演員……這病房裏鮮花禮物太多了,我那束花似乎有點不成體統,但她更願意把我送來的花放在醒目的位置。所以我猜,母親對我也不是不重視的。

她在生病的時候依然是導演,也不可能真正閑下來,電話來往很多,她不高興就蹙起眉心。人在病時脾氣往往比平時更尖銳,雖然我看得出她努力在抑製情緒。但被控製在醫院讓她情緒比平時更暴躁。

紀小蕊就很能察覺她的細微情緒,往往在她開口之前就能察覺心意。這個圈子裏,隨便一個小明星都有好幾個助理,導演的助理三五個都不奇怪,但我母親身邊,一直都是紀小蕊一個人。

我存心打趣,“小蕊姐你幹脆給我媽當女兒好了。我靠邊站比較好……”

紀小蕊臉色一變,“小真你開什麽玩笑?”聲音有點變調,仿佛我說了什麽可怕的事。

母親斜靠著床頭,伸手關了電視的遙控,說話時聲音沒什麽熱度。

“不一樣。我每個月都會付小蕊工資。”

我心道,也差不多一樣,她給紀小蕊工資,給我錢交學費了。

說起學費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磨磨蹭蹭坐到了床沿。紀小蕊察言觀色,知趣退了出去。

單獨跟母親相處總是讓我緊張,我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跟她說起那筆錢的事情。

“媽媽,你給我交學費的那筆錢實在太多了,”我說,“我拿著真的很不安,也想很久了……打算還給你……”

原以為她會生氣,結果她隻是用精疲力竭的眼神掃我一眼。剛剛打電話吩咐劇組的精神頭不翼而飛。她真的太累了,連平時的肅然表情都不願意或者說無力表現出來。

“許真,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我知道。”

我倒是從沒懷疑過這件事情。她當然是我生母,這點不需要DNA來證明,隻需要看我們這兩張臉就有答案了——基因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此。

“我當年拋下你,是不得已的。”母親說,聲音低得近乎沙啞。

我麵帶微笑表示理解。

每個人都以為,我是因為自己被母親拋下而心懷怨恨,但我本人卻不這麽想。

說實話我很慶幸她扔下我。她是個事業心這麽強的女人,如果我跟著她生活,恐怕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她幾次,接觸的大都也是娛樂圈的浮華,性格也絕不會是今天這樣,大抵已經變成驕傲又不知好歹的人了。

但跟著我爸就不一樣了,我爸教給我太多知識,帶我去了世界上的每個角落,他教給我怎麽為人處世,教給我認真謹慎的學習精神,他塑造了我的性格,別的不說,隻是他那麽狂熱的愛著自己的研究,卻從來沒有拋下我一天。

我幫她緊了緊被子,又握住她的手。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意氣用事,做過許多蠢事,”母親停了一會,“但生下你,大概是所有事中最不後悔的。”

我心裏一個哆嗦,她那麽虛弱的跟我說她多麽重視我,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實在太小心眼,說錯話了。

我想了想,找了個折中的法子,“媽媽,我用你的那筆錢去投資,怎麽樣?如果賺了的話,我就把本金還給你。”

她歎了口氣,“嗯”了一聲,臉上有依稀的倦色。以為她要休息,結果她吩咐我把劇本拿來,真是一有時間都在想著她的電影。

劇本就擱在床頭的櫃子裏,我掃了一眼,當即一愣。不論是裝幀還是封麵上的名字,和我在母親的酒店房間、片場看到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啊,這是……”

我眼睛炯炯有神地睜圓了,表情也扭曲了。手指戳戳點點著封麵上的“顧持鈞”三個字,也不知道是因為真的想戳這幾個字還是因為震驚得手發抖,

“我之前看到的劇本,上麵寫的是你的名字啊!怎麽這個是顧持鈞的名字?”

“你之前看到的,是導演劇本,上麵寫導演的名字,”母親說,“現在拿著的,是電影的文學劇本,寫編劇的名字。”

我大腦使勁的轉啊轉,“這麽說,他是《約法三章》的編劇?”

母親表示了同意。

我醍醐灌頂。想起昨天我跟他坐在這棟樓的屋頂上,我們都靠著長椅,他說“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寫劇本”這事兒。我以為他是當做茶餘飯後的的談資講給我聽,沒想到他就是真的深藏不露。

“媽媽,他跟我說,最初找到您是希望你拍他的劇本?但你說對他的劇本沒興趣啊……”

母親神色不明地看一眼我,還是回答了,“開始的確沒有興趣,夾帶私貨太多,不切實際。但這幾年,有些進步。”

我“噗哧”一笑。心中暗道,等我跟顧持鈞熟了之後,一定要把這話說給他聽,他的劇本被嫌棄成這個樣子,也當真好笑。

母親說:“不過,他會告訴你這件事情,說明你們的關係不錯。”

這試探得還真是毫無保留。我平靜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劇本遞給她,平視她的眼睛,認真開口。

“媽媽,我跟他親近,隻是因為我是他的粉絲。您知道粉絲對偶像是什麽心情吧,我以前為了見他,還興奮地去參加見麵會呢……”看著她的神色略有鬆動,我繼續道來,“他這樣的明星,什麽世麵沒見過,多美的女人都見過。我在他麵前,大概就是個可愛的小女孩罷了。他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去喜歡,沒可能看上我,而我,也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可以戀愛的對象。”

我第一次單獨跟她說這麽多話,母女間中斷二十多年早已變得不存在的牽絆似乎在這席話裏慢慢的牽連,並且有了一定程度的恢複。

母親很滿意我的話,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沒有再說什麽。

離開了醫院,我又去了曼羅。到了才知道,林晉修已經跟經理交代過我新年前辭職一事。我暗自磨牙,他動作還真快,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不過轉念一想,他怎麽會跟我商量?橫行霸道慣了的人。

沈欽言安慰我:“也好,就不用跑來跑去。”

我笑:“就是不能經常見到你了。”

他沉默了一會,“我們平時一直都在見麵。”

“哈,這倒是,我還要去看你們的戲呢。”

沈欽言點了點頭,給餐桌中的花瓶插上玫瑰,“有什麽意見嗎?”

我忍住笑,隨口道,“我哪有什麽意見,就覺得你們挺不錯。如果我——”聲音嘎然而止。

沈欽言停下布置餐台的手,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嗯?”

他比我高,此時微微弓著身子,直接落在我的視線裏。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我們這個裝修風格也很暖色調的餐廳裏,照在他的臉上,別有一種溫情脈脈。他真的很年輕,年輕的肌膚上有玉般的光澤。工作之外,他笑得不多,可一旦展顏,別有一種孩子氣,清澈耀眼。

我呆了一呆。那麽一瞬間,我想,如果他的臉出現在大屏幕上,一定更漂亮。無聲地盯著他的臉好半晌,“你有沒有想過當電影演員?”

他聽完一愣,嘴角一揚起來,低著頭笑,仿佛我說了一個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

我追問:“你怎麽這麽笑?”

“那太難了。”他這麽回答我。

“這麽說,你有這個意思?”我追問。

“絕大多數人都走不通。”沈欽言垂下眼睫。

我想起我看過的一本書的某一句話——電影明星,這是多麽耀眼的頭銜。大量的、眾多的其他人苦苦追尋它直至死亡,其中一些人,死於不能找到它。

“雖說如此……那你想過沒有?”

“就算想過,也死心了。”

沈欽言的語氣有點無奈有點挫敗,但我不覺得他真的死心。那句“死心”與其是說給我聽,不如說給他自己聽。要是真沒有夢想了,他也不會跟朋友一起組成劇團,排演愛爾蘭作家那晦澀的小說;也不會被我呼來喚去,熬夜做大學入學考試模擬題做到深夜。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那臥床的母親。如果是她的話,很容易就可以提攜沈欽言一把。就像她當年提攜顧持鈞一樣。沈欽言外表、身材在男生中相當出色,我想不會比當年的顧持鈞差到哪裏去,連安露初見時都說“很像顧持鈞”。

隻有一個問題——

我跟我媽的關係沒好到那個份上啊。

我的話一出口,母女之間那微弱的關係肯定會染上別樣的色彩。沒準我的話一出口,她就跟我翻臉,或者讓紀小蕊把我趕出去。她對我是心懷歉疚,但她對電影、對演員則是個公事公辦的女皇陛下。她看得上什麽人,看不上什麽人,絕對不會因我的意誌為轉移。

“沈欽言。”

我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這是我從顧持鈞那裏學來,直呼人家的名字會顯得正式而嚴肅。

“你知道古生物學中,怎麽尋找化石麽?收集大量資料,尋找當地老鄉,確定地層的年代,把土地打上格子,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的搜尋。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會在下個格子裏發現什麽,有時候尋找幾平方千米發現不了任何東西,但有時候隻需要跨出一步,就能發現珍貴的哺乳動物的骨骼。走一步看一步,我永遠支持你。”

他握住我的手,久久沒有鬆開。

我抿嘴笑,“首先,就是把舞台劇做到底。”

他長長的睫毛在日光下一跳一跳,笑了,表示同意。

我對待有興趣的事情,向來熱心到底。幾天後,我抽了半天時間去小劇場看沈欽言他們的戲的又一場排練。

和上次的匆匆告別不一樣,我這次和他們在一起呆了大半天,中午還一起吃了個飯。很快跟他們打成一片,大郭爽朗,言談中頗有江湖義氣;小簡很可愛,其他人對我和和氣氣;雖然身為女主角的李安寧對我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麽太愉悅的表情,但我並不在乎。我很喜歡他們這個小劇團,跟她並無關係。

十幾個人分成兩桌,圍在一起吃燒烤,聽著他們的閑聊,才知道劇團的問題也不少。道具少,宣傳上也麵臨各種問題。他們的上一幕戲的宣傳全在網絡上,大概不太到位,觀者寥寥無幾。當然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歸結到一個點上——經費不足。

這群人本來就是戲劇愛好者,目前已經有的投資都是自己掏腰包。拍一出舞台劇非常花錢,已經有些入不敷出。而他們沒有誰是有錢人,都是懷揣著美好的夢想從外地漂到靜海,期盼著在這個大都市尋找到新的機會。至於投資,則是夢中才會出現的事情。

但幸好大郭比較萬能,豪邁的表示:夾麥克、無線麥克、有線麥克、調音台……所有東西都可以借到,大家隻要能做好本質工作。

經曆了最初的疙瘩和結巴之後,大部分人至少已經能完整熟練的記住台詞。糾結點就凝聚在宣傳和舞台後的巨幅背景上。

我始終認為,網上宣傳這事不夠可靠,最好的主意是製作大量的宣傳單發放,同時花一點時間和金錢把劇場徹底清掃和翻新一遍。

還有舞台背景,如果找廣告公司繪製大幅背景畫,耗資不菲。我豪情萬丈地卷起袖子,連燒烤都不吃了,拍拍大郭的肩膀,“給我顏料,背景我來畫吧。”

大夥都看著我。

我說:“放心吧,我是熟練工。”

沈欽言遞過紙巾給我擦手。

“不用小看我,我在學校也做過一兩年的宣傳,組織過商學院的的幾項大型的活動,不是全無經驗的。”

李安寧坐在我對麵,不以為然,“這事不是你說得那麽容易的。”

她之前對我雖不樂意,但礙於沈欽言的麵子,沒直接給我難看。這麽直接的表露意見,還是第一次。

我心平氣和,“安寧姐,你的懷疑可以先放一放。”

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歎氣。我不是個閑人,平時的事情已經夠多夠繁雜了,但還是攬下來了這種麻煩的活。韋珊曾經給我取了個非常長的外號——“有事請找許真”,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我就是那種一刻都閑不下來,心腸熱得過頭的人。

那頓燒烤吃到最後,大家都有點醉,劇組的各位都是有夢想的人,為了夢想而努力,總之那麽激情萬丈。我心情很好,吃得太多。後果就是肚子不舒服,衝著奔向衛生間。

那群人——主要是男人為首,還在劃拳吆喝,我聽到大郭笑哈哈地問沈欽言:“輸了吧。我知道你小子酒量不行,我也不要你喝酒。老實交代,你和許真是什麽關係?”

