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套馬
艾米麗和一群采風的文友離開氈房和草地,遠遠地上了河穀中的一條公路。她們泊在公路邊的“路虎”轎車發動了,發出一聲聲轟響,馬上被寬闊的草原稀釋。帕米爾的風,今天是西北風,吹得草原天高雲淡,天藍地闊。
艾米麗是不是“帕米爾的風”?這群人是怎麽來到塔依爾的草原的?吳娥想向塔依爾打聽艾米麗。但吳娥回到氈房一看,塔依爾已經喝醉了,倚在箱子邊睡著了。這時依布力說,吳娥妹妹,羅娟妹妹,我們今天牛糞也撿了,牛奶也擠了,下午我們去放牧吧!
吳娥和羅娟高興地答應了。依布力跟阿帕說起了放牧的事,阿帕說,你們是尊貴的客人,怎麽敢辛勞你們呢!你們如果願意就去騎騎馬吧,你們看,那邊站著兩匹兒馬,你們去套住它們,過來會巴紮赫會回來,你們跟他一起玩吧!
三個人於是離開氈房,朝草場中小馬駒走去。天藍得像要融化的冰,潔白的雲朵像是跑到天空的馬駒,懶洋洋地停在河穀的峰頂上。
羅娟邊走邊問,依布力姐姐,午宴時塔依爾彈的是庫姆茲我知道,但他唱的是什麽呢?我一點聽不懂,隻是覺得好聽極了!依布力說,塔依爾唱的是英雄史詩《瑪納斯》開頭的句子,翻澤成漢語是這樣的:
這是祖先留下的故事,
我們怎能不把它傳唱;
這是先輩留下的遺產,
代代相傳直到今天。
假若不唱這英雄的讚歌,
何以解除我心中的憂煩?
隻要唱起先輩的英雄故事,
優美的詞句就會噴湧不斷……
羅娟又問,塔依爾唱的曲譜是哪裏來的呢?依布力說,《瑪納斯》是一種說唱的柯爾克孜族英雄史詩,講述了英雄瑪納斯帶領40位勇士抗擊外敵、保衛家園的故事,但說唱人會有不同的曲調,有的是清唱,有的會伴奏,有的是合唱,有的是獨唱,一般來說,能說唱完幾段完整故事的歌手,我們就叫他瑪納斯奇,奇,就是說唱歌手。
羅娟說,塔依爾是瑪納斯奇嗎?
依布力說,是,又不是。我們柯爾克孜,人人愛唱歌,人人愛跳舞,塔依爾隻是能唱幾段,算是自娛自樂吧,算不得是瑪納斯奇,但遊客聽到塔依爾能唱幾段史詩,也把他稱作瑪納斯奇,他自己也不加糾正,鄉親們也不加糾正,反正說唱的是瑪納斯,就讓遊客們叫去吧。遊客們喜歡塔依爾的牧場,喜歡塔依爾的庫姆茲,喜歡塔依爾唱上一兩段,反正也沒時間聽完整的《瑪納斯》。
吳娥問,你們注意到了嗎?剛才那群年輕的女遊客,聽上去有個叫艾米麗的,好像不是一般的遊客,特別喜歡聽塔依爾唱《瑪納斯》,是怎麽找上來的呢?依布力說,等下塔依爾酒醒了,可以問問他自己。
三人邊說邊走,一會兒就到了小馬駒身邊。兒馬一匹黑駿馬,一匹是黃驃馬。吳娥興奮地摸摸小馬駒說,我小時候也喜歡小山村的河灣裏放牧,也喜歡和小牛玩,隻是我們贛南不像這個大草原平坦,可以策馬揚鞭,有一次我嚐試爬上小牛裝做牧童的樣子,但走了幾步就被摔了下來!才知道“牧童橫牛背”是詩人想象的,是需要長久訓練的,大多數牧童橫不了。
羅娟笑著說,在我們漢族,騎牛的是老子,騎馬的關公,你可以試試小馬駒!吳娥說,我去年和爸爸媽媽去過伊犁旅遊,我嚐試過騎馬,隻是牧馬人在背後護著我,我嚐試了一下,馬背奔騰的感覺真好!羅娟又笑了,說,你是在重溫那首歌吧,“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小紅書上大量這樣的遊客和配曲呢!
