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江誠走下公車的時候,天色就已經擦黑。彼時，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走在相較於郊區公路還要人跡罕至的山道上。
沿著山道向上望,穿過不甚繁密的樹叢,可以清晰的望見在這個時點已然是一片燈火通明的建築群落。
而那片燈火通明處即是海銘江氏一族的所在。
海銘江家是這個時代不多見的還延續著聚族而居這種舊式宗族大家長製的家族。家族中族長的地位超然,有著對族中各項事宜說一不二的絕對話語權。族中其他人,無關長幼輩分，無論何時皆需以族長馬首是瞻。當然,在族長人選的選定方麵,條件也是極其的苛刻。
據傳，海銘江家可以經過百年仍屹立不倒且越來越昌盛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它一直以來都承襲此項看似早已該退出曆史舞台的家族製度。
不過在江誠看來，什麽能讓家族屹立不倒的宗族大家長製,其實也就是一個用來唬住家族中那些有賊心沒賊膽的順便再偏偏外人給江家在外樹立一個神秘悠遠形象的幌子。真正的江家是什麽樣子,和這個時代其他發展壯大起來的家族式集團並沒有什麽區別，分家、內鬥的聲息從來就沒停息過。江家至今沒有像其他家族式集團那樣分奔離析而是一直都維持在表麵平和的狀態，自然不可能全無因由。
江家當年以山匪起家,雖說後來江家先祖是走上了從商的正道,可這家族史裏頭的黑色成分卻是實打實的根深蒂固。百年來，江家表麵上確實一直都在洗白，出資建校、捐助失學兒童、建立江氏XX基金等，時至今日更是已經到了哪裏有慈善哪裏就不難見到江氏集團身影的地步，但實際上背地裏江家黑色產業每年年終核算出來的利潤值卻也一直都是那些明麵上產業的數倍乃至數十倍。
這些黑色產業上至權財下至人脈是全部都捏在江家曆任家主一個人手裏的，江家至今沒有因內鬥而像其他家族那樣分裂的原因也便在於此了。即便分裂成功，其他人能拿到手的也就隻有江家明麵上的那點產業，根本不足以與一手掌握著江家已有百年根基的黑色產業的江家家主相抗。
能在大家族裏生存下來的人，都知道縱觀局勢、權衡利弊，沒有人會傻到明知是以卵擊石還上趕著去冒險一試的。這一點從江誠的那些兄弟姐妹身上便可知悉一二，爭歸爭鬧歸鬧，真正出格的卻極少。
不過也正因如此，江家嫡子此番突然痛下殺手才會令江誠更覺詫異。若非貼身照顧江家嫡子的幾個傭人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主宅裏住著的他的幾個兄弟姐妹雖也偶有議論嫡子的反常卻始終不見有什麽動靜，江誠甚至都要懷疑江家嫡子是不是已經給人掉包了？
既然江家家主和他那些緊盯著嫡子一舉一動的兄弟姐妹們都沒有反應，那麽他關於‘嫡子被掉包’的猜想肯定是不成立的。想來有此猜想的絕對不止他一個人，說不定暗地裏早就有人取了江家嫡子的毛發去驗DNA了。
江氏一族的聚居地近看就像一簇大型別墅群，占據了海銘市唯一的一座山露綿山的整個山頭，外修偌大水泥高牆，高牆上樹鐵柵，攀電網，設東西南北四門崗，出入行人車輛皆需檢臨檢。圍牆之內，以江家主宅為中心向外輻射出十數棟建造年代不一的舊式洋樓，舊式洋樓之外又包圍著一圈新式別墅，再向外，靠近東西兩側圍牆的地方各修建了一棟九層高的高級公寓樓。高級公寓樓是江家近些年才建的，住在裏麵的都是江家這一代的小輩——見不得人的小輩。想當然爾，江誠必然也是位列其中。
江誠小跑到門崗處止步，輕籲了兩口氣緩和下氣息。他倒是有車，而且有兩輛，一輛是江家家主當年送的超跑，另一輛則是他自己選購的越野車，隻不過平日裏很少用，他習慣了搭公車或者坐地鐵。事實上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更傾向於用自己的兩條腿。
雖說隻是門崗，但因為是江家的門崗，遂也修得相當漂亮，裏頭的各種生活設施也十分齊全。
生活設施齊全了，坐在裏頭輪崗的門衛卻不見有一絲的懈怠。彼時，天色已黑，正門處的大燈亮得刺眼，隻要在距離正門口的十米範圍之內，無論是人或是物都會被照得分毫畢現。
門衛一見門口來人便立刻警覺的走出門崗，三十過四十不到的門衛是國家特衛隊的退役隊員，麵相生得十分普通，身量也不算高，卻有著一副挺括的身姿，健壯的體格，是那種隻要一站出去就能下破不少宵小之輩膽子的人物。
