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商賈還須以利動,故人豈是念情歸

第〇二九章 商賈還須以利動,故人豈是念情歸

從靈湫上大道,快馬疾馳到南順鎮,一日足矣。

殺手頭子從沒受傷的下屬中找了個夏語最好的,隨同宋微前往南順鎮報信要錢。兩人騎的是玄青和長寧的馬。宋微上馬時,故意顯得笨手笨腳。出了山林,轉上大道,壓著速度不肯快跑。那同行的殺手當他騎術不精,嫌棄他速度太慢,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兒吃痛飛奔,宋微抱著馬脖子“嗷嗷”驚叫,差點被顛下馬背,那殺手甚覺有趣,跟在邊上磔磔狂笑。

途中歇了一次,喝水吃幹糧。宋微捂著屁股向那殺手哀求,請好漢稍微慢些。從來沒有騎過這麽遠這麽快,實在受不住了。殺手看他皺著一張小白臉,比大姑娘還嬌嫩,邪念頓生,十分壞心地伸出手,在屁股上狠捏一把。

宋微“哇”地嚎哭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好漢高抬貴手,屁股破了嗚嗚……”

那殺手被他嚎得立時沒了興致,也不敢耽誤正事,拎起人扔到馬背上,衝著馬屁股又是一鞭子。

如此這般,等到傍晚抵達南順鎮,找著郭家老號的門臉,宋微非常順理成章地從馬背上翻滾下來,一瘸一拐一哼唧,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

南順鎮的前身,不過一個邊境小村落,原住民沒有多少。設關開市以來,日益繁榮,可惜受地勢所限,無法過度擴張,因此鎮上商鋪林立,攤販密集,整個就是一大集貿市場。在鱗次櫛比的商行鋪麵中,郭家老號並不顯得突出。那殺手跟著宋微往裏走,不禁懷疑這小子說這家老板如何有錢,根本就是假話。

櫃台夥計見了此二人,一個灰頭土臉瘸著腿,一個黑臉黑衫帶著刀,端的組合詭異,卻沒顯出丁點兒異樣,含笑相迎:“本店專營西北特產,客人想看點什麽?”

宋微道:“別的都不看,就看今年新到的苑北飛雲,樓西白雪。”

那夥計微微驚訝,笑道:“客人是大行家。敢問客人要見哪位掌櫃?”

宋微搖頭:“我不見你們掌櫃,要見西林北鬥先生,有人命關天的要緊事,勞煩大哥通傳。”

以西林代指西都穆家,取的是諧音“木”字,以北鬥暗示排行第七。

那夥計立刻鄭重起來,轉身進去通報。很快出來一位掌櫃,將宋微二人迎進裏間,道:“敢問客人,可有信物,容我送呈先生。”

宋微管他要了紙筆,用波斯文寫了自己名字。又叮囑他務必強調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那殺手頗警惕,等掌櫃一走,就問:“你剛才寫的是什麽?”

宋微唯恐他不相信的樣子,慌忙解釋道:“是我們玄門弟子證明身份的符文。好漢們扣留了郭老爺派去迎接仙子的保鏢,我是仙子長隨,他又不認得我,沒個憑據怎麽成呢?”

想了想,又道:“郭老爺年紀大了,生意人膽子小,隻怕受不得驚嚇,萬一嚇出個好歹,後邊就不好辦了。等會兒見了麵,不如我先跟他把事情講清楚,然後再請好漢把貴上的意思告訴他。好漢看如此可行否?”

宋微的姿態十分之謙卑。一般人對於自己瞧不起的弱小對象,潛意識裏就容易上當,總覺得對方不敢騙自己。那殺手點點頭,同意了宋微的提議。又見這裏間擺設描金煥彩,精美絕倫,果然大富之家;接待的掌櫃夥計個個一團和氣,毫無功夫在身,更是放了心。

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那掌櫃回來,客套幾句,派了個夥計專門送兩人。從店鋪後邊穿出去,上了另一條街,拐兩個彎,來到一所精致的宅子裏。進去之後,就見穆七爺一身南疆打扮,等在中廳。

宋微不等他開口,踉蹌著衝過去跪下,眼含熱淚,聲音哽咽:“這位一定就是郭老爺了!求郭老爺救救玄青仙子!”

