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竹劍
青雲山,大竹峰。
這裏有他熟悉的一切,樓閣殿宇,石階神像,甚至於他跪伏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淡淡氣息,都深深刻在他記憶深處不曾有片刻遺忘。
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夢想過回到當年,重回這座山峰。而如今,他回來了,卻心如死灰。
在鬼厲跪伏的身影背後,走過長長的一片空地,視線所及的地方,便是那個張小凡曾經的樂園——廚房。十年過去了,兩塊木板做成的廚房的門,好像還是沒有改變,隻是多了幾道傷痕,掉了少許木塊,顯得更加滄桑了。
廚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但很快被一隻毛茸茸的爪子推開了,伴隨著幾聲細微的“吱吱”聲,猴子小灰打開了門,輕輕跳了進來。
甚至連這廚房中的擺設,看來都沒有改變過,吃飯的桌椅,煮飯、炒菜的灶台、鍋碗,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轉了轉,熟練地跳上了房子中間的桌子,然後向右邊看去。
果然,在廚房桌子的右邊,靠著牆壁的地方,有一大堆的幹燥茅草堆在一起,上麵一個黃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還不時發出“哧哧”的幾聲,正是那隻與小灰從小玩到大的大黃。不知為什麽,大黃在小灰離開大竹峰後,就沒有再去那間屋子睡覺,而是到了廚房這裏。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卷了起來,卻沒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離別許久的好友擁抱。它隻是抓了抓腦袋,轉過頭向著廚房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黃,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耷拉著耳朵酣睡的大黃,眼睛仍然還閉著,但兩隻狗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麽,然後腦袋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趴在不遠處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黃頓時吃了一驚,但立刻來了精神,睡意全無,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對著小灰“汪汪”叫了兩聲,三兩步躍了過來,後腳著地,兩隻前腳扒著桌沿,眼中滿是興奮之意,尾巴搖晃個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來,似乎也被大黃的情緒感染,一把將大黃的狗頭抱在懷裏,撫摩著大黃油鮮光亮的毛皮。大黃不住地用腦袋頂著小灰,然後伸出舌頭舔小灰的臉。
小灰“吱吱”笑了起來,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黃也回過身來,打鬧了一陣之後,小灰像是想起了什麽,皺了皺眉,伸出爪子拍了拍大黃的腦袋,然後向著廚房外邊指了一下。
大黃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又叫了幾聲,跳到了大黃的背上,大黃四腳邁開,跑出了廚房,四下張望,很快便望見了守靜堂那裏有一個跪著的人影。
而那個身影,分明也是它所熟悉的。
大黃不由得興奮起來,衝著那個身影“汪汪”連叫了幾聲,邁開步子就大步跑了過去,一路之上尾巴搖晃個不停。很快地,它就跑過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厲,隻是就在這個時候,大黃的腳步突然一滯,卻是停了下來。
它的目光越過了對著守靜堂大門跪伏著的鬼厲身影,望見了平靜地躺在守靜堂外石階上的田不易的遺體。
小灰悄無聲息地從大黃的背上滑了下來,跑到鬼厲的身邊,摸了摸腦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蹲坐在了地上,緊靠著鬼厲的身體。
大黃慢慢地走了過去,邁上石階,來到田不易的身旁。它先是注視田不易的麵容良久,然後輕輕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著又嗅了田不易身體的其他地方。它的尾巴,在它這麽做的時候,一直對著田不易輕輕搖晃著。最後,大黃轉過頭來,似乎還是有些困惑的樣子,走到田不易的頭旁,輕輕用腦袋去蹭田不易的臉,口中發出了低低的“嗚嗚”聲。
田不易沒有任何的反應。
大黃呆了很久,卻並沒有預想中的狂吠與長嚎,它最後一次無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臉龐卻還是沒有反應後,像是放棄了一般,這條黃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旁趴了下來。它的雙眼還是盯著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會醒來一樣。
它把頭放在前腳上,耷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沒有生氣、冰涼的身旁。
清晨的風帶著昨夜的寒氣,悄悄吹過。石階之下,鬼厲的身子又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再次陷入了靜止狀態,一動不動地跪伏著。
這帶著寒意的清晨,時光還在悄悄流逝。
……
“啊!”
一聲輕呼,蘇茹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雲鬢微亂,花容憔悴,她慢慢從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趴在這張桌子上朦朦朧朧睡過去的。
合上的窗扉鬆開了些,從那縫隙中透進了清晨一束亮光,照進了屋子中間。蘇茹怔怔地看著那束光亮許久,待心情慢慢平靜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將桌子上擺放著的小圓鏡拉了過來。
鏡子中出現了她美麗的容顏,縱然因為思念和熬夜顯得有些憔悴,卻依舊美麗。
容顏未老,心呢?