此問一出,其他幾個男人也在附和。

這句話把我完完全全釘在了原地。

“朋友。”沈欽言捏著一罐啤酒,說了這句。

從我所在的角度,恰好看到他的背影。聽他的語氣,似乎更喜歡喝酒而不是說話。

“我們什麽關係,就別說這些場麵話了,”他重重拍了拍沈欽言的胳膊,“那姑娘長得那麽美,嘖嘖,大眼睛白瓷皮膚,還是名校生,看上去是個大小姐,但舉止灑脫得很,說一不二,能幹又聰明……”

我摸了摸下巴,沾沾自喜地想難道我看上去很像大小姐麽?大郭你太抬舉我了。

“……她不是大小姐,我去過她家,”沈欽言澄清了真相,“她父親是名學者。”

“噢,難怪氣質也不錯啊。兄弟有眼光。”另一個叫王寧的隨聲附和。

而顯得不愉快的則是女人們。小簡和李安寧陰沉著臉交談了幾句後忽然站起來,高聲說:“安寧姐,你忍得了我可不行。”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欽言,“她不但輔導你學習,連我們都一塊幫了,這是朋友關係嗎?沈欽言,你別粘糊了,老實說,把安寧姐當成了什麽?”

我有點吃驚,以前倒是不知道小簡對我意見這麽大。她還真是個急性子。

這一問,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眾人交流著彼此心知肚明的目光,沒有人覺得驚訝。顯然,沈欽言和李安寧兩人關係非同尋常,又是舞台劇的男女主角,是他們這個小圈子內共有的秘密。而我,是一個尖銳的外來者。幸好我此時不在餐桌旁,不然一定會尷尬到死。

我看到沈欽言的背影筆直,紋絲不動,聲音不高但是異常清晰,“安寧姐,謝謝你兩個月前租房子給我,我很感激。”

李安寧掃了一眼小簡,聲音裏缺乏熱情但很清晰,“我們除了在戲中演夫妻,再沒什麽關係。我還不至於假戲真做。再說,他好幾天前已經從我那裏搬出來了,”說罷昂著頭站起來,“我先走了。”

她走了之後,小簡也跟著走了。燒烤桌上方的熱氣眨眼之間不翼而飛,仿佛被冷空氣凍住了一般。

幾秒之後,大郭拍了拍桌子:繼續吃。

這群人的複原能力堪稱一流,紛紛笑起來,拎啤酒的拎啤酒,叫上菜的上菜。他們並不介意李安寧的忽然離開。找到一群誌同道合的人不容易,那種同甘共苦的情誼值得珍視。

我深呼吸了好長一口氣,走回餐桌旁,在沈欽言身邊落座。低下頭去,在明亮的燈光下,看到我的碗裏堆了一大堆烤好的肉片、土豆、青椒……都是我不在的時候他為我烤的,並且還在繼續為我夾菜,就怕我吃不飽。

我用眼角餘光看著沈欽言。他對我露出微笑的、明亮的、年輕的臉,開心得好像世界上在沒有任何煩心的事情。我吃了口烤肉,想,他沒有告訴我,他搬家了。

那天回了學校,我去圖書館借了幾本美術、建築和室內裝飾史的書仔細研讀。小說的背景是二十世紀初的北歐,風格十分明顯,我很快確定好了風格,設計了幾張宣傳海報,也確定好了劇中客廳的背景。

第二天拿草稿給大郭看,大郭一激動,差點沒把我打趴在地上。我們討論了半個小時,確定好方案,隔天就開工了。

大郭找來了顏料和可以作為素材的大幅廣告畫,又指揮大夥把幾張零號繪圖紙黏在一起,貼成一塊可以完全覆蓋舞牆壁、占地十來平方米的大幕布。鋪在打掃後的舞台地麵上,我跪在紙上,開始打格子鋪線,在大郭的敘述下,勾勒出故事裏“阮家”的客廳,如牆上的壁畫、掛毯……

我埋首於紙上,能畫的畫,能貼的貼,竭力做到風格統一;忽然一抬頭,小劇場的人散了個幹幹淨淨。

一瞬間有昨日重現的感覺。那是高中的周年慶,我們需要做一副巨幅的歡迎圖,當年被林晉修欺負的時候,沒人願意幫我的忙,我不得不一個人進行這個龐大的設計。雖然痛苦,但我還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畫出來了,雖然偶有瑕疵,但並不要緊。最後看著成品,欣慰得好像看到了鑽石一樣。

食物香氣飄了過來。

抬起頭,沈欽言小狗一樣蹲在我麵前,遞過來一盒燙得要死人的燒賣。我忍不住笑了,揉了揉麻木的膝蓋站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想吃這個?”

“你昨天說的。”

他帶著些微笑意說出這句,眼神明亮得過了頭——此時的他倒更像個二十歲的小夥子了,我真想摸摸他的頭。但我很快抑製了這種怪姐姐的可怕心思。他最近心情一直不錯,我都想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兒。他在舞台上鋪了好幾張報紙,我們對坐在報紙上,中間是他買的外賣,地板雖然冰涼,頗有幕天席地地感覺。我們倆一口一個搶著燒賣吃。

他是男生,可是搶東西吃卻不如我,我指著他笑得東倒西歪,“太秀氣了。”

他微笑著看我,沒有開口,隻把外賣盒朝我麵前推了推。

吃了飯,我繼續畫畫;沈欽言則在旁邊陪著我,看書。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我說:“我最近也要期末考試了,可能顧不到你太多了。等放假的時候,再係統地複習。”

“好。”

“你不去曼羅麽?”

“請了假。”

“我聽說,你新租了房子?”

他安靜了一會才答:“是的。”

“在哪裏?”

他抬頭看我。

“租金貴不貴?”

“可以接受。”

我抬頭,他眼睛還盯著書頁,手也在紙上做著筆記。

我沉吟了一下,“需要的話,我可以把我家的房子借給你……或者租給你。”

“不。”這次他回答得比任何一次都迅速,而且聲音也大,書都放下了,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絕不。”

我驚訝地看著他,“我家你也去過的,地段很好,麵積也大收拾下能住人,雖然有點老,但還不至於那麽糟糕啊。”

“不是,許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會去住的,”沈欽言沉聲,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認真,“上次逼得沒辦法,在李安寧那裏住了一會兒,引起了那麽多閑言碎語……”

我道:“我不是李安寧。”

“正因為對象是你,我更不能去住。”沈欽言堅持己見。

我了然地點了頭,不再勸說他了。他的意思我大致已經有些明白了,男人的自尊就是這樣的,他不願意被人家說靠我,或者李安寧。

蹲在地上畫畫實在太累了,肩膀和手臂都酸的要死,眼看著進程過半,我扔下畫筆,癱坐在一旁的報紙上,輕輕揉了揉肩膀。沈欽言放下書,朝我看過來。

“我來吧。”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到我身後,雙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輕輕揉捏起來。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肩膀一陣酥麻,並且瞬間擴展到了全身,我一陣恍惚。一個“不”字就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神啊,沈欽言去哪裏學來的這套按摩的法子?真是讓人舒服得淚流滿麵啊。

但我還是頂住了誘惑,躲開了他的手:“謝謝啦,我又不是老年人。”

懷著對自己的欽佩,再次俯下身去,把手頭的最後一點場景補完。

忙完這堆事情,已經到了傍晚,我又去了醫院看我母親。

她的身體情況恢複了一點,氣色也不錯。我去的時候她正要出院,紀小蕊、還有製片人都在。旁邊放了五六個箱子,我歎為觀止地想:住幾天院就有這麽多東西,也真是太挑剔了。她穿著棕色長大衣,戴了頂複古的帽子;我提著她的包,覺得自己是女王身邊的小跟班。

走到樓下,醫院大門停了輛勞斯萊斯,還是加長版的。

我對車的大致了解完全是高中三年熏陶所致。因為爸爸的工作原因,我家的車永遠是路虎——最多是舊路虎換成新路虎罷了。高中時,每到放學上學時間,學校的專用的停車場上無數好車,直接閃瞎人的眼睛。我在這樣的環境沒有變得扭曲,不得不說我的人生態度實在被我爸教育得無比端正。所以,我從來不遺憾沒有母親。

我小聲問紀小蕊:劇組這麽有錢?

紀小蕊也同樣小聲說:不是劇組的。

林先生?

對。

母親不管我們私下嘀咕,掃我一眼,“上車。”

車把我們送回了靠海的海景酒店,然後我們一道吃了頓晚飯。我東拉西扯的絮絮叨叨,叮囑她別太累了,電影是死的人是活的。雖然是老生常談,她居然也沒反駁,靜靜聽著。我絮叨得太多也不好意思,吃了飯就告辭。

結果剛一踏上走廊,就看到了幾位主演出現在視線盡頭。我知道製片人、導演、大牌明星大都住在這層。每個人都疲憊得很,好像累得可以隨時睡過去。他們在攝影棚已經卸了妝,帶著濃濃的眼圈,我十分同情——錢也不是好掙的。

我簡單跟他們說了我母親已經出院了,眾人都覺得欣慰,進去探望。

顧持鈞則落後一步,拉著我走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間,才問我,“這段時間在做什麽?”

我和他自母親住院那晚後沒見過麵,而我,這段時間對他的電話和短信都是冷處理。很怕顧持鈞現在跟我算舊賬,飛快地胡謅了一件事兒,說這段時間有點忙,我邊說,眼角四處瞄了瞄,這套房的格局擺設和我母親的房間差不多,除了牆角的一套健身器材,基本沒有可看之處。

他一進屋就進了臥室,從衣櫥裏取出件浴袍去洗澡,讓我在外麵等著。

“酒店的車在外麵等我了。”我很嚴肅。

他地拿起電話,通知總台,讓車子再等半個小時;放下電話他回頭看我,“這不就有時間了?幫我泡杯咖啡。”

絕不是商量的語氣。

他扔下我徑直去了浴室,把目瞪口呆的我留在這偌大一間套房裏,呆呆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當我是助理?我要不要去跟就住在隔壁的我媽告狀?

酒店追求所謂的情趣,浴室的門統一安裝著磨砂玻璃。水聲嘩啦啦地響起來,迷霧中,他高大的身形在浴室裏隱隱約約,身材是真的不錯,寬肩窄腰呈倒V字,雙腿修長。如果這玻璃消失的話,想必可以看得更清楚。

發覺自己的思維朝著不純潔的地方墮落,連忙來了個刹車,紅著臉匆匆去找咖啡。

咖啡泡好時,他也從浴室出來了,踩著拖鞋,浴袍鬆鬆垮垮的係著,頭上搭著幹毛巾,有時沒時揉一下。坐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浴袍下的肌膚,光滑平整,可見長期鍛煉的痕跡。我迅速別過頭去,心說洗澡果然有奇效,他的疲憊感起碼消失了百分之九十。

我給他倒咖啡,“拍戲真的也很累啊,比上班族還要辛苦多了。”

“收入也比上班族高多了,今天是這幾天收工最早的一天,連執行導演坐在監視器前都要睡著了。”

我很同情各劇組成員,“人又不是機器,難免都有熬不下去的時候。”

“泡咖啡的手藝還不錯。”他輕咂一口咖啡。

當然不錯了,我也是在高級西餐廳當服務生的人,泡咖啡這種小事難不倒我。

“對了,”顧持鈞問我:“聖誕假期有沒有什麽計劃?”

