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鄉
去往奧依塔克鎮的公路上,吳娥靜靜地眺望著車窗外遼闊的南疆大地。吳娥雖然和爸媽去伊犁旅行過,但依然像第一次來新疆,會被遼闊壯麗的景象所懾服。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吳娥永遠被大西北荒涼而浪漫所感動。
車內,響著歌曲《蘋果香》的旋律。柏油公路平坦筆直,略微起伏的公路,有時似乎故意為打破疲勞而製造了弧度。出了阿克陶縣城,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綠色的田園與白色的大棚交替綿延。不久,車子駛入進入天高地迥的曠野。遙遠的雪峰隱約可見,山巒鋪向遠方,仿佛在追尋著雪山的身影。正在變黃的樹林中,隱藏著河流的波光。
依布力想聊聊天,也被吳娥沉靜的樣子所感染,隻好暫時靜默下來。羅娟停下了嘴裏哼著《蘋果香》。依布力安靜而熟練地開著車,載著兩位支教老師朝牧區進發。
這個三人組合的下鄉隊,是昨天晚上剛剛醞釀組成的。
昨天晚上,吳娥回到實驗中學住宿點,已是十點左右。支教團的隊員們還在集會,討論第二天去下鄉的事情。看到吳娥被警察護送回來了,隊員們紛紛前來問候,以為吳娥遭遇了什麽意外。特別是老鄉羅娟姐,拉著吳娥的手左瞧右瞧,弄得吳娥怪不好意思。聽到隻是手機丟了,大家鬆了口氣。
這時,嚴肅的領隊來到吳娥身邊,說,回來了就好,你爸爸可急壞了,一次次打我的手機詢問情況,要是你丟了,我可怎麽跟你父母交代啊!吳娥準備好了挨批,沒想到領隊卻關懷有加。吳娥難為情地說,我沒有匯報獨自上街了,違反了隊裏的規定,我向你作檢討!領隊說,你能認識到錯誤就好,下不為例,趕緊開會吧,今天我們的交流會,總結了一個月來的支教工作,第六小學和實驗中學的,都匯報得很好,幼兒園的隻有你一個人在,你說說情況吧!
吳娥把開學一個月來的感受挑重要說了一下。腦海中,不斷翻湧著短暫而充實的支教印跡,像一個自動配合的PPT。吳娥的匯報,沒有一二三條的總結,而是零零碎碎的故事,比如開園儀式時小牧童“黑駿馬”的趣事,比如親子活動中阿瓦爾古麗的可愛表現,這些故事自然就把幼兒園的重要活動介紹了出來。領隊表揚說,吳娥的總結講得真好,我們都成了愛聽故事的小朋友!
會議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掌聲過後,領隊接著說,吳娥老師工作出色,值得大家學習!今天是周五,明天是周末,按規定是我們老師下鄉的時間。由於開學大家忙於各種業務熟悉,為此下鄉聯親活動一直沒有開展,明天大家第一次下鄉,要做好充分的準備!考慮我們是支教老師,上麵同意采取當天去、當天回的形式,記住,一定不能像吳娥一樣獨自外出!下麵大家自由交流,討論明天的下鄉計劃。
終於可以下鄉了,吳娥顯得無比興奮。幼兒園的工作雖然快樂有趣,但誰都知道,來新疆更大的目標是體驗祖國的遼闊壯麗,體驗少數民族的純樸親善。下鄉聯親,必須有民族老師帶隊。吳娥早就跟同事依布力講好了。依布力家在阿克陶城區,而家鄉在奧依塔克鎮的牧區,正是吳娥想去的鄉野。羅娟和吳娥是同鄉,互相交流計劃後,羅娟也決定和吳娥一起走。
依布力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在幼兒園,依布力總是搶著搞教室的衛生,搞辦公室的衛生,她似乎有無窮的精力,而且總是笑嗬嗬的,似乎多幹一點就是多占了便宜。行程過半後,依布力覺察出了車裏沉悶的空氣,就開始挑起話頭,製造快樂。依布力說,吳娥妹妹,聽說你昨天受到批評了?昨天是我不對,我應該和你一起去的!
吳娥說,依布力姐姐,你忘了我們是同一個班啊,你走了那些小朋友怎麽辦?我沒有受批評,領隊原諒我啦!依布力一邊開車,一邊扭頭看向羅娟,問,羅娟姐姐,真是這樣嗎?那我就放心啦!你們的領隊是個好領隊!我就喜歡輕鬆一點的領導!
羅娟哈哈大笑說,我們領隊並不是輕鬆的領導,而是嚴厲得很呢!他是感覺到吳娥是個小姑娘,怕把吳娥嚇壞了,要是對別的男老師,可沒有這麽溫和的!你沒看到吳娥回來前,領隊在會議室疾言厲色的樣子。吳娥聽了,大吃一驚,說,領隊在會上進行了缺席批評?