穆七爺是老江湖,又熟悉宋微脾性,雖然不知道他演的哪一處,卻十分順當地往下接戲。將他雙手扶住,問道:“出了什麽事?起來慢慢說。”

宋微站起來:“還請你老找個清靜場所,容我細細稟報。”向那殺手行個禮,“有勞好漢稍候。”自己跟著穆七爺,一瘸一拐往裏走。

走進裏間,立刻不瘸了,蹦起來轉個身,偷眼看那殺手動靜。就見婢女上了香茶點心,殺手低頭聞一聞,忍了一會兒,實在又餓又渴,到底沒忍住,坐下開始吃喝。宋微咧嘴一樂,拖著穆七爺直走進內室,確定四周無人,才長籲一口氣,伸手往衣兜深處掏啊掏。

穆七爺問:“宋微,這是怎麽回事?上回在官驛,你突然不辭而別……”

宋微找出東西,放到桌上,打斷他的話,用波斯語急速道:“七爺,那些容後再敘,眼前有件緊急大事,勞七爺聽一聽。”當即將自己如何結識玄青,如何靈湫遇險,如何設局脫身,簡明扼要述說一遍。

末了,拿起桌上那小皮囊,道:“這東西不能拆,但是不是水火不侵的赤露魚鰾,七爺見多識廣,想必能看出來。”

穆七爺接過去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道:“應該沒錯。赤露魚鰾因其難得,專以上貢交趾王室。”

宋微又拿起另一樣,是個兩寸來長的流金青銅鳳形符,輕摁鳳尾的小機關,倒轉過來,推開底部,露出陰刻的印章文字:“玄青上人的真正身份,是明華公主,這上邊的印文,乃‘禦賜明華公主之印’八個字。”說著,也遞到穆七爺手裏。

因鹹錫皇室偏信玄門,時有宗室子女投身玄門修道,為社稷積福。這樣的人往往深得皇家看重。鹹錫朝女子地位頗高,受寵信的公主權利有時甚至不輸於親王。故而一位公主身份的女道士,舉足輕重。宋微對玄青的來曆早有猜測,拿到公主符印,倒不覺得多吃驚。這時拿給穆七爺,把這老江湖嚇一大跳是真。

“哦?竟然如此!”穆七爺將鳳符握在手裏反複看,工藝極為精巧,絕非坊間隨便可以做出來的東西。那八字印文雖然古奧繁複,在宋微說出內容後,也大致能辨認出來。在一位鹹錫朝百姓心目中,這枚公主符印,比起交趾國王子的赤露魚鰾,分量自然要重得多。

不過最初的震驚過去,穆七爺將兩件信物在手裏掂了掂,還是沉吟著沒有說話。

宋微知道他在猶豫。事關重大,片刻間作決定,確乎為難。然而時機稍縱即逝,卻等不得他慢慢思量了。於是道:“七爺信不信,是一回事;願不願,是另一回事。此事風險極大,七爺若有難處,宋微隻求找兩個幫手,幫我把外邊喝茶的賊人解決了,再借一匹好馬,我這就出發,連夜北上,報訊求救。結果如何,且看老天造化。成了,定有七爺一份功勞,不成,也絕連累不到七爺。”

停了停,望著穆七爺,放慢語速:“七爺若是肯出手,重金贖回明華公主,設法拖住交趾國賊人的腳步,待得救兵趕到,就是大功一件。將來論功行賞,朝廷嘉獎還在其次,有了這份功勞,穆家商行要入駐京都,豈不是易如反掌?”