門衛一見門口立著的江誠，見他額上覆了一層薄汗，便嘿的笑了一聲，一雙不大的眼睛裏滿是對江誠的激賞。
兩人顯是相熟，門衛上前就在江誠結實的肩膀上不輕不重的來了一拳。
挨了一拳的江誠也不見惱，隻道：“今晚你輪值。”
門衛收回手從兜裏掏出個手機樣的儀器在江誠的眼前一晃核對虹膜，隨著儀器上的綠燈亮起，偏門徐徐打開。
“怎麽，今天又是跑上來的？”門衛問。其實不用問，他單用眼睛看就能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要說這露綿山著實不高，兩百來米的山頭，也就是在海銘市這樣的平原區還能被稱作山，真要放到高原地帶，怕是連個丘陵都算不上。雖然其間的山道修得迂回，但從山腳行至江家門崗，步行至四十分鍾，小跑的話二十到十五分鍾絕對能到了。
山道修得寬闊平整，平日間車流也少，住在附近的不少居民都會來這裏晨跑。據說露綿山的山道還是江家出資修繕的，可他到江家當門衛也有四個年頭了，說真的除了眼前的江誠他還真沒見江家的那些個少爺小姐、老爺太太腳踏實地的踏上過山道一步……來來往往都是豪車接送，至於晨練健身，人屋子裏一屋子的健身器材，還在外麵的健身中心半了白金會員卡，哪還會需要跑什麽山道。
說到底不是那些人不懂得善用資源，而是眼前江誠的行為模式有別於一般的富家子弟。聽說是江家家主的私生子，早年過過苦日子，十來歲才被認回。不過這世上多得是貧苦子弟一夜暴富後被紙醉金迷迷花了眼，從此驕奢淫逸、醉生夢死！
這看人啊，不僅要看清本質，還得看清他的定性！
他看江誠就很對胃口，本質不差，定性也好，當然更重要的是，江誠沒什麽少爺做派，沒事還能跟他練兩招。
江誠待偏門全開便跨步進門，他也不急著走，雙臂環胸站在門崗前和門衛閑聊了起來。
江誠上身僅穿一件短袖T恤，他的手臂一環上來，門衛就注意到他右手臂外側的紋身。
門衛擰眉盯著那團複雜完全看不出是什麽的紋身看了一會兒，神色有些發暗，但轉而他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眉心舒展，釋然的笑了笑。
剛才那一瞬他又不自覺的想用特衛隊的規範守則來糾正和約束江誠，國家特衛隊的隊員因為要執行某些特殊任務的關係，所挑選的隊員的麵相必須生的普通，且身體可能外露的部位不能有明顯的疤痕或痣，自然紋身這種極易暴露身份的標識就更不能有了。
門衛一直以來都很欣賞江城，以江誠的體能、格鬥術就是不給他再做任何的訓練調整，放進特衛隊預選隊也絕對會是其中的種子尖兵。如果江誠不是長著那樣一張好臉的話，他絕對會像以前的特衛隊領導推薦江誠。是的，哪怕沒有眼下那團莫名其妙多出來的紋身，單論江誠這張太過引人矚目的臉，就注定了他成不了特衛隊中的一員。
他之前是一時想岔了，好在他的反應也夠快。
“紋身不錯，看樣子不是近期紋的吧！”門衛笑說。紋身之初，處理得再好，周圍的皮膚也仍會微微泛紅，很好辨別。
江誠點了下頭，不欲多說。
不遠處有燈光閃爍，數道人影來回晃動，偶有悉索人聲傳來。江誠循聲，側頭望了過去。
一旁門衛不待江誠發問便說明道：“是江家大少爺命人以最快的工期加固圍牆，這大晚上的工人們也不好敲敲打打，又趕工期，就想著把明天白天要用的水泥、黃沙那些東西先給弄進來。”
頓了頓，門衛瞥了眼江誠的臉色，才繼續道：“要我說江家這圍牆絕對是夠堅固的，上麵還有電網，應付普通毛賊不在話下，哪怕就是來寫不普通的，不是還有我們這些門崗和裏麵不分晝夜巡邏的保安嗎？我還聽說加固圍牆的同時，東西兩個門口也會被封上，往後就隻前後兩個門崗通行，唉~”
說到這裏，門衛雖然心裏還有憋悶，卻沒有再說下去。原本他在江家做了四年的門衛，不但工作十分清閑，江家給的待遇還十分優厚。這段時間也看著幾個年紀偏大的門衛就要退下去了，他便動了把和自己同期退下來但這兩年日子混得不好的幾個弟兄介紹進來。可眼下東西門要是真被封上，守門的門崗肯定也得撤下不少，江家短時間內隻怕都不會再對外招門衛。他倒是沒給幾個弟兄下什麽一定讓他們進江家做工的保證，隻是心裏終歸還是覺得有點對他們不起！
不過這事和江誠沒什麽關係，所以他就沒再繼續說下去，隻在心裏歎息啐上一口，這些個有錢人真他/媽的惜命！
江誠看了會兒不遠處晃動的人影，沒有搭話。在江家，能被下麵的人不加名恭稱上一聲大少爺的隻有一個人——江家嫡子。
