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邂逅

塔依爾的牧場,在蓋孜河的下遊。秋天到了,牧場的水草更加豐美。走進寬闊的草場,吳娥立即感受到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氣象,風吹草低,上百頭犛牛在草場上遊**。幾匹兒馬被定在樁子上,朝遠處的母親哞叫。河穀寬闊,一條柏油路從草場邊緣飄過。依布力的轎車在草場的邊緣,隱約可見。一座氈房紮在草場中,像一朵白色的大蘑菇。

羅娟置身牧場,不停地拍出姿勢,叫吳娥拍照。吳娥一邊拍一邊說,姐,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可算找到了!

氈房外,一位柯爾克孜婦女蹲在一隻鐵皮爐子邊,把幹燥的牛糞一餅一餅壘好,點上了火。沒有風,炊煙升起來了,越來越高,就像一棵白樺樹。依布力前去,幫助女主人把鐵爐子擺放平穩,一邊朝這位身著豔麗服裝的女主人叫道,阿帕,今天來貴客了嗎?這麽早就煮酸奶啦?

阿帕抬起頭來,說,依布力,怎麽是你呀?今天我們家來了一批遊客,說是要來體驗遊牧生活的,你看,那草場零零散散的人,有的人撿糞,有的在擠奶,有的在跟牛馬說話,哈哈哈,看上去可都是漢族姑娘,說是對柯爾克孜族的生活感興趣呢!

依布力順著阿帕的手指朝遠處看去,果然人影憧憧。依布力說,阿帕,今天我又為你帶來了兩位客人,他們是我的同事,來我們新疆支教的老師,要來跟你們走親戚來了!你們看,帶來了花生油和大米,你看是不是擱氈房裏呢?吳娥和羅娟主動跟阿帕打起了招呼,說起了自己的名字。阿帕笑盈盈地說,姑娘好,你們是來支教的老師,大大的好!等下一起喝奶茶吧!

依布力把油米送進了氈房。吳娥和羅娟好奇地跟了進去。氈房裏擺放著各種餐具和木箱,雖然有些淩亂,但總體上是幹淨整潔。

依布力出了氈房,跟阿帕說,今天我們是過來幫忙幹活的,有什麽我們可以幫助的嗎?阿帕說,可不敢讓你們動手,你們就坐著等奶茶喝吧!依布力說,我們是國家幹部,國家要求我們這麽做的。阿帕說,你去問問塔依爾吧,看看他能安排什麽活給你們呢!

三個人順著手指一看,塔依爾在不遠的地方擠奶。離氈房幾百米遠的地方,一頭犛牛被捆住了一隻腳,都老實地呆在草地上。塔依爾提著一隻奶桶,跪在犛牛邊,把奶桶塞進牛肚子下,用力地擠奶。幾個遊客年輕人,在圍著塔依爾和犛牛拍視頻,一邊和塔依爾聊天。

大哥,這犛牛多久要擠一次呀?

兩個小時要擠一次。

一天要擠多少次呢?

一天要擠十多次。

這牛的奶量可不錯呀!

可不是,奶牛不下奶,我們的生活怎麽辦!

這時,一個年輕的姑娘走了前去,說,我來試試吧,今天我們采風的任務之三,就是擠奶!說罷,提著一隻奶桶,像模像樣地跪了下去,把桶塞到奶牛肚子下。姑娘伸手拉住**,但不知道怎麽用力。塔依爾笑著說,可不能像彈琴一樣撫摸著**,而是要用力擠!你不會怕擠疼牛的,再用力些吧!

清亮而白色的奶牛終於像泉水一樣湧進了奶桶。姑娘高興地叫了起來,擠奶成功了!

依布力開心地對吳娥說,我們來得真是時候,今天塔依爾家裏的活,都被遊客承包了!這樣吧,你們也體驗體驗,我帶著你們過一過。依布力拿著三個塑料袋,帶著吳娥和羅娟先去河邊的草地撿牛糞。依布力指點著說,這些白色的,就是幹燥了的,放心用手拿起來,這草地幹淨,雖說是動物糞便,但也是幹淨的,這黑色的是剛剛拉下的,軟和,不要撿!

