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師恩

青雲山,大竹峰。

夜深人靜,風雨交加。遠處隨風而來的竹濤聲,在夜空中輕輕回**。燈火早已熄滅,大竹峰的弟子們也都安歇了,隻有在守靜堂的後邊還有一盞孤燈,兀自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夜風吹來帶著一絲涼意,從半扇開著的窗口裏吹了進來,發出輕微的“嗚嗚”聲,也把屋子中間桌上的那盞燈火,吹得有些搖晃,變得明滅不定起來。

一隻白皙的手輕輕伸了過來,擋住了風,火光很快穩定了下來,重新開始發出光亮。蘇茹有些慵懶地坐在桌旁,夜已深了,她卻沒有什麽睡意。

屋外的風雨一直不停,吹打著門窗,仿佛有人在不停敲打。蘇茹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子邊上,卻沒有馬上合上窗戶,而是向著窗外看去。

風雨中天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時候。

她凝神傾聽,隻是這深夜的風裏,卻沒有她想聽到的聲音。

蘇茹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關上窗戶,回身重新坐回了桌旁。她與田不易都不是看重奢華的人,這臥室裏擺設的什物也不多,此刻桌子之上,除了一個布包之外,也隻有一麵小小的圓鏡。

她將那麵圓鏡拿了過來,在她眼前,圓鏡中出現了一位端莊美麗的女子,秀發如雲,膚若少女,不見有一絲皺紋。她與田不易夫妻情投意合,同修仙道,一身道行深厚,容顏常駐。

看了半晌,蘇茹輕輕地歎了口氣,將小圓鏡子放在了一邊,將另一頭的布包拿了過來,打開了它。

裏麵卻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一些針線,一塊布料,還有剪刀、粉擦。凡俗世間,普通人家的婦人一般都有這些東西,好為自己的丈夫、孩子添做衣衫。蘇茹輕輕地拿了布料,穿針引線,借著那盞燈火,細心地縫製起來。

隻是她縫著縫著,在那燭火的照射下,她的眼神卻變得有些迷離起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麽,縫製的速度也慢了許多。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屋子外頭好像風一下大了起來,“嗚”的一聲吹過,卻是將剛剛合上的窗戶重重拍了一下,一下子竟又重新吹開了。

一股冷風,頓時衝了進來,而桌上的那點燭火,幾乎是同時就被這股大風給吹滅了。

“啊!”

一聲輕呼,蘇茹在黑暗中皺了皺眉,手指尖上傳來了一陣刺痛。以她的道行修為,居然會被一根小小的縫衣針給傷了手指,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隻是不知怎麽的,此刻屋中黑暗一片,被這淒冷夜風一吹,蘇茹的心情便有些淒然起來,像是心頭堵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

她歎了口氣,放下衣物針線,走到了窗邊。窗外的景色依舊,隻是往昔無數次曾和她一起看這一切的丈夫,已經離開很久了。

天亮之後,或許應該再打發大仁他們幾個下山去找找吧,總這麽等著,也不是辦法。

蘇茹心中這麽想著,眼前掠過田不易的樣子,心頭一陣擔憂。

夜色正深!

她凝望著夜空半晌,嘴唇輕輕顫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麽,過了許久,她默然低頭,幽幽歎息了一下,關上了窗戶。

屋外,風兒仿佛又急了幾分。

……

青雲山下。

蒼穹之上那層詭異的黑雲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消散了,但雲層依然很厚,漆黑的天空中,大雨還在下著,衝刷著這個顯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間。

草廟村裏風急雨驟,寒意刺骨,曾經在不久前還是一座廢棄村莊的地方,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法之後,現在幾乎連廢墟都說不上了。甚至連腳下的大地,也因為巨大法力的破壞而大片翻了過來,被大雨衝刷之後,成為肮髒的泥濘。

天色昏暗,竟沒有了一絲光亮。風雨裏,隻有一縷淡淡的藍色微光還在明亮閃爍著。

一向愛幹淨清潔的陸雪琪,一身白衣早已被泥土弄髒了,她完全沒有在意。在她身旁不遠處,就安靜地躺著田不易的遺體,他閉上了眼睛,平靜得就像睡著了。風雨打在他的臉上,風中有嗚咽之聲,似乎是在哭泣。