羅娟點點頭說,當然了,但領隊罵的不是你,而是一位男老師,你沒有發現嗎,我們的老鄉王勇沒在會議室。吳娥說,我正奇怪呢,難怪王勇也失聯外出了?羅娟說,失聯倒沒有失聯,但是也違反規定外出了,聽說是跟一位民族老師去遙遠的恰爾隆鄉動員失學少年了。
吳娥說,恰爾隆鄉?那可是四百多公裏之外呀,這王勇真是膽兒夠大,聽說他上一批次支教時就偷偷去過,裝著牧區孩子的校車一到實驗中學,王勇就被領隊罵得狗血噴頭!他還敢去啊!羅娟說,這個老滑頭,他是第二次來支教了,老是能找到各種正當的理由!上一次,居然說是同事認錯了人,是同事把他拉到校車裏的。
吳娥哈哈大笑起來,說,別說這王勇還真像是柯爾克孜族人,高大威武,天不怕地不怕的,就像是一頭高原的雄鷹!
車子很快進入了一片河穀。奧依塔克,柯爾克孜語就是“深山峽穀”的意思,這條山溝就是鄉鎮名字裏的奧依塔克溝。聽著兩個支教老師開心地說笑,依布力提醒說,兩位妹妹請注意,下麵要進入河穀地帶,公路開始彎曲,你們聊得這樣開心,不怕暈車嗎?聽說你們江西山多路彎,人在車上是會暈車的!你們說說,到底什麽是暈車呢?
羅娟說,暈車嘛,跟高原反應差不多,就是胸悶難受,有想吐的感覺!依布力說,暈車就像高原反應?那我沒辦法體驗,我是當地人不會高原反應,這裏的路又這麽筆直!羅娟笑著說,依力布姐姐,放假時到我們贛南來旅遊吧,或者下次培訓時報名過來吧,我保證會讓你感受一下暈車的感覺!我會選上一段比這裏彎曲得多的道路,我會開得飛快,把你繞暈的。
吳娥說,依布力姐姐,你不是說你愛人也是援疆幹部,老家在河南嗎?那邊也好多山呀!諸葛亮躬耕的南陽,就是山地裏,你沒跟愛人去過河南嗎?依布力說,去過一次,但我愛人生活在城區,沒去過山中,沒有暈車的機會啊!吳娥笑著說,我知道了,你不暈車,隻暈人!你是怎麽被你愛人弄暈的呢?我聽說這邊的少數民族家長,大多不同意跟我們漢族通婚的呀!
依布力說,你們不是有句話,叫“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嗎!吳娥說,是的是的,那你愛人一定是個“有心人”了!你就說說你們的戀愛故事吧,他是怎麽個有心人呢?
依布力說,有心,就會有辦法!我愛人從事的是公安工作,你應該見過的,昨天你失聯了,他接到報警可緊張了,特別是查看到你的手機的軌跡在離開阿克陶,還以為你是被綁架了呢!他聽說是幼兒的支教老師後打我的電話,才弄清楚是你的手機丟了。護送完你後,回家就批評我沒有多多關心同事!
吳娥哎呀一聲,說,我本想不影響你們一家子的天倫之樂,沒想到最終還是影響了,我沒麻煩你卻給你愛人添麻煩了!哈哈哈,真是難為情,你家那口子盯著我的手機軌跡,那緊張的樣子該多麽有趣,哈哈哈!快說說,他是怎麽把你弄暈的!
依布力說,有一次他來到我們的牧區走訪,正逢著我們家在轉場,去夏牧場要走不少河穀,還要過公路。派出所的民警每到這時候就會來幫助,護送我們轉場。但那一天,我們村裏有幾家牧民轉場,這樣派出所人手不夠,我愛人聽說後立即加入了護牧隊伍。當時,我還在鄉鎮的幼兒園工作,正擔心阿塔身體不好攏不住牲口,放了學就往夏牧場趕去,我愛人忙完正要離開,看到我進了新紮的氈房,又停了下來。
“阿塔”是柯爾克孜語稱呼的“爸爸”。在依力布充滿幸福感的講述中,吳娥立即展開了浪漫的想象。
那是一個南疆的黃昏。雪山化成的溪河,匯入了奧依塔克村的蓋孜河,任性地漫漶流淌,像突然長出枝葉的樹木橫躺在大地上。一輛警車跟隨著大群牛羊,進入了一片寬闊地草地。幾匹馬在蓋孜河邊低頭吃草。在剛剛搭起來氈房邊,一位老牧人安頓好鐵鍋,幾圈幹燥的牛糞升起了炊煙,牛奶的芳香漂**在草地上。那奶茶的香氣和感謝的話一起溫暖著來自異鄉的民警。
這時,一位漂亮的柯爾克孜姑娘來到氈房邊,與年輕俊秀的民警四目相對。年輕的心靈裏**起了兩重愛意,一種是對老牧人的關懷,一種是對柯爾克孜姑娘的愛慕。這時,身著警報的年輕人對姑娘說,阿塔身體不好,你要多多回家看看。姑娘連忙點頭,金色的頭發仿佛黃昏的霞光。就這樣,一個愛情故事誕生了,兩個不同民族的年輕心靈,被愛神牽住了。
依布力說,我愛人後來常常來到我學校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告訴他,阿塔是不會同意的,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後來,我調到城裏上班,租房子住了下來,接阿塔進城治病。我愛人天天來我家做飯,阿塔喜歡我愛人的手藝,最後就同意了我們的婚事!吳娥妹妹,你以後找男人,一定要找一個會做飯吃的,會做飯的男人懂得照顧人!
