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釋懷
1988年,漢城奧運會。
這一年,厲一鳴25歲。對於尋常人來說,這個年紀還很年輕,但對一個在單杠、雙杠上翻飛,在鞍馬上做托馬斯全旋,在高難度動作中展示矯健輕盈、尋覓力與美完美結合的厲一鳴來說,卻是韶華已逝。他8歲出道,17年體操生涯的他早已傷痕累累,心力與體力都已無法承受再摘桂冠的重負。
吊環比賽上,厲一鳴的雙手微微顫抖,巨大的疼痛令他分心,雜念擊碎了他的定力。突然,他雙手失力,無法平衡身軀,從吊環上摔了下去。
厲一鳴艱難地站起身,麵向場下,微微一笑。這一笑,包含著他對觀眾的愧疚與自身的無奈。他的心在滴血,但他不想以垂頭喪氣的模樣告別賽場,他希望雖然敗了但驕傲猶在。
然而,厲一鳴的微笑並沒有令觀眾感到共鳴,嘲諷、謾罵鋪天蓋地般襲來。
“輸了還笑,像什麽樣子?丟盡了中國人的臉……”
從漢城奧運會回國那天,獲獎的奧運健兒直奔接機大廳,迎接歡呼與掌聲。而厲一鳴卻獨自走上了一條他從未走過的灰色通道,那是機場的特別通道,而對這一天的厲一鳴來說,也是一條世態炎涼之道。
恍惚間,厲一鳴瞥到灰色通道的盡頭竟站著一個人。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手捧鮮花,前來迎接他的霍玉蘭。
厲一鳴走上前,接過鮮花,感動得泣不成聲。
霍玉蘭嘴角含笑,輕聲地說了句,“歡迎回家!”
厲一鳴退役了。退役後,他有兩個選擇,一是應邀去國外執教;二是回到家鄉,做一名體育官員。
然而,這兩個選擇,他都不太滿意。厲一鳴既不想出國,亦自覺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做官。踟躕之際,霍玉蘭從廣州打來了電話。
“一鳴,記得全運會時,我在白天鵝賓館跟你說過的話嗎?”
厲一鳴猶豫半晌,抱歉說道:“不好意思啊,蘭姐,時間太久了,我記不清了。”
“我說,如果有一天,你想像Michael Jordan那樣,做一個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運動品牌,請來廣東找我。現在,我想問,你考慮好了嗎?”
電話另一端,厲一鳴一整個愣住。
他記起來了。那次全運會的廣州之行,他收獲頗豐,不但獲得了3金2銀1銅的好成績,還得到了霍玉蘭的一個承諾。可後來有人跟他說,那個承諾隻是霍玉蘭的錦上添花,隻為誘哄他成為九天運動飲料的代言人。
然而,萬萬沒想到,霍玉蘭今天真的來兌現那個承諾了,而且還是以雪中送炭的方式。
厲一鳴握著話筒的手在顫抖,聲音不禁有些哽咽,“我……考慮好了!”
見霍玉蘭掛掉了與厲一鳴的通話,全程旁聽的張小霞不解地詢問,“蘭姐,現在的厲一鳴可不是幾年前的厲一鳴了。漢城奧運會之後,咱們國家體育界的領頭羊可換人了。用他的名字做服裝品牌,能賣出去嗎?”
