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師娘
青雲山,大竹峰。
守靜堂中,蘇茹依然坐在田不易遺體旁,其他大竹峰弟子都跪在地上,張小凡則是默默地跪在眾位師兄後麵。除此之外,大黃無精打采地趴在守靜堂的門口,小灰坐在它的身旁。
此刻,大師兄宋大仁在眾人前頭跪在蘇茹麵前,帶了幾分悲痛焦急地懇求道:
“師娘,您已經在這裏坐了兩天兩夜了。弟子求您,您千萬要保重身子……”
蘇茹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轉過頭來,看著跪了一地的大竹峰弟子們。過了一會後,她鬆開了一直拉著田不易的手,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後低聲道:
“行了,你們起來吧。”
宋大仁等人對視一眼,終是不敢違逆師娘的話,紛紛站了起來。
蘇茹的臉色看著很是蒼白憔悴,但不知為何,她的眼神倒變得明亮了起來。
“事已至此,就把後事操辦起來吧。”她看著眾人,道,“明日一早,你們便分別去各脈送上訃告。”
宋大仁等都是一驚,隨即連忙點頭答應下來,心中都鬆了一口氣。
蘇茹沉默了一會,又向眾人看去,道:“還有一件大事,不易既然去世,這大竹峰首座便空了出來。”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又向這些弟子們一一看去,見眾人麵上大都露出茫然和驚訝之色,隻有張小凡站在最後,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道:“你們師父生前跟我說過的,這首座之位就交給大仁了,你們可有異議?”
除宋大仁外,其他大竹峰弟子頓時都紛紛搖頭,一起表態說大師兄正是最好人選,正該如此雲雲。宋大仁則是在驚愕過後連忙搖頭,道:“師娘,這……我哪裏能擔得起這首座之位,一切還是要師娘您主持大局,我們都聽您的。”
蘇茹帶了些疲憊地輕輕擺擺手,道:“我才懶得管,以後你就把這個擔子挑起來罷。”
宋大仁還想再說什麽,蘇茹已經看向其他人,道:“你們都出去一下,我有話跟你們大師兄說。”
眾人答應一聲,依次退出了守靜堂,大黃看著眾人走了,也向外頭走去,小灰跟在它的身旁,向四周張望著。
蘇茹看向宋大仁,宋大仁心中忐忑不安,眼角餘光又望見師父遺體,心中一痛,走到蘇茹身前慢慢跪下了。
“師娘……”
蘇茹從懷中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卷,遞給宋大仁。宋大仁接過來一看,見封麵上寫著“天機鎖”三個字,一時愕然,看向蘇茹。
蘇茹道:“這是我在你師父書桌上找到的,是隻有青雲門七脈首座才能知道的一個秘密,現在我替他交給你了。”
宋大仁嘴唇動了一下,把這本書卷抓緊,低聲道:“是。”
……
守靜堂外,幾個弟子聚在一起,不時會向守靜堂中望上一眼。張小凡站在幾位師兄身後,忽然間若有所覺,抬頭向天空望去。
隻聽風聲傳來,從遠方山巒竹林間飛來一道白色身影,很快到了大竹峰上,然後徐徐落下,正是陸雪琪。
眾人都是吃了一驚,張小凡也是心中一震,看著那白衣女子略顯憔悴卻依然清麗的容顏,嘴巴微張。而在他身旁的幾位大竹峰師兄則是在看到陸雪琪後,紛紛向張小凡這裏瞄來,一時間竟無人上前打招呼。
陸雪琪這時也看到了大竹峰眾人,當然也看到了站在眾人後邊的張小凡。當他目光看過來時,看著他那張憔悴蒼白帶著悲痛哀傷的臉龐,她明眸中目光微閃,連心跳都快了少許。
片刻之後,張小凡把目光移開了。
陸雪琪隻覺得心頭忽然一陣酸楚,似一股寒意涼在心間,如刀割一般。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強自笑了一下。這時旁人幾個人也感覺到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大家預想中的這兩個人的寒暄問好都沒出現,沒人說話,冷場尷尬。
何大智和杜必書同時向老二吳大義使眼色,吳大義無奈,隻得咳嗽一聲,往前走了一步,對陸雪琪拱拱手道:“陸師妹,你怎麽來了?”
陸雪琪轉向吳大義,一雙目光卻仍在一臉憔悴低頭不語的張小凡身上,正要說話時,眾人忽然聽到守靜堂中有腳步聲響起,卻是宋大仁走出來了。
宋大仁大步走到眾人這邊,神情略顯複雜,先看了師兄弟們一眼,然後對陸雪琪道:“陸師妹,師娘看到你來了,請你進去說話。”
陸雪琪身子突然顫抖了一下,抬頭望向守靜堂那邊,麵上竟帶了幾分慌亂之意。
“大師兄。”一個聲音忽然從旁邊響了起來,卻是一直沉默的張小凡麵上突然有幾分焦急之色,向前走了幾步,低聲道,
“師娘她……她有什麽事麽?”