聽他的意思,似乎打算約我出去。我可沒膽量單獨跟他在一起。

“畢竟馬上要考試了,”我義正言辭,“我要準備複習。”

“也好,”他點頭,“我們也忙。”

他用毛巾胡亂擦了一下頭發,發尖的水珠沿著頸滴了下去,貼著肌膚滾動,淹沒在浴袍裏。我抿了抿唇,一時間有點閃神。

作為一個明星,顧持鈞很懂得修飾自己,這麽多年,他不論出席什麽活動,從來都沒有穿錯過衣服。此時的他處於完全的自然狀態,五官出色,皮膚也極好,膚色介於白和小麥色,肌肉結實,皮膚緊繃有彈性,讓人很想彈一彈。和現在流行的二十歲出頭的那種孱弱小美男絕對不一樣。我母親當年第一眼看上他,真是有眼光。

“那麽,”他一點都不放過我,繼續問,“新年假期有什麽計劃嗎?”

不知道為什麽,在他麵前說謊總是顯得異常艱難,我還是和盤托出,“我辭了曼羅的工作,幫教授做一個市場分析。”

“即便是這樣,也不是每天都忙吧,”顧持鈞說,“新年那天,還是有空的?”

我想起沈欽言他們的戲就是在那天公映,小聲回答:“也沒時間,和朋友約好了一起過。”

顧持鈞瞧我一眼,“推掉。”

“這事,真的不行。很重要的。”

“你在躲我?”顧持鈞的語氣什麽意思都聽不出來,“我以為你喜歡跟我在一起。難道是我自作多情?”

“不是的,”我腦袋一熱,“我是喜歡跟你在一起……但當天確實有事。”

他容顏稍霽,“這麽重要的朋友,是男的?”

我澄清,“男的女的都有,十幾個人。”

眼看著我們的聊天即將變成一場情況不妙的談話,這就一點也不好玩了,隻想快點交差了走人。不對,我為什麽要用交差這個詞?可見心裏有了虧心事,在人前就是不自覺矮人一等,說話也躲躲藏藏,防賊一樣防著對方,生怕被抓住痛腳。

他微微點了頭,終於露出一點帶著悵然的笑意,看上去怎麽都談不上愉快。

他的不愉快來自於我沒有順著他的心意。

我於是想,我和他之間短暫的友誼,所謂的“朋友”,恐怕也做不久了。既然求仁得仁,也沒有什麽可後悔的。

第十一章 逝者如斯

有個詞叫做抓現行。

周末的時候,我和沈欽言去劇場附近的廣場散發宣傳單,對話劇有興趣的人或許不少,大都是懷著善意接過宣傳單,看一看,笑一笑就置之不理。偶爾也能遇到兩個表現出濃烈興趣的,問我:你參與表演嗎?

我搖頭說不,他們就笑:可惜了。

兩個小時的辛苦還是有成效的。手裏還有最後的幾張單子,我跟沈欽言鼓了鼓勁,奔向不同的方向。饒是冬天,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我把宣傳海報拿在手裏,走到廣場邊買水喝,又給沈欽言拿了一瓶。

瓶蓋旋開,匆匆往肚子裏灌水,眼角餘光卻看到幾米外的大道上停了一輛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黑色大奔。眼角挑了挑,馬上掃了眼車牌,長長呼出一口氣,還好還好。

正想轉身離開,黑色的車子滴滴響了兩聲喇叭,就像跟人招呼。

肯定對象不是我,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隻見車子朝前緩緩了一段,停在我身邊。

前後車窗同時搖下,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顧……顧先生。”我的笑意完全嚇掉了,結結巴巴的說,顧及禮貌,又微微彎了腰。

車窗完全搖下後,顧持鈞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禮服,英俊帥氣,我眼睛都要瞎了。他端坐在後排右座,看著我,卻沒說話。

車上不止他一個人,司機是他的助理孫穎,他的右側是章時宇。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我吸了口氣,重新揚起笑臉,“你們……怎麽在這裏?”

難道不應該在片場嗎?而且穿得這麽正式。

“有個廣告,恰好路過,看到你在這裏,停下來打個招呼,”章時宇回答了我,又問,“許小姐在這裏做什麽?”

話題總算轉向我熟悉的方向,我晃了晃手裏的宣傳單,“幫朋友宣傳他們的舞台劇。”

“舞台劇?”顧持鈞這才開了口,聲音低沉,“給我一張。”

我下意識把手往背後挪了挪,也不敢對上他的視線,眼神認真嚴肅規矩地停在他西裝的第一顆紐扣上。

“顧先生,沒什麽好看的……”我說,“小打小鬧的舞台劇而已。”

顧持鈞除了電影之外,偶爾也會接演話劇,都是有口皆碑,場場爆滿。我第一次在他麵前產生了某種叫“藏拙”的情緒,心理七上八下,擔心他看不上這種戲劇的愛好者組成的劇團,即便知道,他肯定不會把這種輕視表現出來。

“拿來。”顧持鈞有點不耐。

我再抗拒也抵不過他的一句話。我隻好抽了一張海報遞了過去。

“《逝者》,改編自喬伊斯的《死者》……”顧持鈞念著海報上的字,不滿地擰起眉頭,“這宣傳單是誰做的?”

我訕訕地,“……是我設計的。”

“顏色太暗了,完全不吸引人。”

我賠笑。

他晃了晃宣傳單,“多少人看了海報有興趣?”

“不多……”

他挑眉,並沒有因為是我而變得客氣。

“這劇定位首先就不對。新年的時候,居然演出這樣悲哀的故事,還叫這麽個不吉的名字,”顧持鈞搖搖頭,“怎麽會有人願意去看?”

我一怔。憑心而論,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層,估計劇團的其他人也沒想到。他們醉心於怎麽把自己喜歡的戲表現出來,恐怕觀眾的喜好是不在考慮範圍內的。

“但現在修改也來不及了,隻能這樣了,”顧持鈞把海報給了助理,“演員表裏沒有你的名字?”

“我又不是演員,”我解釋,“我隻是幫朋友忙的。”

“時間是十二月三十一號,難怪你說那天沒空了,是因為這件事?”

我輕輕點頭。

“相比這張海報,”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似笑非笑看著我,“我想問你另一件事情……你不是要準備考試麽?怎麽還這麽有時間幫朋友?”

我的臉一僵。一下子被顧持鈞戳到軟肋的感覺並不好受,不,簡直可以談得上難受了。但臉上還扭曲地笑了一下。

“那個……他們人手不足……”

“這麽幫忙的話,你和那個朋友關係不錯了?”

“是啊,他人很好。”

顧持鈞接過我的話。

“什麽朋友?是他?”

顧持鈞目光掃向廣場中央,停住不動。我順著他的視線回過頭,瞧到了拿著一疊海報,正在跟兩個年輕女孩交談的沈欽言。兩個女孩就像鴿子一樣笑著,沈欽言則一本正經地為兩人介紹什麽,看起來很和諧。

“嗯……”我點頭承認,“他和幾個同好組成的一個小劇團,缺人手,我就來幫忙了。”

顧持鈞盯著我的臉,微微一揚下顎,示意我後退一步。他隨即推開車門,下車站在我的麵前,順手抽出了上衣口袋的潔白領巾,為我擦去我額角的汗水。絲質的手帕和皮膚相貼,清涼爽利。

爽利是爽利了,但顧持鈞在這麽熱鬧的廣場為我擦汗,這事兒,讓我壓力非常大。更何況他為我擦拭汗的動作實在緩慢細致,完全就是慢鏡頭回放。如果不是因為他是顧持鈞的話,我一定會認為這個給我擦汗的人極其寵愛我。

他緩緩開口,“我很多次都覺得,你實在太熱心了。不論是博物館的誌願者,還是幫人補習,或者散發宣傳海報。”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熱心並不是一個缺點,怎麽他說得這麽不讚成?

他擦幹我的頭上的汗,把手絹放到我的手裏,“你留著。”

我看著手裏潔白的,被我的汗微微濡濕的手絹,有點愣神。領巾作為禮服不可缺少的裝飾,我拿著好像不對,但不拿也不好。

“顧先生,我會洗幹淨還給你的。”

“好,”他表示同意,抬起視線,饒有興趣地看著廣場上的沈欽言,“你那個朋友,喜歡演戲嗎?”

“是……他是主演。”

“主演呢,”他短暫地眯了眼睛,笑得高深莫測,“我可以跟他聊聊。”

我有一種微妙的預感,讓沈欽言見到顧持鈞絕對絕對不是個好主意。具體哪裏不對頭,我也說不上來。

“啊,別,”我一著急,拉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胡編亂造,“他比我還粉絲你,如果讓他看到你,恐怕你根本就走不了,顧先生你還有事吧。”

章時宇真是我的大救星,他在車廂裏輕咳了一聲,提示性的開口,“時間的確很緊張。”

顧持鈞不語,就著我握住他手的一瞬間,反握住我的手心。指尖摩挲著手心,有點癢。我低頭,全神貫注地一根根扳開他的手指。他用力不大,等我完全扳開手指後,不作聲地掃我一眼,重新上了車。車窗飛快搖上,把他擋在了我的視線之外,又迅速載著他揚長而去。

原以為一切都準備好了,但事到臨頭了才發現計劃不如變化快。

好容易忙完了一場又一場的考試,打算去看沈欽言最後的舞台劇,結果提前兩個小時到了小劇場卻發現現場遠沒有我的構想的井井有條,依然亂糟糟的,七八個人圍在一起,爭論之聲不絕而耳。

我看了看表,沒錯,提前了兩個小時。不論我們的海報有什麽影響,總會有人來,他們就準備這個樣子給人看?

沈欽言回頭看著我,匆忙解釋,“音響有些問題。”

仿佛是詮釋這句話,有人拿起了領麥克說話,聲音完全沒有被放大。

“都要演出了啊,”李安寧氣得跺腳,一旁人在趕緊附和。

大郭見測試無效,已經拿起手機開始撥號碼了。幾分鍾後他氣惱得扔下手機,抱著頭解釋說他認識的幾個劇團的音響不是在維修,就是聯係不上人,要麽太遠。

我盯著舞台兩側半米的高大立式音響插話:“需要借音響的話,我可以找人問問。”

一圈人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大郭火燒眉毛似的催促我,“那你快打電話問問。多一個人問問把握也大一點兒。”

我給安露打了個電話。

她電話那邊鬧得很,大笑聲不絕於耳;聽她的聲音高興地幾乎要飄起來了,一開頭就嚷嚷,“啊,學姐!你也是打電話來祝賀我的嗎?謝謝啦。”

“哎呀,祝賀你,”我飛快地說,“另外,你不介意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麽好事兒?”

“噢,學姐你不知道啊,是我自作多情了……”她失笑,“我要當主持人了!主持電視台的一檔綜藝節目!”

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國內三大廣播公司之一旗下電視台的主持人,多少人擠破頭而不得,這完全預示著她即將走上光輝燦爛的大路,她比現在高興一百倍都是應該的。

我笑著道:“恭喜,安露。”

“學姐你的祝福比什麽都好,真的,”她大笑起來,“學姐,有什麽事情你就直說吧。”

雖然她看不到我,我還是窘迫,好像我找她大多數時間都是有事相求。難得她一點都不介意,對我總是笑言相對。

“安露,我記得你們學院有很多戲劇社團吧?想問問,能借音響嗎?”

“有的,學姐你要用?”

我簡單地解釋了遇到的問題,表示這事兒真的非常緊急。

“趕時間啊,你們隻有兩個多小時,現在回大學去搬也不現實,”她“唔”了一聲,問了我現在在哪裏,“我正在電視台,距離你現在你所在的街區近一些。我現在有些走不開,你們可以在一個小時內趕到電視台嗎?”