霍玉蘭搖了搖頭,悉心教導道:“咱們看事情,眼光要長遠一些。漢城奧運會上,厲一鳴雖然遭遇了滑鐵盧,可他在體操上所取得的成績,前無古人,後麵,也很難有來者。他是不世出的天才。熬過最艱難的歲月,厲一鳴將成為一座無法超越的裏程碑。即便是退役了,他也會長紅不倒。他的商業價值,不可估量。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不光錢要使在刀刃上,感情、恩德,也都要使在刀刃上。”
第二天,厲一鳴就推掉了去國外執教以及回家鄉做官的邀請,買了一張單程火車票,直達廣州。
跟在霍玉蘭身邊學習了一段時間的經營與管理後,1990年,厲一鳴正式加盟九天集團,成為九天集團旗下“厲一鳴”運動品牌的副總經理。
當厲一鳴從霍玉蘭手中接過聘書時,會場內歡呼四起,鎂光燈頻頻閃動,厲一鳴與霍玉蘭握手的場麵從此載入九天集團發展史。
九天因為厲一鳴的加盟而增添了新的光環,而厲一鳴也因為九天這一平台得以重塑未來。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兩年的時間轉瞬即逝。九天集團在國內飲料市場已是毫無爭議的龍頭老大,旗下子公司厲一鳴體育用品也在霍玉蘭和厲一鳴的悉心經營下開始盈利。
此時的九天集團,財力今非昔比。它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隻能向銀行貸款進軍美國市場的小小汽水廠了。霍玉蘭覺得,重新征伐美國市場的時機已然成熟。
她將九天集團的國內業務全部托付給李寶奎,同時卸任厲一鳴體育用品公司總經理的職務,將子公司全權交給厲一鳴打理。
隨後,霍玉蘭帶著曾曉雯、老鄭、張小霞以及一眾研發、銷售人員,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了美利堅的國土。
洛杉磯,霍玉蘭曾身綁一個假炸彈,將現場眾人嚇得屁滾尿流的那個倉庫裏。幾年前還前呼後擁的Michael,如今身邊隻剩下了Morgan一個小弟。
1987年10月19日,美國股災降臨,2萬億美金隨之蒸發,這其中就包括Michael老大的全部身家。
輸得尿血的Michael老大鋌而走險,碰了不該碰的白色粉末生意。最後,在一場黑吃黑中,他不幸殞命。而Michael所在的幫派也就此分崩離析,迅速陷入衰落。
躺在大班椅上、胡子拉碴的Michael拾起桌上的一個空易拉罐,輕輕一擲,易拉罐精準地飛到了窩在沙發裏的Morgan的屁股上。
“幹嘛?”沒了錢財開路,Michael這個做大哥的,也失去了小弟Morgan的尊重。Morgan還願意跟他混在一起,也是因為沒有門路,兩個人搭個夥,湊合著活罷了。
“去買點吃的!我餓了!”
Morgan翻個身,麵對著Michael,兩手一攤,“沒錢!”
“昨天給你的錢呢?”
Morgan指了指桌上各種包裝袋和易拉罐,“不都在那呢麽?”
Michael苦惱地撓了撓頭,“你去搶點!”
Morgan再次轉過身,重新用屁股對著Michael,不願意理他。
忽然,倉庫的鐵門被人拍響。
Morgan閃電一般從沙發上坐起身,側耳傾聽,然後小聲與Michael交流,“是房東又來催房租了嗎?”
此時,Michael也從大班椅上坐直了身子。聽到Morgan的話,他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然後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用力發出“噓——”的聲音。
“有人嗎?Michael,Morgan,你們在裏麵嗎?”
“我怎麽聽這聲音不像是房東啊?”Michael將嗓音壓到最低,用氣聲說道。
Morgan點頭附和,“應該是我認識的人,我聽著這聲音耳熟。”
“我也覺得耳熟。”
“Michael,Morgan,我是霍,你們在嗎?”
霍?
這麽些年,他們隻認識一個霍!
Michael和Morgan激動對視,四眼放光,兩排大牙遙相呼應。
“傻愣著幹什麽?趕緊去開門啊!”
“哎!”破天荒地,Morgan沒有對Michael一言九頂。他趿拉上他那45碼匡威,一溜小跑著來到倉庫大門前。
倉庫的門被緩緩拉開,一束陽光照射到陰暗的倉庫裏。
刺眼的光線中,霍玉蘭站在門口,笑顏如花,“Michael,Morgan,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Michael和Morgan兩頭霧水,霍不是叫霍什麽蘭嗎?胡漢三是誰?她改名了?
霍玉蘭沒有替Michael和Morgan續交倉庫的租金,而是直接把他們領到了九天集團的臨時駐地——樂天紐約皇宮酒店。
“我要交給你們倆一個任務。”
這是Michael和Morgan入職九天集團後接到的首個工作,兩人都躍躍欲試,急於向公司展示自己的能力。
“什麽任務啊?”Michael問道。
“在曼哈頓,幫九天集團買一層寫字樓。”
Michael和Morgan當場石化,一個目瞪,另一個口呆。
半晌,Michael用力地掐了一下Morgan的大腿。
Morgan疼地“嗷——”的一聲,直接跳了起來。
“我靠,你掐我幹嘛?還掐的是大腿。你變態啊?”
