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意
友愛南食店進門的左手邊是個櫃台。
櫃台上放著個收音機,播放的歌曲,悠揚渾厚,底蘊悠長。
「……
你挑著擔我牽著馬
翻山涉水兩肩霜花
風雲雷電任叱吒
一路豪歌向天涯向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一番番春秋冬夏
一場場酸甜苦辣;
敢問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
敢問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
錢福來身著一件綠色的軍大衣,坐在櫃台後的躺椅上,雙手撐著張報紙,嘴裏哼著收音機裏的旋律,悠閑自得。
江一龍飛快地瞟了一眼,沒見著梁小芳,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心裏的滋味不知是遺憾還是鬆了口氣。
“老板?”
江一龍打了個招呼。
錢福來從躺椅上坐直,扶著厚厚的鏡片。
目光在挑著擔子的江一龍和笑意盈盈的謝翠娥臉上掃了一眼。
“你們……有事兒?”他看出來了,這二個陌生人不像來買貨的。
謝翠娥恭敬地遞上一張名片——這也是許工教的。
名片上印著「興龍漁業廠謝翠娥」,名字下方還有一串數字。那是肖紅兵給的村支部的座機號碼。漁業廠還沒有安裝固定電話,要想電話聯係暫時隻能麻煩肖紅兵。
“你就是錢老板吧?我們是「興龍漁業廠」的,我叫謝翠娥,這是我男人江一龍。我們廠專門生產臘魚,剛剛看到貴店掛著臘魚、臘肉,噴香的,您試試咱們的臘魚怎麽樣?”
方才一進門,謝翠娥就將店裏的陳設稍微打量了一下。「友愛南食店」裏各種商品琳琅滿目。當看到靠牆邊掛著臘魚、臘肉、臘雞等臘貨的時候,她心裏更有底氣了些。
錢福來拿著名片,仔細端詳,“興龍漁業廠?我似乎沒聽說過……”
“嗯咯,我們是新廠子。”江一龍很老實,心裏也有些緊張忐忑。他不曉得這個錢老板曉不曉得他和梁小芳的過往,會不會因此讓他們難堪。又擔心突然看到梁小芳從後屋掀開簾子出來,不知道怎麽麵對。一時間心裏百轉千回,應對都憨了些。
謝翠娥連忙道:“老板,不瞞你說,我們做臘魚也有好多年了,隻不過以前是在家裏做的,分量不多,但味道極好,在洞庭湖周邊的鎮子裏供不應求。今年咱們索性就開了個廠,專門生產臘魚。”
錢福來點點頭,示意牆上,“我這你也看到了,不缺臘魚,你上別家看看吧。”
謝翠娥笑道:“老板,你誤會了,我們不著急往牆上掛。你可以先來嚐嚐看,我這的臘魚和別家的有什麽不一樣。我這都是選的五六斤重的正宗洞庭湖的鮮魚熏製而成,醃料、熏製都用的上好的材料,您啊,嚐一嚐就知道了。”
說著,她拿出一條整齊幹淨的臘魚,撕下一條黃燦燦的魚肉遞給了錢福來。
錢福來無所謂地接過魚肉塞進嘴裏,嚼了嚼,味道鹹香適中,確實不錯。
“這要是放點薑絲、豆豉、幹辣椒,隨便一蒸就是下酒、下飯的好菜。來,這一條,老板晚上試吃。”
謝翠娥大方地把手裏的臘魚用紙包好了放到了櫃台上。
錢福來連忙阻止,“別別別……那不好吧?”
謝翠娥笑道:“我知道錢老板不差這個,您啊,嚐嚐味,要是哪裏不對您的胃口,也給咱們出點主意。咱們這個臘魚,連吃慣了河鮮、湖鮮的漁民們都讚不絕口,不然,我也不敢送到您麵前不是。”
謝翠娥這番話既謙虛,給足了錢福來麵子,又顯示出對自己產品的極大自信。這麽會說話的女人,哪怕錢福來開了這麽久的店,見得也不多。
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錢福來的語氣軟和了些,“實話跟你說,這快過年了,臘魚確實賣得不錯。我這臘魚也是人家寄放在我這賣的。你們家要是放我這裏賣,能給個什麽價?”
謝翠娥一聽有戲,連忙問:“不知別人家是什麽價?”
錢福來說:“他隨我賣什麽價,和我是五塊一條結賬。”
江一龍眉頭一皺,“這個價,成本都不夠。”
謝翠娥笑道:“這個價很低,但是我們確實拿不出。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錢老板要是有意合作的話,咱們這樣看行不行。我們這邊批發是6塊5一條,零售價是8塊。您要是進貨進得多,我們最低也可以給到6塊一條,您看怎麽樣?”
“太貴了。再說,我囤那麽多臘魚做什麽?”