我在心裏計算時間,“四十分鍾。”

“好,告訴我需要音響的類型,四十分鍾後我在MAX大門口等你。”

跟安露交談就是愉快,從來不用多費口舌,她總都能第一時間領會我的意思。

我“唰”合上手機,環顧四周,“確定了。我們馬上去電視台搬音響。大郭,把車鑰匙給我。”大郭有輛破破舊舊的吉普,我來的時候看到就停在劇場外。

大郭連忙在作為道具的桌上翻出鑰匙,“你還認識電視台的朋友?還有你要車鑰匙?”

“聯係了一個學妹,但需要我們自己開車去取,你們現在都忙也不可能去,我開車去就行了,”我瞧著周圍的劇組的男人們,“誰最閑,跟我一起去搬音響。”

好幾個人飛快地表示“我要去。”

但顯然都蓋不住沈欽言的聲音,“我跟你一起去。”

李安寧眉頭一皺,第一個反對,“你不能去,你是演員。我們最後還要對一下台詞。”

“不用,我都記住了。”沈欽言態度很堅決。

“行。”

我抓過大郭手裏的車鑰匙,衝到外麵打開了靠在路邊的吉普,坐上了駕駛椅。沈欽言從另一側坐上來。冬天冷,我發動油門等著預熱,手捏著方向盤,體會著那種握住方向盤的熟悉享受。

好在理智還在,看一眼沈欽言,壓著語氣提醒他,“坐穩,係安全帶。”

他乖乖照做,但有點神遊物外地看向我,“許真,你會開越野車啊。”

我目不斜視“嗯”了一聲,把手機扔給他,“如果安露打電話來,你接一下。”

“啊,好。”

越野車如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

其實我不但會開車,還會飆車。

我剛剛學會開車那會兒,是和爸爸在西平州考察的事。顧名思義,西平州處在西部,且寬闊平坦。幾百公裏的道路都無比筆直,直達天際,旁邊的草原在道路兩旁無聲無息蔓延,美不勝收;我技術漸漸純熟,一高興起來,就可以把車速飆上至少一百八。

爸爸起初對我放任自流,後來被我嚇得夠嗆,曾經有一度勒令我不許開車。我爸那樣的科學家,哪裏知道青春期的孩子越逼越逆反,越不許做的事情越要做。有陣子在學校被欺負得太狠了,精神上的壓力太大,隨時隨地都處在暴走的狀態。

每個人緩解壓力的辦法都不一樣,有人抽煙有人喝酒有人運動,而我,是飆車。

半夜開著家裏的舊車出城去,加滿油,在高速路上開個數百公裏又開回來。敞開車窗,速度飆到一百五以上——車子上的零件都在“劈啪”作響,好像隨時都可以散架,人仿佛也可以飄了起來。平時在學校裏受的氣就這麽飄散在高速公路上,隨著夜風走遠。

壓力隨時隨地都會有,每次無法排解我就如此炮製。誰能想到,我白天是討老師喜歡的優等生;可一到晚上,卻在變態瘋狂地折磨家裏的車。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也太膽大了,幾年下來,午夜飆車的事做了幾十次。萬幸的是,我雖然如此瘋狂卻一直沒有出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命大。

意識到自己的做的事情毫無意義,是在上了大學後。一天發泄完畢開車回家,我難得心血**放慢了車速,把車停在了路邊。夜風潮水一樣在耳邊湧動,吹動了時間和空間,寧靜的小湖泊就像月亮滴下的淚珠在地球上凝結,岸邊草叢中的昆蟲交響著和聲,抬頭看著滿天的繁星,那些鑲嵌在天幕上銀色的眼睛對我微笑、眨眼。

它們的眼神寫滿了秘密。這種神秘,我們普通人永遠無法駕馭,隻能充當旁觀者。

我大哭了一場,開車回家,從此徹底戒了這個毛病。

我開著大郭的吉普在靜海市的主幹道上飛奔,速度控製在市區車速的上限。

說實話,太久沒有開過這麽高的速度,起初有點發怵,但慢慢順手起來。吉普車顛簸時零件發出的“吱呀”聲,飆車時風過臉頰帶來那種血液逆流的亢奮讓我既陌生又熟悉。

在這個交通繁忙城市,速度不快一點兒真的沒可能四十分鍾趕到電視台。正是新年時節,大街上的車比平時都多,我看到紅綠燈時能闖就闖,能超的車就迅速超過。

為了安全,我精神高度集中,簡直可以媲美一學期不聽課最後一個晚上突擊一本書的狀態。偶爾分神,用眼角餘光瞄一眼沈欽言,隻看到他臉色蒼白,連唇都沒了血色,看上去真是被我嚇得夠嗆。

總算一路平安地趕到了MAX廣播公司總部的大門口。

MAX的大樓幾乎算得上是靜海市的標誌之一,外形看上去像兩艘帆船,陽光照得湖水顏色的玻璃牆壁粼粼波光,相當氣派。當然,MAX也完全可以這樣牛氣衝天,作為創辦至今已有六七十年曆史的老牌廣播公司,旗下頻道無數,尤其強於新聞和娛樂,各種節目的收視率常年位居前幾位,至於其他的相關業務更不要說了。

我們去的地方是MAX的節目製作中心,就在總部旁的裙樓,安露正在大樓下等我們。

我跳下車,她滿臉興奮地撲上來抱住我,連珠炮似的感慨,“啊啊,學姐你太帥了!老遠就看到你的車,真是神乎其技啊!我還在想誰這麽厲害可以這麽連超四車,結果是學姐你啊!沈欽言在電話裏說你開車飛快我還不相信,結果你比我想象的還帥!深藏不露!學姐,我真是愛死你了。”

我深吸一口氣,揉她的臉,“我也愛你,真的。音響。”

她大笑起來,指了指腳邊的兩高兩低的箱子。

沈欽言雖然在車上臉色蒼白,但腳一挨到地就恢複了正常的顏色,迅速和安露身邊的電視台工作人員把箱子抬上了後座。

安露拍了下沈欽言的肩膀,“你以後可要好好感謝學姐啊,她兩次找我幫忙,都是因為你哦。”

沈欽言重重一點頭。

“等今天忙完了,我請你吃飯,地方隨便挑,”我說,“順便祝賀你成為主持人。”

她笑起來異常明麗,讓人看了就心情大好,“學姐,不用請吃飯,等你掙了錢再說吧。其實,我也是借花獻佛。學姐你肯跟我做朋友,已經是我莫大的光榮了。”

掙了錢?我真想對著蒼天淚流滿麵,看來全世界都知道我是貧窮人口;至於借花獻佛?借誰的花獻誰的佛?她太抬舉我,我受寵若驚。

我雖有此一問,但礙於時間,也沒細問,重新跳回車上,又開回去。

回去的一路我沒敢像來的時候那樣瘋狂,因為怕把音響顛壞。雖然安露滿不在乎的說“經得住顛”,但我覺得還是小心點兒好——因為劇場那邊還有個壞掉的音響呢。

但即便這樣,沈欽言的臉色也不是太好,比我還緊張,小白兔一樣東看西看,他似乎有話跟我說,卻怕打擾我,不敢開口。我忍不住莞爾,心說,他是一輩子都不敢坐我開的車了。

車子拐入了長街,小劇場所在的小樓遙遙在望,我放慢車速停車。

沈欽言這才開了口,“許真,你以後不能再這麽開車了。”

“怕啦?”我逗他。

我以為男孩子會羞於承認自己膽小,但他沉默之後,又點了一下頭,“是的,怕了。我爸爸……是車禍中去世的。戲不演了都沒關係,我隻希望你一輩子都安全,永遠不要再做危險的事情。”

我一愣,能言善辯的許真不翼而飛。在開口之前,他推開車門,下了車去後座搬音響。

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去的時候花了四十分鍾,回去卻花了一個小時。

大郭已經安排好人在外麵接應我們,抱著音響就去調試,一秒鍾空隙都沒有,忙得簡直跟打仗一樣。等我停好車,進去後才知道,已經有幾名觀眾來了,坐在座位上閑聊、好奇的打量呢。

也不是不喜悅的,看來我和沈欽言發放的宣傳單很有效果。

我累得夠嗆,先去後台喝了瓶礦泉水,這才把飆車的緊張緩過來了。後台是演員們的化妝地,雖然這是一幕小得可憐的舞台劇,但標準的程序都要走,化妝也不能少。

沈欽言來得遲了,大郭把他按在凳子上,李安寧就開始為他化起妝來。

我趴在桌子上休息,偶爾跟其他人搭上兩句話。後台的房間小得很,一屋子男女都擠在一起,說話聲誰都聽得到。

大郭不那麽忙的時候,對我伸出大拇指,“從舞台幕布到宣傳甚至到借音箱,許真,你真是我們的貴人,這樣的恩情非要以身相許來還了。”

一屋子人齊齊爆笑出聲,男生的聲音尤其大,“大郭你想得美啊!要以身相許也輪不到你啊,我們還在排隊呢!啊,許真,你看上誰了盡管說,我們保證送貨上門!包試用!免費維修!”

我支著額頭笑,跟這群人相處太愉快了,玩笑時口沒遮攔倒是很習慣了。正在說笑,劇組裏一個女生做夢似的掀開簾子走進來,她看上去異常平靜,但聲音卻以爆炸的力度從她喉嚨裏傳出來,“你們!知道!誰來了!”

大夥麵麵相覷。

李安寧扭頭看了眼她,“慢慢說。”

她尖聲叫:“剛剛,我看到顧持鈞了!”

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一拍,大郭頭也沒抬,“哪個顧持鈞啊?”

“這世界上還有幾個顧持鈞?!當然是電影明星顧持鈞啊!他也來看我們的戲了!坐在觀眾席呢!帶著眼鏡,穿著風衣,”她夢遊一樣的說,“啊,太帥了,天啊,怎麽那麽帥!我現在腿都在發抖。”

群情嘩然,那表情活像看到了火星撞地球。

大郭抽了抽嘴角,“喂,方梅……你看準了沒有啊……”

“我怎麽可能看錯他!”方梅受到了質疑,生氣了,“你們自己去看!”

一瞬間屋子裏的人都丟下各自手裏的事情,衝出了門。

隻剩下我還坐在原地,沒動一下,心說“壞了”。

幾分鍾後他們回來,帶著不可置信的狂喜神情,“真的是顧持鈞”幾個字不需要說都完全寫在臉上了。驚喜的居多,猜疑的也不少,還有人商量著去要簽名。空氣中泛濫著一種不理智的情緒,但是又非常激昂。

大郭則激動得滿場走,“別想簽名的事情!好好表現啊!表演結束了再說!”

沈欽言興奮得眼冒紫光,跟我說:“你說的沒錯,他的態度真的很好。大郭去搭話的時候,他笑著說‘朋友邀請我來看你們的演出,預祝表演成功’。”

沈欽言難得眼睛發光用這麽高的語速說這麽多話,可見確實太激動。

李安寧蹙著眉頭,“朋友,我們中有人是顧持鈞的朋友?”

大夥笑著搖頭,“怎麽可能呢。”

我也熱切地附和。

“啊,你怎麽完全不激動,你不也很喜歡顧持鈞嗎?”沈欽言長篇大論後終於發現我的態度不對,充滿疑問。

“誰說我不激動,我是太震驚了,”我苦哈哈的笑,自覺有點狼狽,“我現在就去跟他要簽名。”

“喂,許真……”沈欽言在後麵叫我。

我有氣無力答了一句,離開了後台。

顧持鈞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孫穎。他穿著咖啡色的風衣,坐在小劇場最後一排,若有所思看著膝蓋上的一本書。這劇場太簡陋了,簡陋得讓人心酸,簡陋得跟他實在不搭配。小劇場已經坐了十來個人,每個人都在偷偷的打量他。

哎,他實在是太顯眼了,難怪被人發現。

我頭暈目眩,好陣子才恢複過來。從門後閃出來,鎮定地走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

“顧先生。”

顧持鈞抬頭看我,孫穎對我一笑,站起來離開。她這一離開,一個晚上我都沒看見她。

我靜靜坐在孫穎的位子上。

他……居然真的來了。

僅僅是因為我那張被他嚴厲批判的宣傳單,於是,此時此時他出現在這裏。這事兒帶給我的感覺與其說震驚,不如說是……感動。

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給我全世界所有的語言和所有美麗的文字,我都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描述那種心髒在胸膛裏跳動的感受。手心手指統統在發癢,想開著車去大街上狂奔十圈再回來。

“我,沒想到……”心理建設還是沒做好,簡單一句話居然說得結巴。我簡直想把這句話咽下去再重新說一句。

顧持鈞摘下了眼鏡,輕聲反問,“真沒想到?”

