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絕望

“啊……”

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來的聲音,沙啞而遲鈍,田不易叫了一聲。他的身子開始猛烈顫抖,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隻是他的臉上那曾經是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黑氣,此刻卻已經濃鬱得像是要遮蓋住他全部的麵容。

他身上的衣服都裂開了。

陸雪琪的手心裏,突然滿是冷汗。

她終於發現了自己心頭一直縈繞不去的那個困惑,那個關於田不易為什麽突然看上去有些發胖的疑惑。

田不易並未發胖,他的身軀一如往日,而他看起來發胖的原因,隻不過是衣服繃得緊了。而此刻他的長袍從背後處裂開,散了下來,也帶出了真相,展露在陸雪琪與鬼厲的眼前。

一把樣式十分古樸的劍柄,從半空中被風吹得起伏不定的衣袍中顯露了出來,它就那麽安靜地在那裏,悄無聲息地插在田不易的背上。

鬼厲身子不知為何,慢慢開始發抖起來,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看他的表情似乎想要大聲呼喊什麽,可是話到嘴邊竟沒有了聲音。

就在剛才還鬥法鬥得驚天動地的局麵,就這麽瞬間凝固了。鬼厲與陸雪琪茫然地望著田不易,像是忘了身後還有一個恐怖的大敵道玄真人。隻是道玄真人居然也沒有動手偷襲他們二人,他隻是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冰冷的笑意!

並指如刀的手掌,五根修長的手指突然一曲,憑空而生的黑氣在指尖旋轉浮沉。像是與這個動作相呼應一般,幾乎就在同時,遠處的田不易發出了一聲悶哼,身軀大震,整個人如被電擊,頭顱更是猛然向天一抬,帶著一股絕望的氣息。

“啪!”一聲低低的響聲,在鬼厲與陸雪琪的注視之下,田不易的胸口,一柄沒有劍尖、似石非石的斷劍刺穿了出來,露出了一小截劍身。

奇怪的是,田不易沒有流血,一滴血都沒有流淌出來。

誅仙!

這一把舉世無雙的古劍,已經將田不易的身軀貫穿。

田不易臉上的黑氣像是重新擁有了旺盛的生命,此刻完全活了過來,肆無忌憚地瘋狂爬行著,將田不易的容顏吞沒。而田不易的頭顱,慢慢地垂了下來,耷拉在胸口。隨後,他的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先是從不離身的赤靈完全失去了光芒,離開了他的手心,從半空中墜落。緊接著,那個曾經無數次在鬼厲記憶中閃過的矮胖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於再也支持不住,從半空中掉落了下去。

就像是一顆燃燒殆盡的隕星,撲向它最後的歸宿大地。

鬼厲顫抖著,他整個身子都在發抖,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去麵對世間所有的厄運,可是此時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之前,那絕望的氣息如狂暴的猙獰魔獸,再一次將他完全吞沒。

“啊……”

他發出了一聲歇斯底裏的狂呼,不顧一切地飛身追下,向著那個墜落的身軀,向著那個熟悉的身體。他的去勢如此之快,電閃雷鳴也無法阻擋,挾帶著狂風閃過,在田不易墜落地麵的前一刻,他接住了養育他長大成人的師父的軀體。

觸手冰涼,毫無生氣!

這分明是一具已經亡去多日的身體,連基本的體溫都沒有了。鬼厲緊緊抱著田不易,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麵。

“小心!”

突然,一聲焦灼的驚呼從背後傳來,陸雪琪的白色身影疾飛而來,而在半空之上,道玄真人的手勢畫了一個大圈,那低沉神秘的咒文,瞬間停止。

鬼厲幾乎是本能地心裏掠過一絲警覺,但是他抱著田不易的手卻沒鬆,那腦海中洶湧澎湃無比悲痛的感情,竟硬是將他的理智壓了下去。

他沒有放手。

這個身體,這個人,從小將他養大,傳他功業,教他做人,那十數年來他一直望著這個人的背影,長大、生活、行走、前進……那音容笑貌深深刻在每一張定格的記憶畫麵,都仿佛一聲聲驚雷擊打在他腦海裏,讓他動彈不得。

他如何能放手?

誅仙古劍亮了起來,那光芒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曾經多少年前的熟悉的絕望味道,再次籠罩而來。

電光石火之間,陸雪琪拚盡全力堪堪趕到,撲了過來一把抓住鬼厲身子,借著巨大的衝勢,一起倒在了一旁。

“轟!”