宋大仁看了張小凡一眼,歎了口氣,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師娘隻讓我出來請陸師妹過去。”
陸雪琪凝視著張小凡的側影,看著他麵上突如其來的急切,目光漸漸變得柔和。
宋大仁轉頭看著陸雪琪,道:“你過去吧,陸師妹。”
陸雪琪收回目光,默默點了點頭,向著守靜堂那裏走去。隻是才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身影從旁邊跟了過來,是張小凡。
“我跟你一起過去。”張小凡聲音低沉,目光低垂,也沒看陸雪琪,隻是向前走去。
陸雪琪背對眾人,欲言又止,輕咬嘴唇,隻覺得那一瞬間,心中寒涼都散了去,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眼中柔情無限。
這時宋大仁的聲音從後頭傳來,道:“老七,你站住。師娘說了,隻讓陸師妹一個人進去說話。”
張小凡愕然止步,回頭看看宋大仁,又看向陸雪琪,最後忍不住又望向守靜堂那邊。他麵上剛剛的漠然已是不翼而飛,卻又不敢再往守靜堂那邊多走一步,站在原地滿是糾結焦急之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時白衣輕拂,陸雪琪走到他的身旁,輕聲道:“沒事的。”
張小凡怔了一下,向她看去,隻見陸雪琪清麗如霜雪,目光澄澈若清潭,有深深一抹溫柔落在他的身上。
她對著他微微笑著,輕輕點頭,然後邁步走進了守靜堂。
張小凡心頭混亂,回過頭來,忽然看到身後眾人一字排開,都向他看來。
大竹峰上六位師兄,還有一隻狗一隻猴,都麵露微妙神色,盯著他看。
……
陸雪琪走進了守靜堂,第一眼便看到了田不易的遺體。她的腳步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停住,身子都顫抖了一下。然後,她隨即看到了坐在田不易身邊,神色異常憔悴的蘇茹。
蘇茹向她看了過來,陸雪琪幾乎不敢與她對視,臉色蒼白著慢慢走了過來,站在蘇茹身前。
“蘇師叔……”她的聲音異常低沉,有難以表達的痛苦愧疚之意。
蘇茹凝視著這個美麗的女子,過了一會後,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雪琪,你來了啊。”
陸雪琪眼眶紅了,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蘇茹向她招了招手,道:“既然來了,就過來給你田師叔燒點紙錢吧。”
陸雪琪低下頭牙關緊咬,強忍住眼淚,退了兩步,向田不易遺體跪拜了三下,然後退到一旁,拿起一疊紙錢,開始慢慢地放進火盆中。
蘇茹看著她,緩緩說道:“那天,小凡把不易送回來後,我問他事情經過,他說都是他的錯……”
陸雪琪身子一震,麵上沒了血色,下意識地轉頭向蘇茹看來。
蘇茹繼續說道:“他說都怪他無能,沒有……”
陸雪琪身子忽然顫抖了起來,像是終於忍耐不住,向蘇茹跪了下來,道,“不關他的事,師叔。”她帶了幾分痛苦悲傷,連聲音都低沉,低聲道:“都怪我,都怪我……”
她慢慢地俯下身子,低聲道:“師叔,是我不好……”
蘇茹凝視著她,過了一會後,道:“那天他也和你現在一樣,拚命為你解釋開脫,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讓我隻怪他一人。”
陸雪琪眼中終於流下了眼淚,輕輕滴在地上,隻覺得心中情緒激**,如有千鈞巨石壓在心口,恨不得……恨不得再……
“不關你的事,你沒錯。”蘇茹忽然道。
陸雪琪猛地抬頭,看著蘇茹,麵上仍有淚痕。
“小凡回來後,把事情經過都跟我說清楚了。”蘇茹淒然笑了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陸雪琪的秀發,道,“我與不易做了一輩子夫妻,對他了解甚深,我明白他當時的意思。”
她看著陸雪琪,輕聲但清楚地說道:“你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陸雪琪怔怔不能言語,淚珠流過臉頰。蘇茹用手輕輕擦去她的眼淚,柔聲道:“好了,別哭了。”
說話間,她抬起頭來,卻是看到守靜堂外,大竹峰那些弟子站在一起,隻有張小凡一直向這裏麵張望著。
蘇茹遠遠地看了張小凡一眼,張小凡似乎感覺到了蘇茹的目光,頓時嚇了一跳,後退了兩步,移開目光不敢再看。但過了片刻後,似乎又忍耐不住,還是向這裏望了一眼。
蘇茹歎了口氣,將陸雪琪拉了起來,讓她站在自己身旁,道:“你田師叔啊,不太會教徒弟。大竹峰上的這些家夥,有時候我覺得都挺傻的……”
陸雪琪目光順著蘇茹眼神向守靜堂外看了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後,“嗯”了一聲。
蘇茹笑了一下,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麵上浮現出幾分溫暖表情。過了片刻後,她輕聲道:“老七心地良善,性子卻倔強的很,對他師父自小愛戴敬仰,感情極深,所以……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別跟他這傻瓜一般見識,多給他一些時間。”
陸雪琪連忙道:“師叔放心,我沒有。”頓了一下,她忽然又垂首低聲道,“他其實也不傻的……”
蘇茹失笑,凝視陸雪琪片刻,然後拉過她的手輕拍幾下,帶了幾分感慨,低聲道:“我們小竹峰的姑娘呀,都是最聰慧漂亮的,誰看了不喜歡?偏偏……”
她忽然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岔開了話題,道:“是你師父讓你來的吧?”