僅僅四個字,讓我覺得口幹舌燥,額頭又熱起來,大概又出了汗,也不知道是涼的還是熱的。那句“你不是很忙嗎,不然你先走吧”實在說不出口。豁出去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顧持鈞有關係又怎麽樣,我不在乎。隻是,有點不敢想象沈欽言知道真相後的那張臉。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歎息又像是滿意的感慨,“我每次見到你,你都因為別人的事情在忙,又去幹什麽了?額頭上還有汗。”

我嘟囔,“也沒幹什麽。就是臨時的一點小狀況。”

“許真,你還真是萬能啊,”他聲音不高,“剛剛劇團的人圍著我,我沒看到你,還以為你嚇得躲了起來。”

“怎麽會,我怎麽會躲起來,”我笑,大概有點勉強地轉移話題,“電影不是很忙嗎?我媽忙得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這個下午和晚上是擠出來的時間,”顧持鈞說,“晚上劇組有活動,推掉了。”

“這樣,不是不太好?”

顧持鈞“嗯”了一聲,眼底帶出了一抹深深的笑意,“是不太好,想做成一件事情,想要一個人,總是要付出一些努力。不能等著好事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等著別人朝你走過來,是不是?”

他說的話含義太深刻了,我不是很懂,於是專心致誌看著自己的手。眼角餘光掃到他膝蓋上的書,是英文版的喬伊斯小說選。

我輕聲說:“你第一次坐在這樣的小劇場看戲吧。”

“的確,這地方真是不好找,我們在附近兜了好幾圈,最後才找到。”

“真是辛苦了,”我愧疚得要死,“這地方,是不怎麽樣……”

顧持鈞道:“我不在乎形式。希望他們的《逝者》不要讓我失望。”

“我覺得,相當不錯了。”

“舞台劇和電影不一樣,沒有不錯這種說法,隻有成功和失敗。”

我側目,“真是嚴苛啊。”

顧持鈞微笑。

我頗覺得安慰,我們的話題總算上了正軌了。

有觀眾陸陸續續來了,我相當滿意了。雖然人還是不多,但我和顧持鈞所在的那一排沒有旁人,也算是好事一件。我看到藏在後台門口和幕布中的幾道目光,我和顧持鈞閑扯了這麽久,劇團的各位想必已經發現了我就是顧持鈞提到的那個“朋友”。他們或許是因為吃驚,或許是太忙,總之,直到戲劇開演前,他們都沒來打擾我和顧持鈞。

正式的舞台劇比我初見的版本效果還要好。

我看得出來,每個人都花了大力氣,台詞說得分外費力,切換場景的時候不超過十五秒,就由阮家客廳變成了飄著雪花的長街。

側頭看顧持鈞,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得倒是專心。除了舞台上,觀眾席還是還是暗的。最後謝幕時,他也跟別人一樣,輕輕擊了三下掌。

我在昏暗中盯著他的側臉輪廓,迫不及待地問,“怎麽樣?還可以吧。”

顧持鈞好笑地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有一種簡單而強烈的表演熱清,這很難得。”

這話已經大有讚許的意思,我忍不住低頭一笑。

我能感覺額頭被什麽溫熱的事物輕輕碰了一下,大驚之下抬頭,卻看到他一幅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我說他們一句好話就這麽高興。這戲的男主角,就是上次跟你一起發宣傳單的那個?”

“是啊,他叫沈欽言,”我輕扯他的衣袖,“他怎麽樣?”

顧持鈞輕輕捏住我的手心,在他回答之前,下一秒,整個劇場徹底的亮起來。觀眾們都長呼一口氣,而他那句即將出口的話就這樣融入了光線之中,徹底消失不見。

觀眾們漸漸散去,外麵夜幕升起來。

我沒離開,顧持鈞自然也沒走。

剛剛謝幕完的劇團成員們站在舞台上,輕輕喘氣;我走上前跟他們祝賀,顧持鈞也一樣,他個子高腿又長,手微微一撐舞台邊沿,一步跨上舞台,然後俯下身,伸出雙手拉我上去。

他拉著我的手走到人群前,跟劇團的各位點了個頭,“如你們所見,是許真叫我來的。”

顯然所有人早就猜到了這個事實,並沒有人多麽驚訝,反而顯示出如釋重負——偌大的謎團解開、得到證實,是要鬆口氣的。

大郭喜悅地看我,黝黑的臉龐發光,“許真你真是夠意思!不過之前怎麽不跟我們說顧先生要來呢?那樣我們還可以表演得更好些了。”

“總的來說是成功的。劇務隊伍很精幹,黑燈換道具隻用了十幾秒,”顧持鈞點頭,看向大郭,“節奏拿捏得不錯。但問題也不少。”

真是先給個甜棗再打一棒,但得到一個還算中肯的評價,已經足夠讓所有人喜顏悅色了。

大郭深深鞠躬,“顧先生,請指點。”

顧持鈞語峰一轉,“你們題材不討巧,你們麵向的觀眾是普通人,我建議下一次排喜劇,易卜生的。”

所有人屏住呼吸聽著,顧持鈞慢慢跺了兩步,指了指其中的幾個人,“表演的原理很簡單,但以我這麽多年的感覺來看,表演從來不靠天分,隻和勤奮和毅力有關。要說先天的條件,隻有一個——把話說清楚,字詞句咬清楚。”

他又指了指沈欽言,“感情夠了,但是,人物不真實。”

沈欽言的視線再看顧持鈞。

“舞台劇需要很強烈的感情投入,”他說,“但角色裏全是感情也不好。演一個角色之前,真聽,真看,真感覺。除了感情,你飾演的角色還有很多方麵可以挖掘……”

他侃侃而談,這樣一通評判下來,別說劇團的各位,連我都一聲冷汗。我心說意見是很好,但似乎也太嚴苛了一點兒。

其他人早就一臉仰慕了,而大郭更是進一步要求:“謝謝顧先生!我們準備去吃飯,顧先生要不要一起去?”

顧持鈞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我倒是不介意,但我和許真還有別的事情。”

我詫異了,我怎麽不知道我和他還有別的事情?本想質問他,但他淡淡的目光掃過我的臉,我頓時住了嘴。顧持鈞對我滿意一笑,完全沒有巨星風采的躍下舞台,又伸手拉我下來。我懵懵懂懂地照做,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

“顧先生?”方梅叫住他,“能不能給我們簽個名?”

顧持鈞依然大家風度,“今天我隻是你們的觀眾。要簽名的話,以後跟小真要。”

我跟劇組的各位點了下頭,視線卻停在沈欽言身上,小聲說:“我先走了,新年快樂。”

他從剛剛到現在一直很沉默。哪怕是顧持鈞提到他的名字的時候他也隻是聽著,一句話都沒說。他肯定比其他所有人更震驚。我們認識了這麽久,聊起顧持鈞也不是一次兩次,但我從來沒跟他提起過我認識顧持鈞。這在他看來,也是一種可怕的欺騙。

不知道他能不能原諒我。

第十二章 遙望煙火

顧持鈞拉著我出了小劇場。

他的車就在停在附近,他一句話不說,把車鑰匙塞給我,就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

我歎口氣,真是當大牌明星當慣了。認命地發動汽車,握著方向盤問他:“顧先生,請問要去哪裏?”

“去吃飯。”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我才想起來,我們因為忙著舞台劇沒吃飯,他肯定也是。隻是,現在這個時間,大概八點多,正是吃飯的時間,又是新年,恐怕有空位的餐廳實在不多。但我絕對不想去他家,雖然他的廚藝比大多數餐廳的大廚還要好得多。

最後去了我們第一次出來吃飯的那家餐廳。從停車場我就知道,這裏果真人滿為患。顧持鈞果真是一早就訂好了座位。

從我們所在的位子看出去,可以看到滿天星辰。真是一個美麗的新年之夜,雖然可能有點冷。

我真是快餓死了,大快朵頤,吃得高興極了。

顧持鈞卻不像我這麽吃相難看,舉動優雅。

“以前沒覺得你這麽喜歡這家餐廳,”顧持鈞說,“比我做得還好?”

“比不了你的廚藝,”我公事公論,“你做飯的水平在我認識的所有人裏,算得上最好的,不用加之一。”

今天晚上他的心情都高昂得很,我起碼在他臉上看到了五種以上的笑容,“這評價高得我受寵若驚,早知道你那麽喜歡我做的飯,今天也該回家的。”

“我記得之前看過一個評論,說以你的長相,天生就是吃明星這碗飯的人,作者說,除了當電影明星似乎找不到別的路可以走,”我吃飽了,心滿意足地說,“但現在,我至少發現你還有兩種職業可以做。”

“說來聽聽。”

“編劇和廚師。上次探班的時候,我知道你是《約法三章》的編劇了,”我好奇地問,“你做演員這麽成功,為什麽還要寫劇本?”

“采訪嗎?”他挑起眉梢,用好玩的輕鬆語氣反問,“你剛剛的語氣很像記者。”

“這跟是不是記者沒有關係的。這世界上,恐怕認識你的每個人都想知道,我怎麽說也是你的粉絲啊。有此一問也是正常的,”我為自己找到一個可靠的論據,“畢竟,編劇和演員這兩種職業,一般人恐怕都會選擇後者吧。”

“你會選擇那種?”

他把問題像拋皮球一樣的又扔了回來。

“哎,我?我不知道,從來沒想過。”

虧他好意思反問我,我要跟他多麽惺惺相惜,多麽知音才能知道他的想法啊。但我也學到一招,不想回答的問題,直接反問就好了。

吃了飯,把車開出來,我開始犯愁去哪裏。所以開著別人的車就是不好,不論想做什麽都要考慮到主人的意願。送他回家?但我又怎麽回學校?

側頭看顧持鈞,他悠閑得很,“出去逛逛吧。”

“逛什麽地方?”

“隨便。”

“世界上沒有隨便這個地方。”

“握著方向盤的人決定。我睡一會。”

他那副“我完全無所謂,什麽事情由你決定”的樣子讓我氣不打一出來,咬牙切齒地磨牙了半晌,恨恨地想,幹脆把他拿去賣掉,想必是可以賺一大筆錢的。

懷著這個詭異的念頭,我側頭去看他,才發現他放下了車座,真的睡著了。他眼皮輕輕闔上,下顎被圍巾擋住了大半。關了車燈,路燈光芒落在他的臉上,在繞過睫毛,眼瞼下投落新月形的陰影——心頭忽然一顫,那是坦蕩、不設防的暗示。他拍完戲過來找我,看沈欽言的戲,跟我一起吃飯。他也隻有在跟我單獨相處時,才會露出那點疲憊來。

我把暖氣開到最大,下了車從後座上扯出一條毯子搭在他身上。他大概經常在車上休息,後座上的毯子好幾條。他太疲倦了,我如此多動作都沒醒。

額頭抵著方向盤想了想,看著車子的油量還很充足,我一踩油門,車子朝城外而去。

我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隻是順著記憶,專挑平穩的條路行走,城外的高速路平坦,我開得不快,隻怕吵醒他。

眼看著記憶中的小湖泊出現在眼前,顧持鈞也醒了過來。

我幾乎要跌破眼鏡了——如果我有眼鏡的話——不會這麽巧吧,我剛剛到達目的地,他就醒了?