如電芒四射瞬間便消散,耀眼的光環頃刻內斂,誅仙古劍無情地穿出了田不易的胸膛,飛上半空,直到道玄真人的身旁。有力而修長的手掌伸了過來,握住了劍柄。

刹那間,天地齊暗,就連僅有的遙遠天際的幾點星光,終於也沒入了烏雲之中。

沒有血,一滴也沒有!

鬼厲仿佛失去了魂魄,也同時失去了所有感覺,木然地爬起,腳下一絆卻跌倒在地,他掙紮著不顧一切地向著田不易爬了過去,陸雪琪伸手要去扶他,可是手伸到一半,卻僵住了。

她突然撲到鬼厲身上,拉住他,她的喘息聲非常急促,像是從內心中散發出來的恐懼:“你……你看田師叔的手……”

“轟隆!”天際,一聲隆隆驚雷滾過,天空裏厚厚的烏雲雲層中,終於開始飄下了雨點。

隻是這雨水,赫然竟是黑色的。

伴隨著雷聲隆隆,逐漸變大的雨水,天空中如遊龍一般出現了閃電,劃破了黑暗蒼穹。那泥土之中,田不易的軀體上的手掌,其中的一根手指動了一下。

鬼厲呆住了,可是片刻之後,他臉上的悲傷神情並沒有變作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不可抑製的狂喜!他大聲呼喊著:

“師父!”

然後,他衝了出去,向著田不易,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

陸雪琪臉色蒼白,眼中卻比鬼厲更多了幾分理智,一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拉鬼厲,卻沒有拉住,隻抓住他一片衣袍,“刺”的一聲扯裂了下來。

半空之上,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黑氣繞體,所有的雨絲狂風都避開了他,他麵色猙獰,望之幾如魔神,傲慢地注視著腳下凡人,像是掌握了他們的命運。

他手中的誅仙古劍,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古樸劍身上,再度閃過了一絲詭異的光芒,映著他的麵容,更增添了幾分淒厲!

鬼厲像是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狂喜地衝了上去,卻根本沒有發現,田不易此刻的臉上,黑氣非但沒有隨著他的生機泯滅而消散,反而更加濃厚,此時更是完全蓋住了田不易的臉龐。

就在鬼厲衝了上來、張開手臂要將師父抱起呼喚的時候,田不易的手掌忽然翻起,瞬間灌注了無上法力,如一柄巨錘,重重擊打在了鬼厲的胸口上。

鬼厲麵上的神情瞬間凝固了。

片刻之後,他的身軀倒飛了出去,一路之上“劈啪”之聲連著響起,田不易一身道行放眼天下都足以自負,此刻又增添了誅仙古劍的詭異之力,這一掌之威可想而知。

鬼厲沒有絲毫防備,瞬間骨頭不知被打斷了多少,五髒六腑隻怕都盡數移了位,受了重創。也就是他修習過《天書》真法,加上天音寺大梵般若自動護體,這才沒有當場送命,饒是如此,他也是當場飛出了三丈之遠,獻血狂噴,瞬間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閃,胸口更是痛得連知覺都沒有了。

但他腦海之中,這片刻間隻回**著一個聲音:師父怎麽了?師父怎麽了?

“哈哈……”

淒厲至極的笑聲,從天空中傳了下來,道玄真人立在雲端,狂妄地笑著:“你不是要和我同歸於盡嗎?你不是要為民除害嗎?怎麽樣,我讓你嚐嚐這柄誅仙古劍的味道如何吧?哈哈,哈哈……”

田不易的身體,緩緩站立了起來,雖然動作看去有些遲緩,但每一個動作裏,都充斥著詭異的力量,他麵上的黑氣正在瘋狂地湧動著,每一次都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田不易右手緩緩伸出,突然五指一張,墜落在遠處的赤靈仙劍登時亮了起來。片刻之後,竟是自動飛回了他的手中。而田不易握緊了赤焰之後,便邁動他有些遲緩的腳步,向著重傷在地的鬼厲走去。

黑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錚!”

如龍吟一般天琊出鞘,陸雪琪臉色蒼白,橫劍站在了鬼厲身前,她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雨水打在她的肌膚之上,白衣蒙塵,卻增添了幾分淒豔。

雨水打在地上,將泥土變作了泥濘,鬼厲嘴角滲出了血,瞬間便染紅了身前衣衫。就連他的聲音,也變得嘶啞與斷斷續續:“師父……你……你怎麽了?”

