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特殊的家
問題總要解決才行,一味地逃避隻會讓問題不斷地升級,何馨很清楚,這個世界上母親樊春梅是唯一一個給過她家的人,人們都說無家可歸,可她明明有自己的家,有給予她無私母愛的親人,為什麽放棄眼前那個未知溫馨的家呢,曾幾何時,何馨無數次地幻想過她和劉源江兩個人組建的甜蜜家庭,讀書的時候,何馨希望快點長大,盼望著跟劉源江的美好生活。
現在看來,劉源江這條路走不通,已經成了死胡同。
放下電話,何馨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仰頭看了看天,又低頭看了看腳下,水利萬物而不爭,她沒有必要這樣懲罰自己,更沒必要摧殘她的母親。
上海外高橋造船有限公司的正門,何馨很少走,她喜歡安靜,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走東邊隻能人通行的便捷小門。
回到家,要如何麵對母親,母親的容貌在何馨的腦海中很是模糊,何馨想買點東西回家吧,總不能空著手,真是有點可笑,回自己家還要買東西。
“知道你就會走這邊。”
依靠在小東門鐵柵欄旁邊的劉源江靜靜地看著何馨,他已經等了一會,何馨臉色煞白,這讓本來皮膚白皙的何馨膚色看上去如同磨砂一般,稍有些不自然,何馨一直繃著臉,紅潤的嘴唇微閉,忽然間嘴角上揚,似乎是笑了,劉源江觀察得很仔細,猜想何馨一定是在想什麽事。
“怎麽還笑了?”劉源江靠近何馨,聞到了一股很特殊的味道,像是何馨請病假幾天沒來學校,他高中逃課去何馨家偷偷看她的時候,聞到的味道一樣,當時還很懵懂,現在才知道,那不是什麽洗發水的味道,是經過人皮膚毛孔汗腺散發出來的特殊體香,每個人的“味道”都不同,這也是警犬通過味道分辨人的因素之一。
何馨依舊是那副做派,都沒抬眼看劉源江,曾經最熟悉的人現在變得極其陌生,尤其是在推進會現場,難以想象那種不靠譜的話會從劉源江的嘴裏說出來。能看到劉源江,還能猜到她會從小門走,何馨還是有些許欣慰。
“我需要你的幫助。”何馨現在的表現,完全在劉源江的意料之中,故而劉源江並沒有太大的反應,要給何馨時間,慢慢融化她那顆冰凍的心才行。
“吊艙推進器生產不出來,時間太緊,我相信船舶研究所的實力,但你要知道,ABB公司從立項研發到實踐應用到大型郵輪上用了將近九年,你研究生畢業才幾年?”何馨並不是想打擊劉源江,而是就事論事實話實說,科研跟其他很多工作性質完全不同,各個國家之間確實存在著階梯式的差距,在縮小差距,超越對方之前,正視差距的存在往往更為重要。
何馨也不想劉源江急功近利,做科研最忌諱的便是不腳踏實地,如果能用我們自己研發的吊艙推進器那固然好,在技術不成熟的前提下盲目生產出來的產品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
“這跟我研究生畢業幾年沒什麽關係吧?我這次提前回國就是要做兩件事,吊艙推進器是其一,李文山老師說了,吊艙推進器研發成功之時,就是我博士畢業的時候,還有一件事對我同樣重要。我打算在兩年內都要完成。”劉源江是個堅定信念的人,認定的事情會矢誌不渝地堅持下去,在他的人生認知中,所有事情的成功率隻有一和零兩種狀態,要麽是成功,要麽是失敗,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也僅僅是成功的概率大一些而已,跟真正的成功有著本質上的差距。
第二件事是關於何馨,劉源江要挽回這段失落的感情,他這次回國還有另外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訂婚!