“到了。”

顧持鈞總算清醒了一點,看了看儀表盤上的時間,又借著車燈光芒環顧四周。

“過十一點了,你開了兩個小時?”

“走得很慢。”

“看來是到了郊外?”

“是的。”

我們下了車,和溫暖的車內相比,室外溫差太大。一年內最後一天的晚上,寒冷的空氣變成了一種生物,往你的脖子、袖口裏使勁的鑽。我往手心嗬了一口氣。現在所在的地方偏離了主幹道幾百米,有個幾十平方的小平台,平台下幾級台階,有個寶石一樣的小湖泊。前後車燈照亮了這塊小平台,也照亮了一池如墨的湖水。

“很……漂亮。”顧持鈞凝神看了好一會,才輕聲說。

“我喜歡這裏。”

我在台階上坐下,夜晚的湖邊偏冷,我把手籠在袖子裏。他去車子裏取出剛剛蓋在他身上的毛毯,從後把我裹住。

“我又不冷,”我推辭,“反倒是你,剛剛才睡醒吧。”

仰著頭看他,他從上麵俯視我,車燈光芒在他身後閃爍。他難得的沒跟我客氣,跟我並肩而坐,一張毯子裹住了我們兩個人。我扯著這角,他挨在身邊,牽著另一頭。這種偎依的做法距離太近了,我垂下視線,腿比他的短,我的膝蓋輕輕擦著他的大腿,我能聽到他綿長的呼吸。

兩個人偎依在一起,很快就不再寒冷。不但不冷,還發熱,心情像小提琴琴弓上的弦子越繃越緊。此時的氣氛……就像湖邊那稀薄的空氣,需要沉靜著體會。

顧持鈞在毛毯下握住了我的手,輕聲問:“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他的手掌比我的大,而且溫暖。

“機緣巧合,”我強作鎮定,“我看新聞說,今晚市政廳會組織焰火表演。在這裏看市裏的焰火,最好不過了。啊,開始了。”

遠處的煙火升到高空,距離太遠,根本不可能聽到炮彈升空的聲音,但我們可以看到紅的,金色,藍色的……各色鮮花和祝福新年的詞語交替出現,花團錦簇,五彩繽紛,那是這靜謐夜空裏開出的花兒。

它們用一生的等待,換來一分鍾的絢爛,最後了無痕跡,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一場場焰火讓人模糊了時間,我輕輕呼出一口氣。側過頭去,才發顧持鈞根本就沒看這樣焰火,隻靜靜凝神,看著我的側臉。他有一雙深潭般的眼眸,那一瞬間,隻覺得那絢麗的煙火在他的眼眸再次上演。

根本不敢久看,我想,時間應該過了零點。

顧持鈞放開我的手,起身去車內拿了個盒子,雙手遞給我,“新年禮物。新年快樂。”

新年禮物?現在還興送新年禮物?我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完全傻眼了。

“早就想給你了,但每天拍戲二十個小時,實在沒時間。”顧持鈞看我不接,自顧自地打開了盒子,取出躺在裏麵的鵝黃羊毛大圍巾,伸手搭在我的頸項上,又繞了幾匝,飄飄的巾穗垂在胸前,幾乎沒過了唇。

和他脖子上的那條一個牌子,型號相似。

非常暖和。這哪裏是一條圍巾,簡直帶來了明媚春光。

我之前就在想,如果他的禮物太貴重了怎麽辦,拿或者不拿都夠鬱悶的。隻是一條圍巾,我還能坦然接受,但是——

“我沒有回禮啊。”我跟他說,幾乎要抓狂,“我根本沒想到……沒想到你會給我禮物。”

“回禮啊——”顧持鈞拉長聲調說了一句,攬過我,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

“好了,我拿到了回禮。”

他不像在電梯裏那樣一吻即止,唇往下移,我嚇得趕緊閉上眼,他順勢吻上我的眼睛,用溫柔的力道,讓眼睛飛快的熱起來。我覺得眼球變得很柔軟,濕漉漉的好像就要掉下淚來。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唇邊,輕輕摩挲著我的唇。明明心髒不堪重荷,而他還有下一步的動作——眼睛上的壓力撤去,手指已經開啟了我的唇,擠進來,觸到我的舌頭。我實在沒辦法再偽裝下去了,眼睛驀然睜開,咬著牙上身往後一仰,用盡最大的力氣抬起手肘,格在我和他的胸口之間,把他往外狠狠一推。

原本裹在我們身上的毯子掉在台階上,可憐兮兮的,像是也不明白這場變故。

我仿佛做了一場春秋大夢,世界對我變成不複存在。周圍的空氣增加著熱度和濕度,濕熱的氣息凝結在眼眶,逼得我清醒過來。

事以至此,不能不把話說清楚。

我不敢看他此時的臉色,又挪開一點,才輕輕說,“不行。我……我雖然看起來這樣,很喜歡你……我是說影迷的那種喜歡……但實際上,我膽子小,真的非常小……顧先生,我玩不起的。”

雙手手腕還是被他抓住,右手又撫上我的臉,把我的臉扳過去正對他。

“許真,你看清楚我。我沒跟你玩。”

他一生氣就會直呼我的名字。偌大的一個月亮懸在上空,像是在偷聽我們的談話。車子停在湖岸,前燈光芒一閃一閃。我在那種光芒裏看到了他的臉,我從未見過的嚴峻;我看到他如點漆一樣的眸子,那裏發出的暗光幾乎要刺穿我了。

“這麽多年以來,你是我第一個下苦心追求的女孩。”

不知道為什麽,我並不懷疑他的這句話的真實性。他握著我的手雖然還很穩,但聲音卻有些不對。低低的、有點啞,努力克製著情緒。緊張?無所適從?第一次被人拒絕後的茫然,惱羞成怒?

我都不知道。

我隻知道我的處境——遠離城市的夜晚,寂靜的湖邊,空氣觸膚冰涼。眼睛酸得很,努力低下頭,圍巾的吊穗輕飄飄地落在被他抓住的、那緊張的手背上。

“顧先生,謝謝你的厚愛。但是,你對我來說,真是太不切實際了。”

“不切實際?”顧持鈞的聲音裏掛著冰霜,“我正在你麵前,你卻說我不切實際?”

我抱著腿,把下巴抵在膝蓋上,凝視著漆黑的夜空,聽著自己的心跳。四周寂靜得好像不存在。聲音來了又去,光線明了又暗,就像佛語裏所言的色即是空,空既是色——當一切的色都不存在,隻剩下我和他所在的這個方寸之地。

“我媽說,不要和影視圈的人來往,我很同意她。”

“你之前跟我來往,是為了什麽?”

“我是你的粉絲,看過你的每一部電影,真的,我從來沒想到過要跟你產生任何交集。你在船上跟我說,願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興。”

顧持鈞不做聲。

“但是偶像,和戀愛的對象,是不一樣的。我是個非常非常小心眼的人,眼睛裏容不得任何沙子,”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回響在身體裏,“我不需要男朋友多麽英俊,多麽富裕,我隻要他對我全心全意,一生一世心無旁騖地隻看著、隻愛著我一個人。我希望他沒有什麽複雜的過去,也沒有舊情人。我不希望看到他和別人糾纏不清的緋聞,也不能忍受自己被卷進新聞裏去,如果在電影院裏看著他和別的女人談情說愛生死相許,哪怕那隻是演技,我都會氣得要死。”

他的手上力氣一鬆,我抽回手指。垂下眼睫,隻見滿天繁星在我腳畔的湖中開放。

顧持鈞靜了一會兒,才道:“這是苛求。”

我當然知道這是苛求,自私到了極點。自私到自己都想抽自己倆耳光,也到沒膽子看他,膽小到極致了,連自己親手造成的局麵和後果都沒膽量去看。

何況對象是顧持鈞。他的年紀、閱曆決定了他之前根本不可能是白紙一張。我用他的過去來要挾……說實話,相當過分。

但他的脾氣真好,居然沒跟我發脾氣。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想,要是誰敢跟我提出“放棄你的工作和追求,我才跟你戀愛”,我恐怕一板凳就拍死他。

眼角餘光瞥到,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擋住了車燈的光芒,我壓根看不清他的臉,依稀覺得他身形微動。

“雖然是苛求,但在情理之中。我看上去的確不是一個讓人安心的男人,”顧持鈞忽然展顏一笑,好像天光都亮了起來。

他重新握住我的手,俯身下去,吻了吻我的掌心,“那麽,你希望我不再演戲,是嗎?”

……啊?

……啥?

情節直轉而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怔,一句“也不是”剛剛到了嘴邊,汽車的鳴笛由遠而近。回頭一看,兩朵車燈飄過來,停在顧持鈞的車子旁邊。

我幾乎要感動得掉眼淚了,身體裏重新蓄滿了力氣,精神抖擻幾步跳上平台,對另一輛車上下來的兩個人人飛快地揮手,“章先生,小蕊姐。你們來了。”

顧持鈞臉上的笑意不翼而飛,俊眉一壓,“唰”一下站起來,“你叫他們來的?”

他這麽聰明的人不應該明知故問的。來的一路上他都在睡覺,除了我,還有誰能叫人半夜到這麽一個冷僻的地方?當然GPRS也發揮了莫大的作用。我心裏翻滾著這些沒頭沒腦的念頭,躲開兩步,垂著頭不敢跟他正麵相對。要換了我是他,被個小丫頭片子這麽涮了一下,一定會抓狂的。

兩輛車的車燈亮起來,已經足以照亮這塊小平台了,也足以讓我們看清楚每個人的臉了。

章時宇和紀小蕊對視了一眼,看向顧持鈞,最後又跟我打了個招呼。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們這個招呼打得勉強得很。

沒人說話,一時間氣氛極其詭異。

我低頭想了一想,出主意,“章先生小蕊姐,你們送顧先生回去吧?顧先生的這輛車,先借我開回市內,明天我再把車送——”一邊說腳步往外挪。

話音嘎然而止,被忽然出現在我麵前,捧住我的臉的顧持鈞嚇了一跳。

“許真,這算什麽?我們兩個人的事就我們自己解決,你卻把別人叫來?”

他剛剛還對我微笑的臉上已經斂去了所有的溫柔和感情,刀子一樣銳利的視線幾乎把我捅了無數個洞。

“我……我覺得……”我張口結舌。

“你倒是算得精。”

他捧著我的臉,手腕的力氣異常大,我掙紮兩下無法動彈,眼睛裏閃著異常的光,“剛剛你說的話,是真心的嗎?你以為我是被你敷衍就會放棄的人,那你可就想錯了。不相信我,是嗎?那我就讓你相信,我用全部的真心對待你。”

他的臂膀把我摟在懷裏,俯身下來,吻住了我的唇。

我退,他進;我再退,他又擠上來,直到我被壓在車門上,再無退路。

我剛想開口怒斥“你在幹什麽”,唇一分開,舌頭被他吸住了。我可從來不知道顧持鈞被戳到痛處了,會這樣抓狂。明明紀小蕊和章時宇還在,他卻完全無視我的意願強吻我,本來這事就夠丟人了,此時還有兩名我親自叫來的觀眾,頓時變成丟臉的三次方。

氣到頭昏眼花。我的人生罕有這樣失策的時候,連當年被林晉修的跟班們汙蔑成小偷都沒有這麽難堪過。

該死的車燈照著我緊閉的眼瞼,金色的帶著暖意,就像溫暖的日光。我“嗚嗚”地叫,手腳在他背後亂揮踢打,想要推開他。顧持鈞才不管,硬生生地抗下我所有的攻擊,把全副精神放到了唇舌之間。靈活的舌頭攪著我的,舌尖抵著我的舌根,幾乎頂到了喉嚨裏麵,毫不客氣的輾轉吸吮,我睜開眼睛,看到他黑如點墨的眸子——他從頭到尾都在盯著我,好像這不是一場單方麵的、帶著怒意的強吻,而是情投意合的、充滿感情的深吻。

肺裏的空氣都耗盡了,瀕臨窒息帶來了無窮的後患:腿軟,腰也軟,眼冒金星且發黑,到了最後,我完全忘記推開他。等他放開我的時候,我就像被抽走筋骨的魚,幾乎要癱軟在他身上。

茫然的伸手去撫上唇,居然都腫了,這一下,理智終於回來了。

害得我丟人唇腫的那個混蛋背對著車燈,因而顯得麵色不明,他要來攙我,我聞到他身上的淡淡香味,火氣湧上心頭,一把打開他的手。紀小蕊恰好在我身邊,扶住我,又遞給我一瓶礦泉水,我喝得太急,嗆到了,彎著腰大聲咳嗽,咳得衣服上都是水,狼狽得簡直不堪入目。她又匆匆拍著我的背,輕聲問我。

“初吻?”