田不易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而狂風和漸大的暴雨,也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他的身軀隻是木然地向著躺在地上掙紮的鬼厲與臉色蒼白緊咬牙關的陸雪琪,緩緩走了過去,每一步都帶著殺機與殺意。

“轟!”

一聲炸雷,當頭而響,就算淩空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竟也為之一震,片刻之後,他臉上的神情,突然出現了一種古怪至極的變化。

那似乎是一種迷茫的神態,仿佛沉眠於一場大夢,將醒未醒之間,似乎想起了什麽,卻又始終抓不住、想不起,一時茫然了。

仿佛是和道玄真人的異常神態相對照,在他手上握著的誅仙古劍上一直流轉閃爍的詭異光芒,也同時暗淡了下去。

“轟隆!”

驚雷如巨錘震動蒼穹世間,似乎天上神明也為之發怒。

大地隱隱發抖,人間盡是風雨!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那一個刹那,田不易的腳步突然停了下去,而籠罩在他麵上的濃濃黑氣,似乎突然間也失去了某種力量的支撐,消退了一點點,露出了田不易的一雙眼眸。

一個瞬間有多長?

佛家說芥子須彌,刹那永恒,本是一般的;可是那一息的光陰,又是怎樣的一個瞬間呢?

那一雙眼眸深深望了鬼厲一眼,看著他掙紮在泥濘之中,口吐鮮血,呼喊著“師父”二字。

赤靈仙劍上的光芒如火焰般熊熊燃燒!

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那一個瞬間能有多長?

田不易猛然甩頭,似用盡全身力量,找到了陸雪琪的所在,深深看去。

電閃雷鳴!

風雨正狂嘯!

天琊神劍綻放著淡淡藍色光芒,佇立於風雨之中。

陸雪琪的視線,在那一刻與田不易相觸!

如雷轟,如電閃,如狂風,如巨濤,她分明看到,那洶湧如巨浪般的東西正在那雙眼睛裏,死死地盯著她,似有無盡之意,最終隻化作了無聲!

陸雪琪臉上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血色,連她的唇都變得幾乎透明起來。

驚雷掠過,道玄真人身子輕輕一震,迷茫之色消散了,幾乎是在同時,誅仙古劍之上的詭異光輝重新亮了起來。

大地之上,風雨仍在呼嘯著,而田不易的眼睛,已經再一次地被翻湧的黑氣掩蓋。

他的腳步,重重地踏在泥濘之中,濺起了肮髒的水花四散而去,一步一步,向著原來的目標走去。

殺氣森森!

森森殺意!

“田、田師叔……”陸雪琪不知為何,聲音變得艱澀無比,隱隱帶著一絲淒苦,甚至帶著幾分哽咽哭腔,在風雨中喊道,“你別過來,求你,求你別過來了……”

鬼厲撐起了自己的胳膊,抬頭望去,隻是身子剛抬起一半,便再次無力地摔倒在泥濘之中,泥漿濺滿了他的臉龐,可是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

他隻是拚命抬頭,望著那死而複生的師父,一步一步走向他們。

赤靈熊熊燃燒著,不知焚燒著誰的靈魂。

風雨中,田不易走近了,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微微發抖,麵色一片慘白,仿佛透明了一般。雨水瘋狂地打在她美麗容顏之上,化作無數水珠。

“田師叔……站住啊,站住啊!”

回答她的是燃燒的赤靈仙劍。

熾熱的火焰當頭劈下,瞬間,三尺之內的雨水盡數蒸發幹淨,田不易被這神秘異術控製之後,一身道行功力,似乎不退反進。

陸雪琪勉強抬起天琊一擋,一聲銳響,她整個身體連人帶劍被一股巨力打得飄了出去,從鬼厲的身前像斷線的風箏,落到了田不易的身後。

師徒之間,再沒有了阻隔。

田不易停下了腳步,赤焰緩緩舉起,鬼厲雖然無力地躺在地上,但一雙眼睛仍是睜得大大的,盯著田不易,隻是田不易麵上盡是黑色之氣,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風雨瀟瀟,天地淒然。

霍然,田不易一聲大吼,赤靈瞬間光華大盛,當頭向著鬼厲劈了下去。鬼厲沒有躲避,事實上也躲避不開,他的嘴微微張著,不知是不是在呼喊著什麽,隻是那一點聲音,全部被湮沒在了赤靈帶起的熾熱狂風中。

“轟!”

蒼穹之上,再度驚雷!

