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光亮起,陳平生終於窺見這饕餮世界的獠牙
馬車簾動,薑離摘下鬥笠時,簷角銅鈴恰好晃碎一縷日光,折射少女眉眼,細碎若星芒璀璨。
陳平生不假思索道:“你和入魔時,血海中所見的少女有所不同……”
薑離的指尖虛點自己眼尾,“不用懷疑,我…這皮下,已換過三副骨。”
窗外浮雲,掠過她眉間花鈿,她仰起頭看窗外天,“我遲早要回去……”
那雙眼剔透裏又沁著千年霜色,就跟當時打死李耳時,一模一樣。
陳平生想了又想。沒說我跟你同去,說的是,“去哪裏都好,我都覺得精彩。”
“你看的倒開。”流光在少女睫羽投下碎金。
陳平生手扯過竹簾,青竹劈啪作響的脆響裏,指腹捏起她麵前茶盞,飲茶道:“你比我想象的……要水。家鄉話,好看的意思。”
薑離故作看不見的樣子,按住發間簮尾,笑,“還是說正事,陳爺……應該不是李耳吧。”
陳平生將沾茶粉的靈糕不客氣的捏起,吃下才說:“這麽直接嗎?嗯,我不是。我本就叫陳平生……正事的話,其實,真有個正事,叫我心境很亂。”
“發現此間本質,弱肉強食?”薑離的話讓陳平生無奈笑了,“真是和聰明人說話有些時候太過於舒服,但是——問題不大。我已經自己化解了。”
薑離卻來了興致,“願聞其詳?”
陳平生與她對視,卻挪開視線,“等我做到再說。”
薑離於是退回,取了新茶盞,灌入清泉後幽聲說:“其實你不來神都,最近我也要催你了。”
陳平生眼神一轉,“問心的事?”
“嗯,那說是問心,實際上卻是殺人局。”薑離本拿起一隻精致的竹簽,看了一眼陳平生,捋起袖,也用手捏起來放入口中,“果然比插著吃味道好。就像吐瓜子殼一樣……”
她說的時候想到的是那些日子裏,二人徹夜長談時,陳平生說過吃瓜子最好的味道其實是吐在地上的時候,哪怕過後再掃呢?跟必須丟在垃圾桶裏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的。
後來她私下也都這樣做,但被發現幾次後就改了,這是她跟陳平生在一起時快樂的緣由之一。
並非不守規矩的味道,而是自由混合放肆的味道。
陳平生自己都忘記了但聽她提起才想到,二人對視一刻,小鎮中走出來的兩個人忽然更貼近了三分。
這算是……關係更進一步了。
陳平生在少女先轉頭後才別開臉,指尖摩挲著冰裂紋瓷杯,看著細霧般的茶湯中浮沉的雀舌,“問心殺人局?徐弋跟我說過一點,但我問心無愧,應該不怕什麽。”
“不一定,若他們給你一些巧妙地道德困境……”薑離捏著茶盞,水光裏映出陳平生驟然收緊的指節,皺眉,“你指的是,那種媽和女友同時掉水裏,先救誰的問題?”
薑離眨了眨眼:“啊?”
陳平生的眼眸在激**的水汽裏晃了晃,輕鬆道:“沒什麽,逗你玩呢,就是我那邊的無聊話題。說公婆和媳婦同時掉水裏先救誰,但我想,肯定不是這樣的。”
“別貧了,陳平生,”暮色恰在此刻漫過窗欞,薑離眼底浮出碎金般的厲色:“不是問心無愧甚至不是善惡,就你目前所經曆的,你以為書院那些老東西會在乎善惡?他們當年為破第二問,活剖過三十二位至親相護的道侶……
“還拿諸多人來做實驗,有在火海中互推的兄弟,在饑荒裏交換子女的夫婦,在祭壇前互指為妖的愛侶……王錦的母親就是這麽死的。”
陳平生當然知道一二,所以,他才來到神都。
隻是這麽一想,他忽然將杯中茶盞捏成茶珠彈向薑離眉心,“所以,從你給我王錦開始,就在套牢我來神都了是不是?”