“要不,錢老板先試試?我們這回也帶了幾十條樣品來,錢老板先放店裏試賣看看,要是好賣,隻要錢老板一個電話,我們立馬上門來補貨,要是不好賣,錢老板一個電話,我們也立馬上門來拖走。”
這個合作方式錢福來除了騰出一點點貨架,沒有一點風險。
“這一批貨賣出去的,我還是跟錢老板6塊錢一條結算,咱們就當交個朋友,您看怎麽樣?”
謝翠娥很爽快,錢福來想了想自己沒什麽損失,也同意了。他給謝翠娥簽了一張收據,江一龍給店裏留下了二十條臘魚。雙方月約定十天後來結賬,沒賣出去的就退貨,賣出去的就結賬。
第一筆買賣就是開門紅,江一龍和謝翠娥都很高興。
臨走前,謝翠娥正打算找錢福來買一條別家的臘魚和自家的做做對比,正這時,二樓下來一個人。
“福來,你看看樓上的燈……”話說到一半,梁小芳愣住了。
她看到了江一龍。
二人的目光穿過琳琅滿目的商品,交匯碰撞。
一別數年,梁小芳沒想到會在自家店裏碰到江一龍。他來找自己?還是另外有什麽事?
梁小芳眼裏的驚詫演變成驚喜,卷起洶湧澎湃的浪濤,又在幾個瞬息間平靜得像月夜下的洞庭,隻剩下微波輕伏的忐忑。
而江一龍的目光始終是平靜的。除了看到梁小芳懷裏抱著個細毛毛略微驚訝外,心底再無別的情緒。幾年不見,梁小芳除了神色間多了一些初為人母的溫柔,還是那麽文靜、秀氣。他原本以為再次相逢,自己會心潮洶湧,會回憶起美好的過往,會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會有各自成家的遺憾。此刻他才明白,一切真的過去了。
“堂客,你們認得啊?”錢福來感覺有點不對勁。他也聽說過自己堂客以前和一個漁民關係非同一般。不會就是他吧?
梁小芳笑了笑,褪去了當閨女時的羞澀,落落大方地說:“認得啊,江家老三嘛!他們三兄弟以前常常在碼頭賣魚,我買過幾回。旁邊是你堂客吧?你們今天怎麽來了?”
江一龍說:“我們三兄弟開了個漁業廠,賣臘魚,來和錢老板談點生意。”
謝翠娥笑著說:“沒想到還是熟人啊,錢老板,這個熟人生意還得麻煩您多多照顧照顧啊!”
“哈哈,好說,好說。”
江一龍感慨道:“想當初,你們結婚的時候,我和兄弟們還望著你們的大船,羨慕得很,沒想到一轉眼,你們娃娃都這麽大了。”
“你們也快點嘛。”
“哎喲,莫打趣我了。”謝翠娥從兜裏掏出一張嶄新的十元票子,折了折,就往細毛毛的繈褓裏塞,“來來,姨姨來得匆忙,都沒準備紅包。這幾塊錢給毛毛買點零碎家夥吃,莫嫌棄哈!”
梁小芳連忙阻止,“要不得,要不得!”
“怎麽要不得咯?未必嫌棄啊?阿耶,我要是什麽時候能有個這麽逗愛的寶寶就好了。你呀,就讓我沾沾喜氣咯~”
話說到這個份上,梁小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對著江一龍感歎了一聲,“你討了個好老婆。”
她雖然和謝翠娥第一回見麵,卻覺得謝翠娥像一束火,江一龍是水,水與火的交融,升騰起蒸蒸日上的煙火氣。
江一龍笑著點點頭。
時光飛逝,年少的情感被洞庭湖的浪濤漸漸衝淡,此刻隻剩下釋然。
“好了,我剛好要去買菜,你們……要不要留下來吃頓便飯?”
梁小芳把孩子放到錢福來懷裏,理了理衣衫就要出門。
謝翠娥連忙說:“你們忙你們的,我們就不留了。我們還要多走幾家,看能不能多做點生意。下次再來,下次再來。”
目送江一龍和謝翠娥過了馬路,錢福來忍不住讚歎,“這兩口子會做生意。”
梁小芳微微揚起了唇角。目光望著遠方,思緒漸漸飛到了那片平靜的洞庭湖,那彎窄窄的小船,那首來不及唱的《洗菜心》……
「奴在繡房中繡花綾
忽聽得我的媽媽娘叫奴一聲
她叫妹子洗菜心哪
索噠依子浪當~浪~得索
小妹子下河洗菜心
哪跌咯戒箍子
……
哪一位年少的哥哥
撿了奴的戒箍子啊
許他的燒酒有大半斤
還有瓜子和落花生哪
索噠依子浪當~浪得~索
小妹子與他結為呀婚哪……」
……
江一龍與謝翠娥轉了個街,謝翠娥垮下了嘴角。
“怎麽了?”江一龍問。
謝翠娥歎了口氣,“沒想到你的初戀這麽溫柔,我自愧不如啊。”
江一龍好笑又好氣,“你是故意取笑我吧?都是老黃曆了。她有她的溫柔,你有你的熱烈。”
“那你是喜歡溫柔還是熱烈?”