鬼厲依然沒有醒來,借著天琊冰藍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臉色慘白得如死人一樣,而他的神情,更滿是痛苦之色,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呼吸,幾乎令人產生錯覺。

此刻,他的身體被陸雪琪抱在懷中,天琊靜靜散發著光芒,在陸雪琪與鬼厲周身細小的地方,撐起了一小片空隙,無形的力量遮擋住了雨滴。

而在他們身旁不遠處,猴子小灰也失去了往日的活躍,靜靜地坐在地上,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打濕了它的毛發,不時有水珠流過它的臉龐、身體,滴落到地上。一陣冷風吹來,小灰三隻眼睛都眨了眨,似乎感覺有些寒冷,悄悄向鬼厲的身體靠近了一些。

陸雪琪默默抬頭,向小灰看了一眼,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將小灰拎進了天琊光環之內,讓它趴在鬼厲的身上。小灰向陸雪琪看了看,口中發出輕輕的“吱吱”聲,隨後腦袋又輕輕垂了下去,靠在了鬼厲胸口。它的頭側過一邊,眼光注視著前麵不遠處,田不易安靜的遺體。

如夢如幻!

那似是一場悠遠而綿長的夢境,可是沒有半分的喜悅,因為到了盡頭,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噩夢。

鬼厲的身體動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傷心似乎又深了幾分。片刻之後,隨著一聲帶著痛楚的呻吟,他緩緩醒了過來。

眼前有光,是冰藍色的光華在身子周圍輕輕浮沉縈繞著。

四周是風雨之聲。

靠在鬼厲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著鬼厲。

冷風再一次吹過。

鬼厲輕輕顫抖了一下,然後他看到了陸雪琪的目光,那張和他一樣蒼白的臉龐,是這風雨之夜裏唯一陪伴他的人。

鬼厲的嘴角,輕輕顫動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經減輕許多,鬼厲向胸口看了一眼,隻見那裏纏著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帶,看上去都是從衣物上臨時撕扯下來的,

他下意識地轉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鬼厲沒有說話,他似乎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風雨之中,田不易的臉龐身上都濺滿了水珠,默默地躺在肮髒的泥濘之中。

有誰知道他死後會如此?

喉間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沙啞喊聲,鬼厲的身子從陸雪琪的懷間滾了下來,落在了泥濘之中,然後掙紮著向田不易的遺體爬了過去。陸雪琪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觸到鬼厲身體的時候,卻聽到鬼厲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拉我。”

陸雪琪的手僵了一下,木然呆立,緩緩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著鬼厲,一直跟隨著他,看著鬼厲離開了天琊的光環,一步一步吃力地向著田不易的身體爬了過去。風雨無情,凜冽而來,很快打濕了他的身體,一路之上,混濁的泥漿也濺滿了他的身軀。

猴子小灰跟在鬼厲身旁,看著主人的模樣,似乎也有些著急,不時跳到鬼厲身邊,伸出爪子想要拉他一把,可是與鬼厲相比,小灰身軀太小,一時也使不上勁,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吱吱”叫了幾聲。

終於,鬼厲爬到了田不易的身旁,觸手處早已冰涼。鬼厲的牙齒緊緊咬著,身軀也微微顫抖,他的目光望著麵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遊子歸來,卻終究隻剩下了絕望。

從他臉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經僵硬的臉上。

風雨越發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上,雖然是曾經整理過的衣衫,然而那巨大而可怕的傷口,仍然觸目驚心,鬼厲像是整個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後,他緩緩轉身,向後望去。

身後,是陸雪琪孤單而淒然的身影。風雨中,她默默地迎著鬼厲看來的目光,臉色蒼白,縮在了衣袖裏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膚之中。

那一瞬間的對望,不知又是怎樣的心酸。

鬼厲臉上的表情,漸漸茫然,連最初的痛楚傷心,也漸漸消失,隻有茫然。他就這麽茫然地轉過了頭去,重新看著田不易,風雨吹來,田不易的臉上,不知什麽時候,濺著了地上的幾點泥漿。