她端詳了鏡中自己的模樣許久,歎息了一聲,將小圓鏡壓在了桌上,然後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聲,將窗扉完全打開了。
清晨的光亮頓時湧進了這個屋子,驅趕走了所有的陰暗,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蘇茹迎著窗外,慢慢伸了個懶腰。
晨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還帶著一些隱約的寒意。
她開門走了出去。
看著這天色還早,想必那些徒弟都沒有起床吧。也罷,就讓他們多睡一會兒,稍後還要吩咐他們下山去尋找田不易,估計他們有的也累了。
蘇茹心中這麽想著,信步向著守靜堂前邊走去。
彎曲的回廊在腳下慢慢延伸,回廊之外修竹在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怎麽,蘇茹在這樣一個清晨,卻發現了自己平日裏忽視了的很多東西。
回廊欄杆上的漆,年深日久斑駁陳舊,有些地方都掉落了。記得上一次修繕守靜堂,還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時候。不知不覺地,這個回廊竟也陪著自己度過了歲月光陰,而自己天天從這裏經過,竟沒有發覺。
等不易回來了,一定要讓他找個時間重新粉刷一次。
還有欄杆外頭竹林中最粗的那株修竹,依稀還可以望見刻在竹身上的兩柄小劍,那是當初自己新婚喜悅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雙劍合璧,同修仙道。
記得那個時候,田不易還曾經笑話她刻得難看,自己假裝發怒,將他急了個半死,哄了半天這才饒過了他。
青竹碧綠,兩柄小劍長大少許,並肩並排,從未分離。
當年情景,如今猶曆曆在目。蘇茹嘴角有溫柔笑意,心情好了起來。
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這略帶著甜味的空氣,繼續走去。隨後,她又想到,大黃是不易從小養大的狗,他走了這麽多日,也不知道徒弟們有沒有把它照顧好,要是不小心餓瘦了些,不易回來又該要抱怨罵人了吧。
蘇茹微笑著搖了搖頭,決定趁著現在時候還早,去廚房看看大黃。她這麽一路走來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守靜堂前殿上。
“鐺!”
清晨裏第一聲鍾鼎之鳴,遠遠傳來,那是青雲門晨起的信號,也是喚醒這新的一天的聲音。這鍾鼎之鳴低沉而厚重,回**在群山裏,久久不散。
蘇茹的心,似乎也隨著這聲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靜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一向愛睡懶覺的大黃,不知怎麽今日卻起得這麽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靜堂門口石階之上,不喊不叫,無精打采的樣子。
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大黃耷拉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了過來,向著守靜堂裏看了一眼。那晨光還未完全照亮的陰影裏,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著這邊。
蘇茹的心,不知為何跳得越來越快,像是要爆裂開來一般,
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那個靜靜地躺在守靜堂石階上的身影,熟悉得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處、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卻在心中千百次地祈求自己錯了,是自己看錯了……
她麵色蒼白得像紙一樣,腳上如灌了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去,嘴唇也在微微顫抖。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黃,看著蘇茹緩緩走來的身影,尾巴對著她輕輕搖晃了一下,卻又重新把頭埋在了地上,一雙眼默默注視著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終於是近到了無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張熟悉的臉龐映入蘇茹的眼簾,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那麽安靜地睡著了。
蘇茹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個踉蹌,竟險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勉強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她眼前仍是一陣陣地發黑,雙腳無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邊,跌坐了下來。
顫抖的手,慢慢撫過田不易的身軀、衣衫,經過田不易胸膛的時候,蘇茹的手猛地停頓了一下,抖得更加厲害了。
然後,她眼角緩緩流下了兩行淚,一滴一滴,都落在了田不易的臉龐之上。
她輕輕撫摩著丈夫的臉龐,觸手處一片冰涼,陣陣寒意從手心裏傳來,像是一直寒到了心底深處。她凝視著,嘴唇不停顫抖著,像是想要說什麽話,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在她身旁,大黃發出了“嗚嗚”的哀鳴聲,把頭湊了過來,在她的腿邊,輕輕磨蹭。
她緩緩抬頭,望著石階之下跪著的那個身影,還有在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後,她低低地,帶著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厲的身子抖了一下,沒有抬頭,相反他的頭顱反而埋得更低了,甚至已經緊緊貼在了粗糙的地上。泥土磨礪著他的肌膚,可是他毫無知覺,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發抖的聲音:
“是……弟子……師……娘。”
蘇茹淒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鬼厲跪伏在地,沒有抬頭,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不敢再看蘇茹一眼,低聲道:“弟子罪該萬死,沒……沒能保護師父周全……”他聲音斷斷續續,痛苦而扭曲,仿佛說的每一個字,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懲罰。
蘇茹慢慢地將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擁抱在自己的懷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還是想著,要將這冰涼的身軀用自己的溫暖去焐熱。
“你起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淒涼。在鬼厲記憶中,師娘從未有過如此無力無助的語氣。這讓他更加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在沙土中慢慢移動,好讓那麵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開來的心。
“你不起來,又怎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呢?”蘇茹淡淡地說著,目光卻隻望著懷中早已沒有知覺的那個身體,像是此時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了。
大黃向前爬了兩步,用頭輕輕蹭了蹭田不易的身子,哀鳴聲低低不絕。
鬼厲的身子停頓了一會兒,終於慢慢抬了起來。他抬起頭,看向蘇茹,那個端莊美麗的女子,即使是在這心死的時刻,仿佛也不曾失去她的風姿。
晨風中,她微微起伏的秀發,飄在她的鬢邊,伴隨著她,將白皙的臉頰貼在田不易的臉上。
“你回來了,你回家了……”
這是鬼厲聽到蘇茹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胸口間氣血激**,血氣如洶湧浪濤一般翻滾起來,跟著眼前一黑,就像是腦海中一直繃得死死的、緊無可緊的一根弦,瞬間斷裂了開去。
他“撲通”一聲,像一麵木板摔在地上,昏了過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覺的前一刻,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覺像是全身都被火燒了一般熾熱無比,但身體裏麵卻冷得像冰塊一樣。而遠處隱隱約約突然傳來了幾聲大喊,那喊聲中帶著驚恐與痛楚,片刻之後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聲。
紛亂的腳步四處響起,但都是向著一個方向而來。
“師娘!師娘!……”
這無聲的呐喊,是鬼厲腦海中最後也是唯一閃過的念頭,然後,他便再也沒有知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