我隻是想證實一下,這是做夢還是現實。
聞言,Morgan也收起了被掐後的戾氣,傻嗬嗬地笑了起來。疼,不是夢,真好!
前天,兩個人連買飯的錢都沒有。今天,他們竟要在曼哈頓買樓了。這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1992年7月15日,紐約,曼哈頓。
一輛又一輛光可鑒人的豪車駛向第五大道350號——帝國大廈。
下午兩點,霍玉蘭、紐約市原市長、以及一眾政、商、娛樂界大佬共同剪彩,九天集團北美總部正式成立。
夜晚,帝國大廈第26層。
下班的曾曉雯經過霍玉蘭的辦公室。
原本已經走遠,可忽然間,曾曉雯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於是他又倒退著回到了霍玉蘭辦公室的門口。
房門果然是虛掩著的,他剛剛沒有看錯。
辦公室裏沒有開燈。此時,患有輕微被害妄想症的曾曉雯在腦海中模擬出了好幾個版本的極端情況,包括但不限於:有人偷盜商業機密;有賊盜取錢財;競爭對手正在辦公室裏安裝竊聽設備……
思及此,曾曉雯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以免打草驚蛇,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開房門,透過一條小縫觀察著辦公室裏麵的情況。
霓虹燈牌的細碎光芒透過落地窗點亮了辦公室的白色牆壁,影影綽綽間,曾曉雯看到窗前站著一個人。他不由得心中暗忖,美利堅的歹徒未免也太猖狂了,入室犯罪也就算了,竟然還不偷偷摸摸,反而大大方方的……
不對,那人,貌似他認識。
霍玉蘭?
曾曉雯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回到了肚子裏。他推開門,對著霍玉蘭的背影大聲問道:“這麽晚還不下班,幹嘛呢?”
曾曉雯的這一嗓子,給霍玉蘭嚇出了一個激靈,她猛地轉過頭。
曾曉雯走進房間,抬手開燈。
光線刺得霍玉蘭眯起了眼睛。見來人是曾曉雯,她緊張僵硬的身體也放鬆了下來,“你幹嘛那麽大聲?嚇我一大跳!”
曾曉雯眉眼帶笑,“就是為了要嚇你,才那麽大聲的!也不開燈,你站窗口看什麽呢?”
“那個!”霍玉蘭抬手指向遠處。九天運動飲料的霓虹燈牌高懸於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曼哈頓鬧市區。
曾曉雯湊近去看,臉上的笑容愈甚,“今天新掛上去的?這是咱們中國本土品牌走進第五大道的第一塊廣告牌吧?”
霍玉蘭頷首,“九天開創了先河!”她的聲音中滿是驕傲。
“我有種預感,這塊廣告牌隻是一個開始。以後,九天會開創更多的‘第一個’和‘第一次’。”
“嗯!”霍玉蘭的聲音哽咽了。
曾曉雯驚奇地轉頭去看霍玉蘭。待看清對方的臉時,瞬間麻爪。霍玉蘭的臉上掛著淚痕,顯然在他進入辦公室之前,霍玉蘭已經淚流滿麵了。
“你怎麽哭了?”
“沒事,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罷了。你怎麽大驚小怪的?”
“當然要大驚小怪!讓我好好想一想啊!”曾曉雯掰著指頭開始算了起來,“沒有,之前一次也沒有過!認識你那麽長時間,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哭!”
霍玉蘭再次望向那塊閃爍著的九天廣告牌,眼神癡迷,“我隻是太激動了。為了能夠走到這裏,我花了太多的力氣。”
“我懂。那年,我們四個像喪家之犬一樣被凱西可樂趕出了美國。回到家之後,王波幾個還磨刀霍霍,想要把你拉下台。你當時肯定特別難過吧?”
霍玉蘭搖了搖頭,“你不懂!那些都是小意思罷了,跟我之前所經曆的相比,什麽都不算。”
“你來廣州之前?”
