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海海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與往常一樣的普通早晨,薑淑萍早早地起床,準備去公園晨練,可在衛生間方便的時候,馬桶裏的腥血嚇了薑淑萍一跳,那鮮紅的血液預示著不詳。

馬桶裏有很多暗紅色的血,薑淑萍有痔瘡,可這血的顏色還有血量,完全不是痔瘡能引起的現象。

麵對毫無征兆的鮮血,薑淑萍很緊張,呼吸都變得急速起來,心跳也隨之加快。

很快理智戰勝了恐慌,薑淑萍慢慢地冷靜,去醫院做了全方位的檢查,這是她第二次去醫院,第一次去醫院是劉源江降臨人間。

薑淑萍獨自一人來到醫院,她是一個很獨立堅強的人,從來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包括自己的父母,甚至是兒子劉源江,一個人的病症變成全家的痛苦折磨,這是薑淑萍最不想看到的情況。

醫院初步的檢查結果,薑淑萍震驚之餘無法接受,她第一次感受到恐懼和對自己身體無法掌控的失落。

結直腸癌身體的那一部分腸子,像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惡徒,已經完全不受她的控製,還對她本來其他健康的器官,無情地吞噬反噬。

薑淑萍一個人承受了所有疾病的痛苦和精神壓力,與病魔抗爭了幾個月的時間,除了體重明顯下降以外,其他一切情況,還在掌控之中。

每隔兩個月薑淑萍都要去醫院做一次複檢,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劉源江的父親劉永傑偶爾接到一次家訪電話,關於邀請他妻子薑淑萍去醫院做體檢,這是退休單位給老職工的福利。

劉永傑帶著薑淑萍去醫院,做了全身的體檢檢查,薑淑萍一個人在女衛生間偷偷地哭,她能麵對自己,但是沒辦法麵對老伴和兒子。

劉永傑被醫生悄悄地叫到辦公室,被告知腸鏡的病理切片結果已經出來了,無限接近直接腸癌晚期,已經沒有做手術的必要,靶向治療也沒什麽意義。

這個癌症,往往患者結束生命之際會非常痛苦,醫生讓劉永傑自己選擇,但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告訴患者本人,很多病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還能健康生活一段時間,但絕大多數意誌力薄弱的人,伴隨著精神崩潰,身體幾乎在瞬間垮掉。

劉永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這是事實,在回家的路上,不敢看妻子,他的嘴唇就像是被鋼絲縫死了一般,想開口說話根本張不開。

“去哪兒啊?這不是回家的路啊。”坐在副駕駛的江淑萍對醫院到家的路太熟悉了,現在又不堵車,劉永傑沒有必要繞路,卻走得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淑萍,咱們去公園轉轉吧,你嫁給我這麽多年,我好像沒陪過你去公園呢,我一年四季幾乎都在部隊,家裏都靠你。現如今兒子也長大了,這都是你的功勞。”劉永傑說著說著眼圈泛紅,差點哭出來,趕緊扭過頭去,恰好這個時候到了停車場。

劉永傑很愧疚,他對妻子的陪伴實在是不多,對於兒子劉源江就更少了,做丈夫和做父親的責任,幾乎沒有盡到。

仿佛是一眨眼的瞬間,他們都老了,劉源江也三十多歲,歲月匆匆而過的時候,不會跟任何人打招呼。

“抽什麽風啊?老劉。快回家吧,天氣預報說一會下雨。”薑淑萍表現得非常冷靜,她的內心已經經曆過那種煎熬的掙紮,劉永傑非要跟她去體檢,薑淑萍說這麽多年身體一直健康得很,不痛不癢也沒什麽症狀,沒有必要花這冤枉錢,還折騰浪費時間,劉永傑不同意,這人上了年紀,有很多情況都說不準,實在是拗不過劉永傑,薑淑萍才答應去醫院做體檢。

