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離鄉未必男兒誌,護犢可憐慈母心

第〇〇八章 離鄉未必男兒誌,護犢可憐慈母心

獨孤銑救火前那一巴掌,雖然沒把宋微拍醒,到底睡得沒那麽死了。隱約聽得一陣窸窣當啷聲響,迷糊中冷不丁一個激靈,回神驚醒,瞬間想起之前發生了什麽。

看看屋裏沒人,掙紮著爬起來,盡最大努力快速穿好衣服,揣好自己的東西,走到窗邊,窺視片刻,拉開門溜了出去。顧不得腰酸背痛,一步一瘸,咬牙跑到後花園。趁著人都去庫房救火了,拉開後門栓,翻身上馬,策騎狂奔。

奔出不過幾步,渾身便好似顛散了架。下方那受罪的部位,簡直如同插了柄刀子,馬兒跑一步,刀子捅一下,無論如何也沒法繼續堅持。宋微強打精神讓馬停下,使出渾身力氣,扭轉身子,讓自己朝下橫臥在馬背上,然後拍拍馬屁股,那馬兒聽話的跑起來,步履輕盈。

幸虧時間尚在淩晨,他又盡揀僻靜道路走,否則被人撞見,多半以為馬背上馱了個死人,不報官才怪。

駿馬一路奔入蕃坊,宋微指揮著兜了個圈子,專走後巷,來到侯小夏家後門。勉強爬下馬,從地上撿塊石頭,扔在窗板上。不大工夫,侯小夏便鑽了出來,一臉興奮:“得手了?怎的回來這麽早?滋味如何?”

隨即發現宋微臉色不對,嘴唇腫著,脖子上還有幾塊淤青:“宋小隱,你這是……搞得太狠,被踹下床了?還是……昏了頭摔溝裏了?”

宋微啐一口,苦笑道:“別提了。那女人居然不是寡婦,她男人突然回來,打了一架。”

侯小夏驚住:“啊!這下怎麽辦?”

宋微不答話,摘下腰間係著的鏤雕銀香盒,遞給侯小夏:“替我交給我娘,就說我跟商隊跑貨去了,怕她不允,先斬後奏。等過些時候……等過了年,就回來。”

侯小夏愣愣接過:“你跟哪個商隊去跑貨?你這,到底怎麽回事?……你就這麽走了,你娘還不削了我?”

宋微沉默片刻,眼眶發紅,語氣卻更加堅定:“沒辦法,那男人厲害,我怕給我娘惹麻煩,先躲一躲再說。我這就走了,你晚點跟我娘說。萬一有人找我,你就說沒見著。”

說罷,抓了抓侯小夏的肩膀,不再囉嗦,硬撐著爬上馬背,提起韁繩往前走。雖然不敢讓馬跑起來,但能被馱著,總比自己走要快點兒。走出一段,他也不回頭,就這麽背對著後邊,搖了搖手。

侯小夏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的某種感覺瞬間清晰起來。這個從小一起長大胡鬧的朋友,當真不一樣了。他有些擔憂,又有些惶然。仿佛此刻宋微這麽走出小巷,正走向不可知的世界裏去。

宋微一路繞著道往馬市走,遠遠看見早起的熟人,便拉下帽子,遮掩過去。他並不去找李曠,走到馬市附近,下了馬,往馬鞍襯裏的夾層塞了一疊銅錢,鬆開韁繩,拍拍馬屁股。那馬兒抬腿就朝自家馬行跑去。

宋微轉身來到馬市南頭。各個遠行商隊的車馬都停在這裏,抵達、卸貨、裝貨、出發,是整個西市的物流中心。這會兒正是最繁忙的時候,騾馬嘶鳴,人頭攢動,老板夥計呼喝往來,奔忙不息,誰都顧不上搭理別人,也沒人去管宋微這個閑人在邊上瞧熱鬧。

每一家商行每一個商隊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盤和固定路線。宋微瞄兩眼,立刻鎖定了三家即將出發的隊伍。車子都已裝滿,牲口也已喂飽,夥計們正在整理行裝,看樣子馬上就要動身。