“嗯!之前,我給你、老鄭、還有小霞講過我坐牢和掃廁所時候的事。講的時候輕描淡寫,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是因為我不想去回憶當時的細節,太痛苦了!今天,站在這裏,我突然感覺,我放下了那些痛苦,我釋懷了。一切發生皆有利於我,或許上天安排了那樣的磨礪給我,為的就是讓我的人生看起來更加傳奇。”
“既然你已經釋懷了,那你現在願意濃墨重彩地給我講講你當時都經曆了什麽嗎?也激勵激勵我,讓我感受一下你的傳奇!”曾曉雯語帶調侃,看似好像在開玩笑,可玩笑中卻隱藏著對心上人過去的好奇。
“我的傳奇不能白聽,得付費的。”
“中國城新開了一家浙菜館,一頓飯換你的故事。”
“成交。”
紐約,中國城,浙菜館。
一道道家鄉菜被擺上桌,味道差點意思,正宗的是那份寄托在菜裏的思鄉之情。
就著薺菜炒年糕、紅燒肉、西湖醋魚等一盤盤鄉愁,霍玉蘭翻開記憶,撿出了那段發生在家鄉的至暗往事。
霍玉蘭殺了丈夫張耀祖,一審時,她被判死刑。
麵對死亡,霍玉蘭平靜至極。母親離世,兒子丟失,在這個世界上,她無牽掛。生死於她來說,已無太大分別。
一般情況下,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大多當場癱倒,屎尿橫流,一路被人拖回監獄。霍玉蘭是個絕對的例外,她的淡然,她眼中的哀莫大於心死,都讓監獄大隊長吳桂英深感詫異。吳桂英十分好奇,霍玉蘭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找到霍玉蘭,想方設法令其開口,終在霍玉蘭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吳桂英唏噓不已,深感霍玉蘭罪不至死,鼓勵其積極上訴。可此時的霍玉蘭萬念俱灰,她並不想繼續苟活於世。吳桂英不忍一條僅有23歲的鮮活生命就此隕落,她應允霍玉蘭會利用一切人脈為其尋找兒子,希望以此來激勵霍玉蘭繼續活下去。
上訴期限僅有10日,終於,在第9日時,吳桂英說動了霍玉蘭。
吳桂英幫霍玉蘭請了全城最好的律師,經過重新審判,霍玉蘭獲刑9年。
監獄裏的生活,枯燥而又艱苦。但比起繁重單調的體力勞作,精神上的熬煎對於霍玉蘭來說,才最為致命。
吳桂英信守承諾,調用一切人脈,積極地幫霍玉蘭尋找兒子。然而,一個又一個犯罪團夥落網,霍玉蘭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但最後在殘酷的事實麵前,所有希望又都被燃成一片灰燼。
除了對兒子的思念,母親的離世也是霍玉蘭的一塊心病。她將母親的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愧悔的心情沒日沒夜折磨著她。僅僅過了半年時間,原本娉婷嫋娜的她,就被磨成了一把塌肩駝背的枯骨。
眼看著霍玉蘭逐漸萎靡,吳桂英想盡辦法激勵她振作,但都收效甚微。霍玉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了下去,很快地,她連床都下不去了。
昏睡間,霍玉蘭聽到了母親霍榮霞的聲音,她在輕輕訴說,訴說對霍玉蘭綿綿無盡的愛意;訴說遇見霍玉蘭,對她來說是多麽奇妙的一件事;訴說玉蘭是命運對她最好的饋贈……
這些“訴說”自然不是來自於霍榮霞,而是吳桂英正在霍玉蘭的床前念讀著她從霍家尋到的一本日記。
這本日記給了霍玉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它令霍玉蘭意識到,一個人的死亡並不是生機的停止,靈魂的消散,而是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人惦念。除了她,霍榮霞沒有其他親人,倘若她也離世,那霍榮霞才是真真正正的死去。
與此同時,她也反思了自己對兒子的愛是不是過於淺薄。或許,此時此刻,兒子正遭受著苦難,他正等待著自己找到他,解救他。而她,則為了逃避思念和愧悔的折磨放棄了生命,放棄了兒子。思及此,一股磅礴的求生意念迅速在霍玉蘭的體內滋長。