訂婚的對象自然不是何馨,劉源江的父母對於他的婚事已經上綱上線,全麵提升了家庭日程,劉源江的母親不希望他出國,甚至不讓劉源江離開上海去外地工作,隻希望劉源江踏踏實實地在她身邊,安安穩穩地工作,早點結婚生子,老人家好享受天倫之樂。
劉源江拗不過母親,加上一直想回國繼續研發吊艙推進器,在國外那段時間的確激發了劉源江特殊的靈感,他有幾個特殊的研發方向都需要不斷嚐試,或許有一條路就能成,回不回國,什麽時候回國,正當劉源江猶豫的時候,父親的電話聽得劉源江心痛得肝膽俱裂,父親在電話裏哽咽著說,他媽媽得了結直腸癌,雖然沒到晚期,但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
劉源江的父親是一名軍人,劉源江小的時候,他常年不在家,過年和休年假的時候才回來,盡管父子二人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劉源江從父親的身上學到了一個男人該有的樣子,堅毅的人格和責任心,何曾聽到父親的哭聲。
深受父親影響,劉源江在大學期間去北海艦隊曆練了兩年,還拿到了四有士兵榮譽。
“劉源江,我以前覺得你挺踏實一個人,怎麽現在這麽浮誇?你這是不切實際。”何馨想走也走不了,劉源江耍起了賴皮,堵在小門門口,不讓她出去。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行?”
劉源江有太多的話想跟何馨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大學時候的那件事,劉源江也不知道如何開口,說了的話,如果何馨不相信理解不了,反而又在她皸裂的傷口上撒鹽了。
“何馨,我需要你幫我。”劉源江眼神堅定,目光深邃,何馨不但在技術上能給予支持,她跟ABB公司接觸得最多,手裏關於吊艙推進器的資料也最全,何馨甚至有機會接觸到一些核心知識產權技術,有的時候不需要具體的技術參數,僅僅是一個啟發就足夠了。
“你有那麽出色的研發團隊,各個大工科專業的人都有,不需要我了吧?”
“再說了。”
何馨輕輕地推了一把劉源江的胳膊,半個身子擋著小東門的人行通道的劉源江也隻能側著身子閃開。
“你還用我幫啊。不是有女學霸董萌嗎,她機電學得多好,用不著我吧?”
劉源江神情一怔,說到董萌,他情不自禁的想起大學時候的事,還有陳嶺峰,他跟何馨大學之間的誤會,跟董萌和陳嶺峰有直接關係。
“董萌也想讓你幫忙,真的。當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董萌特別想跟你解釋清楚。”
劉源江了解何馨,如果他或者是董萌找到何馨直接說那件事,何馨死都不會相信,想要化解這麽多年的誤會,隻能慢慢來。
大學期間因為那件特殊的事,何馨三天沒吃飯又醉酒,最後導致胃穿孔送醫院搶救,何馨現在怕冷胃寒的毛病都是大學時候烙下的病根。
何馨輕輕歎了口氣,冷笑一聲,“劉源江,我感覺你變了。我這邊工作很忙,想讓我幫你,做夢吧。”
何馨邁著沉重的腳步,中午要回家,本來心情還算不錯,又是劉源江這個家夥舊事重提,勾起了何馨沉痛的回憶。見不到劉源江何馨的生活單調平靜甚至是有點孤寂,現在可倒好,劉源江像是一隻揮之不去的蒼蠅,弄得何馨非常心煩,何馨內心的渴望和殘酷的現實不停撕扯著她的思緒。
何馨聽到劉源江又喊了她的名字,才明白有句話說得真挺好,相見不如不見。
在家門口樓下的超市,何馨買了不少水果,坐電梯到家門口的時候,何馨遲疑了,她真的沒有敲門的勇氣。
“回來了,何馨。”
就在何馨準備放下水果袋子,準備敲門的時候,家門開了。
陳鬆鶴笑盈盈地看著何馨,熱情得簡直不像話,接過何馨手裏的水果袋子。
“快進屋吧。你媽飯做得差不多了,都是你愛吃的。”
何馨剛一進屋,準備換拖鞋。
“穿這雙吧,你從小就喜歡黃顏色,這是新買的,一直給你留著,我跟你媽都沒碰過。”陳鬆鶴笑起來臉上的褶皺有些多,眉眼之間跟何馨還有幾分相似。
“謝謝。”何馨禮貌性地說了句,直奔廚房而去,眼角的餘光卻發現陳鬆鶴在偷偷地盯著她看,何馨小聲嘟囔了幾句,真是討厭至極,甚至覺得陳鬆鶴還有點老不正經。