劉永傑的內心早就已經下起了磅礴大雨,癌症晚期意味著什麽,他太清楚了。

看著身旁的結發之妻,劉永傑雙手無力,這種感覺順著手指蔓延全身,他現在能做的,也隻是讓薑淑萍盡量開心的生活。

“還記得這個公園嗎?”劉永傑下了車,主動拉起了薑淑萍的枯瘦的手,“當年咱們就是在這相親見麵,見了你之後,我又要回馬上部隊,當時我都沒打算來相親,現在想想,我這個決定是對的,如果沒來的話,就遇不到你了。”

幾十年的時間,這個公園的變化並不大,依舊是鬱鬱蔥蔥,彩蝶飛舞,充滿了生機活力,樹還是當年的樹,可是人已經變老了。

劉永傑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險些又哭出來,眼前的妻子,看起來的確瘦弱了很多,甚至眼窩都有一些塌陷,眼角布滿了皺紋,他並沒有注意到妻子身體的變化,癌症患者最明顯的兩個身體特征變化,一個是體重下降,另外一個是聲音變啞,渾身無原因乏力,劉永傑經常聽薑淑萍說渾身沒勁,那都已經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老劉,你今天是怎麽了?怎麽還多愁善感起來,你都多大歲數了?是不是要詩性大發寫一首詩呀?我記得你年輕的時候,在部隊給我寫信,可寫了很多詩,我現在還都留著呢,最近偶爾翻出來看看,雖然很幼稚,甚至有點可笑,不過還是感覺很美好,純真的時代,花一樣的年齡。”薑淑萍反而樂觀了很多,麵對這種無力回天的結局,積極地麵對,享受眼下生活的每一天,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薑淑萍還去了一家心理谘詢室,心理醫生的幫助,也讓她豁然了很多。

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嗎,尤其是疾病。

恐懼並不來源於疾病,而是因為疾病之後變得恐懼的心。

劉永傑帶著薑淑萍,跟當年的情況一樣,兩個人繞著公園整整轉了一圈,沒有談人生,也沒有談理想,談的是書。

恰好這時,對麵來了一對有說有笑,幸福的小夫妻,年輕的父親推著嬰兒車,時不時地停下來,逗裏麵的小孩子笑,劉永傑有種全身失重的失落感,在記憶中搜索眼前的這種場景,似乎少之又少,幾乎沒有過,他也記不太清楚了。

薑淑萍的視線同樣落在嬰兒車上,薑淑萍心想,要離開這人世間之前,是不是應該看一看劉源江的下一代。

劉永傑讀懂了薑淑萍,現在除了他要好好照顧老伴以外,劉源江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劉永傑也一直知道,從上小學開始,劉源江就有一個跟他關係非常好的朋友叫何馨,上了大學,聽薑淑萍說,兩個人還戀愛了,發展得不錯。

“淑萍,劉源江現在在瑞士學習吊艙推進器製造,最快也需要半年才回來,他跟那個何馨,這兩個孩子怎麽樣了,我對何馨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中時候,她到咱們家來吃過一次飯,何馨這個姑娘很善良,懂得為他人著想,有成為一個賢良淑德妻子的潛質,我看人不會錯。”

“兩個人好像是鬧掰了,大二的時候徹底分手,我其他方麵都是沒覺得,何馨這個姑娘眼神溫柔,確實挺善良,跟咱們家源江也挺配,你怎麽看人不會錯了?”

“那還用說,當初我娶了你,我是不是沒看錯人?”

“老劉,你今天怎麽跟平時都不一樣,我感覺有點陌生。”

“有嗎?我還是我,這麽多年都沒變過,我也沒有試圖變過,其實一個睿智人的一生,基本上就是變向著無欲無求的心境變化的一生。”

“這太哲學了,老劉,你今天怎麽有點胡言亂語呀。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決定吧,源江現在在國外學習深造是個好機會,這不上海外高橋公司承攬了第一艘大型郵輪的建造工作,源江啊,就想讓他們研究所研發出來的吊艙推進器,用在這遊輪之上,回到家,抱著那些設計資料,都能學到深夜。”

“何馨目前在哪上班工作呢?”