西都往京城的商路,一貫由蕃坊索家商行壟斷,其他各家人脈關係有限,縱然有心,亦無力插足。要說利潤大,哪兒也沒有京都錢好掙,真正的銷金窟無底洞。毫無疑問,穆家已經垂涎很久了。

再大的風險,也被宋微這句話盡數抵消。

穆七爺不再猶疑,將兩件信物交回給宋微,輕拍他肩膀:“年輕人,好能耐。說吧,要七爺怎麽做。”

宋微笑了。一老一小兩隻狐狸湊在一塊兒,嘰嘰咕咕商量細節。

很快談妥,穆七爺調整好表情,出去見那殺手。叫來一個仆人攙著宋微,可憐兮兮跟在身後。來到中廳,宋微躬著腰道:“郭老爺都知道了,煩請好漢與郭老爺交代,如何贖出仙子。我這個,實在是走不得了,沒法陪好漢回去,請好漢見諒。”

在殺手的概念裏,宋微這種小白臉,騎馬狂奔一整天,站不起身走不動路,正常得很。隻要跟緊有錢的大老板,人質都在自己人手裏,不怕他們耍花招,小白臉回不回去,無關緊要。隻是少了個欺負取樂的對象,稍有遺憾。擺擺手,直接跟穆七爺談起贖金的事來。

宋微由人攙著,半拖半摟進了裏間,馬上直起身,跟隨那仆人飛快地從後門出去,繞回到郭家老號。等了沒多久,就有人牽了馬來,馬鞍側麵的袋子裏還備了幹糧水囊。之前接待的掌櫃遞給他一個錦袋,裏邊裝著金葉子和郭家老號的函片,以便他在沿途市鎮官驛隨時能夠換馬。又問:“公子當真不用隨從?隻身連夜上路,總有不便之處。”

宋微縱身上馬:“多謝掌櫃,不用了,我自己走比較快。”一勒韁繩,掉轉馬頭,低頭下腰,上半身貼在馬背上,帶起一股旋風,就從低矮的後門直躥出去,身影轉瞬消失在暮色中。他要趕速度,馬兒也聽話,因此絲毫沒有遮掩,亮出了真本事,把院中目送他的幾人驚得嘖嘖讚歎。

心裏算著日子和路程,自從在順城與獨孤銑分手,已經過去整七天。根據巡方使的行程,必定已然離開順城北返,隻是不知走到了何處。多虧與歐陽敏忠閑聊,知道他們要在年前回到京城複命。兩個多月走陸路絕對不夠,也沒有必要。因此一開始的計劃,便是出交州之後換乘大船,從水路回京。如此一來,時間反倒寬裕,應該不至於日夜兼程往前趕。

宋微心想:少則三天,多則五天,就可以追上。

玄青黎亭這些人都好說,穆七爺和郭家卻完全是因為自己,才卷入此事。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隨便一個細節疏忽,結局都可能不如人願,最終欠下背不起的人命債。

事已至此,盡力而為罷。

馬兒熟悉道路,操控得心應手,宋微便由著它跑,騰出空琢磨心裏的事。七日前還以為再見之後,再也不必相見,萬沒料到,這才打了一個轉兒,就變成自己倒退回去追人。往回想想,似乎自從認得獨孤銑,這一世的全部生活都打亂了。若不是因為他,怎麽會離家出逃,又怎麽會跟上穆七爺,認識玄青,最後跑到這遠在天際的南疆邊境,拚了小命去救什麽交趾王子鹹錫公主……

所謂命裏煞星,此之謂也。

跑得一會兒,又想,其實不對,要怪,也該怪到崔貞那女人頭上。果然女人是禍害。

又跑一陣,想清楚了,真正要怪,還得怪自己。若非宋微宋小隱拈輕怕重好吃懶做色/欲熏心享樂至上,哪一樁都不會發生。

沉痛啊,血的教訓。

想起獨孤銑那張被雷劈的黑臉,一時頭大,卻也沒有辦法。難辦的事這麽多,先搞定眼前這一樁。至於下一樁,過了這一樁再說吧。

奔馳不息,也不知過去多少時辰,漸漸力不從心起來。馬是好馬,路也不難走,宋微的騎術更不必說。問題在於,他已經跑了一個白天,疲憊非常,為演出逼真,還在那殺手麵前摔了兩跤。而且長途騎馬快跑,鞍墊衣褲,都必須舒適合體,眼下卻一樣也不具備。何況宋微一身細皮嫩肉,雖說日曬雨淋,卻是抓緊一切機會享受的身體,從來沒有這樣拚命操勞過。

大半夜過去,他趴下腰身,隨著馬背起伏顛簸,恨恨道:“娘的,屁股太疼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阿MAY的生日,祝阿MAY生日快樂。

抱歉,扒衣見君節,扒衣見君得明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