吳娥遠遠看到一塊白色的牛糞,跑了過去,輕輕用手捏了一下,像一塊烘幹了的饢。依布力說,我們柯爾克孜牧民,都是勤勞的牧民,我小時候一天能撿上十多筐!對了,你們贛南要撿牛糞嗎?吳娥說,我們不燒牛糞,我們那裏山多樹木多,主要燒柴草,現在好多家裏用上了電。

走過一個個草甸,三個人的塑料袋漸漸滿了,於是扛在肩膀上,朝氈房走去,放在阿帕的身邊。依布力提了一隻空桶,說,我現在帶你去擠奶。三個人沒有朝塔依爾走去,而是走向了另一群犛牛。依布力牽住一頭奶牛,說,我不會捆牛,就幫你們牽著吧,你們兩人蹲下來擠奶。擠好了一桶奶,依布力接到手上,提著往氈房走去。

這時,遊客開始了煮奶的體驗。年輕的姑娘們按照塔依爾的指點,把生奶倒進了鍋裏,一邊問,這生奶可以喝嗎?塔依爾說,可以喝,但喝了容易拉肚子!遊客們笑了起來,會拉肚子,那就不能喝,得煮熟了!

牛糞燒得旺旺的,奶香飄散開來。過了一會兒,奶煮好了,一位性急的姑娘接過塔依爾手中的勺子,說,我來先嚐嚐,勞動的成果一定香!但很快,姑娘緊鎖著眉頭,說,這是酸奶啊!幾位同伴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塔依爾說,把這些奶皮子去掉,再加上一些奶酸酪,就不會酸了!

吳娥也笑了,走前去說,阿卡,這是勺子,還是所子呢?依布力聽了,知道吳娥的梗,是糾結於“勺子”的發音。果然,塔依爾習慣地說,這是“所子”。吳娥又哈哈笑了起來,塔依爾和幾位遊客,卻不知道這笑聲的意思。

嚐了幾口奶茶,依布力帶著吳娥和羅娟去看草場的風光。三個人踏著一條木橋,過了溪河,一邊走一邊聊天。羅娟還在哼著一支的新疆民歌,一邊對草場的美麗風光發出驚歎。依布力說,吳娥妹妹,你說你也是鄉村出來的姑娘,你進城後會不會懷念鄉村的生活呢?吳娥說,我老家原來是一個非常熱鬧的村落,如今人們紛紛進城,學校裏的孩子也越來越少,但我非常懷念鄉村的生活,每年春節的時候,鄉親們煮酒,做米果,炸果子,好熱鬧啊!

依布力說,我也非常懷念少年時期的牧場生活。這時,天空突然滾進了陰雲,一條巨大的彩虹遠遠地跨在牧場兩邊的山巒上。羅娟驚叫起來,說,快看,彩虹!天空有些暗了!依布力說,看來有一場雨,我們往回趕吧!

回到氈房,塔依爾的妻子已經做好了豐盛的午餐。地上擺好了餐布,大盆的肉食煮得熱氣騰騰,餐布上還擺著肉湯、麵條、饢,香氣洋溢在氈房。塔依爾拿出了馬奶酒,說,你們是貴客,今天就喝起來吧!這肉,你們可以用手抓,也可以用刀叉。遊客們紛紛舉起刀叉,把肉塞進嘴裏,一邊喊著香。

吳娥也跟著吃肉喝酒,但羅娟卻隻拿起一點饢,就著奶茶吃了起來。依布力熱情地說,羅娟姐姐,這肉可煮得香呢!我們柯爾克孜族人無論誰進了門,都當貴客執行,宰上一隻大肥羊,塔依爾今天準備了全羊宴,你就嚐一點吧!羅娟說,真不好意思,我自小不吃羊肉,你們吃吧,我吃點饢就行了!

塔依爾說,依布力老師,今天你們來走親戚,我真是開心!其實在阿克陶城裏,我們也有個家,我們也招待過老師,我兒子至今還在昆侖佳苑大棚裏種草莓,孩子在第六小學念書呢!

依布力說,哦,我正想問阿塔,那個在村委球場上看球賽的巴郎子,就是你家孫子吧?他在城裏讀書,怎麽又跑回村裏來了呢?塔依爾說,今天不是周末嗎?巴郎子知道村裏有一位幹部回村參加球賽,就嚷著要捎他回來看爺爺,幹部把他帶到牧場,他卻又嚷著要來村委看球賽,我還不知道,他準是想念他的小夥伴們了,他們原來一塊兒在村裏長大和讀書的。

依布力又問,我聽阿塔說你進城生活了,怎麽又跑回村子裏來了呢?