“前一陣子我跳廣場舞見了何馨她媽,何馨就在外高橋造船廠上班,不過何馨的媽媽好像是對劉源江挺不滿意,說咱們兒子不負責任,什麽把人家女孩子肚子搞大了?”薑淑萍不相信,劉源江能做出這種毫無道德感不知羞恥的事來,劉源江在國外學習,薑淑萍也就沒追著問。

“有這事?劉源江欺負何馨了!”劉永傑詫異地說道,“等我見到他,好好地教訓教訓他。”

“孩子都長大了,你少拿你那一套理論說教孩子。”薑淑萍緩緩說道:“何馨的媽媽也沒說明白,劉源江對何馨怎麽樣,我相信咱們兒子做不出這種事。”

“等他回來,我非得把這事問清楚,劉源江也不小了,該結婚成家了。”也正是因為知道薑淑萍的病情之後,劉永傑才給遠在瑞士學習的劉源江打了電話,劉源江第一時間從瑞士趕回來。

……

劉源江到船舶設備研究所,把郵輪建設項目組基本上已經認定要用他們研發出來的吊艙推進器,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的研發團隊,項目組的人無比振奮。

眾人在一起又重新規劃了一下時間線,針對重點問題難點問題分小組負責製,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攻克,大家工作熱情高漲午飯都沒有來得吃,一直激烈討論到下午,劉源江結束工作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薑淑萍已經做好了晚餐,劉源江昨天晚上從何馨的辦公室離開之後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酒店湊合了一晚,半夜回家會折騰的父母休息不好,薑淑萍睡眠質量一直很差。

“晚飯已經做好了,我好餓呀。”劉源江確實沒有合適的吃一頓飯,從機場到上海外交高橋造船公司何馨的辦公室,再到賓館睡覺,一直到今天上午,去參加研討會,又回到研究所跟吊艙推進器的研發團隊,工作到晚上午飯都沒來得及吃。

隻是劉源江,換好了衣服,看到母親那消瘦的臉的一瞬間,所有的美好在瞬間煙消雲散,結直腸癌晚期,情緒低落的劉源江,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劉永傑坐在餐椅上,雙目望著窗外,一言不發,他們父子兩人已經商量好,癌症的事情,絕不能讓她知道。

“源江怎麽感覺你還瘦了?肯定是國外的東西吃不慣,再稍微等會,還有一道菜,咱們就能吃飯了。”薑淑萍一見到劉源江,心裏樂開了花,劉源江去國外,也有半年多的時間了,這是他們母子二人分別最長的一次。

薑淑萍趕緊把廚房的推拉門拉好,避免煙氣飄到餐廳,在一個人的獨立空間,薑淑萍也不好受,如果他真的這麽走了,那兒子怎麽辦?老劉怎麽辦?兒子結婚以後生下的孩子誰來管?

廚房外的餐廳,劉永傑的臉青一陣紫一陣,心裏是那種說不出來的痛。

“源江,你媽的病,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有很多人了解病情之後,精神基本上是處於崩潰狀態,病情惡化也會加速。咱們不能冒這個險,你知道現在你要做什麽事嗎?”劉永傑看著滿桌,色香味俱全,五顏六色的菜肴,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爸,這……這是真的嗎?我媽好像是瘦了點,但手腳還是那麽利索,氣色也很好,看不出來像個病人。”劉源江還是不敢相信,在他的認知中,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好,這毫無征兆,太突然了。

“上海市最權威的腫瘤醫院,你認為會出錯嗎?”劉永傑索性就開門見山,也不跟劉源江繞彎子了,“工作的事情必須做好,這是咱們國家第一艘大型郵輪,拿下這顆造船業的明珠,我們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集齊造船業,三顆明珠的國家,這可是具有曆史意義的偉大時刻。”