江誠是越來越搞不懂，這位大病初愈的江家嫡子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臨走前，江誠衝門衛道：“等你有空，我們在打過。”
門衛習慣性的嘿笑一聲：“還打？我看你小子是非得到打遍天下無敵手才肯罷手，得得，後天我休息，老地方隨時恭候大駕！”
江誠扯起嘴角笑了，沒再繼續扯皮，緩步朝他所住的公寓樓走去。
江家的九層高級公寓樓，除去最底層作為大廳不住人外，上數八層，每層一戶。因著一層一戶的關係，每戶的住房麵積都十分大。據說住房麵積的大小，即江家對於他們這些小輩的重視程度。
江誠是不知道這既好笑又自欺欺人的說法是誰想出來的，也不清楚兩棟樓裏的住戶有幾個人會聽信這種說辭。反正他除了覺得好笑之外，沒什麽旁的感覺。
剛進大廳，江誠就被迎麵而來的一張熟悉的笑臉擋住了去路。
攔路者是江家的一名中年女傭，江家嫡子為數不多的貼身傭人之一。彼時，中年女傭的手裏提著一個碩大的保溫盒，笑得慈眉善目的臉正對著江誠。
中年女傭雙手把手裏的保溫盒低到江誠手邊，恭敬的說：“這是大少爺讓我送來的今天的晚飯，因著您今天回來的較晚，裏麵的飯菜可能放涼了，您上去自己熱一下再吃。”
江誠隨手接過沉甸甸的保溫盒，直接越過中年女傭往電梯走。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接收到如此待遇了，還記得中年女傭第一次來給他送飯，臨走的時候還不忘笑眯眯的對他說：“大少爺讓您盡管放心大膽的用餐。”
顯然江家嫡子以為他會擔心飯菜被動過手腳，才會有此後話。
而江誠確實有往那方麵想過，卻很快就被他自己推翻了。這裏畢竟還在江家的範圍之內，江家嫡子就算真要對他動手，也犯不著做得如此明目張膽。要知道，到時不好收場的可是他自己。
不過，江誠也確實想不明白江家嫡子會對他如此殷勤的原因……
“我聽說你把手裏的產業都變現買了大米和麵粉？”江家主宅的書房裏，江家家主江啟德翻閱著桌案上的文件，頭也不抬的問。
一旁靠坐在棕色真皮沙發上的江家嫡子江誌恒不作任何隱瞞和辯解的回答：“是的，父親。”
江啟德闔上手頭的文件，摘下鼻梁上的眼鏡，一瞬不瞬的盯著這次病後便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兒子。也許是因為他對這個嫡親血脈的兒子的關心還不夠，才讓他時至今日都沒能弄清楚兒子這次轉變的因由。
“你似乎十分堅信上頭傳出來的末日謠言？忽然說要加固圍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是。”江誌恒依然答得簡潔。
江啟德揉了揉酸脹的眉心，無形中他似是妥協：“好吧。現在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知不知道這麽做的後果將會是什麽？”
“我知道，父親，我有分寸。”
因為才大病初愈，江誌恒的麵色還很蒼白。而就是在這樣一張蒼白的麵孔上，那雙眼睛卻在他說話的同時透著難以言喻的堅定的光。
麵對這樣的兒子，疏於為父的江啟德隻得道：“你知道就好。你做事向來進退有度，這一次也同樣，希望你不要令父親失望。”
“是。”江誌恒恭順的應聲。
“咳！那就這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江啟德幹咳一聲，顯然很不習慣說這類關心溫存的話語。
“父親您也早點休息。”江誌恒如此說著便起身退出了書房。
江誌恒掩上書房門背過身的一刹，他那張蒼白異常的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沉而複雜，似是極怒，又像是極恨，之中仿佛又夾雜著深深的哀慟之情。
末日，又要來了……
這一次他不會再是父親的累贅，更不會再淪為那些人口中的廢物。
這一次他不會再允許自己眼睜睜的看著父親為了救他而被喪屍分食致死。
這一次他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他會在末日來臨後成為這一方的霸主！
隻要有他在一天，江家就不會倒，哪怕在末世，他江家仍將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