人間被一道閃電赫然刺穿,瞬間照亮了這黑暗的天地。

田不易的動作,突然僵住了,赤靈停在了離鬼厲頭顱僅僅一尺的上方,鬼厲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熾熱的火焰即將將自己焚燒殆盡。

但是沒有。

田不易動作僵住了,赤靈仙劍的光華火焰一點一點退去。在田不易的身軀之上,從他的胸膛心髒處透出了一段劍尖。

閃爍著冰藍色的光輝,瑞氣蒸騰不止,天琊神劍貫穿了田不易的身軀和心髒。

風雨如刀,瘋狂地打在田不易身後的那個人影身上,淩亂的秀發貼著肌膚,無數的水珠順著臉龐滑落。

她麵如死灰,她全身發抖!

“轟隆!”

刹那之間,天際蒼穹連續三個驚雷,竟都是炸響在道玄真人身側左右,道玄真人身軀大震,突然間整個身子竟是蜷縮了起來,麵上露出痛苦至極的表情。片刻後他突然仰天狂叫一聲,手捂額頭,麵上神情萬分痛苦,隨即竟是化作一道黑光,如電一般急速飛馳,離開了這裏。

地上鬼厲呆住了,他怔怔地望著師父胸口,那透胸而出的一段劍尖。

沒有血,一滴血也沒有!

“當!”赤靈仙劍完全失去了光芒,如廢銅爛鐵一般掉落在了地上。鬼厲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身子微微發抖。

隨後,田不易雙膝一軟,慢慢地身體跪倒在了泥濘地中,就在鬼厲身前。他麵上的黑氣正急速地散去,但仍有淡淡一層籠罩其上,糾纏不去。

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起來,但是她並沒有猶豫,隻是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天琊神劍上的冰藍色霞光瑞氣亮了起來,以本身固有的千年祥瑞正氣,從田不易體內一點一滴散發了出來,將那層黑氣驅散的同時,也同時將田不易胸口的傷處,擴大了十倍不止。

“呃啊……”鬼厲喉嚨中發出了嘶啞的喊聲,如絕望的野獸,淚流滿麵,不知從哪裏迸發出來的力氣,他重創之身竟是踉踉蹌蹌爬了起來,飛撲撞了過去,一下撞到田不易的身上,將他撞開脫離了天琊,而天琊也正好驅散了那最後一絲詭異黑氣。

田不易熟悉的麵容,再一次出現在了風雨之中。

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不知是不是一直就沒有閉上過。

然後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對著鬼厲笑了笑。

站在後麵的陸雪琪像是耗盡了所有氣力,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泥濘之中。

鬼厲隻看了一眼田不易胸口,心中便已知道,這位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恩師,已然走到了生命盡頭,再也無法挽救了。

“為什麽,為什麽……”

他嘶聲喊叫著,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隻是這一次,他卻是對著陸雪琪,他的身子在地上的泥濘中掙紮著,想要爬過去質問她。

可是一雙顫抖的手攔住了他。

這隻手無力而脆弱,但鬼厲頓時便被他拉了回來,鬼厲喘著氣,嘴唇發抖,嘶啞著聲音喊道:“師父,師父……”

田不易望著他,氣若遊絲,像是在拚命凝聚著這具殘軀中最後的力氣,掙紮著對鬼厲道:“不……不怪……她,不怪……她!”

鬼厲伸出手,緊緊握住田不易的手掌,那手心之中傳來的隻有冰冷之意。

他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在這風雨之夜,號泣不已,口中隻能發出那僅有的兩個字:

“師父……師父……”

田不易凝視著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聲音漸漸變得低沉:“老七……”

“師父,我在,我在。”鬼厲拚命湊近了田不易,淚水一滴一滴落在田不易的手掌上。

“我死之後,你……你將我的屍身……帶回大竹……峰,交給你……師娘……”

鬼厲拚命點頭,麵上肌肉扭曲,身子顫抖不已。田不易在他注視之下,喘息聲越來越急,聲音也越來越小:

“你……要……勸她,不要……傷心……莫做……傻……事啊,啊……”

最後一聲,田不易突然提高了聲調,隨後戛然而止。握在鬼厲手中的那隻手掌,瞬間垂了下去。

鬼厲呆住了,一直發抖的身體,也停止了顫抖,僵在了原地。

蕭瑟冰冷的風雨,原來竟是如此刺骨冰寒,直寒入心底。

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隻低低地喚了一聲:“師父……”

隨後,他眼前一黑,昏倒在了田不易屍身之旁。