索家商隊,裝的是珠寶香料,專走京都苑城,去不得。京城是達官貴人大本營,獨孤家的小侯爺,恐怕就是從那裏來的。

高家商隊,裝的是絲綢茶葉,專走西北關外,也去不得。西北人煙稀少,條件艱苦是一方麵,更麻煩的是關防森嚴,隻要對方通過官府搜查,立即無所遁形。

穆家商隊,裝的是皮毛藥物,專走嶺南交州,沿途山高水深,四通八達,城邑接連,人煙稠密,正方便匿跡隱形。

宋微慢慢挨近,瞅個空檔,趁人不備,掀起車頂上蓋著的油布,側身便鑽了進去。他早就看好了,這一車全是皮毛製品,雖然可能過於暖和了些,卻最適合躲藏。他身材瘦長,不必擔心把貨物擠下去。小心地扒出一點空間,將自己陷在一疊羊皮褥子當中,舒舒服服鬆了口氣。沒多久,便聽得外邊吆喝聲起,車輪轉動,商隊啟程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宋微聽見有人高聲對答,是商隊首領與守城士兵在說話。西都商業發達,每天不知多少這樣的商隊進出,何況是西市老字號,很快便放行了。城市的喧囂步步遠離,四周漸漸變得安靜。車輪軲轆,車身顛簸,然而經過皮毛的緩衝,卻變得十分具有催眠效果。宋微躺在軟軟的羊皮褥子上,起初還想想娘親,很快便身心放鬆,就這麽睡著了。

獨孤銑帶著牟平到了蕃坊,稍加打聽,便得知宋微家在何處。想不到宋家小子在此地知名度頗高,可見根深蒂固,家業穩當,想來跟崔貞並非同夥。還須加派人手,追蹤那女人主仆方為上策。心裏想是這麽想,人卻馬不停蹄,向著宋宅直奔而來。

蕃坊街巷鮮有這般騎著高頭大馬奔馳而過的人物,引得各家店鋪的人都扯長了脖子觀望。

宋曼姬這一日出門比平時晚。兒子昨日說了,與朋友出去玩一玩,晚上就住侯小夏家。過去宋微成天在外浪蕩,半夜回來也有,徹夜不歸也有,當娘的咒罵一通,終究無法。自從改邪歸正之後,天天按時歸家,這才一晚上沒回來,心裏頭居然有點慌慌的。特地晚些上工,想著跟兒子見個麵,說幾句話。

等來等去也不見那混小子回家,宋曼姬心中暗罵幾句,收拾打扮,款款出門。

才跨出院門,就見兩名男子縱馬而來,不由得駐足階前,等他們過去再走。誰知那兩人徑直騎到自家大門口,勒馬停步,打頭一個揚聲問道:“敢問可是宋家娘子?”

問得雖然有禮,態度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端坐馬背,居高臨下,明顯沒把地下站著的人放在眼裏。宋曼姬抬眼打量,來人二十七八年紀,身形魁梧,五官英挺,不論□□駿馬,還是身上衣飾,樣樣不是凡品。最重要的是,他如此高踞馬上,傲慢之中帶著沉穩隨意,足以證明這傲慢於他不過是習慣成自然,天生高人一等,令旁人唯有心生震懾,卻難言不滿。

宋曼姬心中一驚。來人身上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叫她凜然警惕。

臉上卻堆起略帶討好的笑:“奴家正是。不知公子有何事?”

獨孤銑頓了頓,才道:“我是令郎的朋友,路過寶地,特來拜訪。”

宋曼姬滿腹狐疑,自家兒子什麽時候交了這種一看就不是同類的朋友。嘴裏卻道:“如此公子來得不巧了,小兒昨日與友人出門遊玩,尚未歸家。”

獨孤銑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還沒回來?不知去了何處?我難得來一趟,宋家娘子可否容在下進門候上一候?”

宋曼姬狐疑更甚,道:“公子有何事,說與奴家,代為轉告,也是一樣。奴家一介女流,兼有俗務在身,實在不便待客。”

獨孤銑輕哼一聲,他身後的牟平立刻翻身下馬,一眨眼閃進了宋家大門。

宋曼姬大怒,叉腰喝問:“你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擅闖民宅,欺負我孤兒寡母無倚仗麽?下來!跟我去見官!”