霍玉蘭的身體漸漸恢複,她可以坐起身了,她可以自己吃飯了……但當她想拿起霍榮霞的那本日記親自閱讀時,吳桂英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搪塞,這讓霍玉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貓膩。
紙終究包不住火,當霍玉蘭完全康複,親自捧起那本日記時,她發現,日記上的字體不是母親的,那是吳桂英偽造的。
吳桂英忐忑不已,擔心霍玉蘭再次喪失活下去的信心。然而,心裏早有預感的霍玉蘭並沒有過大的反應。雖然日記中的那些話並非出自母親之口,但不再鑽牛角尖的她相信,倘若母親生前真的有寫日記的習慣,母親記錄下的愛一定不會比這本假日記少。連吳桂英這個外人都能通過自己的講述感知到母親那般深厚的情誼,之前被愧悔蒙蔽了雙眼的自己著相了。
大病一場後,霍玉蘭涅槃重生。守著與兒子再次相見的希望,她積極地在獄中改造,爭取減刑,早日出獄。
為了排解心靈上的孤寂,她愛上了閱讀。而通過閱讀,她學會了思考,學會了從書中感悟人生。
霍玉蘭很喜歡中國傳統神話,不是因為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情節,而是她從神話故事中看到了中國人最純摯的信仰。
在西方不同的神話裏,有的寫,火是上帝賜予的;有的寫,火是普羅米修斯偷來的;而在我們的神話中,火是勤勞的人民鑽木取火,堅韌不拔摩擦出來的。
麵對末日洪水,西方人在諾亞方舟裏躲避,但我們的祖先卻用智慧戰勝了洪水。
每個國家都有太陽神的傳說,在部落時代,太陽神有著絕對的權威。縱覽所有關於太陽的故事,隻有我們的神話裏,才有挑戰太陽神的偉大壯舉。誇父因為太熱,就去追逐太陽,想要把它摘下來。雖然他最後累死了,但他死後,還有他的後輩不斷嚐試。最後,後羿終將太陽射了下來。
老祖宗用這樣的故事告訴我們,可以輸,但卻不能屈服。
七年時間裏,霍玉蘭刻苦學習,飽覽群書。在知識和見識增長的同時,心性也在潛移默化中得以轉變,曾經軟弱而又認命的她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灑脫、豁達的、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畏懼的霍玉蘭。
1978年,在生日的前一天,因獄中行為表現良好,霍玉蘭得以減刑釋放。
吳桂英托人給霍玉蘭安置到了街道辦,找了一個掃大街的工作。街道提供給她一個15平的簡陋住所。住所緊鄰公廁,微風輕拂,公廁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便會隨風飄進霍玉蘭所住的房子,任她各種噴灑風油精,卻始終無法掩蓋公廁那殺傷力極強的特殊臭味。
霍玉蘭默念了幾十遍“久居芝蘭之室不聞其香,久處鮑魚之肆不聞其臭”,心中對公廁臭味的執念才稍稍平息。然而,壞事總是喜歡紮堆而來、接踵而至,剛剛調整好心態,她卻又接到令一個壞消息,由於內部工作調整,她掃大街的職位被別人頂替,霍玉蘭則被安排到了打掃公廁的崗位,而工作地點正是之前她與其臭味作鬥爭的那個公廁。
在與養母共同生活的日子裏,霍玉蘭習得了母親身上的輕微潔癖。即便是在監獄生活的那幾年,她也堅定地保持著這一習慣。如此的她,在第一次巡視自己那“汙穢不堪”的工作崗位時,聯想起要動手將這些汙穢清理幹淨,霍玉蘭立時便有了生理反應,狂吐不止。
吐過之後,她靜下心來,分析利弊。作為一個蹲過監獄的前科分子,找工作於她來說,要比他人艱難百倍。這份工作雖然髒了一些,但至少會為她提供目前所需的安穩,令她不至於流浪街頭。況且,這份工作是吳桂英托人幫她找的,一旦她出現了問題,一定會連累吳桂英被人埋怨。吳桂英兩次救了她的性命,她不能恩將仇報。
思及此,霍玉蘭打起了精神,誓要在這個“臭氣熏天”的環境中幹出點模樣。
哪怕增加了工作量,霍玉蘭依舊保持著“一客一掃”的打掃習慣。清理的勤了,廁所的臭味便也不似之前那般層層疊疊、聞之令人作嘔了。可霍玉蘭依舊不滿足,為了祛除那僅剩的些許奇怪味道,她在公廁裏養起了一盆盆顏色豔麗、香氣飄逸的花朵。
清風再次拂過,吹入霍玉蘭那15平米小房子裏的不再是難聞的廁所味,而是一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