“馨馨,回來了啊。”樊春梅腰間係著圍裙,正在熱鍋熗油,準備做最後一道菜醬爆肉絲,肉絲下鍋油氣泛起,肉香味飄了出來,何馨小的時候,最愛吃這道味道很鹹的菜,米飯都能吃兩大碗。
“快洗洗手準備吃飯吧,別在廚房,油煙嗆。”樊春梅從醫院退休還不到兩年,在醫院從事了一輩子護理工作,年輕的時候幹護士倒夜班,黑白顛倒也沒怎麽照顧家,年齡大一點倒夜班上不動,再加上老眼昏花,靜脈穿刺看不清楚血管,便去了醫院的護理部轉崗成了管理人員,還是本職工作管理護士,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樊春梅才作息規律,何馨小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在家,很多次被反鎖在家裏,有好幾次何馨聽到有人撬門鎖的聲音,害怕的她捂住嘴,大氣都不敢喘。
何馨也問過她爸爸去哪裏了。
樊春梅的回答含糊不清,說是她爸爸在外地工作,最近出差駐紮在工地,又或者是去了國外,要三年以後才能回來。
等過了三年以後,何馨再問她爸爸在哪裏這個問題的時候,樊春梅總是敷衍搪塞她,直到有一天深夜,何馨還在睡覺,聽到了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的爭吵聲,何馨走到門口,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背影,他應該就是她的爸爸,何馨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被樊春梅又抱到**睡覺後,第二天一早醒來,何馨發現家亂作一團,鏡子的碎片把她的小腳丫紮破了,後來聽媽媽樊春梅說,家裏值錢的東西,還有所有的存款,都被拿走了。
家的感覺真是好,一切還都是之前的樣子。
何馨洗完了手,依靠在沙發上,身心放鬆,這或許就是家無形中給人的磁場能量。
“最近工作是不是很忙?”陳鬆鶴把削好的蘋果輕輕放到何馨麵前的果盤裏。
何馨看陳鬆鶴蒼老臉上的鷹鉤鼻就有點反感,她總覺得陳鬆鶴這個小商人很精明,聽說前些年做皮鞋生意掙了點錢,最近兩年投資失敗被人騙了,虧了不少,現在跟樊春梅結婚,好歹老了有人照顧他,最起碼有退休金,生活有最基本的保障。
何馨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陳鬆鶴,小孩子對陌生人的思維和第一眼的眼緣很特別,那個時候情況特殊,家裏家外大事小情都是她母親一個人操持,醫院的工作又不輕鬆,陳鬆鶴經常來她家裏給她做飯,偶爾放學了還去接她回家,甚至是替她媽媽去開家長會。
小的時候也就算了,何馨最反感陳鬆鶴的“自來熟”。
他跟樊春梅是同學,並不意味著跟她也熟悉,充其量是繼父,何馨才不承認,更不會叫一聲爸。
“謝謝,我不吃,空腹吃水果傷胃。”何馨依舊是禮貌性的拒絕,這個陳鬆鶴跟她坐著的距離還很近,真是討厭。
“你從小就很有禮貌。”陳鬆鶴欣慰地笑了,又特意看了何馨幾眼,“我去幫你媽端菜,你難得回來,多陪陪你媽吧。”
“你媽是個好女人,她這一輩子可真是不容易,我欠她的!”
虛情假意。
陳鬆鶴說的話何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定是在他的慫恿之下,樊春梅才跟他結了婚,黃昏戀何馨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像他們倆這樣如此認真的方式何馨接受不了,登記領結婚證,拍婚紗照,還去了馬爾代夫度假婚禮,家裏現在也掛著不少他們結婚旅遊拍攝的照片。
這頓飯何馨吃得非常不自在。
陳鬆鶴時不時地盯著她看。
樊春梅一直給何馨夾菜。
兩個人根本一口都沒吃。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何馨要去洗碗,樊春梅攔著,最後陳鬆鶴收拾餐桌,去廚房洗碗。
“你瘦多了,臉色也不好看。你三十歲了,不過不管你多大,你依舊是媽的女兒,孩子媽知道你不回家住的原因。”
樊春梅看了看廚房的方向,推拉門關得很緊,“是不是因為你爸陳鬆鶴?”