鬼厲慢慢地伸出手去,抹去了田不易臉上的雨水,當他觸及田不易臉上冰冷的肌膚的時候,他的手卻像是被火燙了一般,本能地向後一縮。過了一會後,他才再次伸出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臉上的泥漿與雨水。

然後,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師的身軀,用自己的胸膛,為田不易遮擋這漫天風雨,不再讓這淒風苦雨,碰觸到他的身子。

陸雪琪默默看著他做的一切,沒有阻止,在她美麗的臉上,隻剩下了淒涼。

“我少年時,家破人亡……”

鬼厲的聲音,突然從風雨之中傳了過來,他說得很慢,就像每一個字,都在他心間翻滾了無數次,才慢慢吐露出來。

陸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厲的身子保持不動,依然還在為田不易遮擋風雨。

“是師父他帶我回了大竹峰,教我養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了。”

鬼厲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傷後疲累,有些支撐不住這風雨之勢。陸雪琪臉色變了變,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厲的身子,鬼厲卻向一旁稍稍移開了一些,避開了她。

陸雪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鬼厲吃力地抱起田不易的身軀,將他的頭深深抱在自己的懷中,同時他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隻是低低自語著。

陸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風雨之中,仍然將他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鬼厲隻是反反複複重複著一句話:

“我一輩子,也還不了了……一輩子,也還不了了……”

陸雪琪的唇顫抖著,她的目光掠過了田不易的臉龐。有誰知道,就在這同樣一個晚上,這個人也曾經微笑著和她說話,對她許下過諾言,讓她在曾經的絕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劍,那一個傷口……

傷了的人,卻又何止一個!

她淒然而笑,轉過身去,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搖晃了幾下,秀眉皺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點點血滴落在了她胸口的衣裳上,也落在了大地之上,隻是風雨無情,不消多少時候,便被這雨水侵蝕不見了。

她抬頭望天,冰涼的雨滴落在她的臉上,那蒼穹如墨,漆黑一片。

快天亮了嗎?

可是為什麽這世間天地,直到這個時候,除了這寂寥的風風雨雨,剩下的隻有漆黑一片呢?

陸雪琪眼角有淚,在那風雨之中悄然滑落。

……

雨散雲收,黑暗的夜終於過去,天際透出第一道微光,悄悄灑向人世間。

青雲山大竹峰上,還是一片寧靜,弟子們雖然勤奮,但也不會這麽早就起床。守靜堂外飛簷瓦片間,還有昨晚留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斷斷續續地滑落下來。遠方的竹林還是與往日一般的青翠,遙遙望去,這個時候竹林中還有彌漫的山霧,如薄紗一般,輕輕飄動。

守靜堂的大門也和平日裏一樣,依然是大開著。門檻背後青磚之上,黃幔舒卷在柱子一旁,供奉著三清神像案前的長明燈火,在晨光中靜靜燃燒著。

微帶著寒意的晨風,從遠方吹了過來,掠過屋宇樓閣,在守靜堂這裏輕輕打了個轉,又吹向更遠的地方。在風中,傳來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這是清晨裏唯一的聲音。

這是一幅十分安寧的畫麵,不知有多少個清晨都是這樣度過,不沾有絲毫的塵世俗氣。但在這樣一個早晨,卻與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諧的景象。

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靜堂的門口,頭顱深深埋在臂彎之間,貼著地麵。他跪伏的土地,都已經被從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濕了,而他身子衣物上仍然不斷有水珠滲出滑落。

六尺開外,守靜堂門口青石台階之上,田不易的遺體安靜地躺在守靜堂的門口,雖然沒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上去顯得十分安詳,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雙手,合攏放在胸腹之間,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細心地整理過了,整齊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濕的痕跡,但水汽卻遠遠比在台階之下跪著的那個人少多了,隻不過在衣服上到處有泥漿弄汙的痕跡。雖然看得出經過揉洗整理,但倉促之間,顯然無法洗淨,所以這些痕跡仍然到處可見。

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個吧。

晨風依然在吹著,輕拂過青雲山大竹峰的山頭,吹過了守靜堂的飛簷青瓦,吹在了守靜堂前。像是感覺到了風中的寒意,鬼厲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的身體看上去還是虛弱無比,但他還是一動不動地跪著。對著守靜堂的大門,將頭深深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