霍玉蘭倏然發覺,或許工作崗位的變動並不是一件壞事。如果沒有從清掃街道變成打掃廁所,此時此刻,她應該還在用“久居芝蘭之室不聞其香,久處鮑魚之肆不聞其臭”這句話與時不時隨風飄入家中的公廁味道作鬥爭。
1979年,霍玉蘭因“花朵公廁”被評為市先進個人。當地的一家報社為她做了一期專訪,而命運的齒輪也因為這次專訪再次轉動。
專訪的反響非常好,霍玉蘭坎坷的經曆引得省內各大報社相繼轉載。甚至還有電視台找到霍玉蘭,邀請她在鏡頭前講出自己的故事。霍玉蘭覺得,出境或許是發動群眾,幫助她一起尋找兒子的大好機會,於是便欣然接受了電視台的邀請。
節目一經播出,霎時轟動全省,眾多好心人都加入了幫霍玉蘭尋找兒子的隊伍。雖最終一無所獲,霍玉蘭依舊十分感激那些為她提供線索的好心觀眾。
除了積極幫助霍玉蘭尋找兒子之外,觀眾們還發起了愛心募捐,希望以此方式改善霍玉蘭窘迫的生活現狀。
猶豫再三,霍玉蘭收下了這些好心人為她提供的金錢幫助。她跟電視台的工作人員要來了一眾好心人的聯係方式,挨個寫信、打電話,在表達了真摯謝意的同時也打下欠條,承諾日後一定連本帶利如數歸還。
1980年,正值改革開放初期,作為改革開放的主戰場,廣東正經曆著日新月異的變化。霍玉蘭意識到,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中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要想成為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就一定要到改革開放的先鋒陣營去。帶上好心觀眾募捐給她的3000多塊,霍玉蘭決定去廣東闖一闖……
霍玉蘭的故事講完了。曾曉雯表麵風平浪靜,實則內心驚濤駭浪。他很心疼,但卻不能表現出來。
“有機會的話,我可以見一見吳隊長嗎?”對於沒能在霍玉蘭最脆弱的時候守護在她的身邊,曾曉雯深表遺憾。對於曾在霍玉蘭最艱難的時刻救她於水火的吳桂英,曾曉雯想要親自感謝,哪怕礙於身份,他的這份感謝隻能在見到對方時在心中默默叨念。
霍玉蘭扯了扯嘴角,滿嘴的苦澀,“見不到了,吳隊長已經去世了。87年的時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就是去參加她的葬禮。”
曾曉雯忍不住長歎唏噓,“那麽好的人,怎麽就……唉!那兒子呢?你還找嗎?”
“有錢之後,我雇了很多人去找,可始終沒有線索。或許我和他沒有母子緣分吧,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再相見了。曉雯……”霍玉蘭突然轉換話題,“別陪著我了!趕緊找個人,結婚生子,好好過日子吧!”
霍玉蘭深深地望向曾曉雯,眼神真摯。
曾曉雯愣怔當場,原來,她什麽都知道。
“你一直在等我再嫁人。可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會再找任何人了。”
氣氛陷入凝滯,兩個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半晌,曾曉雯緩緩開口,“本來,我想騙一騙你,告訴你,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建議。可努力了好幾次,還是說不出誆你的話。所以,我想告訴你,老子的事,你莫管!”
曾曉雯一句話,悲傷的氣氛立刻碎了個幹淨。霍玉蘭抄起桌子上的勺子,照著他的天靈蓋就敲了下去。
“好痛!”曾曉雯的眉眼都皺到了一起,“董事長,好歹我也是手底下帶著十好幾人的部門經理,大庭廣眾下,給我留點麵子,好不好?我算是發現了,上了年紀以後,你越來越囂張跋扈了。”
“我根本沒用多大的力氣,你可別訛我!我也發現了,歲數越長,你越是不著調。我還是懷念以前那個外人麵前高冷,內人麵前乖巧的你。”
“乖巧?你居然用‘乖巧’來形容一個大老爺們?我感受到了侮辱!”
兩個人打打鬧鬧,止不住地拌嘴,時光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