薑離指尖頓在眼尾,琉璃般的瞳仁倒映著陳平生被竹影割裂的臉,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雖然她的確有這麽個想法,但仍答得漫不經心,“怎麽可能……你哪有那麽重要和厲害,古往今來,問心者沒有幾個活下來的。許多問題,至今無人能破。總之,我期待你的表現,但也需要你做足準備……”
馬車內,陳平生瞥她一眼,小姑娘是真的長大了,青竹濾過的光斑像在少女的睫毛跳舞。
“放心,我會做準備,但我一直以為——真正的聖人不會隻給人難題,而是一並給出答案。隻是,你這樣說的,我有些緊張了……本來……”
薑離截斷他話頭,“本來你就該緊張,真是會惹事,你去哪處,戲台子都該搭三丈高給你蹦躂。但台上一分鍾,台下……要你來補課,啊。”
車身急停。
盡管二人修為不低,可陳平生還是扶住薑離後腰,刹那,瞥見她雲髻間銀簪細脖,目光沉了沉。
“外麵何事?”薑離很快坐好,那車夫快速回了一句:“遇到了皇族的車隊,但沒有說話,驚了馬就走了。”
薑離隻是放下簾子道:“不管他,回吧。”
陳平生卻想到點什麽,“爛桃花?”
薑離看他一眼:“那也能算花?你後麵見了就知道了!”
車馬,在日暮時,抵達薑離的神都別院。
殘陽最後一縷金線掠過院牆時,薑離的臉被洇出胭脂色時,簷下的盞盞鮫綃燈次第亮起,她一步步往前方的書山書海裏走——
“這裏都是我自己的人,你可以放心在這讀書。以及,那裏,這裏,還有這些……都是你要讀的書。”
暖橘色光暈漫過薑離發絲,也照亮她身後堆積如龍骨的古籍書架。
薑離轉身看著陳平生的表情,嘴角難壓,“怎麽?怕了?”
陳平生撇了一眼旁邊用捆皮繩裝訂的《大荒經》,還有似乎浸過血的《丹鼎錄》在青光石書架上投下獬豸狀的陰影……
“你還真是早就準備好了。”陳平生是愛“學習”,但學習是為了保命,眼下雖也要保命,可這看得也是頭皮發麻。
“你也可以走?”薑離挑眉時,暮色的風卷過來陳平生的歎息,纏上她發梢,“怎會,這哪是書,分明救命的符。在下,多謝薑姑娘!”
薑離這才嘴角扯了扯,指尖掠過最外層《黃庭內景》泛藍的書脊,“這還差不多。從這裏開始看吧!”
陳平生拿起時,卻是旁側跟隨墜落了一卷《刑天戰紀》。
那麂皮封麵尚沾著幹涸的朱砂批注——
“此間史書。你批的?”
說這話打開,薑離卻慌忙說道:“你小心點。”
已經晚了。
陳平生被書頁間滑落的鱗片割破指腹,眼看血被瞬間吸收…
薑離小心放回原處道:“這是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上古龍修士臨終嵌在卷裏的龍逆鱗。所以你看的時候要格外小心些。”薑離說時,拿出旁側書架上的半塊止血膏,眼看膏體都用了過半,陳平生苦笑,“看來,你也受了不少傷?”
薑離將琥珀色的藥塊裏放回原處說,“非也,我一次都沒有,我可是——說了你也不懂,看吧!不過記住了,這些典籍本就是兵器。我也要去練功,有事——叫我。”
她晃了晃書隱,陳平生嗯了一聲,就在此處找了個地方直接坐下開看。
當打更聲傳到寅時三刻時,天光亮起,陳平生終於窺見這饕餮世界的獠牙……
青銅燈樹投下的光斑裏,此間除了修行功法,更多還有類似於遊記和史書的載錄。
《南疆貨殖誌》記載著在南疆城,妖族以千顆金丹買下護城八萬人精元;
《江南拾遺錄》夾著的符紙上,拓有百年前縣令主動獻祭三千童男女的妖族庇佑圖騰;
而最深處那卷《神都玲瓏樓賦》甚至有裹片焦黑的人皮,記錄的是,去年一位丹修為得異火親手焚盡妻兒的全過程…最主要的是還成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