依布力不大懂兩個妹妹在說什麽,但知道兩人想騎小馬駒,就說,這小馬雖小,可野著呢,不能隨便騎上去,我們柯爾克孜的巴郎子,聽說以前六歲就會被父母送上馬駒,任憑孩子哭喊,任憑小馬亂奔,直到巴郎子一身血汗地回到媽媽身邊,才算是長大了,當然也有許多回不來的孩子。
吳娥說,依布力姐姐,我想騎馬,怎麽辦呢?依布力說,我們先套住馬,有了韁我就可以牽著馬,你騎上去就不會有危險了!依布力指著韁繩,跟兩人講了一下套馬的方法。吳娥笑著說,這是最原始的套馬方法吧?電視裏的套馬,都是套馬杆一甩,就套住了奔馬!
依布力說,那是高難度的技術活,是訓練有素的套馬漢子幹的,一般人做不來,怎麽辦?隻能用簡單的辦法了啊!就像你剛才說的,“牧童橫牛背”,是詩人的想象,大多數人是橫不了的,這是一個道理啊!
羅娟讚歎說,依布力姐姐真了不起,一下子就知道“牧童橫牛背”這句詩了!
依布力笑著說,這有什麽可讚歎的,我愛人就是漢人的,孩子從小跟著學唐詩,我也跟著學呀,什麽“春眠不覺曉”呀,什麽“床前明月光”呀,什麽“誰知盤中餐”呀,我都聽熟了!再說,我們現在的幼兒園、小學、中學,都推行國語教學,我們幼兒園不是以教說話為主嗎?我和吳娥就嚐試著班裏教教唐詩,比教一般的說話,有意思得多呢!
羅娟說,這可是個好辦法!兒童學唐詩,既是學國語,又是學說話。吳娥,那當然,唐詩中不隻有“春眠不覺曉”,還有“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羅娟想了想,搖了搖頭。依布力笑著說,這是你們漢族的大詩人李白呀,這是《塞下曲六首》中的詩句,如果不是和吳娥搭班,我也不知道這些。吳娥說,錯了,李白不一定是漢族的詩人,也可能有草原人的血統呢,他五歲前就在西域,說不定還聽過你們的史詩《瑪納斯》呢!
羅娟驚歎說,有你們這樣的好搭檔,我看這阿克陶的幼兒園,會比我們內地的幼兒園小朋友都要強哦!
吳娥說,這就是我們要來支教的理由!隻是我們的教學還在試驗中,我們到時要申報一個幼兒園國語教學的試驗項目。唐詩中可好多塞下曲啊,我要多找些寫草原和塞上的詩歌,這樣阿克陶的孩子們就更容易理解!對了,你有空幫我一起找啊,你不是會寫歌嗎?也可以把它們譜成歌,就更好了!
羅娟說,好啊,我也要在中學開展唐詩傳唱活動,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當年我就是聽了《經典詠流傳》中梁俊老師的故事,選擇去梅江邊支教的!
吳娥,我當然記得,央視舞台上,梁俊老師和貴州孩子們合唱的《苔花》,也感動了我,也是我來新疆支教的一個動力!孩子們的語言學習能力非常強,你們有沒有注意,現在阿克陶的小朋友都會國語,小手拉大手,成了小小的翻譯家。有一次我們去阿克陶縣城的巴劄,要向一位柯族老人買巴仁杏,但老人家聽不懂,幸虧身邊的孩子懂得,於是當了我們的翻譯。
依布力說,我感覺呢我們教幼兒園的孩子就像套馬,套這種小馬駒,就要用簡單的辦法,比如學習國語,唐詩就是一根套馬繩。
依布力說罷,從一根樁子上取下大圈韁繩,一頭給羅娟,一邊自己拉著。兩人向相反的方向走開,像是要拔河。韁繩並沒有繃緊,兩人拉著朝小馬駒跑去。誰知道小馬駒看到韁繩攔了過來,趕緊一跳,讓了過去,韁繩撲空了。
兩匹小馬駒跑了起來,吳娥大聲喊著,馬兒跑了,這下可怎麽辦!依布力說,不要緊的,我們就像玩跳繩遊戲,不緊著一時的。說著,又指揮羅娟繼續拉好繩子圍過去。又對吳娥叫道,你負責趕馬,把小馬駒往這邊趕吧!