江一龍一把摟住她的肩,“我隻喜歡你,我的堂客。”羞得謝翠娥捶了他一拳,又揚起了唇。
沒幾步兩人又看見一家南食店。江一龍正打算進門去問,就被謝翠娥拉住了。
“怎麽了?”
“換一家。這家離友愛南食店太近了。”
“近又怎麽樣呢?”
“太近了會搶了錢老板的臘魚生意。要是兩家都生意不好,就不會進我們的臘魚。以前我和叔叔到外麵唱戲,同一個地方一個月最多去兩次,要是去的次數多了,人家就覺得不新鮮了,來看的人也少了。”
這是生意經。
江一龍還是有些不懂,他以前在碼頭賣魚,那漁家是一戶接一戶,一家接一家,沒得這麽多講究啊。但是,他相信謝翠娥說得有道理。
二人又走了好遠,過了兩三條街,看到一家菜店。
江一龍說:“這回讓我去試試。”
謝翠娥笑了笑,“好。”
守菜店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婆子。老婆子身穿一件黑棉襖,滿臉的皺紋,一雙老樹根一樣的手麻利地整理著地上的爛菜葉。
“嬸子,忙著呢!”江一龍打了個招呼。
比起和錢福來打交道,他覺得這種窮苦老百姓他更熟悉和自在些。
“你哪個啊?”老婆子眯著眼,警惕地瞪著他。
“我是洞庭湖邊打魚的,開了個廠子熏臘魚。你們店子裏要賣臘魚不?”
“不賣!”
……
老婆子一句話回絕,江一龍連進行下一步遊說的機會都沒有。
謝翠娥笑著插了話,“嬸子這菜真的是整理得又幹淨又新鮮。這冬天氣冷了,菜可不經放。”
“哼,再不經放我也不要臘魚,哪個天天吃那東西,賣不出去。”老婆子沒見謝翠娥套近乎就給她好臉色。
謝翠娥也不生氣,“天天白菜、土豆、蘿卜老三樣,總要換換口味噻。天氣冷,煮飯炒菜費煤炭,搞個豆豉臘魚往飯鍋子一垛,方便又好吃。”
老婆子斜睇了她一眼,“你這個妹子妹子嘴巴子倒是蠻辣利的,你們臘魚怎麽賣咯?”
“零售價8塊錢一條。”
老婆子擺擺手,“太貴了。”
“20條起批,您老人家要是批發放菜店賣的話,可以便宜點。”
“20條?進不起。算了,不要了。”
“我們可以把貨……”
江一龍正要說把貨放這裏賣,謝翠娥扯了扯他的手臂。
“好,那就不打擾嬸子了。”
二人出了菜店,江一龍有些摸不著頭腦。
“剛才怎麽不把魚放她店裏賣?”
謝翠娥分析道:“這個嬸子和錢老板不同。錢老板開的是南食店,他習慣了進貨或者別個放貨在他家寄賣。他又是年輕人,認得字,我們和他白紙黑字的簽好協議,就算鬧出什麽矛盾,也有字據可依。嬸子不同,一個你看她可能不是能當家做主的人,二個,他們這種小菜店應該是習慣天天到農村或者鎮上去進貨,當天買當天賣,難得囤貨的。而且嬸子可能不識字,我們把臘魚放她這裏也講不清。”
江一龍長歎一聲,“沒想到做這個生意還有這麽多門道。”
他以為賣臘魚也像他以前賣鮮魚一樣,看貨給錢,滿意就買,價錢到位就賣。沒想到他想的實在是太簡單了。
“以前我們做零售,隻要雙方滿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行。現在不一樣了。我們的買家也是要做生意的,他們還要劃算劃算進了這批臘魚掙不掙錢。有錢掙,他們才願意多進貨,沒錢掙,他們理都不得理我們。”
“還是我老婆厲害,懂得多。”
“懂什麽哦,我也是現學現賣。”
夫妻二人邊走邊聊,雙腳踏遍了整個嶽陽縣城區,直到夜幕低垂,天色漸黑,也隻談成了兩家的初步合作意向。一家毫無疑問是錢福來家,另一家是城北的「磊哥副食店」。「磊哥副食店」的老板叫付磊,三十多歲,長得人高馬大,聽他說是東北來的漢子,爽快得很。他店裏沒掛臘魚,正打算去找個門路進點貨,就碰到江一龍夫婦送貨上門。付磊二話沒說,直接進了20條。謝翠娥也爽快,給了他6塊一條的價格。
雖然說今天兩次交易的價格都沒達到原先定的6塊5的標準,但是有個開門紅,兩人都很開心。今天的累沒白受,腳趾頭的打起的水泡也有了價值。
回到“興龍漁業廠”,江一龍謝翠娥的步伐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提不起來,實在是太累了。他們現在隻想找個地方好好地躺一躺,歇一歇。
可是沒想到今天晚上,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都在漁業廠等著他們回來。
“一龍,你們終於回來了!”
每個人的臉上,都一片陰雲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