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這蕭瑾安不是日日都是天沒亮就爬起來的那個嗎?今兒是怎麽了?”
一個身穿草木灰的小宮女跟身邊人竊竊耳語,這一屋的宮女都穿著草木灰的宮衣。
這衣服的顏色略顯暗沉,穿在這些年方二八的姑娘身上也去不了那份清苦氣,大抵平日裏幹的也不是什麽輕快活。
“別管她,”另一個宮女撇了撇嘴,不知是不是習慣性的動作,她不撇嘴時兩個嘴角也一高一低,“很快鄭公公就會來叫醒她了。”
話音未落,一道尖厲的聲音劃破清晨的寂靜,連枝上的麻雀也驚飛了幾隻。
“我看你們是皮癢癢了,都什麽時辰了,還給我一個個死在窩裏!”
伴隨著門板“哐當”一聲撞在另一塊門板上,還飄下幾縷揚塵,給足了鄭公公聲如洪鍾、一早起來就有使不完的牛勁兒的出場氣勢。
“怎麽,浣衣局容不下你們這幾尊大佛了?”
他定睛一看,掐著嗓子“喲”了一聲:“敢情這兒還有個主子等著我來伺候呢!”
鄭公公一甩袖子大步上去,提臂就要掀開被子,此時蕭瑾安正好睜開眼,他便生生頓住了動作,目光微斂。
蕭瑾安乍一醒來,所有的那些糟心事還沒來得及湧入腦中,隻當是一個平常的早上,在慶安宮醒來。
她眸中滿是養尊處優久了才有的氣勢,就算對上當年將她百般折磨的鄭禮,也不動如山,甚至隱隱有威壓呼之欲出。
其實她隻是起床氣犯了。
鄭禮恍惚片刻,這種神情怎麽會出現在一個卑賤的宮女臉上,他抬起的手莫名放了下來。
身邊有一眾宮女看著,他自認不能下不來台,於是他複又伸出手,指了指蕭瑾安,“把她給我拖下來。”
一時沒有人動彈。
他徹底怒了,咬牙切齒地看著這些鵪鶉似的雞仔,指名道姓:“張璐,趙嘉,你們兩個給我把她拖下來,別讓我說第二遍。”
那兩個方才還在看好戲的宮女噤若寒蟬地小跑上前,一左一右拽住蕭瑾安的手臂,硬生生把她拖下來。
“砰!”
她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麵露痛色,出走的意識終於開始回籠,認出了鄭公公。
“你是……鄭禮?”
“啪!”
鄭禮甩了甩手,垂眼看著茫然的蕭瑾安,“直呼我的名字,你忘記你的身份了?”
在宮中,沒有一定品階身份的人,是不得自稱“我”的,鄭禮有太後當背景板,可謂是一條指哪打哪的好狗,因此在下人麵前,也格外驕矜。
蕭瑾安被這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臉上浮現出一個巴掌印,連著周邊的皮膚也變得滾燙起來。
她就著偏開頭的姿勢,把所有人的臉一一納入眼中,然後是這間潦草的宿房,和鄭禮冷若冰霜的刀子眼。
“我……”
“啪!”
鄭禮反手又是一耳光,語調平穩:“再想。”
蕭瑾安是真的覺得痛了,口腔被虎牙刺破,她咽下那口血腥氣,不知該是哭是笑。
究竟是她大夢一場……還是她重生了?
這太驚世駭俗了。
鄭禮冷眼看她緩緩伏下身,居然顯得有些生疏,語氣倒是畢恭畢敬:“奴婢蕭瑾安。”
“嗯,這下醒了。”鄭禮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再逗留,轉身朝屋外走去,嫌棄地伸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都醒了就趕快給我出來,今兒的活誰幹不完,誰就永遠別給我醒過來。”
張璐縮了縮肩膀,和趙嘉對視一眼,趕忙扔開蕭瑾安的手臂往外追去。
蕭瑾安木然起身,跟著跑了兩步又折回來,按著記憶打開自己的櫃子,給自己加了件衣服。
早上容易驚涼,是一天裏最容易生病的時候,病了也不會有人管,活也一點不能少幹,甚至會有人落井下石,趁著不注意把自己的衣服扔到她盆裏……
以前她吃過一次虧,長了記性,早上出門前總記得添衣。
以前?
蕭瑾安心中百轉千回,麵色卻寡淡,抿了抿唇向外奔去。
鄭禮罕見地沒有再為難她,反而不動神色地瞥了她好幾眼,很快又移開視線。
蕭瑾安神智回歸,雖然還是不大相信重生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她電光火石間就想明白了鄭禮的異常——
當狗的人最喜歡齜牙咧嘴,狐假虎威,他可不怕她報複,他隻怕咬到了有主的狗。
再怎麽樣,他也隻是個太監,在這宮中,不一定能多一個朋友,但至少能少一個對頭。
天邊的霞光漸漸褪去,陽光一點點籠罩大地,連她們這“苦寒之地”也能分些溫度。
蕭瑾安在遣散後細細看了看自己滿是凍瘡和鞭痕的雙手與手臂,腦海中卻不斷回放著自己一身華服,被釘在架上飽受鞭笞。
“哈哈哈……”
不可能,那不可能是夢。
她蕭瑾安居然真的……重生了。
從奴婢到本宮,從宮女到皇後,再從本宮到奴婢,從皇後到宮女。
當年不斷往上爬,是為了讓自己有得選,誰曾想到頭來,還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蒼天有眼,不願負她多年心血落個血本無歸,倒賠上兩條人命。
眾人被她的突然發笑弄得身上發毛,尤其是剛才抓住她的張璐和趙嘉。
而她還在笑,用手捂著嘴巴,雙肩顫抖,笑得幾乎要彎了腰。
等她笑夠了,張開五指擋住刺眼的光,任真實的溫度從指縫漏下,灑在她十六歲的臉龐上。
臉上細小的絨毛被陽光鍍了一層細細的金邊,彰顯著她的生氣和年少。
打她入宮起,就看遍了人世炎涼,宮中更是變本加厲。
這裏是養不出良心和深情的,她早該知道。
所幸現在,還不晚,一點也不晚,她有大把的時間來為自己打算。
宮外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為何她沒有一星半點入宮前的記憶,她總不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蕭瑾安又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此刻她沐浴在聖光之中,無人敢擾。
她想,我要出宮,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黃金窟,去找我的來處。
而不遠處,隱在牆根下的鄭禮將蕭瑾安的瘋樣看在眼裏,打算探一探,這人究竟有多少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