陸雪琪道:“是,師父也很掛念師叔。”
蘇茹點點頭,道:“是我不好,讓師姐擔心了。你這就回去吧,跟師姐說我一切都好,明日一早,就讓人往各脈送訃告了。”
陸雪琪點點頭,道:“是。”
……
陸雪琪從守靜堂中走出來時,大竹峰六位師兄都向張小凡看去,張小凡這時似乎已鬆了一口氣,神色又變得有些糾結冷淡,低著頭站在原地,沒有說話的意思。
陸雪琪目光溫柔,落在他的身上,也沒有說話。
場麵忽然又冷場了,幾位師兄也有些無奈,然後都向大師兄宋大仁使眼色。宋大仁歎了口氣,走上前來道:“陸師妹,跟師娘說好了嗎?”
陸雪琪點點頭,目光越過宋大仁看了一眼張小凡,然後道:“我先回去了。”
宋大仁點頭道:“好,慢走。”
旁邊何大智杜必書等幾個人吃了一驚,一起瞪了這憨貨一眼,宋大仁感覺到了,有些莫名其妙地向幾個師弟看去。
陸雪琪倒也沒說什麽,隻深深看了一眼張小凡,然後深吸一口氣,禦劍而起,就這樣離開了大竹峰。
何大智歎了口氣,道:“大師兄,你怎麽不多留陸師妹一會呢?”
宋大仁皺眉道:“人家見過師娘了,還有什麽好留的?”
這時張小凡收回眺望遠方雲層的目光,轉身向守靜堂裏走去。何大智等人也跟了上去,都是一臉牙疼的表情,頻頻搖頭。
隻留下宋大仁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地看著眾人背影。
……
夜深了,在宋大仁等弟子們再三請求下,蘇茹終於答應了回去歇息。這幾天她一直都呆在守靜堂上,寸步不離田不易,看去也確實憔悴多了。
交待好弟子們好好守靈後,蘇茹便起身向後堂走去。看到師娘終於肯去休息了,眾人也鬆了一口氣。
蘇茹走到後堂的門邊時,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那些弟子們正跪在田不易身旁或稍遠些的地方,神態肅穆恭謹,守靈燒紙。
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啊……
她一一看了過去,眼眶忽然有些濕潤。過了一會後,她轉身走進了後堂。
田靈兒不在身邊,宋大仁等弟子又都是男子,自然不方便到後堂這裏侍奉師娘。蘇茹安靜地一個人走著,穿過回廊。
走過那刻著兩隻小劍的青竹。
走過書房。
走回到起居的臥室。
夜色中,吹起了幽幽冷風。
燭火在房中亮起,她在桌邊坐下,想了一會後,取過紙筆在桌上寫了一封信,寫好後裝在信封裏,並在信封上寫了“水月師姐親啟”幾個字。
風似乎有些大了,不停拍打著窗扉……
蘇茹向窗外看了一眼,將信放在桌上。然後對著桌邊的鏡子看了看,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憔悴了啊,不好看了。”
說完她自顧自笑了一下,對著鏡子開始細心地整理儀容,一點一滴,一分一毫,就像又回到了青春歲月,美麗活潑的少女為了心愛的人,溫柔微笑,梳妝打扮。
風吹竹葉,發出沙沙聲音,在夜色中傳來,仿佛也帶著幾分追憶,又似幾分哽咽。
漸漸地,她的容貌變得光彩照人,她的容顏令人沉醉,光陰原來並不曾在她這裏留下痕跡。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笑了起來。那笑容溫柔美麗,倒映著這一生燦爛年華,悠長歲月,都有心愛的人陪伴度過,那般幸福,還有什麽不滿足?
她起身,換上最美的衣裳,又吹滅了燭火,在夜色中獨自美麗。
黑暗溫柔地擁抱著她。
她怔怔地看著窗外那片黑暗夜色,然後躺到了**,在黑暗中,輕輕歎息,叫了一聲:
“不易……”
然後悄然無聲,歸於寂靜。
夜色蒼茫,籠罩著天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