這兩個字裏大概還有一點促狹的笑意,我又羞又怒,咳得血液全堵在臉上,臉漲得通紅,被她這麽一說臉皮更是好像要燒起來,口不擇言地嚷嚷。

“是又怎麽樣?你管我!”

“我不管不管,”紀小蕊趕快說,抽出紙巾擦我的臉。

章時宇側過頭歎了口氣,拍了拍顧持鈞的肩膀,“你犯了個錯。”

顧持鈞挺拔的身影在逆行的車燈光芒中隱隱約約,等我咳完了抬起頭,恰好對上那一片明亮的光,也許是他的視線,或許又不是他的視線。

“紀小蕊會送你回去。”

我喘氣,低著頭看著鞋尖。

“小真,這次是我衝動。但我不會跟你道歉。想想你剛剛說了什麽。你玩不起,難道我玩得起?”

本來可以是一個美好的、可以永存記憶的夜晚,換來這麽一個慘淡的收場。什麽叫“我不會跟你道歉”,他要是跟我說一句軟話,我還不會這麽生氣。

我氣哄哄地上了車,紀小蕊也趕緊跟上來,說“大小姐我求你了,別任性了,我不能讓你拿著我們倆的命玩”,死說活拉的,強行把我從駕駛椅上推開,自己上場。

“去哪裏?”

“回學校。”

“好,我送你回學校。”

我倒在副駕駛位子上,恰好看到後視鏡裏,章時宇的車也跟了上來。雖然看不清車裏有多少人,但想起顧持鈞剛剛躺在我現在的位子小憩,燙到一樣跳起來。

紀小蕊啼笑皆非,“大小姐,別這麽一驚一乍的。”

我氣鼓鼓不吭聲,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圍巾扔到後座。想了想又爬回去,把圍巾折好塞包裏。紀小蕊看著我的動作,也不說話,打開了音響放起了CD,是鋼琴曲,琴聲舒緩美麗,我也平靜下來了。茫然的伸手撫摸著唇,好像他的觸感還留在上麵。

“你們為什麽會鬧成這樣?”

我沒作聲。早就不生氣或者說沒力氣生氣,胸口疼得厲害,悶得發慌,心髒失去了平日的節奏和韻律,像一隻被困住的鳥那樣沒有規律的前後上下撞擊前胸後背。手指輕微的抽搐,從心裏生出一股揪心的情緒,像歌聲一樣纏繞著我,隻要一點刺激,下一秒都能哭出來。又怕紀小蕊看到,伸手蓋住了眼睛。

“我不是要為顧持鈞說好話,不論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紀小蕊說,“但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對你。”

說得我付出的好像全都是虛情假意一樣。

我抿了抿唇,他的氣息和味道在我唇上卷土重來,有些纏綿的氣息。

“不過是很難相信。影視圈的人,我見多過太多了。逢場作戲的多,有真心的少,為了錢、名利,什麽都可以出賣,戀愛分手、結婚離婚和家常便飯一樣,沒什麽天長地久,”紀小蕊歎了口氣,“擔心不能長久,就算有真心又能持續到幾時?尤其是顧持鈞這樣的明星。你的顧慮是可以理解的。”

我把腦袋抵在車窗上,喃喃自語。

“……他不是第一個。”

“什麽?”

隔著玻璃看著窗外的黑色,莫名想起了幾年前把腦袋別在腰上,不要命飆車的心情,心裏的苦楚真是一言難盡。

“……那種太華麗、太不切實際的對象,吃過一次虧就夠了……我不要第二次……”

她不掩好奇,“那麽,第一個是誰?”

我不做聲,把頭埋在膝蓋裏,鐵了心不再說話。

“對了,我還有事情要跟你說,”她也自顧自地說:“大學已經放假了吧?今天晚上,梁導還問我,是不是你搬去跟她一起住比較好?你自己覺得呢?”

跟她一起住?我有點不寒而栗。我就算是做夢也不會有這麽不切實際的念頭,每天呆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等著她回來嗎?

“梁導在市內有幾套公寓,郊外還有別墅,不過她幾乎不去住。她絕大多數時間都住酒店,她在香荷酒店有間長期的包房。”

這家酒店我聽過,著名的五星級酒店。一個沒結婚又沒孩子的女人住在酒店總是方便一些,什麽都有人為你做了,交通也方便,不比住在郊外的山上,冷清,乏人關注。一個人守著大宅子,光是想一想就是讓人發寒。

如果我以後嫁不出去,大概也是一輩子獨居的下場。

原以為一切都會有所不同,結果日子還是繼續過。

新年的第一天,我找到沈欽言,跟他一起把借來的音響還給電視台。以為他要因為顧持鈞的事情對我生氣,結果他並無任何怒色,隻說:“你現在說認識外星人,我都相信的。”

忽然想起顧持鈞逗我時說“我是外星人”,不由得一個哆嗦。

……這個冷笑話真的不好笑。

沈欽言正在打掃劇場,而我坐在小劇場的舞台邊上,腳後跟有一下沒一下踢著牆。

“不是我存心隱瞞你。我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從小沒有媽媽,但實際上,是有的。她生下我後就跟我爸爸離婚了,這二十多年我都沒見過她。直到幾個月前,我爸爸去世,她才忽然出現,”我平鋪直敘,“她的名字你知道,你看過很多她的電影,就是梁婉汀。所以你也可以理解為什麽我會認識顧持鈞了。”

大概經過了顧持鈞一事的洗禮,沈欽言聽到這消息居然一點驚訝都沒露。我簡直要讚他一聲:有進步。

“我以前就覺得,你們長得有點像,原來是母女,那麽一切都可以理解了,”他重重坐在椅子上,“枉我之前那麽喜歡她的電影,結果她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要……電影裏再溫情又怎麽樣?”

看起來這個消息讓他受刺激不小。

“也不能這麽說,”我莞爾,“你不能用一個人的私德去衡量他的作品。否則,曆史上的藝術家們沒幾個好人了。我不覺得我媽做錯了,其實,我本來就是她事業道路上的累贅。”

他年輕的臉上百感交集,“你倒是想得開。”

我想了一想,“每個人都覺得,我媽不要我這件事情非常可憐。但實際上,我真覺得不在乎。別吃驚,我的確就是這種想法。”

“我雖然沒有媽媽,但我有爸爸。我爸非常愛我,我跟你說過,直到十五歲前都是我爸帶我,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我們曾經在非洲裏遇到一個部落,部落還處在母係氏族,所有孩子都沒有父親,沒有人覺得奇怪。”

他若有所思的。每個人的人生經曆都不一樣,這也決定了一個人的性格和世界觀。我和他雖然惺惺相惜,但總有些想法不一樣。

我跳下舞台,拍拍他的肩,“好了,往事說完了。搬音響吧。別讓安露等著。”

“嗯。”

準時到達了電視台,結果安露說撿日子不如撞日子,又給我們換了臨時通行證,非要拉著我倆去演播室參加一次她主持的節目,當然,我倆不是主角隻是觀眾。她說自己主持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但我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學校的一些晚會和社團的派對上,她很出風頭。

演播室大而且豪華,看得我有些頭暈,主持人有四個,兩女兩男,因為是第一期博收視率,請的都是現在比較紅的歌手模特影視明星。

明星們參加一些競猜活動,獎品豐厚且可以累積,答對題越多禮品越大;因為直接跟金錢掛鉤,現場氣氛異常熱烈,各路明星粉絲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我和沈欽言坐在最後,昨晚沒睡好也沒可能睡好,熱烈高漲的氣氛居然一點都沒感染到我,昏昏沉沉隻想睡覺。

熱鬧的舞台讓沈欽言很感慨:“安露很不錯。”

其實安露上場之初還有點小緊張,但馬上進入狀態。她的主持風格異常活波,活躍氣氛、跟各明星套近乎真是一流水準。

“是的,”我道,“我很早就見識過了。”

我和安露的認識也頗具戲劇性。

在林晉修的那場奢華的晚宴上我沒注意到她,送了禮物就想辦法撤退了;不過巧的是,幾天後我就在學校的餐廳遇到安露,當時正在因為沒有買到想吃的菜而氣惱,她從後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說學姐不介意的話,可以把她的那份魚分給我。我之前從來不認識這位小學妹,當然不好意思要她的午飯,但是順理成章和她坐在了一起吃飯。

她說自己是大一的新生,剛到學校還不太了解,我骨子裏的熱血滾動起來,義不容辭地帶她參觀學校。

逛了大半天,又解決了路上的一點小糾紛,最後我們坐在公園裏吃冷飲,她忽然跟我坦誠:前幾天在林晉修那場奢華的晚宴上看到我,覺得我挺有趣,今天在食堂看到我就來跟我打招呼。沒想到她的一句戲言,我竟然不辭辛苦的帶著她逛了一下午,她被我感動了。

我聽完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

安露拉著我說學姐你沒生氣吧?

我說沒有真沒有。

在林晉修那場晚宴上出現的學生,大都是有背景有來曆的,安露想必也不例外。大小姐總有些任性的。但隻要足夠坦蕩,交個朋友也沒有關係。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相當正確。

足足四個小時後,這檔節目總算錄製完畢。我終於鬆了口氣,順利完成了安露交給的任務。走到門口遇到節目組給觀眾發放禮物,我和沈欽言也有份。他領到了一瓶香水,我的是個半人大小的毛絨兔子。

抱著兔子去跟安露道別,她癱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幾近虛脫了。

我拍著她的後背,讚美她,“表現得很好,以後熟練了就好了。”

旁邊的人笑著問她我是誰,她跟所有人解釋我的身份,然後一把抱住我的腰,“學姐我知道你對我最好了!”倒是一點不掩飾。

“是是。”

她再一次叮囑我,“下周六晚上九點播出!千萬記得收看!”

我忍俊不禁地應了,又跟她告辭;她說要送我,被我婉拒了,胸有成竹道:沒事,我還能不認識路麽。

一語成讖。

我和沈欽言就真的沒找到路。MAX廣播公司實在太大,我們從演播室出去就在一群穿著長裙畫著濃妝的女孩子中迷了路,無頭蒼蠅似地在三十七層轉了好幾圈,誤打誤撞進了好幾個明星的休息室,險些惹人家不快,最後才看到了一部電梯。

我興奮地撲過去,摁了電梯。

原以為這樣的高樓大廈電梯來得慢,不過幾十秒電梯就從底層升到了三十七層,門緩緩打開了,我幸福地想要鑽進去,定睛一看,傻眼了。

——熟人。

林晉修和幾個西裝革履麵的中年男人站在裏麵,這群人大抵都在三四十歲左右,從舉手投足的精英氣度上看,應當是大公司的高管級別。

林晉修在幾人之中,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西裝,灰色條紋領帶,左手裏攤開著一份文件,跟身邊一個略微年長他的男人低聲交談。大概談話內容不甚愉快,林晉修麵色陰沉,眉目間鎖著風雨欲來。我極熟悉他的肢體語言,那絕對是發怒的前兆。

壞了,這狹路相逢實在時機不巧。

他身後一個黑西裝的男人皺著眉頭掃我一眼,厲聲嗬斥,“哪裏來的實習生?怎麽這麽不懂規矩?”