塔依爾喝了一口酒說,有些激動地說,我是草原長大的男人,我在草原生活了五六十年,我當然喜歡草原了!我不像你們年輕人,到外頭讀書開了眼界亂了心思。我是草原生長的柯爾克孜族人,我不喜歡種地,兒子喜歡種地就讓他去吧,我還是和你阿帕回草原來。

這時,遊客中一位戴眼鏡的姑娘問,你們會成為最後的牧民嗎?將來你們的孩子都進城了,這草原會不會沒有牧民了呢?

塔依爾喝得臉膛紅紅的。聽到遊客說起“最後的牧民”,說起現在牧民的生活,更加激動起來。塔依爾說,我們柯爾克孜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草原裏,寬闊的草原怎麽能沒有人?沒有人誰來招呼你們吃喝?讓那些兒孫去城裏吧,我可是喜歡我們的草原!

依布力說,阿卡喜歡草原是對的,但那些進城的草原人也沒有錯啊!如今現在好多牧民變成居民,一樣可以在阿克陶生活的,在縣城邊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昆侖佳苑和絲路佳苑,住著大批牧民,阿克陶各個鄉鎮的牧民進城,政府都提供專門的大棚,他們有的從牧民變成了農民,種起了草莓大棚,有的變成開起了商店,擺起了小攤,生活得挺好的呀!

塔依爾說,我跟著兒子種過草莓大棚,我們的采摘園裏有粉玉、雪兔、雪裏香等五六種草莓,但成天呆在大棚裏不帶勁,我們是草原上的雄鷹,怎麽能呆在大棚裏呢!不久前,我就你和阿帕商量著回村了,我們奧依塔克溝的牧場,需要我們來守候,我聽到牧場的呼喚,這裏的雪山和流水,這裏的雲朵和雄鷹,我聽到它們在叫我的名字!

說到動情處,塔依爾又喝了一碗酒。

這時,那位戴眼鏡的姑娘又問了起來,說,柯爾克孜族人有《瑪納期》史詩,有庫姆茲樂器,有精美的刺繡,有這麽漂亮的大牧場,我想牧民的生活可能會消失,但這些民族的非遺會保留。但是,我們的後代可能隻能從舞台上看這些文化遺產了,離開了草原的庫姆茲,是沒有靈魂的庫姆茲,所以遊客不遠萬裏來新疆,就是要看這些文化遺產的現場,看看大草原。對了,塔依爾阿卡,你能不能為我們表演一段庫姆茲呢?

塔依爾從氈房內拿出庫姆茲,盤坐在餐布前,立即彈唱了起來。庫姆茲是四弦樂器,弦聲如鐵,錚錚如割,與羅娟帶來的吉它形體相似,但聲音完全不同。吳娥悄悄對羅娟說,你是音樂老師,學過這“庫姆孜”嗎?羅娟搖了搖頭,說,我們學校的民族老師會,我向他們了解過庫姆茲,這樂器曆史悠久,庫姆茲的意思就是“美麗的樂器”,常用來演奏民間音樂,也會和“多兀勒巴斯”戰鼓一起演奏戰爭進行曲,以鼓舞戰場上的士氣。

吳娥看著這奇怪的民族樂器,感染著塔依爾強烈的民族情感,若有所思,又充滿敬佩。吳娥不由想起了爺爺,一個至今還在村子裏種果樹的老農。弟弟去廣州做工後,一直叫爸爸接爺爺出城裏居住,但爺爺總是不肯。

熱鬧的午宴結束了,年輕的遊客買了一些煮好的鮮奶,付給了塔依爾夥食費。塔依爾不肯收錢。這時那位戴眼鏡的姑娘說,塔依爾,今天非常感謝你一家接收了我們來采風,你如果不肯收錢,以後客人們怎麽敢來你們氈房裏坐呢?你不希望越來越多的遊客來牧場嗎?你不希望草原越來越好嗎?你如果不收錢,這草原以後的旅遊業就無法推進啊!

塔依爾朝依布力看了看,依布力就說,阿卡,這姑娘說得有理,你就收下吧,我們都希望草原的遊客越來越多!

遊客付了錢,紛紛走出氈房,往公路邊的車子裏走去。這時,吳娥遠遠地聽到遊客中有人在喊,艾米麗,艾米麗,今天的采風收獲真大啊!謝謝你邀請我們來牧場采風!下次,我們建議組織網絡作家采風,就在這裏開展大型活動!

艾米麗?吳娥覺得有些耳熟?突然,吳娥心裏一緊,喃喃地說,難道那位戴眼鏡的姑娘,就是“帕米爾的風”,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網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