藍天的天空下,寬闊的草地上,頓時人喊馬歡,一起熱鬧了起來。無論三個城裏來的教師怎麽撲騰,都無法把小馬駒套住。吳娥懊惱地說,看來騎不成小馬駒了!
正在這時,吳娥突然聽到一聲口哨,啾啾地響起,小馬駒朝遠處的一個小孩子跑去。吳娥大聲喊道,不好,馬要撞傷那個孩子了!她正要前去追趕,隻聽依布力說,算了,不用追了,是馬駒的小主人來了!吳娥之定睛一看,馬駒們果然跑到孩子身邊停住了,任憑小主人撫摸。巴郎子翻身上了黑駿馬,輕輕一夾,馬駒就朝依布力跑來。
依布力喊道,巴紮赫,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在村委會看打球比賽嗎?巴紮赫說,依布力老師好,我在村委會跟小夥伴玩了一個上午,下午還要回來看我的另一個小夥伴,我的小馬駒!說罷,朝小馬駒駕駕地發布指令,小馬駒歡快地奔跑起來。
吳娥笑著說,我們三個人都拿小馬駒沒辦法,不如一個巴郎子啊!
依布力說,這個巴紮赫,原來跟爸爸媽媽在一起,跟爺爺奶奶在一起,跟這些小馬駒在一起,當然熟悉了小馬駒。爸爸進城當居民種草莓,在阿克陶城裏安了家,他有一陣子就是不肯進城讀書,死活要跟著爺爺在鄉鎮裏讀書,爸爸求我一起去動員了好久,才答應跟著姐姐進了城裏的學校。
羅娟若有所思地說,這巴紮赫也會唱《瑪納斯》嗎?
依布力,柯族的孩子當然自小聽慣了,少則一段兩段,多則一章兩章。羅娟說,我看你們的國語說話課裏,除了塞下曲,還可以增加英雄史詩《瑪納斯》,選一些譯成國語的段落,像唐詩一樣教給幼兒園的孩子,這《瑪納斯》說不定就像巴紮赫嘴裏的調子,能吸引小馬駒的呢!
依布力說,羅娟妹妹的主意可真是好!
不一會兒,巴紮赫騎著小馬駒跑到了三人身邊。巴紮赫說,你們想騎馬嗎,我來幫你騎上!依布力說,吳娥老師想騎一騎,但這小馬駒野性,怕摔壞人!巴紮赫說,沒事,這馬聽我的!
吳娥像小時候在小山村騎牛犢一樣,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巴紮赫吹著口哨,指揮著小馬慢走地走了起來。吳娥慢慢挺直了腰身,感激地撫著小馬駒,說,謝謝你,巴紮赫,今天我終於一個人騎上了馬背,比“牧童橫牛背”還快樂!
吳娥下來後,羅娟也上去,繞行了一圈,過足了上馬騎行的癮。羅娟下來後,依布力對巴紮赫說,奶奶說要把小馬駒套住拴在木樁裏,你看,我們大人套馬是用韁繩,而你用嘴就行了,你可真行啊!
巴紮赫說,依布力老師,當初你叫我進城,我就是擔心爺爺奶奶套馬辛苦,所以我想留在牧場裏啊。依布力說,你的理想就是當一個牧民嗎?像爺爺一樣?巴紮赫說,我不清楚自己的理想,我就想跟著馬兒在一起、在草原上!
