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鳳

宮中無人不知皇後盛寵,自天下易主之後,後宮隻有這一位。

哪怕後來添了新人,長了眼睛的也都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子,就連入宮連升兩階的晴娘娘在皇後麵前,也是做低伏小。

誰知這突如其來的一遭,慶安宮盡數淪為階下囚。

“皇後毒害容貴妃子嗣”這樣的罪名,別說在宮裏摸爬滾打的老人,就連新進宮的小廝婢子,也知皇後全然沒有這個必要去毒害誰。

隻要皇帝一天不倒,皇後就是那不二的主。

因此,背後究竟是誰為皇後安上了這樣的罪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

蕭瑾安用盡身上所有力氣,趟過刀光劍影十一年風霜,到頭來,站在一口枯井旁,與她的夫君、全天下的王,兩廂對望。

高懷淵的眼中再次漫上血色,驚懼交加地盯著蕭瑾安立在枯井旁。

冬夜裏的風最是要命,蕭瑾安一身褻衣在風中搖搖欲墜,她本就大病未欲舊疾在身,輕輕一晃,他就倒吸了一口涼氣,額角青筋蹦起。

“瑾安,多冷啊,咱們回屋吧。”

他軟下聲來哄,心底的猜疑卻不住地咕咚咕咚往外冒著黑氣。

蕭瑾安以一個浣衣局的婢子與他相遇,她是最卑賤的奴隸,他是最不值的皇子。

她一時心軟,給他勻了碗熱粥,他便睜著黑洞洞的眼睛,日日盼著她從自己的冷宮門前路過。

十年倏忽而過,她給他的,何止一碗粥。

同床共枕多年,她太明白他臉上的任何牽動。

蕭瑾安抬起頭,在寒夜中一雙眼亮得驚人,原本該潤澤的身子在小產後越發單薄,連日的折磨更是讓她本就瘦削的下巴露了尖。

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同他對峙,聲氣虛得風一吹便能卷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高懷淵,我不欠你的,你我本不該相遇。”

她這一句,把他們的過往盡數抹殺。

高懷淵愣怔片刻,往前蹭了一步,不料她竟是站上了井邊。

“不要!!瑾安,你聽我說,瑾安,別丟下我……”

他不敢上前,隻能露出慣常的傷心模樣,若按以往,蕭瑾安再有天大的氣,也會過來安撫他。

她會笑著歎口氣,然後傾身抱住他,泄憤似的在他腦袋上狠揉兩下,再掐著他的下巴,色厲內荏地要他不準哭鼻子,一國之君哪有成天撒潑的……

可這些場景卻沒再出現,她隻是冷漠地觀望著,喃喃自語。

“入宮前我的記憶盡失,不知父母。入宮後我的尊嚴盡毀,不知何以為人。”

她覺得自己一直很冷靜,很頑強,才能熬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惡意,遇到生命中想守護的人。

“我以為,你知何為珍重,就像我敬你,愛你那般……我還以為,我們是這世間最相愛的夫妻。”

“是!”高懷淵腦中有無數聲音在叫囂,他奮力壓下,聲嘶力竭:“瑾安,沒有人比我更愛你,登基前,我許諾將天下給你當聘禮,登基後,你我共登大寶,我終於昭告天下,把你的名字從生到死,都寫在我旁邊。”

“所以你猜忌我,折磨我,抹殺我,連同我們的孩子一起?!”

蕭瑾安冷眼看著他犯了頭疾,捂著頭跌在雪中,仍不死心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把她拽下來。

“你敢死?!你敢去找李樓風?你就這麽恨朕,這麽迫不及待地想去見他?!”

摔在雪中的高懷淵終於壓不住腦中反客為主的聲音,肆意宣泄出他的心聲。

憑什麽?憑什麽?李樓風憑什麽先遇到他的瑾安?!

是他高懷淵與她蕭瑾安相依為命,年少相伴又如何?是自己陪著她熬過那些嚴寒的宮中歲月。

她說她不記得了,他便信她。

他相信他的瑾安是這世上唯一不會背叛他的人。

可他得到了什麽呢?

她總能在李樓風麵前笑得開懷,那軍痞逗弄幾句,她就花枝亂顫,她可還知她是高懷淵的家妻,是大晉最尊貴的皇後?

高懷淵有時會恍然,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任人欺淩毫無籌碼的皇子,所以他連在蕭瑾安麵前的挽尊,都顯得滑稽可笑。

他以需要朝中助力為由,與她商議著迎娶容晴。而她居然毫無慍色,笑吟吟地幫他挑個黃道吉日,一口一個宮中姊妹,氣得他拂袖而去。

她就這麽不在意他的榻邊有別的女人?不如直接拿把刀往他心口上捅來得痛快。

結果呢?

她把自己塞給別的女人,在他的大婚之夜,和李樓風在曲風亭私會……他們在說些什麽呢?

他的想象力有限,猜想著她說終於擺脫了日日夜夜麵對他,說她這些年早厭倦了,說她想與李樓風同往邊關,說她……遲早會拋下他。

他該怎麽才能留住她的人,守住她的心呢?

高懷淵心中的毒血在許多年前就開始蔓延,漸漸地遮住了眼睛,蓋住了神智。

他早已看不清自己,也看不到當年那個捧著熱粥喂他的蕭瑾安了。

蕭瑾安想不起李樓風是誰,在高懷淵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中依稀捕捉到記憶中那個挺拔高挑的背影。

那似乎是一個陽春月,柳絮紛飛,不依不饒地攀附在每個路人的肩頭發間,給行色匆匆的少年人覆上些欲蓋彌彰的白光。

煙波水色,畫舫廊橋,那人一手執著葉片,滴滴嘟嘟地吹著,帶著幾分失真回望。

“小三爺!”

她似乎聽到來自很久以前的、自己的聲音,浮光掠影,卻再也想不起那個“小三爺”是誰。

罷了,就當自己從沒來過吧。

也怪自己,在日複一日的溫聲軟語中失了刺,早在她失去那個孩子……或者更早之前,她就該看清高懷淵。

高處不勝寒,伴君如伴虎。

怎麽非要切切實實地痛了這麽多遍,才明白這麽簡單的道理呢?

蕭瑾安露出些許譏諷神色,既是對強裝情深的高懷淵,也是對癡傻愚笨的自己。

她早就感受不到任何溫度,風穿過她**的皮膚,連五髒六腑的熱氣也一並帶走。

在高懷淵朝她撲過來之前,她緩緩後退,落入另一個深淵。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