“在工作做好的前提下,作為男人,成家立業這是古訓,現在你媽這個情況,你是不是應該抓緊點?當然了,我也不說讓你不慎重,不經過選擇,靠條件篩選結婚,這樣是對婚姻的褻瀆,也是對女孩子的不負責,你始終要記住,婚姻幾乎就是兩個人相互理解包容,甚至是不求回報的付出。”

“爸,我都知道。”劉源江重重地點頭,擦了擦眼角的淚珠,他從小就很聽話,也是鄰居家口中的別人家的優秀孩子。

“別哭了,三十多歲的大男人了,你哭什麽?當心讓你媽發現。”劉永傑這一天也掉了不少眼淚,隻不過都沒有讓薑淑萍看到。

劉源江雙手掩麵,使勁揉了揉眼睛,又用餐巾紙輕輕地擦拭著眼眶,“爸,老天爺為什麽這麽不公平?我不想我媽走……”

劉永傑攥緊了拳頭,“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我記得你跟何馨,你們倆上初中的時候就談對象,一直到高中大學,好像都沒斷過,現在怎麽樣了?”

劉源江搖了搖頭,“上大學,我去北海艦隊參軍曆練的那兩年之前,發生了點特殊的事,我們倆之間誤會很深,何馨也受了很大的傷害,後來我一直試圖解釋,何馨根本不聽。”

“我回來之後何馨大學畢業,去其他城市讀研究生,換了手機號,我也聯係不上,問何馨的媽媽樊阿姨也不告訴我。”

“最近我聯係上何馨,她在外高橋造船公司,是大型遊輪項目部電氣組的技術員。今天上午我們還見的麵。”

“何馨這個姑娘不錯,很善良,人家也非常優秀,不比你差。我聽你媽說讀大學的時候,你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麽不負責任的事情,人家懷孕了,去醫院墮胎。有沒有這回事?是不是還被何馨的媽媽看到了?”劉永傑的眼神變得異常嚴厲,這方麵的教育,劉永傑作為父親,對劉源江一直是缺失的狀態。

“確實有這麽回事。”劉源江不說謊話,更何況還是麵對自己的父親,“一個女孩想要去醫院墮胎,但是沒有家屬監護人簽字,他覺得我是一個值得信賴能保守秘密的人,不會壞了她的清白名聲,所以我就去了。”

“我也跟何馨解釋了很多次,她不信,後來我過了考察期和政審,馬上就要去北海艦隊,您也知道去了艦隊,都是全封閉管理,我也沒辦法聯係何馨,年假的時候,我也去何馨家了,根本不給我開門,樊阿姨說何馨不在家。”

“你沒幹渾蛋事吧?”劉永傑再三叮囑問。

劉源江也有點不耐煩,這都是多少年前的塵封往事,他現在都三十多歲了,“爸,沒有。我怎麽能幹這種不負責任的事。”

“那你現在聯係上何馨了,有什麽打算?你媽的病情,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劉永傑拿起筷子來,又緩緩地放下,心裏那叫不是一個滋味,“做子女的有時候確實應該敬孝心。”

“爸,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喜歡何馨,現在也是。”劉源江覺得跟自己父親這麽說,有些難為情。

“你心裏有數就行,可要抓緊時間,別讓你媽有遺憾。如果來得及的話,讓你媽在臨走前,也能抱上孫子。”劉永傑快速地從餐椅上站起來,眼淚已經憋不住了,他趕緊去衛生間,用冰涼的水衝洗臉。

這一頓飯吃得很高興,主要是薑淑萍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精神狀態非常好,如果不看化驗報告,真的看不出來,這個紅光滿麵的人,是一個癌症晚期的患者。

劉永傑決定晚上就寫提前退休報告,提前退休在家陪伴薑淑萍,癌症晚期的患者,身邊不能離開人。

劉源江躺在**,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命運的齒輪,不知不覺間已經旋轉起來。

不知道何馨那顆破碎的心,還能不能原諒他。

劉源江給何馨打了幾個電話根本不接,發短信同樣是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