吳娥聽了巴紮赫的話,突然想起了艾米麗所說的“最後的牧民”。於是問巴紮赫,你喜歡爺爺的牧民生活,還是喜歡爸爸的農民生活?巴紮赫像突然被問住了,歪著腦袋想了很久,最後說,我都喜歡,又都不喜歡,我喜歡跟學校的同學們在一起,但我最喜歡大草原!
依布力笑著說,當初我就問過你,你留在牧場,跟著爺爺奶奶一起,一年四季要轉場,離鄉裏的學校那麽遠,怎麽上學啊!巴紮赫笑著說,當初我就跟你講過,我騎著小馬駒去上學!
依布力說,我可聽到你姐姐說了,你們那次上學差點遲到了!
原來,巴紮赫和爸爸還沒有進城之前,一直和姐姐在鄉鎮的學校上學。有時候,爸爸沒有空騎著摩托車送兩人去學校,就讓巴紮赫騎著小馬去。一路上,巴紮赫騎著小馬,但心猿意馬,看到泥地和礫石中支起了一棵棵棒狀的“鎖陽”,就停下馬來說,姐姐,這是“不老藥”,可貴重了,能賣好多錢啊,我們挖一些吧!巴紮赫不管姐姐同不同意,就下馬挖了起來。
姐姐急得無可奈何,不時在一邊催促弟弟。一會兒,巴紮赫的書包塞了“鎖陽”,兩人重新上馬去上學。小馬載著兩姐弟走啊走啊,來到一條河穀。石灘斑駁零亂,河水嘩嘩流淌,小馬不知道河水深淺,一時不肯過河。
這可把姐姐急壞了。這時,正好有人騎著摩托車送孩子上學,於是把姐姐一起載上了。姐姐叫巴紮赫一起坐摩托,放小馬自己回家,但巴紮赫就是不肯。姐姐無奈地坐上摩托車走了,丟下了巴紮赫和小馬駒在河邊。
小牧民與小馬駒之間,為過河而展開了一場鬥爭。小馬駒一次次探蹄前往,又在河水邊退縮。巴紮赫夾住馬駒,大聲叫喚,倔強地勒著韁繩,把小馬駒策往小河。他認定小河流水不深,完全可以策馬而過。他批評馬駒說,你就算當不了瑪納斯的阿克庫拉,但至少要像一匹馬啊!
阿克庫拉,是英雄瑪納斯的座騎,巴紮赫自小聽慣了,於是信口開河地拿來鼓勵自己的小馬駒。
巴紮赫固執地驅策,終於打動了馬駒,馬駒終於淌過了小河。巴紮赫騎著馬駒來到公路邊,看到姐姐還坐在公交亭上等車,得意地說,你看,還是我的阿克庫拉厲害吧,不比你的摩托車慢多少!
姐姐說,去學校還有一段路,你真是要騎馬上學嗎?等下看能不能跑過公交車!巴紮赫說,我知道的,學校不讓騎馬,我會讓馬駒自己回去的。阿克庫拉走遠了,巴紮赫像猴子一樣爬上公交車亭,直到心愛的小馬駒不見了蹤影,才從亭子上溜下來。
姐姐周末回到家裏,跟爸爸告了一狀,從此就不讓巴紮赫騎小馬駒上學了。後來,姐姐進了阿克陶的第六實驗小學,巴紮赫想賴在牧場,但爸爸和爺爺都沒有同意,但是答應到了周末一有機會就回牧場看望小馬駒。
依布力說,巴紮赫啊,你在阿克陶城裏呆了一年了,還想著你的阿克庫拉嗎?今天你就好好地陪陪它們吧!對了,你要不要今天跟我們一起回城裏呢?巴紮赫說,我明天回城,不跟你們一起走!
三個老師跟巴紮赫告別,回到氈房去。天色已經不早了,三人準備跟塔依爾告別,踏上返城之路。這時,塔依爾已經醒了。吳娥問起艾米麗,塔依爾說,是村委會指派她們找來的,我也不知道她們是誰,艾米麗嗎?不認識,她們就是帕米爾高原的一陣風,我怎麽知道她們的名字呢?
吳娥笑了笑。和羅娟、依布力一起出了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