“抱歉……”我橫抱著大兔子,迅速道歉。

林晉修把視線從文件上抬起來,看到我的一瞬“唰”一下合上了文件。我絕對看到他眼神中閃出一點玩味的光澤,隨即手一抬,那個高管模樣的男人的訓斥聲戛然而止。

雖然尷尬,我還是相信林晉修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與我為難。我再次欠身,道歉:“學長,我不是有心打擾你的。很抱歉。”

沈欽言略微一欠身,“林先生。”

林晉修掃一眼他,又看我,把文件給了一旁的人拿著,“你怎麽來了MAX。”

隔著電梯門,我把事情簡明扼要地解釋了一遍:我們是來還音響的,結果巧合之下,安露又讓我們參與她主持的新節目,我們在演播室看完了左轉右轉沒找到路雲雲。噢,這隻兔子是節目組送的禮物,我本來不想要的,因為不怎麽喜歡毛絨玩具,何況也太大了,不知道怎麽辦呢。說話時我一直盯著電梯門,心說它怎麽還不關上呢。

“進來吧。”他伸手扯我進電梯,伸手敲了敲我的頭,“這麽小的地方都找不到電梯,我有時候真懷疑你的智商,怎麽一會而笨一會兒聰明。”

敲我的腦袋,這是他做慣的動作,我不覺得異常,默默腹誹:這電視台的每層樓各種演播室和化妝間無數,他居然說小!大概我和他不是在一個空間裏生活。

抬起頭,看到他身後的幾位高管盯著我,露出跌破眼鏡的驚異表情。

我裝沒看見,努力和林晉修寒暄搞好氣氛:“學長,你怎麽也在MAX?而且——”

“有點事情要處理就來了,”林晉修吩咐身邊那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先送她下樓,再安排輛車送她。”

有人答了句“是”,又摁了電梯。

我立刻擺手,“不用送,我開了車的。”

“那好。車子在哪裏?”

“……地下車庫。”

眾人的目光戳在我的背上,林晉修一句話,結果一電梯的精英高管送我下樓,我自覺壓力很大。我想林晉修之前說過,接手了一家公司,大概現在就是因為這家公司的緣故才到的電視台。雖然很早就覺得他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現在更是如此感想了。

我隔著兔子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認識這位學長那麽多年,這絕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西裝打領帶,精英氣息撲麵而來。毫無疑問,衣服會影響人的氣質。在學校讀書階段和進入社會後,給人的感覺當真不一樣。但我得說,我簡直沒看過比他還襯西裝領帶的男人了,他旁邊的男人們跟他比起來,真是差了好幾條街。

大概我盯著他的時間太久,他所有察覺,一把壓下兩隻兔子耳朵,從兔子腦袋上看著我,“沒見過我這樣?”

我的感慨太多,一時千頭萬緒,“學長,你和在學校裏……判若兩人。”

他頷首“嗯”了一聲,算是對我質疑的回答。

“當然不一樣。”

到了車庫,我跟林晉修道了謝,又跟他的隨行點了個頭,準備閃人。他忽然從後叫住我。

“這隻兔子,你準備怎麽辦?”

“我沒準備留著,打算送給朋友。”

“那給我。”

我虛懷若穀雲淡風清地看著他。林晉修身後的高管們依然保持沉默,隻是暗地裏用目光來交流信息,比如他們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我,又用詫異、震驚、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看林晉修——這些一本正經的精英們這時倒更接近普通人了。各種視線**、匯集,影響了電梯裏的空氣,形成了這個電梯裏的氣氛。凝滯,粘稠。

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似乎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消化不良。我也消化不良。平心而論,跟林晉修相處時雖然壓力大,但從來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通常沒有這麽多觀眾。

我默默打直雙臂,雙手遞過兔子,眼睛一眨不眨。

一身深藍色手工西裝的林晉修抱著穿粉紅色小裙子的大白兔子,千載難逢,不可不看。一瞬間,內心前所未有的激蕩!好想摸出手機來照相!如果把照片發布到大學論壇上,一定會讓他人氣大跌,被取笑一個月!

林晉修真的接過了兔子。實際上,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拿著兔子看上去並不滑稽。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忽然揚起的笑臉衝淡了喜劇效果,又或者是那隻兔子在他手裏就變得莫名嚴肅的緣故。

“設計得倒是不錯。”

他扯了扯兔子耳朵,很滿意地微笑;隨即交給了隨行人員,輕描淡寫地吩咐:“放到我的辦公室。”

我渾身一驚,他笑盈盈地說完下半句。

“我覺得,這隻兔子很像你。放在辦公室當沙袋,效果應該不錯。”

我很想在他打扁兔子之前先打扁他,但是不敢。單打獨鬥打不過,何況他還有幫手。狠狠咬著牙,一反手拖著沈欽言的外套領口往外一陣風似的卷走,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那個讓人壓力很大的電梯。

第十三章 火中逃生

兩三個星期的假期在一大堆市場調查報告數據裏很快就過去了。教授真不遺餘力地壓榨我等苦學生的剩餘勞動力,新年假期都不例外。好在最後報告出來,教授給了我一筆小錢。問了其他幾位同學,得到的都沒我多。

看來我的貧困真是天下皆知。

這期間我看了安露主持的節目,四個小時的節目被剪輯成了兩個半小時。我好幾次看到自己傻裏傻氣的臉出現在觀眾席上,不是茫然就是呆滯——看得我氣血上湧,我平時沒這麽呆啊,那天絕對是發揮失常!

而身邊的沈欽言就生動得多,要麽淺笑要麽沉思,漂亮的眉眼好像在說話一樣,上鏡得不得了。明明我記得他跟我一樣呆滯的,為什麽效果差這麽多!

安露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說,“像沈欽言那樣天生適合鏡頭的男生可不多!連我們製作人看了節目後,都在問我這個小男生是誰。”

“好事啊!”我得意的心說這製作人真有眼光,“你告訴他好了。”

她頓了頓,很隱晦地開口,“這個圈子不是那麽單純。你舍得啊?”

我頓時詞窮,“我還真的……舍不得。”

安露“嘖嘖”了兩聲,“我早猜到學姐舍不得,你護著沈欽言像護著心肝寶貝一樣。”

“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樣,”我啼笑皆非,“不過……”

“嗯?”

“你不是說這個圈子不單純嗎?可你現在是主持人,是不是……”

安露輕笑:“學姐你擔心我啊?”

“我知道你不用人家操心。”

我搖頭失笑,這是我顧慮太多了。安露這樣的大小姐,不欺負別人就是萬幸,她絕對不是受人欺負的人。

電話掛上之後,我想又想,終於還是沒把這事兒告訴沈欽言。

沒什麽原因,就是安露說的那句,我舍不得。

但我的不舍得並不妨礙沈欽言那忽如其來的運氣。

他直接來學校找我,我從教授辦公室往下看;他站在樓下的廣場旁,鶴立雞群,吸引了無數女生的目光。

我斟酌著感慨,他真是個招人注意的體質。

下了樓,拉著他去圖書館詳問,這才知道他來學校找我的緣故。

當即傻了眼。

這是昨天的事情。他一如既往在曼羅工作,收工的時候一個星探模樣的人問他想不想當演員。沈欽言並不當真,但對方態度實在誠懇,於是今天一早,他抽了個時間跟他去了電影公司。到了才發現,那個所謂的星探居然不是一般人,而是蓋亞電影公司的一位頗有資曆的經紀人。

到了這一步他還是不敢完全相信,疑慮重重。

但沒想到,那位經紀人直接把他介紹給了蓋亞旗下經紀公司的經理。

蓋亞作為最有名的老牌電影公司之一,走到程序很合法很正規,他被介紹給了藝人總監,對方隨即表示,給他提供了一份合同。

那不是一部電影的短約,而是一份徹頭徹尾的藝人合同,包括了電影、廣告、甚至還有音樂,他可以得到最好的策劃人、經紀人,甚至還有最棒的宣傳團隊,完全把他當做了未來的頂級明星那樣從頭打造到尾——條件是那樣的優厚,中千萬巨獎都不足以形容,總之,足以讓每個想進入這個圈子的年輕人眼紅到死。

沈欽言跟我複述合同中的那些條款時,我目瞪口呆,好半晌沒有緩過勁來。但身為當事者的他卻比我理智得多,談話時臉上毫無表情,沒有笑意,甚至還有些凝重。

我很同意他的謹慎,但還是問了問:“你不會簽了吧?”

“不會,”沈欽言心思重重,“我想先征求你的意見。”

他看重我的意見,但我對於這種合同著實不懂,好在我認識知道內情的人,當即給給紀小蕊打了個電話。

作為我母親的助理兼秘書,紀小蕊隨時隨地都很忙,我們還沒聊上幾句,就有新的電話找她。我盡量言簡意賅地跟她談了談沈欽言的這份詭異的合同,她十分意外。

“據我所知,這種條件的合約也不是沒有先例,這兩年電影圈子裏最紅的幾個新星都是這麽捧出來的,”紀小蕊說,“趙閩之,秦子青……先天條件不錯,又有背景,很容易就能捧起來。”

她說的都是這兩年紅極一時的男女明星,但沈欽言的情況明顯不是這樣。

“他哪有什麽背景?”我歎口氣,“真要有如此強大的背景,哪裏還來問我的意見?”

“這事是挺奇怪,”紀小蕊又說,“你的哪位朋友這麽被蓋亞看好?”

我犯愁,“我也正吃驚呢。”

“那我幫你打聽一下。”

“謝謝。”

“跟我不用客氣,”紀小蕊笑起來,“不過最近幾個月我都在片場,不知道公司的到底有什麽決策變化,晚上答複你。”

掛上電話,我和沈欽言在安靜的圖書館走廊,對視一瞬,又把視線別開。

我低下頭沉思,他亦然,年輕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成熟的表情,若有所思。我看到他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或許會遇到美麗的風景,或許會誤入空寂的荒漠,或許是寬闊筆直的大道,或許是迷霧籠罩的沼澤。

我道,“這種決定你人生的大事,你自己做決定。”

他點頭。

“我會的。”

但我沒想到他那麽快就有了答案。那天晚上我準備睡覺了,他的電話就打了過來,用很清晰、理智地告訴我:他拒絕了電影公司的合同。

他最後說:“你不必再幫我打聽了。”

我斟酌:“想好了?”

“是。”

他還是以往的說話風格,言簡意賅,毫不拖泥帶水。

我沒有多勸,我和他都清楚,天上掉餡餅這種事情是不會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裏發生的。

但我佩服他。有些人的處境比他優越一千倍,但依然經不起這般誘惑。

我繼續睡覺,又被紀小蕊的電話吵醒了。

她說她也打聽了一下,在蓋亞的工作計劃中,這半年完全沒有捧新人的計劃。但沈欽言見到的總監確有其人,這就說明合同肯定存在。更多的細節她也不太清楚,那位總監嘴巴嚴得很,一時半會打聽不到。總之,此事透著絕對的詭異,需要謹慎對待。

我感謝她,“不用忙了,我朋友已經拒絕了。”

紀小蕊“啊”了一聲,大驚:“居然拒絕了!”

“我也沒想到啊。”

“做事這麽幹脆倒是少見,”紀小蕊很八卦地問我:“是男是女?”

“男生。”

“很帥?”

我笑:“非常非常俊美。”

紀小蕊大笑,“那麽,跟顧持鈞比怎麽樣?”

聽到“顧持鈞”三個字我就不自覺心跳加快舌頭打結,吸了口氣,斂了心神,我回答,“不能這麽比較的。他太年輕啦,才二十歲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