就這幾句話工夫,牟平已經出來了,衝獨孤銑一搖頭:“確實沒有。”

宋曼姬抓住獨孤銑衣裳下擺,死命往下拽:“下來!你這強盜,憑什麽往我家裏闖?跟我去見官!”

左右鄰舍一直探頭圍觀,見變故突生,紛紛圍上來。

獨孤銑變了臉色,大聲道:“宋微趁送貨之機,盜竊我府中財物,我此番正是要上門追討,不想他竟畏罪潛逃。宋家娘子願意見官,最好不過,還請各位做個人證。”

“呸!”宋曼姬一跺腳,抬手指著他,“你放屁!剛剛還說是我家兒子的朋友,轉眼就誣他偷東西,如此反複無常,可見是個奸詐小人。我兒子昨日根本沒有出門賣貨,貨架子還在屋裏放著呢!馱貨的毛驢還在馬市沒牽出來!你到底是什麽人?我兒子跟你有什麽仇?這般憑空捏造,血口噴人,與你有什麽好處?”

獨孤銑沒想到這女人反應如此敏捷,口舌如此利落,一時接不上話。他總不能說你兒子睡了我家侍妾,畢竟家醜不可外揚。更不能說我睡了你兒子,想把他找出來好商量商量以後怎麽接著睡……

這時圍觀群眾聽明白因由,七嘴八舌開腔。

“這位公子,飯可以隨便吃,話可不能隨便說。盜竊財物不是小事,總得拿出真憑實據。宋小郎不是你說的這種人。”

“可不是,這條街誰不是看著宋小郎長大的?這孩子最多過去淘了點,銀錢上可從來沒有不幹淨的毛病。”

“宋小郎啊,有一萬他能花一萬,有一個他就花一個。賒是賒,欠是欠,說什麽時候還便什麽時候還。這位公子,定是你弄錯了。”

最激動的莫過於撒婆婆:“汙人清名小心下拔舌地獄!你丟了什麽值錢東西,說出來聽聽?我們這西市蕃坊,有的是價值連城物事。宋小隱在這住了十九年,倒看看是什麽寶貝入了他眼!”

獨孤銑一瞧,居然還激起民憤了。不願多作糾纏,當下氣場全開,一擺手將眾人嘈雜聲壓下去。

“是不是冤枉,好辦得很,叫宋微出來,官府裏說話。”

當下有人主動跑腿,去侯小夏家找人,又有人陪著宋曼姬,帶上獨孤銑和牟平,一起往波斯酒肆找坊長說話。

這時已經開市,麥阿薩聽罷緣由,問明來者身份,騰出二樓一個雅間,奉上茶點美酒,請相關人等坐下協商。

他敬了獨孤銑一杯,才道:“小侯爺光臨敝處,實乃無上榮幸。侯爺府上不幸失竊,敝人深表關切。據我鹹錫律令,‘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異類相犯者以法律論’,為表公正,若異類相犯,由各方主事者共斷是非。待宋微來了,敝人便與他隨侯爺同赴衙門,有勞侯爺邀請貴長寧坊坊長到場,貴府人證物證,官司訴狀,也請一並呈堂。”

獨孤銑愣住了。他闖過江湖,上過戰場,站過朝堂,唯獨沒打過這雞毛蒜皮的民事官司,不知道竟是如此麻煩的一件事。聽了蕃坊坊長幾句話,他的政治敏感性也上來了。先前沒在意宋微的胡人身份,這會兒才意識到,這事若處理不好,恐成一場胡夏糾紛。

放下酒杯,緩了神色:“且待宋微來了再說。”

不久,有人敲門,進來的卻是侯小夏。

宋曼姬急問:“小夏,小隱呢?”

侯小夏看見眼前架勢,緊張得直打哆嗦:“小、小隱他……昨日午後,說是去見個朋友,就走了,沒、沒跟我們在一起。之後,也一直沒、沒見著他。”

宋曼姬臉色頓時慘白。半是焦心半是做戲,大哭起來:“你這個強盜!我兒子是不是被你害了,故意上門來反咬一口!我兒子在哪裏?你還我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