吳娥笑著說,我不知道有沒有依布力姐姐這樣的福氣啊!這時,羅娟停下了嘴裏《可可托海牧羊人》的旋律,插話說,我也沒有這樣的福氣!說罷,朝窗外的草原靜靜地眺望。吳娥知道,羅娟正是離婚後報名援疆支教的。教師節那天支教團開展活動,羅娟的歌喉引起了吳娥的注意。
聊天時,羅娟總是嬉笑對吳娥說,幸虧離婚了,我才能自由地追求夢想,我來新疆是為了尋找“可可托海牧羊人”,是為了尋找王洛賓。羅娟是個爽朗的人,平時總是喜歡開玩笑,曾經追著吳娥問,你呢,你來新疆有什麽夢想嗎?看著羅娟真誠的笑臉,吳娥說,我是為尋找“帕米爾的風”。
羅娟喃喃自語說,還是依力布姐姐懂得人生,懂得生活,我們尋找王洛賓,尋找“帕米爾的風”,都不如她那樣,尋找一個會做飯的男人!
依布力沒聽懂羅娟的自語,指著前方的村莊說,到了,前麵這個就是奧依塔克村。吳娥從依布力臉上看到了回歸故鄉的欣喜。
依布力把車子停在村委的院子裏。院子外有一片寬闊的球場,村裏正在組織一場“迎國慶”排球賽,球場邊圍著大大小小的村民。好球!吳娥聽到一聲喝彩,隻見一隻排球從邊角上被救起來,又被一位村民直線礅了起來,一記強勁的扣球,直殺向對方的場地。對陣的年輕人,都穿著白色的球衣。吳娥對依布力說,我們村的年輕人真多啊!我老家的村子,年輕人都走光了!
依布力說,這是組織起來的球員,有村裏的幹部,有支農的幹部,有村裏的老師,有回鄉的大學生,年輕人嘛才喜歡這些排球什麽的。依布力一邊解釋,一邊對一位熟悉的鄉親說,阿卡,今天我的同事來走訪鄉民,要開展聯親活動,幫我找一家牧民,我們現在就去牧場。
“阿卡”是大哥、大叔意思。這位阿卡熱情地說,依布力老師好呀,你是什麽時候回村了?你們要進村走親戚?正好村裏的孩子比賽完了,都在這裏看球賽,我叫一個給你們帶路。阿卡在球場邊左瞧右瞧,拎起一位小男孩的衣領說,巴郎子,你家阿塔在河穀放牧吧,帶上依布力老師,上你家走親戚!
“巴郎子”是小孩子的意思。依布力看到孩子舍不得離開球場,就說,算了吧,有我帶路就行,塔依爾的牧場我認識,就在我家的旁邊。
吳娥和羅娟又上了依布力的車,朝一片寬闊的草場開去。吳娥說,聽說你們當地的老師經常要下鄉開展聯親活動,還要同吃同住同勞動,村裏的巴郎子都認識你了吧?依布力說,可不是,你看,上次我走親時住牧民家,身上被蟲子咬了一大片,我們這裏的牧民,生活還是挺原始的,不懂得搞衛生,他們不像城裏人,住在套房裏天天拖地板的。
吳娥說,那你們真是辛苦!依布力說,我是牧民家庭出身,倒是習慣的,再說國家對我們老師這麽尊重,我們得敬業愛崗不是!
羅娟說,你們這裏老師的待遇真是好呀,工資是我們贛南的兩三倍,我聽同事說,阿克陶的老師都準備買兩套房,阿克陶一套,克州或烏魯木齊一套,讓孩子到更大的城市讀書,依布力大姐,是這樣嗎?你家裏有幾套房呢?
依布力笑著說,我有兩套房啊,阿克陶一套,這奧依塔克村一套!吳娥說,羅娟姐說的是將來,將來你的孩子準備送到哪裏讀書呢?哪裏讀書就會在哪裏買房的!
依布力說,感謝國家尊師重教,我們的待遇在縣城是好,但各家有各家的計劃,我的計劃就是不想將來的事,好好做老師、當妻子、當女兒!哈哈,我阿塔阿帕喜歡鄉村,我就在奧依塔克村做了一棟!跟塔依爾是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