“他不是我爸,我沒有爸。”何馨雙手緊緊地把抱枕抱在胸前。
“他就是你爸,老陳永遠也不會傷害你。”樊春梅摸著何馨細膩白皙的手背,“有些事情,媽真的是不願意提,人老了就是念舊,你不要覺得老陳跟我結婚,是占你媽便宜。”
“你老了,腦袋不靈光了,被這個老頭子給騙了吧,他比你大好幾歲,看著還沒你年輕呢,他沒有退休金,老無所依的還不是為了你的退休金。”何馨認為陳鬆鶴就是外人,這個外來的和尚很會念經,把她媽給弄迷糊了。
“老陳最近兩年是賠了錢,投資失敗,被人騙了,那個人現在徹底失聯,找不到了,但老陳是個好人,你小的時候,他沒少幫咱們。老陳在結婚前寫了婚前協議,他在浦東新區有套小平米的房子,他把那套房子贈與了我,現在房產證上的名字是我。”
樊春梅像是在思考著什麽,眼神有點直,“其實結婚是我跟老陳提出來的,一個女人活了大半輩子,沒跟一個靠得住的男人結婚,總覺得太虧了。”
“之前呢,你讀書,你上高中的時候,盡管你長大了,我有擔心影響你高考,上了大學,慢慢地你真正地成了大人,有了深入思考和價值觀,世事無常,人世間有太多的不確定性了。我才決定跟老陳結婚。”
“當初,老陳不同意,說你一定會反對,甚至鬧得不歡而散,母女反目,畢竟你長大了。但是我覺得,有些事情宜早不宜遲,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你不能怪你陳叔叔。”
“媽呢,確實沒有想到你會反應這麽大,可能是從小缺乏安全感吧。”
樊春梅還有一個比結婚還要無法改變的遺憾,結婚至少有機會,但另外一個遺憾卻永遠也無法獲得。
何馨眼眸微動,這些都是她不曾想到,也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天夜裏家裏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砸碎了很多家具,還把錢拿走了,陳鬆鶴就是他?”
樊春梅苦笑,“女兒啊,怎麽可能,那個男人要是有陳鬆鶴十分之一的良心,我也不至於被他欺負成那樣。”
“你不回家可不行,跟媽較勁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家裏有老陳不方便,你別在外麵租房子了,浦東新區的房子算是老陳為你媽準備的婚房,重新裝修布置好的,空著沒人住,你去住吧,那邊距離你單位也不遠,騎車十幾分鍾,省得擠地鐵了。”
“老陳早就想讓你過去住,那套房子距離你單位很近,他買的時候,就是考慮你的工作才選定的那邊。”
何馨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陳鬆鶴也老了,不像年輕時候身材筆直,現在駝背嚴重,樊春梅兩鬢斑白,偶爾還腰疼,年輕時候在醫院工作黑白顛倒飲食作息不規律,喝的水少,現在有小塊的腎結石,有時候會很疼。
回到自己的臥室,何馨躺在舒適柔軟的**,倒頭就睡,樊春梅輕輕打開門,順著門縫聽到了何馨熟睡均勻的呼吸聲。
“睡著了?”陳鬆鶴躡手躡腳來到樊春梅身邊,輕聲耳語道。
“哎呀!老陳,你嚇我一跳,跟貓似的走路沒聲音啊。”樊春梅順手把門關好,拉著陳鬆鶴的手,兩人坐在沙發上。
陳鬆鶴默不作聲地削著蘋果。
“老陳,你別著急,慢慢來。”樊春梅咬了一口蘋果。
陳鬆鶴吃著葡萄,熟練地把葡萄籽吐在餐巾紙上,卷起來扔進垃圾塑料袋,“要不,我跟馨馨說,現在的年輕人不都講究攤牌嗎?”
“攤什麽牌?你換位思考一下,你要是馨馨,你會相信?”
樊春梅小聲說道:“你跟馨馨說,我不是她親媽,你是她親生父親,當年她親媽跟你離婚,拋下你和她帶著錢跑了,你一身債務,被逼無奈躲債,隻能把馨馨交給我撫養,去蘇州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